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輪滿月,懸于無云夜空。冷冷照著你,在夜色中勾勒你的棱角。
深沉的黑影,肅穆的龐然巨物,借著月光,凝視著我。
我報之以更為崇敬與嚴(yán)肅的凝望。
是的,博雅,我回來了。
一
曾記初見,為未名湖的氤氳迷了雙眼。
咿咿呀呀笑著鬧著,徜徉在北大色彩斑斕的園林景致。六歲女娃一襲紅裙,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贊嘆不絕,卻只會用“漂亮”二字形容這樣的秋日下午。或在銀杏樹下捧起一地落葉,望暖陽的絲線透過枝葉經(jīng)脈,投下明黃的斑駁;或穿過青石小徑至鏡春園前,倚著黛瓦下的朱紅門楣,細(xì)嫩的指尖輕扣椒圖銜環(huán)……靜靜等待,倏忽沖上前去驚飛一樹鳥雀,是我于魯斯亭前空地,記憶猶新的歡聲笑語。
想來當(dāng)時傾心所在,卻是一對白璧華表。心中天水碧一般的底色,為其云紋所映,愈發(fā)空明澄澈。數(shù)著它漸漸拖長而東向的暗影,落于桑蕾黃色的草甸,耳畔鳥鳴不已,寒意漸起,暈染出那次相遇的告別圖景。
出校門后不舍回首,恰逢鶩銜落日穿云而去,掠過博雅森森。目送著被大人牽走的那紅衣女孩,你默然許久的緘口,勾起一絲笑意。那是你我相視的第一眼,你似一位慈祥的長者,親切地問我:“你,喜歡我嗎?”我咧著嘴吃吃地笑:“當(dāng)然啦,你長得這么漂亮,我可喜歡你啦!”
你滿意地點點頭,但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你知道,我會回來的;未竟之言語,待下次再悟。對我而言,再見不意味著重復(fù),而是嶄新的發(fā)現(xiàn)。
二
斗轉(zhuǎn)星移,桌前堆疊的書籍增增減減。于那和煦的冬日,終于偷得半日閑,奔赴與博雅的十年之約。心懷對北大師友的深切敬仰,已長成亭亭少女的我,特地前來朝圣。踽踽然順著冰隙,縱使一樣的游覽,所見已然不同。當(dāng)伸出手輕撫北大校鐘,我感受到它隨風(fēng)起伏的律動,扣合著我的脈搏。為西南聯(lián)大的紀(jì)念碑停下腳步,仔細(xì)辨認(rèn)聞一多于碑額鐫刻的鐵畫銀鉤;為蔡李銅像那肅穆的面龐,閃回覺醒年代于紅樓捶胸頓足,激揚文字的蒙太奇影像。在塞萬提斯那鮮有人問津的雕像前,我深深作揖;在湖心島那艘石舫的船頭上,我久久佇立。駐足于略顯荒蕪的燕南園,前任校長馬寅初的身影,似乎依舊忙碌;俯身察轉(zhuǎn)角塚土旁的碑石,駕鶴西去的記者斯諾,與毛主席在天一方繼續(xù)促膝長談。
博雅啊,于亭臺樓閣間穿插著時隱時現(xiàn)的你,仿佛融入了身后無所不包的湛藍,依舊默然。我透過岸旁簌簌蒼葭,凝望你的巍峨矗立。八角密檐永葆的學(xué)思源泉,于冰面角落汩汩依舊。狀如原木的榫卯,并無姹紫嫣紅的沖擊力,仍然盤錯出古樸的中式之美。當(dāng)斑斕色彩褪盡,白紙黑字的人文雅致,卻經(jīng)久不衰,亙古不變。
你笑盈盈地認(rèn)出了我,依舊那么慈祥,如一位老師看著他的得意門生:“你,了解我嗎?”
“那當(dāng)然了?!蔽易孕诺嘏e起手機,“我問了Deepseek關(guān)于你的身世呢!你是一百零一歲的智者,親歷了燕園的滄桑與變遷……”
得到的,卻是你笑而不語的沉默,和意味深長的一瞥。
三
暮云收盡未名水,你的輪廓在霧靄中暈開墨痕。
辭別的傍晚,與博雅塔擦肩而過的剎那,再度聽聞你的召喚。于是,我駐足仰望,而你俯下身來,低聲耳語:“你,懂我嗎?”
我想了想。
“你,矗立了百年,望著季候更迭寒暑易節(jié),偶爾默許晚霞披上袈裟;望著文人志士來去匆匆,懷揣理想散作滿天星辰。風(fēng)物與人文,就這樣流轉(zhuǎn)在你眼眸。卻從來沒有人問問你,這么久了,你想說些什么。”
“是淡然,還是妥協(xié)?你咽下無數(shù)圍觀的閃光燈,默默承受色彩的剝離;你吞下指點一二的渴望,為名利客的匆匆心生哀憫。他們單單為了你所代表的一紙文憑,覬覦至今。又或者,為了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的一點風(fēng)姿,格外留情。時光荏苒,你盤錯的榫卯,滄桑的衣褶,都是被風(fēng)沙銘刻的,獨屬于你的往事??墒?,你漸漸學(xué)會了將滿懷心事鎖進塔底,試圖維持他們所期望的波瀾不驚?!?/p>
“而我明白,你所認(rèn)為的北大精魂,應(yīng)有海納百川之魄,吐納泱泱華夏之變。你所期待的中國青年,應(yīng)一如魯迅先生所言,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等候炬火,兀自成為那唯一的光。”
“你說對吧,博雅?!?/p>
聽見身旁的你,像個十八歲的少年那樣,開懷大笑。
今宵月華為裳,夜色沁涼。四野寂靜,我靠著你,看月光躍過飛檐吻獸,登臨青冥塔尖。
此刻,在這封凍的冀中平原,既無高山,也無流水,我卻聽懂了你的琴瑟和弦。
(責(zé)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