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感到一陣強烈的刺痛,他從枯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驀地站起來。他掃視這個到處亮著燈光的宛如通體潔白、透明的所在。他發(fā)現(xiàn)他的居所如他的生活本身:整潔、光亮,似乎不缺少任何東西,但沒有溫暖。
張惠雯 2023 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在北方》在悲痛中給人以治愈,在平淡中給人以觸動。小說中細膩的文字像是一股來自五大湖陰冷潮濕的寒氣,卻同時又是一間燃著壁爐的房間,縱然外面是寒冷的暴風雪,依舊保留著一絲溫暖和幸福?!罢麧崱⒐饬?,但沒有溫暖”不僅可以形容《雪從南方來》里老去的父親,也可以映照出整個中年男性群體,甚至她筆下的整個旅美華人群體。除了中年的困窘之外,這更是一種對離散經(jīng)驗的書寫,傳遞出作者刻骨銘心、深入靈魂的人文關懷。北美華人從事文學寫作的契機大都源自艱辛的切身經(jīng)歷或是在華人圈子中的所見所聞,許多故事的靈感都來自“有限的觀察和道聽途說的故事”。這些故事分享了一種流散的苦難,寫出了人們“靈魂內里的波動和幽曲的斗爭”,想象著同處于一個異國時空中的華夏子孫產生集體共鳴的情景,因此成為慰藉。正如鳳凰網(wǎng)讀書的《星期天文學》專欄所評價的,(張惠雯新近的創(chuàng)作)主要聚焦的是生活在美國的華人群體,尤其是行至人生中途的他們面臨的情感、婚姻、養(yǎng)育等問題。在他鄉(xiāng)安居后,他們曾懷著熱情,將各色關系綁在身上,卻不快樂。他們一邊困在回憶里,一邊被當下拉扯著,搖搖晃晃地走向未來。在歇斯底里與一籌莫展之間,他們步步為營。
相較于定居德州時寫的《在南方》,通過內華達州的沙漠、得克薩斯州的農場所表現(xiàn)出的屬于“南方的”“夢中的夏天”的暖色調,《在北方》顯得更陰郁、冷峭、壓抑,她甚至不想再“安撫”人心了,就讓那道傷口晾在那里,等待自愈。張惠雯此時的文字仿佛夾雜著五大湖水汽的暴風雪,讓讀者冷不防打一個寒戰(zhàn),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寒風凜冽中仍不時能聽到壁爐中木材的噼啪聲,感受到火焰微弱的溫暖。作為集子的第一篇,《雪從南方來》情節(jié)簡單,但情感復雜。
故事講述了一個老去的單身父親、一個長大了的女兒,以及一個未曾走進他們父女生活中的女人。故事起始于女兒發(fā)來的一封道歉郵件,緩緩向讀者訴說著老去父親的往事。
那些原本已經(jīng)溶解在黑暗無光的記憶深淵的東西突然又被喚醒,他枯竭而平淡的生活因而被撕裂開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這個社會對“父親”的關注少到連這樣一個司空見慣的故事模式都會讓人眼前一亮。
女兒長大、遠去、找男友,意味著一位單身父親孤單的開始。女兒小敏還在紐約讀大學時,父親尚能與小敏約定見面時間,驅車往返于紐約和波士頓。自從小敏有了男友之后,感恩節(jié)就成了她留給他的唯一節(jié)日,但現(xiàn)在,一句“和朋友們一起過感恩節(jié)”,便將屬于父親的最后一點溫暖也給撲滅了。除了面對唯一的親人離自己而去的現(xiàn)實,老父親還須面對記憶的消退。遺忘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件殘酷的事情,而對沒有老伴的他來說更是如此,甚至無人能見證他的記憶衰退。當他看到那些堆放的雜物時,他開始回憶過去和小敏一起騎車的日子,那曾是他們最喜歡的周末活動。但回憶卻也像雜物一般,混雜在一起,“默無聲息、潮濕、落滿灰塵”。他試圖理清來美國后的生活線索,卻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來了,時間和地點也開始混亂??梢韵胂?,父親的回憶是為了找回女兒同自己在一起的時光,他試圖以回憶的力量抹平波士頓和紐約的距離。兩座城市相隔并不遠,可見上女兒一面又是如此艱難,就像回憶起那些事情一樣艱難。遺忘讓他焦慮,同時也帶來一種折磨。
小說中的父親與妻子離婚后,只身帶著五歲的女兒前往美國,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顛沛流離,終于能給小敏一個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小敏于他而言,是女兒,更是這個家里的“女主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他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人,直到他遇見徐寧。徐寧的出現(xiàn)使他得到了救贖,但新的女主人并未能走進這個家庭取代“舊的女主人”。彼時的他被年僅十二歲的小敏緊緊束縛住,讓女兒替他做了生活和命運的選擇。年幼的女兒因擔心父親被這個陌生的女人搶走,編織了一個謊言,傷害了父親和一個深愛著她父親的女人。小敏于他而言,也從能帶來慰藉的親人變成了束縛。因為小敏,他無法與徐寧有任何可能的未來,他注定只能在女兒和愛人之中選擇一個,他注定要承擔這悲慘的孤獨,這是屬于他的命運。徐寧在爆發(fā)后平靜地離開,令人感受到一種深刻的痛苦和荒誕。這是屬于他的舞臺,也是他的囚籠——一個“好父親”,他必須一直演下去。一個來自十二歲的少女的謊言摧毀可能的未來,甚至對不懂事的女兒來說,那都不算是謊言,只是一個單純的防御行為,來自防止陌生女人搶走自己父親的本能,她亦無法為這一謊言帶來的后果承擔任何責任。
當她多年之后在郵件中懺悔錯誤時,老父親心中的傷口只有被撕扯得更大,變成一道再也無法愈合的傷口。然而父親只會包容女兒的一切,任由往事隨風飄散。
東海岸的氣質給張惠雯小說帶來的另一個特征是“厚厚的雪”。故事中,今年的雪是從休斯敦開始下的,一場罕見的大雪,一路向北,經(jīng)過紐約、康涅狄格、羅得島,一路下到波士頓。朋友圈里的雪花也隨著這場大雪從南往北,其旅途象征著他和小敏在美國從南到北的二十多年。離開一座陌生的城市,到達另一座陌生的城市,為了擺脫某些回憶,也為了創(chuàng)造新的回憶。正如居住在南方的他原以為新英格蘭的冬天會漫長難熬,可是當他熟悉了撒滿鹽的道路之后,波士頓到紐約的兩百多英里也會成為他此生中最熟悉的一段路?;貞浺蚕襁@從南到北的雪一樣向他涌來,那一晚的傷害刺痛了父親,或許是出于對女兒的本能信任,或許也只是急于擺脫困境回到之前的生活狀態(tài),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多年之后,在昏暗的房間中孤身一人的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居所如同生活本身:整潔、光亮,似乎不缺少任何東西,但沒有溫暖。
這看似平淡的幾個形容詞內蘊著巨大的悲痛,也是對中年男性生存境況的真實概括。
但這種平靜的敘事又恰似中年男人面對生活時的慣用態(tài)度,將所有的悲痛吸收,化為平整的表面,努力不讓它對生活產生任何沖擊。
不管是出于何種目的,是保護家人、維持體面或僅僅是保持生活平淡進行的需要,這位老去的父親為我們揭開了普通中年男性所面對的生活窘境,他們面對的或許都是如作品中一般色調灰暗、散發(fā)著霉味的儲物間,照不進一絲陽光的生活。中年男性的情緒價值經(jīng)常被忽略,常常被許多其他東西遮蓋。生活的平淡、妻子的淡漠、兒女的遠去和記憶的消退,他們甚至無法開口言說這些悲傷,最終凝固為一種群體性的麻木,唯有給自己留下“說不出的委屈和痛苦”?!皼]有溫暖”
也正是這些不被看作悲劇的故事的最大悲劇之所在,因為“沒有溫暖”并不影響一個房間“整潔”和“光亮”?!罢麧崱薄肮饬痢?/p>
代表著體面,或者只是“不狼狽”,而“溫暖”代表著男性需要獲取的情緒價值和真正來自心靈上的關心,這大部分時候是缺失的。
作為一名女作家,張惠雯在小說中通過對男性心理的細膩刻畫,加以女性或母性特有的敏感,表現(xiàn)出對這位父親的關懷與憐憫,也因此具備了一種高尚、正大的人文關懷力量。
女兒終將嫁人,父親正在老去。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像美國人一樣再穿著一件單褲出門時,當他意識到自己也會因掃不動院子里厚厚的積雪而像其他老人一樣住進公寓時,當他意識到這個第一次與女兒分別的平安夜,會是他中老年生活“漫漫長冬”的開始時,屬于每一個普通的、善良的、被忽視的、生活平淡苦澀的中年男性的悲歌已悄然奏響。
實習編輯 陸云婧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