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淳化閣帖》的斑駁拓片中,王獻之的《奉對帖》以六十八字成為魏晉書法藝術(shù)與士人情感的雙重載體。此帖雖僅數(shù)十字,然后世釋讀歧見迭出,計有十五處文字存在釋讀爭議,部分單字竟衍生出多種版本的釋文。本文從書學實證角度,結(jié)合筆法特征、書家用筆習慣及字形演變規(guī)律,輔以文本語境邏輯、歷史文獻考辨與書家情感語境的綜合考察,對歷代訛誤釋文進行系統(tǒng)??薄Mㄟ^鉤沉筆意流變、辨正字形訛謬、梳理解讀歧義,力求匡正碑帖文本中的文字淆亂,還原書札背后的歷史本真。
《奉對帖》歷史上多版本釋文: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額(觸類、觸頗)之暢(暘)。方(萬)欲與姊(潘本、顧本、泉本皆闕中一筆)極當年之足(匹)(足)(潘本之足間有錠紋,有補痕,右貫二行,顧本有裂,未補未錠),以之偕老,豈謂乖別(乖反、乖列、垂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繇)日夕見姊耶?俯仰(纏綿)悲咽,實無已無已(實無已、實無已已),唯(惟)當(常)絕氣(筆)耳!唯當絕息中書耳?。ń^氣耳)
一、王獻之人物生平與歷史形象建構(gòu)
在魏晉門閥政治下,王獻之無疑是士族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作為瑯琊王氏與陳郡謝氏聯(lián)姻的后裔,既承繼了士族貴胄風流倜悅的名士風范與卓越的藝術(shù)才華,更因《奉對帖》的深情書寫,成為魏晉“情教”傳統(tǒng)的具象化象征。
(一)王獻之的成長軌跡與人格特質(zhì)
《晉書·列傳》載:“獻之字子敬,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年數(shù)歲,嘗觀門生樗蒲日:‘南風不競’,門生日:‘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獻之怒日:‘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旆饕露ァ!盵1]
王獻之“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風流為一時之冠”,史載典故勾勒出其鮮明的個性輪廓:幼年觀門生樗蒲博弈,以“南風不競”點評局勢,足見過人的洞察力;面對門生“管中窺豹”的調(diào)侃,以“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自謙,既見才高氣傲,又有魏晉文人特有的胸襟。成年后與兄徽之、操之共謁謝安,二兄“多言俗事”,唯其“寒溫而已”,謝安以“吉人之辭寡”評其“小者佳”,足見其超脫流俗的清貴品格。其處變不驚的名士風范更顯典范。與徽之共處火災,徽之“遽走取履”,獻之“神色恬然,徐呼左右扶出”;遇盜“盜物都盡”,猶從容謂“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寥寥數(shù)語,魏晉士人“寵辱不驚”的精神境界躍然紙上。這些記載雖經(jīng)史筆篩選,卻共同塑造了一個兼具智慧、風雅與定力的士族理想人格。
(二)書法史上的革新者
《王氏書苑》法書要錄卷四:“子敬年十五、六時,常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頗異諸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稿行之間,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2]
作為“書圣”王羲之第七子,王獻之在書學上的造詣堪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幼學父書,七八歲時,羲之“密從后掣其筆不得”,驚嘆“此兒后當復有大名”;成年后,他力倡“改體”,主張“古之章草,未能宏逸”,應(yīng)在“稿行之間”追求“草縱之致”,其開創(chuàng)的“一筆書”打破了章草的束縛,開創(chuàng)“流便于行草,開張于大草”的新境。
《王羲之評傳》:“東晉一代,名書家多出于王氏。而羲之父子尤特異也,而獻之之書,幾與乃父抗禮,誠虎父無犬子也。趙孟頫謂右將軍王羲之總百家之功,集眾體之妙,傳子獻之超逸特甚,故歷代受書者又以王氏父子為稱首?!保?]
歷代書論對其書風多有精到點評。張懷璀將其書列為“第一等”,稱“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開張于行,草又處其中間”;趙孟頫謂其書“超逸特甚”,與羲之“總百家之功”并稱“書史稱首”;黃山谷以“右軍似左氏,大令似莊周”喻其書風,指出其相較于父羲之的理性典雅,更具浪漫玄遠的哲學內(nèi)涵。這種“骨力不及父而頗有媚趣”的藝術(shù)特質(zhì),恰是魏普“緣情”文學思潮在書法領(lǐng)域的投射。
(三)從“選尚公主”到婚姻悲劇
《晉書·王羲之》列傳第五十載:“起家州主簿、秘書郎,轉(zhuǎn)丞,以選尚新安公主?!保?]《太平御覽·公主》載:“新安愍公主道福,簡文第三女,徐淑媛所生適?;笣?,重適王獻之?!保?]
《世說新語·德行》第一載:“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yīng)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保?]
《晉書·王羲之傳》載“以選尚新安公主”,《太平御覽》補述公主“適桓濟,重適王獻之”,可知為繼室婚姻。這一婚姻雖無明確“逼婚”記載,卻深嵌于東晉“王與馬共天下”的政治結(jié)構(gòu)。孝武帝以“如王子敬”為選婿標準,足見王獻之作為士族才俊的標桿地位。然王獻之臨終“首過”時唯言“憶與郗家離婚”,將這樁政治婚姻轉(zhuǎn)化為情感悲劇。這種“政治正確”與“情感錯位”的撕裂,使其成為魏晉士族在權(quán)力與真情間掙扎的文化象征。
從“管中窺豹”的少年才俊,到“改體創(chuàng)新”的書學革新者,再到“唯憶離婚”的深情丈夫,其形象的多面性,恰為解讀《奉對帖》提供了勾連其人生軌跡與情感世界的參照。
二、《奉對帖》歷代文字考證
宋曾槃《絳帖釋文》:“…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唯當‘絕息中書耳’?。ń^氣耳)”[7]
明顧從義《歷代帝王法帖釋文考異》:“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頗(一作額)之暢,方欲與姊(潘本、顧本、泉本皆闕中一筆)極當年之足(潘本之足間有錠紋,有補痕,右貫二行,顧本有裂,未補未錠),以之偕老。豈謂乖別(一作列,伯思及施俱作反)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施作纏綿)悲咽,實無已已,唯當(一作常)絕氣耳!”[8]
《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繇’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唯當絕氣耳?。ǜ┭?,施作纏綿,當,一作常。)[9]
張溥輯《孫廷尉集》卷一:“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繇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巳無巳,唯當絕氣耳。俯仰,施作纏綿,當一作常?!盵10]
梅鼎祚撰《書記洞詮》卷第五十二:“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巳,唯當絕氣耳。淳化十八,俯仰施。作纏綿。當一作常?!盵11]
《尺牘清裁》:“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巳,無巳,惟(唯)當絕氣耳?!保?2]
朱長文編《墨池編》卷之五“寶藏之二”:“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道,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唯當絕筆耳?!盵13]
倪濤撰《六藝之一錄》卷一百三十二載:“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曰之歡,常苦不盡觸頗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帳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己己,唯常絕氣耳?!盵14]
于敏中、王際華校正《欽定重刻淳化閣帖釋文》卷六載:“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唯當絕氣耳?!盵15]
清王澍《淳化秘閣法帖考正·奉對帖》:“觸暢,劉作‘觸頗’,不可解,或作‘觸額’當可通,觸額合歡睡也。字右闕中一筆當由鉤摹失誤,后見姊字可證。,顧作別,為是長睿作‘反’易通,或誤作列。當是纏綿,顧作‘俯仰’誤。顧正作‘當’,劉誤作常?!盵16]
《全晉文》:“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頗之暘(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唯)當絕氣耳?!盵17]
清梁章鉅《稱謂錄·夫稱妻》:“姊,王獻之別郗氏妻帖,萬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18]。
相對王獻之其他手札來說,很少有這么多的文本爭議。而《奉對帖》是王獻之一生中最為悲慘凄涼的一次書寫,墨池里不只有眼淚和鮮血,也在用其枯竭的生命訴說著再也無法奉對的絕世之戀。所以宋代以來的學者對帖文解讀的分歧,首先是對草書字形的誤釋;其次也充滿了歷代學者對王獻之真情的主觀解讀。如《墨池編》把“唯當絕氣耳”解讀為“唯當絕筆耳”,認為其“絕筆”之悲勝過“絕氣”,更能表達王獻之此時的心境。歷代不同的文本,也為本文的考證提供了大量的文獻參考。
三、釋文爭議的書學實證與歷史疏證
(一)“觸額之暢”:身體記憶的文字顯影
“??嗖槐M觸口之暢”一句,“觸”后一字的釋讀在“額”“頗”“類”之間爭議已延續(xù)千年。北宋劉次莊《法帖釋文·奉對帖》:“??嗖槐M觸‘頗’之暢?!保?9]釋為“觸頗”,語意生硬晦澀;明張溥釋“觸類”,又陷入抽象玄理。直到清人王澍提出“觸額合歡睡也”,才為這處闕疑賦予了情感溫度,比任何語言都更接近“暢”的真意。敦煌出土的《放妻書》殘卷中,“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俗諺,恰為此處作注。魏晉禮教森嚴,士族文人的情感表達往往含蓄克制,而觸“額”雖與“頗”草法相近,“類”字形和前兩字略有差異。但傳遞的親昵意象,與后文“極當年之足”形成鮮明的身體記憶,符合王獻之對郗道茂“結(jié)發(fā)為夫婦”的深情。
《全晉文》載此句作“觸頗之暘”,“暘”即“暢”的古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指出,“晹”從田易聲,后“田”訛為“申”,隸變?yōu)椤皶场保∽C了“暢”字的字形演變軌跡。這種文字學考證與情感釋讀的互證,既坐實了“觸額”的合理性,亦可見王獻之對夫妻私密情感的珍視。
(二)“方欲與姊”:闕筆里的稱謂悲歌
“方欲與姊(潘本、顧本、泉本皆闕中一筆)極當年之足”,“姊”字右部中豎的缺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顧從義刻本注“闕中一筆”,或謂刻工疏漏;王澍講“姊字右闕中一筆當由鉤摹失誤”,卻不知這是王獻之刻意的留白。《稱謂錄·夫稱妻》卷五曰:“姊,王獻之別郗氏妻帖,萬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保?0」“稱妻為姊”黃伯思的考證見清俞樾《茶香室續(xù)鈔·稱妻為姊》篇:“宋黃伯思法帖刊誤云:王大令奉對帖云:‘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反,至此當是與郗家帖也?!泳辞笆役瓡遗?,按此帖所稱姊者即謂其妻?!薄?1]王獻之在此用正字“姊”,而非俗字“姊”。古稱妻為“姊”,既含青梅竹馬的親昵,又藏“長姊如母”的敬重,而闕筆的“姊”,讓“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的誓言,成為永遠無法完成的殘句。政治婚姻的不幸,加劇了王獻之對前妻的思念。他筆下的《奉對帖》雖為寄托哀愁的尺牘,卻在“姊”字的書寫中暗藏玄機,曾經(jīng)的耳鬢廝磨,已成陌路。當愛情淪為政治籌碼,連文字都要被迫截肢。后世或謂此字是“刻工疏漏”或“鉤摹失誤”,實謂認知偏頗??肌洞净w帖》的編纂背景,作為宋太宗下詔匯集百家的首部皇家法帖,采用雙鉤廓填之法逐字校勘,加之對“二王”作品的珍視,斷無可能在核心書家的代表作中出現(xiàn)關(guān)鍵性筆畫的遺漏。況“姊”字出現(xiàn)兩次,一完整一殘缺,更印證其為王獻之情感表達的符號。這一闕筆是王獻之對婚姻破裂的懺悔,承載著對郗道茂的愧疚與思念。試想郗道茂若見此字,定能讀懂墨跡背后的悲愴。那缺失的不僅是一筆一畫,更是一個丈夫?qū)Α百衫稀笔难缘慕K身愧疚,是魏晉士人在制度絞殺下永遠無法愈合的情感傷口。
梁章鉅釋“方”為“萬”,原帖為方字,上面一點和下面部件(萬)留白過大,被誤認為“萬”字。當然,也許釋文者認為“萬”字用在此,更能強化情感、更能代表王獻之的心情之迫切程度。此字北宋《淳化閣帖》等主流善本均明確釋“方”,梁氏所據(jù)或為清代翻刻本訛誤。語義層面,“萬欲”與后文“極”字重復,而“方欲”與王獻之被迫離婚前的情感軌跡一致。此誤釋源于版本流傳中的筆畫模糊、訓話學的望形生訓及研究者的情感投射,雖存實證缺陷,卻為情感史解讀提供了文學性視角,凸顯了書法文獻釋讀中實證考據(jù)與情感闡釋的辯證關(guān)系。
(三)“乖別至此”:婚姻裂變的文字隱喻
“乖別”還是“乖反”“乖列”“垂別”?宋代黃伯思《東觀余論》《法帖刊誤》二著皆述:“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反’至此!當是與郗家帖也?!保?2]而帖中字形,分明是“別”字草書的泣血變形。從草法看字形,左半部“另”的草書寫法為“橫撇橫撇再提筆一弧形向右勾出”,勾出去這一筆,是』的草寫,非常典型的“別”字草書。再看王獻之在《思戀無往帖》中兩個反字寫法,及、二字,第一筆起筆均為短橫,第二筆則直接撇出去,“反”字最后一筆同樣是向外勾出,但幅度較小,只是行筆過程中的自然連帶,不具備主筆作用。即便往下字連筆,為了體現(xiàn)出是』旁,行筆也要橫跨出去。再看“別”字則行筆弧形較平勾出,很明顯是替代』的寫法。清趙亨衢《閣帖匯考》:“顧作別,為是長睿作‘反’易通,或誤作列?!薄稌x書》載王獻之臨終前“唯憶與郗家離婚”,從詞義上講,“乖別”是分離,“乖反”是違背,而“乖列”則毫無意義?!傲小弊植輹罚厦嬉还P往往單寫一橫,即便聯(lián)起來,也多回鋒到中間起筆。這個“別”字,早已超越文字本身,成為他人生的胎記。當新安公主的鸞車碾過青石板路,當郗道茂的身影消失在門閥的霧靄中,“乖別至此”四個字,是壓碎文人尊嚴的最后一塊砝碼。后世文人讀此,總想起陸游“東風惡,歡情薄”的沈園絕筆,卻不知早在東晉,王獻之已在墨中寫下更痛的“釵頭鳳”。
此句“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作“當復何繇日夕見姊耶?”?!昂斡伞痹诖俗鳌昂昔怼??!坝伞蓖ā棒怼保▃hou),占辭?!赌印じ罚骸耙遥盅哉字伞!睂O怡讓閑話:“乙當作已。由、繇通。記卜又言其兆占也?!蹲髠鳌らh二年》杜注云:‘繇,卦兆之占辭?!笨梢姟昂昔怼辈⒎呛唵蔚囊蓡柎~“如何”,而暗含古人通過占卜尋求見面時機的心理。王獻之在絕望中仍寄望于某種超現(xiàn)實的途徑,以慰藉“日夕見姊”的強烈渴望。這種將情感訴求訴諸占辭的表達,既符合魏晉士人“信巫鬼、重淫祀”的社會風尚,亦讓“諸懷悵塞實深”的悲嘆更顯蒼涼。
(四)“之足”與“之匹”辨:草法特征與語義邏輯的雙向辨析
“之足”釋為“之匹”說,帖中字,足字草書的特征很明顯?!捌ァ弊植輹妥阕謱懛ù笙鄰酵?。二者在筆法上涇渭分明,不存在混淆可能。所謂“之匹”之說,最早見于清人趙亨衢《閣帖匯考》對“足”字漫濾處的推測,然未獲早期善本支持。若釋“之匹”(匹配、對偶),雖可解為“成雙成對”,但“極當年之匹”在古漢語中屬非常規(guī)表達?!捌ァ眰?cè)重客觀關(guān)系,而“足”更含主觀滿足,貼合后文“以之偕老”的情感遞進:從“盡享當年之樂”(極足)到“期冀白頭偕老”(偕老),再到“豈謂乖別至此”的悲嘆,形成希望到破滅的敘事邏輯。
《全晉文》釋“足”為“疋”。考“疋”與“足”本為一字分化。戰(zhàn)國文字中“疋”側(cè)重表“腳”的本義(如包山楚簡“疋”讀為“胥”,指職官小吏),至漢代逐漸分化為二字?!榜狻弊謱懛ㄇ椤白恪弊值脑缙谟米中螒B(tài)提供了文獻佐證,進一步支持“足”的釋讀合理性。
(五)“唯當絕氣耳”:文字與語義的雙重確證
“唯當絕氣耳”,宋陳與義《法帖音釋刊誤》:“(雖奉帖)唯當誤作唯常?!保?3]趙亨衢《閣帖匯考》:“顧正作‘當’,劉誤作常。”劉次莊《法帖釋文》奉對帖:“唯當絕氣耳!”劉作當,不作常。曾槃《絳帖釋文》:“唯當‘絕息中書耳’(絕氣耳)”。王獻之此字,從草書形體來看,則更像“?!保挟斈?,寫法亦如此。再看王獻之《疾不退帖》中的:“當”與“?!钡膶懛?,為標準的草書字形。而帖中的草書“唯當”之“當”字,雖與“?!弊植莘ㄏ嘟毼⑻幰嘤袇^(qū)別?!爱敗弊植輹旅嬉浴皟蓹M復往左下行筆”符合草書的省減規(guī)律,“?!弊植輹钕旅妗包c”是代表“豎”?!斗顚μ分腥齻€“當”字的寫法、、基本一致,若把最后“唯當”視為“唯?!保M不是顛覆了前面兩個“當”字?由語義推斷,應(yīng)為“唯當絕氣耳”,這也符合作者的語氣,實在是無能為力改變現(xiàn)狀,唯有一死了之!
關(guān)于“唯當絕氣耳”的“唯”字,《全晉文》作“惟”。古漢語中“唯”“惟”“維”?;煊?,“惟”為后起字,初文為“唯”,二者作為副詞時意義相通。帖中“唯當”連書,既符合魏晉尺牘的用字習慣,亦通過草法細節(jié)與“常”字形成區(qū)隔,語義上強化了“唯有一死”的決絕感,與整體悲愴基調(diào)渾然一體。
王獻之的悲劇在于成了魏晉“士庶不婚”鐵律的犧牲品。郗道茂雖出自高平郗氏,卻因父親早逝、膝下無子,在“七出”之條下淪為棄婦;新安公主的強勢介入,表面是公主擇婿,實則是司馬氏對瑯琊王氏的政治收編。《奉對帖》里“以之偕老”的天真,與“唯當絕氣”的絕望,構(gòu)成了對門閥制度的控訴。
四、情感視角下的文本闡釋
(一)“俯仰悲咽”:士族文人的情感表達方式
“俯仰”作“纏綿”,趙亨衢《閣帖匯考》講:“顧作‘俯仰’誤。施宿作‘纏綿’。按此二字草法俱不甚合,亦鉤摹小失,第‘俯仰’義較長張溥釋同因從之?!蓖蹁洞净亻w法帖考證》:“當是纏綿,顧作‘俯仰’誤?!惫P者認為應(yīng)為“俯仰”,“俯”字把單人旁以及絞絲旁寫為豎彎鉤為草書常見,對比王獻之寫給表姐的另一封信《姊性纏綿帖》中“纏綿”,二者從用筆和字形來講,雖大致相似。但如果仔細分析細微處,《奉對帖》“俯”字左側(cè)弧形豎筆為“亻”形,右側(cè)一筆寫下“府”,連筆過去寫點為豎,點連筆過去下行為“寸”,豎鉤和點行筆圈繞而不繞過豎筆,寫法明顯是“寸”。再看《姊性纏綿帖》“纏”字,最后一筆圈繞過豎筆下寫一橫。明顯是“里”字草書的寫法。兩個字從草法上區(qū)別明顯?!斗顚μ罚骸把觥弊郑浴柏椤钡膶懛ǚ浅C鞔_,右面為“卬”,下面一豎不纏繞,符合草法?!舵⑿岳p綿帖》:“綿”字,偏旁為草書,右為“帛”的草書,豎筆纏繞中出,與章草“帛”“巾”部寫法相似?!斗顚μ窇?yīng)為“俯仰”無疑。所謂趙講:“顧作‘俯仰’誤。施宿作‘纏綿’。按此二字草法俱不甚合,亦鉤摹小失。”是沒有道理的?!舵⑿岳p綿帖》中的“纏綿”和《奉對帖》中的“俯仰”均合草法?!案┭觥倍?,藏著中國文人最隱忍的悲痛。嵇康《琴賦》“俯仰劫挫,感蕩心靈”,向秀《思舊賦》“顧視日影,俯仰咨嗟”,均以身體姿態(tài)書寫生命痛感。這種“以形寫情”的傳統(tǒng),在《奉對帖》“俯仰悲咽”中達至巔峰。它不是簡單的動作白描,而是一個曾經(jīng)“管中窺豹”的驕傲靈魂,在現(xiàn)實面前的匍匐。這種克制到極致的情感進發(fā),恰是中國文人“哀而不傷”傳統(tǒng)的另類解讀,在橫豎撇捺間,寫盡了權(quán)力高壓下個體情感的尊嚴與悲涼。
(二)“無已無已”:重言修辭的情感強度
趙亨衢釋為“無已無已”。曾槃《絳帖釋文》:“實無已”。顧從義《歷代帝王法帖釋文考異》:
“實無已已”,曾和顧釋為“無已”和“無已已”。筆者認為應(yīng)釋為“實無已無已”。連續(xù)兩個“無已”,像一首沒有終章的挽歌。在書法上,對于相連的重復字,從書寫的角度來講一般不會重復書寫,而多是采用一點或兩點或多字采用四點的重文符號來省略,這種習慣潛移默化在中國人的書寫習慣中。從毛“無已無已”王獻之的兩點的布局來看,很明顯是省略“無已”兩個字,如果是省減一個字,書寫習慣是一點或兩點并列,不會大跨度分開,這樣的上下點一般認為是代替上面兩個字以上的習慣。這兩點承載了超重的情感,第一“無已”是理智的崩塌,第二“無已”是情感的決堤,而“無已”“無已已”語氣太輕,不足以反映王獻之孤寂苦悶的情感。對比其父王羲之《蘭亭序》“悲夫”二字的含蓄,此處的重復更顯撕裂。當“齊死生、一虛實”的玄學無法撫慰傷痛,當“俯仰一世”的哲思淪為空談,文人只能回到最原始的語言本能,用重復的呻吟對抗世界的荒誕。就像《古詩十九首》里“行行重行行”的徘徊,“無已無已”是文字的絕境,也是情感的原鄉(xiāng)。
在《相迎帖》《思戀帖》《姊性纏綿帖》等的情感光譜中,《奉對帖》是最熾烈的一抹血色。它打破了“二王”書法“姿媚”的刻板印象,書風“娟秀飄逸”與情感“悵塞悲咽”形成張力,印證孫綽《蘭亭后序》“情因物感,物以情遷”的藝術(shù)觀。讓我們看見,當情感沖破技法的牢籠,每一處枯筆都是淚痕的化石。比起《蘭亭序》的文人雅集,《奉對帖》更像一場孤獨的祭典,祭典的對象,是被現(xiàn)實殺死的愛情,是永遠停留在“方欲”時刻的美好時光。
綜上考辨歷代釋文,筆者作如下詮釋:
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額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唯當絕氣耳!
千余年后重讀《奉對帖》,被考證的文字有了體溫:“觸額”是青梅竹馬的溫度,“姊”是愛人的親昵,“乖別”是撕裂的痛覺,“無已”是哭啞的嗓音。當我們在“當”與“?!钡牟莘ㄩg較真時,不應(yīng)忘記,這是一個男人在人生谷底的喃喃自語,是用書法為愛情筑造的衣冠冢。真正的釋文考證,從不是修復文字的殘缺,而是讓每個字回到它誕生的時刻。
墨色漸褪,拓片趨殘,唯有字里行間的情感亙古不變?!斗顚μ返膬r值不僅僅是書法藝術(shù)的典范,而在于驚鴻一瞥的瞬間,領(lǐng)略魏晉名士風流倜之下,掩藏著兒女情長的歡喜與悲愴。其筆墨語言,成為中國書法史上最動人的樂章。
Scholarly Investigation and Textual Reconstruction of Textual Disputes of Wang Xianzhi'sFengduiTie
LIU Zhaojian LIU Xiya*
Abstract: This study focuses on Wang Xianzhi's Fengdui Tie,examining fifteen contested characters in its transcribed text across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s.By integrating textual criticism,paleographic analysis, callgraphic style assessment,historical contextualization,and emotional historiography,alongside close examination offine editions of Chunhua Ge Tie,surviving Jin dynasty manuscript fragments and related stone inscriptions,this research clarifies disputed glyphs,elucidates textual meanings,and interprets emotions. Through analyzing key contentious terms such as“chu'e”(觸額),“fang yu”(方欲),“guai bie”(乖別), and“fu yang”(俯仰),the studyreconstructs the historical text,revealing the tragic marriage ofJinaristocratic society and the emotional expression embedded in the script.It deciphers the historical reality of Wang Xianzhi’s separation from his wife Xi Daomao,highlighting the document's value as“emotional material”and proposing a novel approach to in-depth textual interpretation of Jin dynasty calligraphic works.
Keywords: Wang Xianzhi;Fengdui Tie; Xi Daomao;textual disputes; calligraphic scholarship; Jin aristocracy; calligraphic phil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