編者按:
著名的作家和歷史學家姚雪垠同志,應《浙江日報》記者之約,為該報《治學經驗一席談》專欄口述了一封信,本文是信中有關治學方法部分的摘錄。
要學一點馬列主義
治學的方法,內容很豐富。首要的我要指出一點,希望大家學一點馬列主義。這問題,在今天我提出來特別請大家注意。因為經過多少次運動,特別是經過十年浩劫以后,有許多人對馬克思主義發(fā)生了誤解,輕視了對馬克思主義的學習。這是不應該的。不要把我們曾經看到的一些錯誤的歷史現象和現實中存在的一些不合理的問題,跟馬克思主義混為一談。也不要把我們看見的教條主義、形而上學、簡單化的空談馬克思主義跟真正的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混為一談。我們要搞學術研究,要當專家,或文學家,總得有一套思想方法。特別是搞社會科學的人和搞文學的人,必須掌握馬克思主義的武器。當然也有人說,從前有很多人不懂得馬克思主義,但在學術上也有很大貢獻。譬如說顧炎武,他就不懂得馬克思主義,王國維也不懂馬克思主義,他們不是有很大貢獻嗎?我說,你說對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你不明白。他們雖然不懂得馬克思主義,做出了光輝的成就,但是假若他們生在當代,懂得馬克思主義,豈不更好?他們的成就會更加光輝。我們既然生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到中國以后,就沒有理由不去學習和運用這種很好的思想武器。掌握了這個武器,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掌握這個武器,有許多思想問題,理論問題,解決不了。拿我們史學界來說,我看解放以后就吃了兩個虧。一個虧是沒有提倡認真讀書,而常常把歷史科學和政治運動混為一談,把個別人對一些歷史問題的某種意見代替了歷史科學的研究,這是一個吃虧。第二,真正能夠熟練地應用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歷史唯物主義來研究歷史,對許多人說,不很過關。有許多人,不是用馬克思主義,或者掛的是馬克思主義,而實際上是教條主義、唯心主義、形而上學。這種現象,相當普遍。譬如說,我們在文學理論方面,解放以后受教條主義束縛相當明顯,把文藝的作用簡單化,把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關系簡單化,甚至現實主義的本質也被曲解了;把政治對文藝領域的作用和二者的各自不同,簡單化了。這一切情況,我們過去吃了許多苦,吃了許多虧,今天還在繼續(xù)考驗中。假若我們都真正地懂得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基本知識,運用到我們領導創(chuàng)作和從事創(chuàng)作的工作上,該有多好啊!總之,要治學必須掌握一套思想方法的武器,也就是哲學的武器。哲學有各種流派,我贊成馬克思主義這一流派。我自己的經驗可以提出來供大家參考?!独钭猿伞肥俏迤吣昵锾靹庸P寫的,第一卷最早的稿子是五七年秋天到五八年上半年寫出來的,當時我被孤立了,我沒有資格到圖書館借書,沒有資格跟同志談話、商量,而今天看起來,《李自成》在處理重大歷史問題上,盡管也有毛病,但大體上是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進行的。這一點不能不感激我在青年時候受到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啟蒙和教育。從青年到老年,什么時候我沒有重視這一點,我就犯錯誤;什么時候重視這個武器,我就多做出一些成績。假若我在《李自成》寫作過程中看別人眼色行事,做一個風派人物,今天《李自成》這部小說決不是這個樣子。這是我的經驗,也許可以供同志們作為參考。
廣博與專精
治學必須要讀書,讀書必須要多。要廣,不能太窄了。只有你底子打得寬,你將來才能夠目光四射,觸類旁通,許多問題到你心中都變成整體的一部分,而不會把孤立的片面的問題當成整體。“四人幫”猖狂時期,他們對許多歷史問題的解釋,都是抓住一點,任意曲解,任意夸大,不顧其余。當時也欺騙了不少的人,但對于真正有一定歷史知識的人,他們是欺騙不了的。譬如他們說,儒家都是賣國的,法家都是愛國的。假若我們對中國歷史有常識,馬上可以舉出來許多儒家很講究氣節(jié),為國家犧牲自己的生命。文天祥是儒家,史可法是儒家,諸如此類的例子在歷史上不勝枚舉。法家也未必就是愛國的??傊瑢v史上的具體問題、具體人物要作具體分析?!八娜藥汀蹦且惶淄耆呛f八道。所以,不僅研究學問,就是辨別問題的是非,也需要以知識廣博做基礎。我們說某個人學問淵博,就是指他的知識既廣博,也有深度。淵,是指他的深;博,是指他的寬。光讀書多,還不夠,樣樣書都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這樣讀書多用處不大??v然不能夠每讀一本書都能理解,但是一個研究學問的人,應該在某些帶有關鍵性的書籍上下真功夫,做到真懂,作為看家本領,然后發(fā)展開掘。這樣,淵博就有了基礎。不然,你總是似懂非懂,那叫什么學問?你結果連常識性的笑話都常常會出現,那是不行的。第二點,光讀書廣博還不行,還要集中一點或幾點,確實認真地去研究。倘若你是一個雜貨攤子,你腦子里頭什么貨都有些,那也不能作出重要貢獻。你必須確實在某些方面有深的研究,在這里開花結果,這樣,你才能夠對國家對人民的科學文化作出較大的成績。這深人一點兩點的研究和廣博的知識,是辯證統一的。有廣博的知識作基礎,才能夠進入一點兩點的深入研究。反過來,有一點兩點的深入研究,帶動你知識更廣博,涉獵的面更多。這叫做從廣博到專精,再從專精帶動廣博。一個人一生在治學的道路上,就是這樣反反復復,向前發(fā)展。古人把這叫做博和約的問題。
要善于思考
學習必須要善于思考,光讀書不善于思考是不行的。每一個問題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要查看許多書籍,這是起碼的工作。但僅僅查看許多書,顯然是不夠的。要認真思考,找出這里面的矛盾,也找出解決矛盾合理的辦法。這樣,才能夠產生真正的知識。光讀書不思考,結果就會變成書的奴隸;光思考不讀書,結果你也是架空了知識,得不到真的認識。所以治學問題,既要善于讀書,也要善于思考。在從事思考的時候,馬克思主義就是很好的一個工具。還有一點,因為我們是個科學落后的國家,又從封建社會走出來沒有多久,容易產生迷信,在政治上如此,在學術上也是如此。因此,必須要善于獨立思考,不要輕易迷信別人。別人的著作和說的話對不對,要用科學方法給予鑒定。倘若他說的不對,縱然他名望高極了,許多人認為是權威,也不要輕易相信。反之,縱然他是小人物,但他的著作、他的意見確有可取之處,或者是確實符合真理,我們就應該尊重他的意見。
關于治學的具體方法
治學還有些很具體的方法,譬如說,記筆記,特別是抄寫卡片,這是前人行之有效的工作,我們一定要學習。因為這問題過于具體,我也不談了。至于文學方面,我只談一點。根據我的經驗,是從三方面進行努力。一個方面是思想問題,理論問題,也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常識問題,需要掌握。第二個當作家確要豐富知識,不僅現代的知識,自己親身經驗的知識,還有前人的知識。做一個中國作家,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知識和中國歷史知識,必須豐富。因為我們要反映我們民族的精神和生活,還要繼承和發(fā)揚祖國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要這個知識。第三點,掌握一套美學的知識和藝術的修養(yǎng)。從語言文字應用到表現能力,這里頭學問很大,一定要不斷地鉆研。我所說的學問是兩力面的:當前活的學問和古代流傳下來的學問。也就是我們今天活生生的社會知識、政治知識、經濟知識和其它各方面的知識,另外還有我們歷史遺留下來的各種知識。這就是我們當一個有出息的作家應該具備的重要條件。我自己在這方面做得很不好,但是我深深感到重要。假若我在這方面平常不注意,年輕的時候不注意,《李自成》根本寫不出來。但是《李自成》雖然寫出來,今天在知識方面我還感到欠缺很多。我也有說外行話的時候,這不是說我在這方面的追求有錯誤,而是我的能力不夠。直到現在,我還在繼續(xù)豐富文藝方面的知識,繼續(xù)進行鍛煉。我讀書,讀外國的文學作品,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都是為著創(chuàng)作,而不是為讀書而讀書。特別是對語言上的追求和鍛煉,這是我終生努力的一項工作,到今天還不能說我完全過關了。
總而言之,我這個人,一輩子走了許多彎路,也浪費了不少時間。但是,我有一點經驗愿意貢獻給青年同志:我總在追求啊追求,不斷地追求。一直到死,我不停止我的探索,我的追求。
這封信就到這里為止吧。祝你們學習好,工作好,前途無量!
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凌晨
(摘自1981年2月17日《浙江日報》)
(題字:姚雪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