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鐘
干完一天活,我正慢步往家里定,打老遠就見爹站在門口。我走到門前,爹還抬著頭不知遠望些什么,眼睛里充滿了淚水。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叫了一聲:“爹,我回來了。”“喔!”他這才低下了頭,偷偷用手帕揩了揩眼,跟我走進屋去。
桌上放著小紅匣。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
“爹,誰把一百塊大洋又送回來啦?”
“王支書才送過來的。他說社里研究了,還是不收我的,所以……”他心里激動,話也沒說下去。
要說我爹,真是愛錢如命,我們倆平常鬧別扭也常在這些地方。他總說我不會過日子,不知錢的用處。我要是頂他幾句,他就會教訓起我來:
“民國十二年,我們家鄉(xiāng)鬧旱災,從五月節(jié)到八月十五就沒下過一點雨,別說莊稼,就是野地里的草都旱的能燒著。糧食顆粒不收,家家流離失所,各奔他鄉(xiāng)。那時候咱家四口:你爺爺,你奶奶,你媽,還有我。你爺又偏偏在這時鬧病,為了給他治病,家里的東西都賣光了。眼看就要餓死了,這時,你爺爺把我叫到跟前說:‘這年頭守在這里只有等死,我和你媽死還不要緊,你可不能餓死在這塊,你要餓死了,咱李家就斷了后代了。門檻底下埋著五十塊大洋那是我年輕時候掙的,你把它挖出來,帶著到關東找你三舅吧。家里你先不用管。等你掙到錢再來接我們……。你爺哭的語不成聲,當時我也沒個主張,走吧,舍不得家;不走吧,非餓死不可。后來,我一狠心,把五十塊大洋扔家二十,帶著三十塊跑到了關東?!?/p>
“你三舅爺也夠窮的,我找不到事干,只好拿三十塊大洋作本,拴了一付破爛擔子,跟你三舅爺換破爛。挑了三個月,才算有了點眉目,我就回家去接你爺爺,哪知他們早已餓死了。”說到這里,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串珠一樣流下來。他又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爺爺那五十塊大洋,要不是你爺爺想的遠,早就沒有這家人了!”
“爹,有了共產(chǎn)黨,再也沒有那樣苦日子了?!蔽艺f。爹只是搖頭不說話。末了說:“不管還有沒有那種年月,還是想的遠點好哇……”
爹就是這樣,常為一點點錢唧唧咕咕,平常連一兩酒都舍不得喝,一輩子總是想著錢、錢、錢!可是還是受了一輩子窮,若不是解放了還拔不掉那個窮根呢!
咱村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人人都高高興興的,可是我爹卻表現(xiàn)得有些冷淡。有時他對我們說:“什么好事除非我親眼看見我才相信?!彼麑⑷嗣窆缫埠鸵郧皩⑥r(nóng)業(yè)合作社一樣,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
人民公社成立不久,實行了吃飯不要錢,我爹也忍不住夸公社好了。不久他又犯了老毛病——疝氣癥。我們一家正愁得不知怎辦時,人民公社出了錢,讓他進醫(yī)院動了手術,半月后就痊愈出院了。打那以后,爹整天無言無語,若有所思。我們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人民公社發(fā)給他零用錢他也不肯要,公社照顧他有病,給他作了一套棉衣服,當他穿上棉衣的那天,我看到他臉紅的像豬肝一樣,顯出很難堪的樣子。以前我爹可不是這樣的,一天到晚嘮嘮叨叨,真是個老管家爹。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呢?這個謎今天我才算鬧清楚了。
今天早上,我剛洗完臉,就聽見爹唰地一下,把炕頭墻上的那張古畫扯了下來,又用釜子把墻鑿了個窟窿,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站在旁邊不出聲地看著他,見他從里面拿出來一個小紅匣。我非常驚訝,在這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從來不知道墻頭里還藏有這么個玩意兒。爹把釜子扔在地上,把小紅匣放在桌子上,就坐下對我說:“玉堂,你把這東西給公社送去,告訴社長就說我捐獻給人民公社的?!?/p>
我莫名其妙,就問:“那是什么東西呀?”
“一百塊大洋!”“大洋。你從哪里弄來的?”“我年輕時辛辛苦苦積下的。因為我怕社會變化萬千,像你爺爺一樣,也留一手以備一時之需。”爹說到這里,低著頭有點慚愧。過了一會兒又說:“玉堂,你說對了,人民公社真是好,過去你爹保守,什么都是等著瞧,現(xiàn)在我可親眼看到這樣的社會了:吃飯不要錢,看病也補助,還給發(fā)工資,我還要這銀元干什么?快送去吧!”
當時我遲疑了一下。我想這樣沒頭沒腦地給公社送一百塊大洋去,公社可能不會收它的。但又看爹這份心很誠懇,他思想開竅了,我也很高興,就歡歡喜喜地把小紅匣抱到公社去了。現(xiàn)在王支書又把它送了回來,爹的脾氣我是知道的,這叫我怎么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