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文彬
從三十年代開始念中學的青年,很少不知道《中學生》雜志的??墒侨缃袢畾q以下的青年,知道這個雜志的只怕就不多了。因為這個在國家民族危難之秋艱苦創(chuàng)業(yè),在抗日戰(zhàn)爭烽火之中堅持出版,為廣大青年學生服務了三十多年的刊物,和其他許許多多刊物一樣,也在林彪、“四人幫”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的淫威下被迫??妥x者睽別十幾年了。
《中學生》創(chuàng)刊的一九三○年,我還是個小學生,所以并不是它最早的讀者。但它卻是我少年時代接觸最早的一種刊物。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我的家和《中學生》編輯部一樣毀于日寇的炮火。我作為一個流亡學生,曾經(jīng)走著和《中學生》同樣的途程,在桂林、重慶成為它的作者,回上海后又一度參加了它的編輯工作,因此也算得一個老朋友了。
最近欣聞《中學生》即將復刊,《讀書》雜志又要我寫寫《中學生》的情況,記憶之舟就把我載回到那遙遠的過去——
我在中學時代,同時上過兩所學校,一所是正規(guī)的中學,每天按時上課、下課、做作業(yè);一所就是《中學生》雜志,課外閱讀,使我廢寢忘食,愛不釋手。大凡學校里的課程,《中學生》里幾乎都辟有專欄。這里的老師們雖然沒有見面,文章都寫得親切生動,引人入勝。我本來感到枯燥的數(shù)理、生物,讀了劉薰宇、顧均正、賈祖璋的文章,只覺得趣味盎然。我本來比較喜歡的語文、藝術,讀了葉圣陶、夏丐尊、豐子愷的文章,更覺得美不勝收?!吨袑W生》獨創(chuàng)的“文章病院”,專門收治有弊病的文章,分析解剖,指出錯誤,使讀者舉一反三,知所糾正。對于當時象我這樣初習作文的學生,非但起了預防疾病的作用,而且上了端正寫作態(tài)度的一課。
《中學生》的老師們?yōu)槲覀兇蜷_一扇扇明亮的窗戶,讓我們看到知識海洋的廣闊和瑰麗,還領著我們涉獵,教給我們正確的學習方法,反對在中學生中提倡續(xù)經(jīng)、宣揚復古,反對記誦教育、食而不化,主張聯(lián)系實際,在實踐中求得真長進。這種學習經(jīng)驗的傳授,使青年讀者受用無窮。
《中學生》的老師們不僅關懷青年的文化學習,也關懷著青年的思想發(fā)展。他們曾為“
這一切,又并不是用教訓的口吻說出,而是循循善誘,誨人不倦。通過這一切,我漸漸地對這些沒有見過面的老師們有所了解,從治學態(tài)度到工作作風、人生態(tài)度,都是那么認真、踏實、穩(wěn)健。他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過了學校里的老師。我多么希望見見這些老師,甚至曾經(jīng)揣摩這些沒有見過面的老師會是什么模樣,什么神態(tài)……
我第一次見到《中學生》的編者,是一九四一年,在號稱“文化城”的桂林?!吨袑W生》遷到這兒,從大32開改為16開本的戰(zhàn)時半月刊。我原在桂林新知書店工作。國民黨反動派制造皖南事變,發(fā)動第三次反共高潮以后,廣西政治形勢更為惡化。桂林生活書店首先被當局“限期停業(yè)”,這顯然是加緊迫害進步書店的信號。新知書店在廣西幾位上層民主人士的協(xié)助下,趕在國民黨反動派下手查封書店之前,把門市部折價轉(zhuǎn)頂給廣西建設研究會主辦的文化供應社,原有工作人員大部轉(zhuǎn)移過去,我也是其中之一。這在當時是一種復雜的斗爭形式,保存進步出版力量的一種對策。那時候邵荃麟、傅彬然、宋云彬等同志都在文化供應社工作。邵荃麟主編《文化雜志》,傅彬然負責編輯部,宋云彬負責出版部。傅彬然和宋云彬同志還兼著《中學生》的編委。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們,心情自然分外激動。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中學生》變了,隨著時代的浪潮變了。如果說,初期的《中學生》偏重文化學習而兼及思想啟發(fā),那么,戰(zhàn)時的《中學生》已經(jīng)把重點從文化學習轉(zhuǎn)到思想政治方面,著重了團結(jié)抗日、民主進步的宣傳。由于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環(huán)境的限制,《中學生》不得不采取“穩(wěn)健”的姿態(tài),但立場一貫是站在進步方面。皖南事變之后,國民黨反動派卑鄙無恥地倒打一耙,反誣新四軍“叛變”,同時嚴密封鎖報刊消息,不讓人民知道事實的真相?!吨袑W生》發(fā)表的宋云彬《抗戰(zhàn)四周年的回顧》一文中,卻提到“本年春間,江南發(fā)生了不幸事件”,向讀者透露了消息,表明了態(tài)度,向國民黨反動派抗議,也是輿論界的一個勝利。
在我的印象中,桂林《中學生》雜志社原先是沒有設編輯部的,社長葉圣陶遠在四川,傅彬然、宋云彬都是兼職,負責約稿、看稿,只有另一個編委唐錫光在開明書店負責編排、出版,后來才增加了覃必陶、王知伊同志,組成編輯部。傅彬然同志喜歡把文化供應社的一些年輕同事叫做“青年朋友”,和《中學生》雜志上對讀者們的稱呼一樣。因此,我們聽到傅彬然同志這樣稱呼我們,也就感到十分親切。傅彬然同志對我們這些青年朋友,確是真心誠意地關懷培育。他看到我自學英文,就把《莫斯科新聞》上的文章交給我試譯,又把我的譯文拿去請人校正后在《中學生》發(fā)表。他為了鼓勵我寫稿,還經(jīng)常找一些讀者提問來叫我解答,寫好后在《中學生》發(fā)表。這對我都是很好的學習機會。為了翻譯,先要弄通原文,還要鍛煉中文的表達能力;為了解答問題,先要自己理解,還要力求說服別人。傅彬然同志對于我那些靠查字典翻出來的譯文,靠抱佛腳寫出來的解答,從不厭棄,而是耐心批閱,細心輔導。我就是這樣在傅彬然同志幫助扶植下成為《中學生》的作者的。
一九四五年,我以青年作者的身分,受到了《中學生》主編葉圣陶同志的接見。湘桂撤退以后,許多文化團體都撤到重慶?!吨袑W生》編輯部就設在重慶開明書店樓上。在初期《中學生》那些沒有見過面的老師中,葉圣陶同志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然而聞名不如見面。當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那一身長衫、一雙布鞋,樸實大方,完全是民族氣派;那一對長眉、一副短須,完全是長者風度。特別是那長而濃的眉毛,覆蓋著若有所思的眼睛,顯得十分莊重。我想,這大概就是壽眉吧!還有那沉穩(wěn)的表情,謙和的神態(tài),處處讓人感到這正是《中學生》的風格。那時候我才二十幾歲,因為天熱,還扎了兩根小辮。面對著這樣一位私淑已久的長者,不免有點拘謹。至于葉圣陶同志,對于象我這樣的青年讀者,自然見得多了。他說話不多,傅彬然同志向他介紹我的情況,他只頻頻頷首。此外就是鼓勵我多寫。
這次會見后不久,我進開明書店當了校對。按照開明的慣例,吸收到編輯部的青年,一般都先做校對。因為這項工作可以培養(yǎng)認真負責的作風,練出一些基本功。校對組和《中學生》編輯部同室辦公。我發(fā)現(xiàn)葉圣陶、傅彬然同志都兼管整個書店的編審工作,專職編輯只王知伊同志一人,除約稿、發(fā)稿以外,還要處理來信來稿,編發(fā)“讀者之頁”。葉、傅兩位對刊物抓得也很具體,審稿嚴謹,特別在文字方面非常審慎。我看《中學生》的校樣,看到葉圣陶同志的原稿寫得干凈整潔,從不亂涂,字跡一點一劃,一筆不茍;青年讀者被選用的原稿,也大都經(jīng)他親自審閱批改,尤其是我自己的稿子,經(jīng)他審閱批改,一些潦草的字他還用墨筆替我描工整了,往往使我羞愧臉紅。我過去寫字一味求快,有的筆劃只是帶過算數(shù)。此后雖然有所改進,總沒能做到象葉圣陶同志那樣工整。
我以前確實想不到,這個在廣大青年讀者中享有崇高威信的刊物,編輯部里人手竟會這么少。后來才知道,這正是《中學生》的傳統(tǒng)之一。從三十年代初創(chuàng)時期起,編輯部基本上就是一個人在負責。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中學生》復員回上海,有一段時間,專職編輯王知伊另有任用,由我接替他的工作,先后協(xié)助傅彬然、張明養(yǎng)同志處理日常編務,得以對《中學生》編輯部的前輩們逐漸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他們是實際的教育家,但不是取教訓態(tài)度的老師,而是取輔導態(tài)度的顧問,以青年為朋友,“愿意把自己融和在青年隊伍里,共同作‘長期的鍛煉,共同‘擔當那‘艱巨的工作”,“共同在此時此地的人生大道上前進”,并且“只覺得融和在青年的隊伍里是我們的安慰,跟并世的青年們心心相印是我們的歡快,所以不怕阻礙跟困難,寧愿干這個事業(yè)?!?葉圣陶為重慶《中學生》寫的卷頭言)
他們是熱忱的事業(yè)家,在編輯部不是做官當老爺,而是腳踏實地,以身作則,放手讓青年編輯在實踐中鍛煉,有合理的建議欣然采納,對可用的稿件熱情支持,有忽略的地方及時提醒,有弄錯的地方予以糾正。方向明,層次少,審稿快,效率高。一切為了把雜志弄得更充實,更有意義。
他們是認真的實干家,相信一切學問行為最要緊在養(yǎng)成良好的習慣,編發(fā)稿件不允許有錯字漏網(wǎng),也不允許延誤時間。刊物出滿二百期時,葉圣陶在《本志的宗旨與態(tài)度》中特為寫了一段話:“出雜志,標明月刊,每月某日出版,就是與讀者諸君訂了契約,如期出版是守約,后期即失信。守約是人間的起碼道德。”(見一九四八年六月號《中學生》)
一九四九年一月,葉圣陶、傅彬然同志離滬去北平參加新政協(xié)會議,上?!吨袑W生》由張明養(yǎng)同志主編。葉、傅兩同志到北平后,為紀念解放戰(zhàn)爭勝利,馬上創(chuàng)辦了《中學生》的北平版,改用《進步青年》刊名,這顯示了他們熱忱于事業(yè)的閑不住的精神,也顯示了他們隨著時代和青年們共同前進的愿望。此后,我由于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中學生》。他們對我的教導和影響,卻一直印在心中,未敢或忘。
有趣的是,在不久以前,又有機會見到葉圣陶同志時,我自覺已經(jīng)步入老境,他卻給了我一個鶴發(fā)童顏、青春煥發(fā)的印象。這次晤面,距離一九四五年的首次會見已有三十余年。年逾八旬的葉老,精神矍鑠,口若懸河,比當年健談多了。言談中對新鮮事物充滿了濃烈的興趣,聽來令人振奮。葉老過去常說:“自信還有青年氣概。”至今依然。一個愿意把自己融和在青年隊伍里的人,是不會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