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官：長沙窯的千古傳奇

一

唐大歷四年（公元769年）春，氣清景明，萬物皆顯。一代詩圣杜甫此刻正躺在湘江里的一葉扁舟上。這一年，他58歲，生活落魄，準備經(jīng)岳州往潭州投親靠友。

舟過喬口，風(fēng)起湘江。為避風(fēng)浪，杜甫只得移舟靠岸。暮色四合，此時石渚湖畔云母山上洞火沖天，熱鬧壯觀。詩人詩意迸發(fā)，一首《銅官渚守風(fēng)》一揮而就：“不夜楚帆落，避風(fēng)湘渚間。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慳。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

令詩人沒想到的是，這其實并非春耕燒山，而是銅官窯廠用山柴燒制瓷器。

銅官石渚柴火旺，在歷史的變遷中，“燒”出了一個又一個長沙窯的千古傳奇……

長沙窯，又稱長沙銅官窯，其名字與所處的銅官古鎮(zhèn)有關(guān)。

古鎮(zhèn)銅官，東依云母，西傍湘江，石渚湖畔，為傳承千年的十里窯場。站在云母山步行道上，抬頭便是一江浩浩湯湯的湘水，低頭遍地皆是適宜制作陶瓷的土壤。據(jù)《水經(jīng)注》載：“銅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毖赝九跻话言颇傅哪啵硭?、揉捏，泥土呈深紅色，細膩有質(zhì)，既有可塑性，又有內(nèi)在張力，是做陶的好料。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如此好泥方能鑄就長沙窯“世界工廠”的歷史地位。

關(guān)于銅官的名稱由來，歷來說法不一。有三國“銅棺”說，也有“采銅”說。據(jù)清嘉慶《長沙縣志》記載：“銅官山，縣西北六十里，為楚王馬殷鑄錢處。”在鑄錢處置管理鑄銅事務(wù)的“銅官”，此乃較為可信的“鑄幣”說。無論何種歷史說法，銅官自古便是天然的黃金碼頭、兵家必爭之地，確是不爭的事實。

銅官古鎮(zhèn)因長沙窯的陶瓷而名揚世界。云母山綿延數(shù)里，70余處古窯犬牙交錯，高高低低的窯廠煙囪林立，大大小小的作坊鱗次櫛比。長沙窯制作工藝講究，捏坯過程完成后，需整平表面，置于太陽下晾曬兩日，再入窯燒制、上釉。一團陶土，經(jīng)由揉、搓、壓、塑等過程，歷經(jīng)水、陽光與火的淬煉，終成一件精美陶器。

古鎮(zhèn)現(xiàn)存一條南北走向的老街，1200余米長，麻石鋪街，陶缸圍院，房屋精巧錯落有致。這是一條手藝含量極高的街，街巷兩側(cè)皆是長沙窯手藝人的陶瓷店鋪，或古樸、或婉約、或現(xiàn)代，皆令人過目難忘。

擇一家店小坐，滿屋擺放著長沙窯大家的手作，來一杯芝麻豆子茶，坐看湘江潮涌，那些歷史的傳說與故事便一一浮現(xiàn)。

二

水是古鎮(zhèn)的密碼，欲深入解鎖銅官，不妨先從山下的湘水開始。循著涓涓細流，我們從文明的痕跡向長沙窯的歷史深處漫溯。

我們沿著石渚河漫溯。銅官石渚河的上游，白云深處為九峰山。山勢逶迤，沖口盡頭為茶亭。茶亭，古為連接湖廣驛道上的人馬休憩處，文獻記載“義亭可憇長途客，公茶不取半分錢”。

茶亭深處，矗立一座七層古石塔，飛檐翹角，古樸端莊。塔底層的門楣上陰刻楷書“惜字塔”。古人惜字如金，對文字懷有天然的敬畏，決不隨意丟棄承載文化元素的字紙，而建起一座座寶塔，專門用于焚燒字紙。茶亭惜字塔的神奇之處在于塔頂生出一株樸樹，形如華蓋，塔樹相依，渾然一體。當?shù)貙W(xué)子，每逢升學(xué)趕考，皆要到惜字塔前瞻仰一番。于是乎，茶亭惜字塔成為惜敬紙張、延續(xù)文脈的豐碑。這種斯文教化，沿石渚河流淌，融入了長沙窯的肌理……

我們沿著湘水漫溯。湘江北去6公里，是著名的書堂山，因唐代有“楷圣”之稱的歐陽詢生于此長于此而享譽千年。

相傳，歐陽詢祖上看中這方風(fēng)水寶地。自公元301年歐陽世族遷居書堂山，至歐陽詢祖父歐陽頠建鎮(zhèn)南將軍府，再到歐陽詢父子在此研墨習(xí)字，扎根已三百余年。其間，自歐陽詢先祖歐陽生起，連續(xù)八代皆出當朝博士，是著名的書香世家。書圣歐陽詢承魏晉書風(fēng)，開唐楷三十六法之先河，使書堂山的文氣與書法名垂千古。于是乎，書堂山上的書法傳承，孕育了長沙窯“瓷有書畫而雅，書畫以瓷而載”的詩文書法特色……

三

我們沿著歷史的長河漫溯。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李唐王朝，告別盛世繁華，北方窯工大量南下避亂。窯工們聚集銅官，帶來先進的制瓷工藝。銅官陶人汲取融合北方陶瓷文化與技藝，首創(chuàng)釉下多彩瓷，形成“南青北白長沙彩”三足鼎立之勢，成為世界釉下多彩陶瓷的發(fā)源地。

1998年，印尼勿里洞島附近海域，一位采掘海參的漁夫無意間被一堆瓷器絆到。漁夫這偶然一“踩”，竟“踩”出了驚天動地的“黑石號”沉船事件。這艘來自中國唐朝的商船被打撈出水，船上六萬七千余件珍寶，件件皆成無價之寶的歷史文物。令人驚嘆的是，其中竟有五萬六千五百余件出自長沙銅官窯。

原來，鼎盛時期的長沙銅官窯，是唐代最為活躍的外銷瓷窯之一。中外商賈絡(luò)繹不絕，江上檣帆云集，岸邊酒肆林立，石渚草市盛極一時，成為集生產(chǎn)與銷售為一體的陶瓷市場。

試想大唐商船在石渚完成交易，順湘江、過洞庭、下長江，再經(jīng)廣州等港口轉(zhuǎn)運，物美價廉的長沙窯產(chǎn)品便遠銷全球29個國家和地區(qū)，這是何等壯闊的商貿(mào)圖景！可以說，銅官是名副其實的“海上陶瓷之路”的重要起點，堪稱陶瓷產(chǎn)業(yè)的“世界工廠”。于是乎，長沙窯，大唐造，一時風(fēng)光無限……

四

我們沿著紅色文化漫溯。銅官曾是湖南革命的紅色搖籃，中共湖南省委、湘江特委、中共湖南省工委等十多家中共機構(gòu)曾在此設(shè)立地下組織。

銅官陶瓷產(chǎn)業(yè)發(fā)達，產(chǎn)業(yè)工人隊伍龐大。湖南工人運動領(lǐng)袖、革命烈士郭亮即誕生于此。1923年1月，在郭亮陪同下，毛澤東同志來銅官召開工人座談會，住在銅官袁嘉湖劉家老屋，歷時3天。1937年7月，毛澤東在延安窯洞接見銅官地下黨代表，指示要在中共湘江特委領(lǐng)導(dǎo)下，不斷壯大銅官黨組織。1945年7月24日，王震任司令員、王首道任政委的湖南人民抗日救國軍抵達銅官。入夜，部隊登舟經(jīng)洪家洲過湘江，另一路縱隊在銅官南面的半邊山橫渡湘江時遭敵軍狙擊。經(jīng)半小時激戰(zhàn)，強渡成功，占領(lǐng)渡口，掃清兩岸敵軍，完成渡江任務(wù)。于是乎，革命的基因深深融入長沙窯的靈魂之中……

湖南博物院，一方青釉褐彩執(zhí)壺靜靜陳列，上書：“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蹦贾校曳路鹂匆婇L沙窯柴燒的熊熊烈焰，觸到大唐“黑石號”商船濕潤的風(fēng)帆，聽見銅官街市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如此熱烈，如此生動，如此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