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13日,第78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開幕式現(xiàn)場,陽光灑滿里維埃拉海岸。配音演員瀚墨與呂艷婷(兒童哪吒配音)走下轎車,金色沙灘與蔚藍海水在身后鋪展,沿途棕櫚樹的影子落在色彩鮮明的建筑上。各國媒體的鏡頭瞬間聚焦,不同語種的交談聲中,東方面孔與中國聲音成為一道獨特風景。
“太夢幻了,小說都不敢這么寫?!苯邮堋恫t望東方周刊》采訪時,瀚墨反復用“夢幻”形容這場旅程。對常年藏在錄音棚里的配音演員而言,過去半年的官方宣傳已是難得的曝光,更遑論踏上國際舞臺——這是中國配音演員首次以幕后工作者身份亮相戛納。
而這場“夢幻”的起點,是一部現(xiàn)象級動畫電影。6月30日23時59分,《哪吒之魔童鬧?!访荑€到期正式下映,累計國內票房154.4億元,全球票房突破159億元。瀚墨為片中的敖丙配音——這位深海龍族少主,既有清冷淡漠的疏離感,又藏著溫潤執(zhí)著的內在力量,是貫穿兩部《哪吒》的靈魂角色。
生于1994年的瀚墨,聲音干凈,形象清秀,與敖丙的氣質有幾分重疊,從外表上看不出已過而立之年。入行近十年,他伴隨《哪吒》系列走過七年,與這個“人生角色”共同成長。系列電影的現(xiàn)象級熱度,加上他本人與角色貼合的特質,讓這位幕后配音演員逐漸走入大眾視野。
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高速發(fā)展和傳播介質的重大變遷,配音演員“臺前化”趨勢愈發(fā)明顯,也開始出現(xiàn)流量化趨勢,瀚墨的成長軌跡恰與中國配音行業(yè)的劇烈變革重合。他的出圈并非個例,正折射著這個行業(yè)在文化潮涌和技術變遷中所呈現(xiàn)的全新氣象。
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高速發(fā)展和傳播介質的重大變遷,配音演員“臺前化”趨勢愈發(fā)明顯,也開始出現(xiàn)流量化趨勢, 瀚墨的成長軌跡恰與中國配音行業(yè)的劇烈變革重合。
多年來,配音行業(yè)始終帶著“幕后隱形”的標簽。瀚墨最初被配音吸引,恰恰源于這份“隱形”的特質?!拔蚁矚g聲音的表達,躲在角色背后用聲音詮釋情緒,這種方式讓我覺得舒適?!彼f,“卻不太習慣直接對著鏡頭表演?!?/p>
錄音棚里通常只有一支話筒,沒有燈光布景,也沒有對手演員,但配音時的情緒卻要足夠飽滿。入戲與出戲,僅一墻之隔。尤其是動畫配音,原創(chuàng)性更強,需要配音演員有豐富的想象力。“可能我只拿到一個線稿,卻要在其中哭或笑,從棚里出來,像過了好幾輩子?!卞f。
瀚墨從小熱愛動漫,2012年考入大學后,主修播音主持的他加入配音社團,“純粹是覺得好玩、新奇,明明是自己的聲音,卻好像變成另一個人,能在短期內體驗多種人生,特別過癮。”他還曾在網(wǎng)上做過免費的播音教學,學員多是喜歡朗誦的中老年人?!拔医趟麄冋_使用口腔肌肉、吐氣發(fā)聲,我們隔著屏幕交流怎樣用聲音表達情緒和想法,很有意思?!贝髮W四年,在配音的世界里體會到諸多樂趣的瀚墨,逐漸將其確認為職業(yè)方向。
命運的轉折藏在一次偶然的相遇里。在校期間,瀚墨通過一次配音活動認識了《哪吒》系列配音導演陳浩,后順利進入他的公司。
2016年,瀚墨大學畢業(yè),正遇到配音行業(yè)的劇變時期。2011年前后,國內古偶仙俠IP熱潮帶動一批配音演員進入大眾視野,他們在社交平臺擁有頗高討論度,甚至登上各大衛(wèi)視節(jié)目,“臺前化”趨勢初顯。2018年正式開播的聲音競演綜藝《聲臨其境》,將外界對配音這一幕后工種的關注推向了高潮,行業(yè)迎來了譯制片“黃金時代”之后的又一次復興。
也是在2018年,瀚墨開啟了“北漂”生涯。新人的起點往往相似:從“跑棚”面試開始,靠多跑、多認識人爭取機會。最初半年,他靠跑群雜(背景人聲)維持生計,機會不多,收入也低,“有時從早喊到晚,只掙200元;還有時,同行介紹活計會提前說明‘可能沒有費用’,我總說‘可以’”。
轉機悄然降臨。彼時,陳浩正在為《哪吒之魔童降世》尋找配音演員,他想到了這個聲音青澀干凈的年輕人,一通試音電話,成為改變瀚墨人生的關鍵?!爱敃r誰都不知道這個項目的分量,我就在棚里按導演的指導反復嘗試,直到配出合適的效果?!?/p>
兩部《哪吒》的錄制,堪稱“痛并快樂著”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拔覀円龅氖虑槭亲寗赢嬋宋锿ㄟ^臺詞‘活’過來,這個‘從0到1’的過程非常不容易?!标惡普f,配音團隊常要反復錄制,最多時達四五十遍,“雖有辛苦,但更多是創(chuàng)作的快樂”。
著名配音導演張聞天與陳浩是同行,也是好友,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他不止一次提到“精準”:“《哪吒》系列中人物與配音的貼合度很高,敖丙的聲音尤其出色。瀚墨不僅音色干凈透亮,更精準呈現(xiàn)了角色的心路歷程,層次豐富,與動畫建模的臉高度貼合?!?/p>
《哪吒》的幕后花絮里,配音主創(chuàng)們常有夸張的面部表情與肢體動作,只為讓聲音更具張力。敖丙在劇中多次落淚,瀚墨也在話筒前一次次哭到力竭。“有時渾身力氣都用完了,卻發(fā)現(xiàn)情緒在藝術作品中的表達還不夠濃烈,只能繼續(xù)下功夫?!?/p>
“貼臉”是配音的核心標準,無論真人或動漫形象,聲音若不契合,便會讓觀眾跳戲。而要達到“貼臉”,配音演員往往要突破諸多限制。
陳浩在選角時從不執(zhí)著于“好聽的聲音”,而是更看重生動性與個人特色?!八麜o出非常具體的指令,我就不斷調和試錯?!卞浀?,為敖丙配音的過程,就是在這種反復打磨中,逐漸貼近角色靈魂。
與鏡頭前的影像表演不同,配音演員的“武器”只有聲音,對其表現(xiàn)力和精準度的要求也更為嚴苛。系統(tǒng)培訓能糾正口音、養(yǎng)成科學發(fā)聲習慣,但要精進,還需通過對不同類型人物的演繹積累技巧和經(jīng)驗。
“我不算技術全面的‘多面手’,得盡量多地積累,這既包括配音方法的打磨、素材的儲備和經(jīng)驗技巧的沉淀,也包括身體機能的鍛煉。”早些時候,瀚墨會通過針對性的體能訓練提升發(fā)聲狀態(tài):做平板支撐時同步練繞口令、大聲朗讀;也會主動從影視、動漫作品中觀察角色表達,甚至在游戲任務中感受不同劇情的情緒張力,以此積累各類場景的聲音演繹素材。
配音的本質是“聲音表演藝術”,不是對口型的“錄音”和“臺詞翻譯”。作為配音導演,張聞天也提到聲音表演的“可能性”,“在基礎業(yè)務能力外,我更看重對方聲音里可挖掘的潛力。同樣一個角色,在我給出講解和指導后,對方的理解和表達能有多少遞進,是否有自主創(chuàng)新的意識,都很重要。”
“與其說是尋找完美的聲音,不如說是尋找真實、生動、有生活感悟的聲音。”張聞天說。陳浩也在采訪中表示,配音不是“零瑕疵”,“我希望擺脫標簽化的配音方式,讓配音從心而發(fā),傳遞真實情緒和共鳴?!?/p>
翰墨性格細膩敏感,擅長捕捉生活細節(jié):街頭行人的對話節(jié)奏、不同情緒下的語氣起伏,這些真實的生命體驗都成了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跋朐谠捦睬皩崿F(xiàn)有效輸出,自身必須有大量儲備,而把儲備轉化為貼合角色的聲音表達,過程其實很難。這不只是簡單的哭或笑,而是要不斷挖掘聲音里藏著的更多可能性?!?/p>
2016年,瀚墨第一次去陳浩所在的公司試音,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進入專業(yè)錄音棚。面對話筒,整個人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實在太緊張,太害怕出錯了”。至今他都對那種被審視的恐懼記憶猶新,“一開始進棚很脆弱,隔著一面玻璃,我的呼吸都會被放大,但其實外面的前輩并沒有給出不好的評價?!?/p>
當時的瀚墨并沒有意識到,高敏感度是一種從藝的天分,只是試圖克服自己的脆弱。后來,有一個同行分享經(jīng)驗:“錯就錯了,你如果全都錄得很完美,那還練什么學什么?”
放下對“完美”的執(zhí)念后,瀚墨反而打開了創(chuàng)作的新維度。他不再抗拒性格里的柔軟與敏感,轉而將這份特質化為解讀角色的鑰匙。那些曾讓他在錄音棚里緊繃的特質,終究成了駕馭角色時鮮活的生命力,讓臺詞帶上真實的溫度與豐富的層次。
這種創(chuàng)作不僅是聲音的塑造,更是對傳統(tǒng)文學、民俗風情的深度解碼,讓觀眾從聲音里聽見文化的厚度。
不同時期的配音演員,入行路徑大相徑庭。
早年的配音行業(yè),入行途徑多為專業(yè)院校畢業(yè)分配、熟人引薦或師徒傳承。張聞天生于20世紀80年代,入行時先跟著師父“聽棚”學習,有了一定積累后,才接到迪士尼電影的配音工作?!拔覀兡莻€年代是戲多人少,當時用磁帶錄音,錯一條所有人都得跟著重來,錯幾次就直接被淘汰了,所以真正想做配音的人只能拼命努力,爭取不出錯?!标惡苿t是從四川人民藝術劇院的舞臺起步,“北漂”時曾為演員甄子丹的多部電影配音,“還開過農家樂,貼補生計”。
如今配音演員的入行渠道更為多元,視頻平臺、游戲廠商、有聲App等的崛起催生了海量配音需求。從影視劇、動漫到游戲角色、有聲書,市場空間急劇擴大。互聯(lián)網(wǎng)打破地域限制,遠程接單、在線培訓普及,進一步加速行業(yè)專業(yè)化與大眾化。與此同時,行業(yè)競爭也更為激烈。
就像坐過山車,很長一段時間里,瀚墨始終處于“北漂”的不安和焦慮中,但這并未動搖他對棚內藝術創(chuàng)作的熱愛?!盁o論什么作品,哪怕只有一場戲能讓我在棚里進入‘心流’,揣摩到角色的神韻,我就有了繼續(xù)奔跑的沖勁兒。”他提到跑棚時業(yè)內前輩有個調侃,叫“棚蟲”,用來形容配音演員總在出租屋、地鐵、錄音棚三點之間奔波,“忙得連抬頭看天空的時間都很少”。
2022年錄制《哪吒之魔童鬧?!窌r,瀚墨的心境已從焦慮轉向平靜。他的經(jīng)歷與角色形成某種呼應:敖丙在劇中覺醒,他則在生活中成長。在棚里對著話筒發(fā)出的呼喊、痛哭、質問,不僅有敖丙的覺醒,也包含瀚墨本人的生命體驗——行業(yè)浪潮里,比起天賦和幸運,更重要的是堅持。
對于瀚墨來說,此次戛納之行的意義,遠不止于個人突破。
1980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的《哪吒鬧?!啡雵┘{電影節(jié),卻因送交時間失誤錯過競賽環(huán)節(jié),組委會特意為其增設“特別放映獎”。40余年后,“哪吒”帶著這個中國經(jīng)典故事重返戛納,而隨行的,還有中國配音演員的聲音。
如今的“哪吒”,已從流動的文學意象,變?yōu)轷r明的文化符號,成為國漫振興與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新的坐標。這個項目既成就了集體輝煌,也未遺忘每個參與者的價值——陳浩、瀚墨等配音主創(chuàng)的大量曝光,便是明證。
在張聞天看來,當傳統(tǒng)文化熱潮與國漫IP崛起形成共振,配音演員正站在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時代節(jié)點上。
從《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敖丙的清冷聲線,到《白蛇》系列里白素貞的溫婉語調,這些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的角色,給予配音演員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這種創(chuàng)作不僅是聲音的塑造,更是對傳統(tǒng)文學、民俗風情的深度解碼,讓觀眾從聲音里聽見文化的厚度。
配音可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獨特媒介。如在《姜子牙》《雄獅少年》等作品中,配音演員便通過方言的巧妙融入、傳統(tǒng)唱腔的化用,讓故事更具地域辨識度與文化穿透力。如今,越來越多配音演員開始系統(tǒng)學習古詩詞吟誦、傳統(tǒng)戲曲念白,在聲音表演中構建文化坐標系。這種深耕讓配音演員成為文化傳承的參與者。
“瀚墨的音色干凈清亮,有故事感,很適合詮釋有文化底蘊的人物形象?,F(xiàn)在大環(huán)境在推動國風國漫發(fā)展,相信他會有更廣闊的施展空間,他的聲音也有更多可能性?!睆埪勌煺f。
和過去相比,瀚墨忙碌了很多,有很多配音之外的工作安排;他也在學習聲樂,希望立足于迅速迭代的動畫產(chǎn)業(yè),在藝術表達的層面做更多拓展。“想多一點試音的機會。”他說,“這一行沒有一勞永逸,有了成名作品后,依然等待被挑選,也等待新的藝術可能。未來路還長,要踏實地走?!?/p>
與《瞭望東方周刊》交談時,瀚墨剛結束當天的拍攝工作。幾個小時的工作中,他的聲音始終穩(wěn)定,毫無倦意,還把桌椅和茶水點心都安排妥帖。正如他所表達的那樣:沉穩(wěn),踏實,以飽滿的熱情完成每一件事。隨著作品圖譜愈發(fā)寬闊,他也更加確信,在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中,聲音是最自由的載體,而話筒面前,是最自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