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撞

空氣沉悶，像搭了一塊浸滿溫水的濕棉花。走到思逸大廈時，李婷的后背已經(jīng)汗?jié)?，腳步又慢了下來。這個時候她本應(yīng)在宿舍休息，工友吃過午飯后都抓緊時間小憩，只有她借口買東西跑了出來。

出入大廈的高峰期已經(jīng)過了，仍有人進進出出，有些是外賣小哥，大多是在這棟大廈里工作的人。幾乎人人穿正裝，有些女士也穿裙子，每個人看著都干干凈凈。他們要么一起，要么獨自從大廈里走出來，低聲交談或?qū)Ｗ⒌乜粗謾C，走向附近的商場或超市。回來的時候有的握著一杯咖啡，有的捧著一束鮮花，臉上的神情似乎也煥然一新，悠閑地走進這幢玻璃覆蓋的巨塔。

李婷做夢都想到大廈里上班，但她的時間有限，在這里待大半個小時，回工廠的路上就得走快點兒了，晚一分鐘打卡都會被扣掉半天工資。即使再苦再累，只要來到這里，遠遠地朝大廈看一會兒，好像生活又有了希望。

三年前由老鄉(xiāng)介紹，她離開老家來到，進入一家電子廠上班。那時她剛參加完高考，分數(shù)還沒出她就過來了。沒辦法，家里孩子多，爸媽體弱，能讓她讀完高中已經(jīng)傾盡全力，眼看弟弟妹妹要上中學(xué)，他們不說，她也不好意思再讀下去，況且她的學(xué)習(xí)也不夠好。電子廠雖然累，但每個月能拿到幾千塊，寄回家給父母，打電話時他們的話語里都是欣慰。

王方文打電話給她時，她剛回到換衣間換上工服?；貋砹税?？他問她。

回來了，你忙吧。李婷不想多說，她覺得他們還沒熟到這個地步。

好，我就是想看看你回來了沒有。說完他就掛了。

換好衣服，李婷喝了點兒水，快速走到工位上，開始了新的忙碌。她在包裝線，產(chǎn)品組裝好后，最后都會運到她們包裝線，貼好標簽、打包出庫。王方文在組立線，給PCB板組裝元件，技術(shù)要求高，工資也高一些。但她并不會時常想起他，在廠里食堂偶然認識后，這一年來他總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聯(lián)系她，發(fā)些不痛不癢的問候，邀她出去吃夜宵什么的，通常她都會找理由拒絕。有時候他會約上一幫男女，她沒事也會加入，她也不想掃了大家的興。

王方文和她不是老鄉(xiāng)，聽說初中還沒讀完就出來打工了，人不怎么愛說話，看著挺老實的，不過并不是她的菜。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發(fā)現(xiàn)他只想死死地守在工位上，掙夠錢就回老家蓋房子結(jié)婚，對自己的未來發(fā)展沒有一點兒規(guī)劃。她不喜歡沒有期待的生活，也不想這么快談婚論嫁，她的弟妹還小，他們學(xué)習(xí)都比她好，至少得幫他們讀完大學(xué)。李婷自己也有想法，她不想一直在流水線上做下去，雖然做得好也可以晉升，當個線長或組長，但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離開這么緊張的工作環(huán)境，每天緊繃著神經(jīng)，生怕漏了任何一個動作，返工不僅會挨罵，還要扣錢，尤其忙的時候，加班是常事。幾年下來，她身上的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首先是腰椎，長時間的枯坐讓她幾乎彎不下腰，然后是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大得不像是一雙女孩子的手。兩年前她路過思逸大廈時，偶然看見附近的招聘信息，有的公司招聘文員，工資四千到六千，唯一限制的條件就是大專及以上學(xué)歷。

最近廠里組裝一批手機，快到年底，新款式即將上市，大廠忙不過來，把一些活兒轉(zhuǎn)到了這里。這樣的時候他們總會緊張一些，除了怕出錯，還被告誡要保密，信息提前泄露要追責到個人，到時候不僅會丟了工作，可能還會坐牢。組長過來傳達后，大家的氣氛一直壓抑著，仿佛有塊巨石壓在頭頂，隨時都會塌下來。在她老家的東南方向，李婷記得當時和老鄉(xiāng)坐了十幾個小時的大巴才來到這兒。每周僅有一天休息時間。這幾年除了和工友逛過熱門的商場和公園，她基本沒去過哪里。逛商場她們都是只看不買，大商場里的東西太貴了，有的不用走近就知道買不起，還是工廠附近的淘寶街更便宜，而且什么都有。她在那些地方總是待不住，出入那里的人也光鮮亮麗，但太嘈雜，她受不了，盡管流水線上也是這樣，然而投入工作，這種吵鬧也就不要緊了。有時候她也會看看貼在玻璃幕墻上的招聘廣告，要求更低，但她不想去應(yīng)聘。

思逸大廈就挺好的。離她現(xiàn)在所在的工廠不遠，不在市中心，沒有那么多人，但體面。兩年前她看到那則招聘信息后就一直想著，后來偶然刷手機時，看見了一個學(xué)歷提升的廣告，她試著聯(lián)系了一下。那邊特別熱情，交完費用后，她在中介的指導(dǎo)下，報考了本地的一所?？茖W(xué)校。復(fù)習(xí)、考試，再過一年她就可以拿到?？莆膽{了。

這些她并沒有告訴工友，包括王方文。她們只知道有時候她會一直町著手機，偶爾大半夜還見她的被窩里發(fā)出光亮，她們問她，李婷就說在玩手機。王方文也好奇，甚至以為她是不是有了別的男朋友，她已經(jīng)請過幾次假了，消失一兩天后又回來。王方文自認為已經(jīng)和李婷建立了某種關(guān)系，只是礙于眾人，并沒有表露，廠里是明確禁止談戀愛的。請假是為了完成年度考試。有次委婉地表明態(tài)度后，李婷也懶得再和他解釋了，畢竟除了那些莫名的言語關(guān)注，他并未付諸任何實際行動。

李婷也沒把這件事告訴家人。自從她出來打工后，家里的主要收入就全指望她了，弟妹的學(xué)費、家里的開銷，都得從她的口里刨。為了多掙一些，她只要沒有別的事，每天都會加班兩小時，沒有什么活兒的時候，她就認真復(fù)習(xí)備考。參加函授教育，已經(jīng)花了幾千塊錢，如果和爸媽說，他們不僅不會懂，還會怪她亂花錢，但她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說錢是她掙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弟妹很懂事，可畢竟還是孩子，沒辦法理解她的想法，她只希望自己能多掙點兒，有錢總是能夠更順心一些。

隔壁工位的周姐生病請假了，活兒比之前更忙，她甚至沒時間喘口氣、去一趟衛(wèi)生間。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小病不離崗，只有實在難受才會請假。周姐這個時候請假，其實并非生病，而是要去醫(yī)院孕檢，聽說她準備辭職，回家結(jié)婚。周姐前些天告訴李婷她懷孕了，是組立線上搞焊接的一位工友的，他倆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他們決定結(jié)婚后，他仍留在廠里，而她就在家里待產(chǎn)，孩子生下后再來找工作。想著那天周姐臉上幸福的表情，李婷覺得也挺好的，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正在做喜歡的事，那就是幸福的，累一點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懷孕后確實不合適繼續(xù)留在流水線上，幸好他是一個技術(shù)員，工資高很多。周姐那天說，我只告訴了你，你要替我保密。

周姐比她更早來到這個廠，個子小小的，臉上的笑容似乎從未消失過，總是搶著干活兒。她剛來到這條流水線時，還是周姐手把手教她。周姐的感情經(jīng)歷卻不怎么如意，幾年里談過幾次，廠內(nèi)廠外的都有，沒有一次堅持下來。這次周姐告訴她又談戀愛了，沒多久懷孕的消息就來了。周姐一直想要一個家，她的心愿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雖然在這里工作了幾年，接受函授教育后，李婷覺得自己仍是個學(xué)生，她現(xiàn)在主要的事情是讀書，然后才是工作，結(jié)婚成家的事兒，還沒在她的日程表上。東拉西扯想完這些，快到下班時間了，她想著等下吃過晚飯，再過來做兩個小時，即使王方文約她出去走走，她也不會去的?，F(xiàn)在浪費一小時，以后可能就會后悔一輩子。不過王方文并沒有約她，吃晚飯的時候他也沒坐過來，而是和幾個他們流水線的工友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偶爾大笑。吃過晚飯，李婷在桌前又坐了會兒，見他沒有要過來的意思，就洗干凈自己的餐具走回宿舍。

坐在床前，想著剛剛的一幕，她的心里竟有一絲失落。她知道他們沒有可能，可是當她習(xí)慣他的存在后他忽然對自己又置之不理了，就像生活中哪個地方缺了一塊，盡管不知道是哪一塊，可就是覺得不完整、不舒服。她又想到周姐，她的床頭空空的，出去了還沒回來，如果她在，她們還能調(diào)侃一番，可能那樣心里也沒這么難受了。

加班的時薪是平時的一倍半，不過只允許每天加班兩小時，趕貨的時候會長一些。那樣的時候很少，即使有，也沒幾個人能堅持更久。她從流水線上下來，已經(jīng)過了九點，手機上除了日常推送，并沒有新消息。她想問問王方文在做什么，最后還是沒問。

函授的課時并不多，聽中介的人說，只要報考并繳費，基本都能通過，只是時間問題。她當時問能不能快一點兒拿到文憑，那邊說沒辦法。李婷花幾百塊錢買了臺二手筆記本電腦，不上課時她就搜索教程，自學(xué)幾款辦公軟件，除了最低學(xué)歷要求，招聘內(nèi)容上還有一條“熟練使用辦公軟件”。流水線上并不需要會使用電腦，只要手速夠快就行，她現(xiàn)在除了手速，其他技能一無所有。李婷本能地感覺這樣下去不行，做一輩子也只能當個普工，累死累活。她想起頭一年回家過年，聽堂哥說廠里要提拔他當組長，可是他堅決不干。因為他除了干手里的活兒，其他什么也不會，他怕自己做不了，當上了也會被人笑話，與其那樣，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做普工。他在一家制衣廠上班，也是在流水線上。李婷說，你試都不試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做不了？他點了一支煙，滿臉羞慚地笑笑，沒有接話。李婷關(guān)上電腦的時候，宿舍里其他人都躺下了，周姐還沒有回來。給她發(fā)微信，幾分鐘后她回，和他在一起呢，后面一個害羞的表情。

過了些日子，周姐告訴李婷，聽其他工友說，王方文覺得你已經(jīng)有了其他男人，他之前三番五次看你請假或町著手機，誰也不理，問你你也不說，他現(xiàn)在正在追求另一條包裝線上的女工。聽完她覺得好笑，心想，等著吧，過不了多久，你們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流水線的日子很無聊，不過這些年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準時上工、下班、吃飯，每天都是這樣規(guī)律的作息。她聽說附近的某個大廠有人跳樓了，廠里禁止大家談?wù)撨@件事，不過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在說。她只是默默地聽著，并不參與。李婷知道那家大廠，訂單比他們廠多多了，員工也比他們更專業(yè)，崗前培訓(xùn)、心理培訓(xùn)，要正規(guī)很多，當然工資也更高。不過事情發(fā)生在那里，她想，廠子小也有好處，工作沒那么繁重，大家還有更多放松的時間，不會想著要死要活的。聽說那個人和她年紀差不多，她感到難受，做不下去了就不做，這么年輕了結(jié)自己，何必呢。

她感覺有壓力的時候，就會從廠里出來，到外面透口氣。她去附近的公園逛逛，在石椅上坐會幾，曬曬太陽，聽聽鳥鳴。不知不覺她就會走到思逸大廈附近，然后站在樹蔭下，看著那些往來進出的人。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和她一樣年輕，不過她藏在工服里，那里除了一樓銀行的職員，其他人穿的都不一樣，彰顯著年輕和活力。她只有在每周固定的休息日，才會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出門，即使這樣，她走到附近時總會感到心慌，沒有勇氣再走近一些，或混入那些人流里。她感覺無論打扮成什么樣子，門口的保安一眼就能認出她，然后揮手把她攔在門外。

休息日她和工友出門，吃完飯后，她會離開她們自己逛一會兒。那個時候，她就會找一家咖啡館，點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坐在那里看著往來的人，默默聽周圍的人聊天。她感覺他們總是那么慵懶，好像有無限的時間等著他們浪費，他們談?wù)摰囊词请娪?，要么是某個品牌，或者一些好笑的事情，幾乎不會談?wù)摴ぷ鳌Ｋ谂赃?，哪怕等到他們離開，也猜不出來他們到底在什么地方上班。離開咖啡館后，她會去花店看看，她買過幾次。不過知道花鳥市場更便宜后，每次準備回廠里時，她都會去市場買。工友都取笑她，說買束花擺到桌子上，不能吃不能用，一天到晚也看不了幾次，浪費錢。周姐也喜歡花，她買花帶回宿舍，感覺她比自已更開心。

李婷總是在開工資后，例行給家里打電話，她最怕家里主動聯(lián)系她，因為那意味著家里誰出了事兒，或者又需要錢了。上次媽媽打電話告訴她，爸爸種地回來，在坡上滑倒?jié)L到坡底，左小腿骨折。她趕緊給媽媽轉(zhuǎn)過去三千塊錢。從醫(yī)院回來后，爸爸休息了半年沒做事，家里就靠媽媽撐著，弟妹放學(xué)回家也要分擔一些家務(wù)事。有時候她也想離家近一點兒，或者干脆找個人嫁了，這樣還能多照顧家里。

那次事情過后，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控制消費，雖然還跟著工友出門逛街，但咖啡她卻不點了，像有些人那樣，僅僅坐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或忙著什么事，坐很久才離開。鮮花她也不買了，不過還會順路過去花鳥市場，在花叢中走幾遍，看看這朵，聞聞那朵，離開時好像也帶著鮮花回去了。王方文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她，近些日子又開始時不時給她發(fā)信息，她偶爾會回復(fù)他一下。也許那個人他并沒有追到，或者追到了又把他甩了，不過這些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臨近年末，廠里的活兒多了起來，大家又開始加班加點趕工。周姐在顯懷沒多久后就辭職了，臨走前請李婷到外面吃了一頓火鍋。她說他們打算年底把婚結(jié)了，她笑著對李婷說，有合適的就抓住機會，咱們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圖個家圖個孩子嘛。李婷有些不舍，又不同意她的話，就說，寶寶出生后，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小姨要包紅包呢。周姐的工位上換了一個人，年紀大了許多，似乎跟誰都不冷不熱的。李婷坐在她旁邊，手中的活兒停不下來，感覺更無聊了。

一直到過年放假，李婷才匆匆忙忙趕回家，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貼上了紅對聯(lián)，家門口撒了一堆炮仗花。她沒在家待幾天，又趕了回來，都沒有時間和弟妹一起走走親戚。她想看看難得一見的親人，可是他們無可避免地會聊到結(jié)婚，在他們眼里，外出打工的女孩子是留不住的。她不是不想成家，是還沒到時候。年后返廠，大家都還在春節(jié)的氛圍里沒有緩過來，積極性不高。這些天也是廠里默許松懈的時候。李婷那天出來后，又走到思逸大廈附近，她發(fā)現(xiàn)并沒有多少人進出。又多看了會兒，保安百無聊賴地在門口曬太陽，大家應(yīng)該還沒有收假吧。她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大廈前。以前都是離得有點兒距離遠遠看著，現(xiàn)在真的走到大廈底下，她發(fā)現(xiàn)大廈是如此高聳，頭要抬得很高才能看見頂端，時不時拂過的云霧會將頂部罩住，真是高聳入云。她沒看多久就感覺脖子酸了。她揉了揉后脖頸，又仰頭看去，云霧散開，陽光照在幕墻玻璃上，反射在她眼里，不一會兒就讓她的雙眼濕潤了。

雖然在更南邊，年初的時候還是有些冷，剛剛走路身上發(fā)熱，李婷拉開羽絨服的拉鏈，站了會兒感到?jīng)鲆馇吡诉M來，又把拉鏈拉上了。工廠是六層的廠房，一排排建在園區(qū)里，裝的都是磨砂玻璃，和墻體的白色連在一起，不仔細看會以為整棟樓都沒有窗戶。不過她早習(xí)慣了，忙的時候哪兒有時間往窗外看呢，而且，只要坐在工位上，就沒有不忙的時候。站在大廈底下，她看著玻璃中的另一個自己，那么怯弱、單薄，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仿佛一無所依。她感覺玻璃如此干凈，甚至都不敢再往前一點兒，害怕把玻璃弄臟了。她想起年前經(jīng)過這里時，看見大廈的玻璃面上貼著幾個人，他們被繩子拴著吊在那里，看起來真嚇人，應(yīng)該就是他們把玻璃擦干凈的吧。陽光灑在上面，那些光亮似乎都比睞縫著眼直視太陽時看見的那些光線，更干凈。

還有時間，李婷圍著思逸大廈轉(zhuǎn)圈，除了銀行，一樓還有很多店鋪，幾乎都還沒有開門。每一側(cè)的玻璃都光可鑒人，她一會兒抬頭往上看，一會兒看看一層的店鋪，擺在里面的桌椅、靜默的音響、墻上的招貼畫。她想著，半年后她拿到?？莆膽{，就來這里應(yīng)聘，到時候這里的一切，她就可以慢慢欣賞了。走著走著，一個人從對面慢慢走過來，年紀輕輕，戴著眼鏡，好像正認真地尋找或思考什么。他更多地看向地面，偶爾會抬頭看看大廈上面。李婷慢慢往前走。難道他也像她一樣？他發(fā)現(xiàn)了她，對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專注在自己的事情里。

兩人就要擦肩而過時，李婷忍不住問道，你是在找什么嗎？

哦…那人似乎沒想到她會搭話，有點兒語無倫次地說，那個，我正在…嗯…那個…看看說了一串也沒說明白。

李婷疑惑地看著他，又說，需要幫忙嗎？她以為他或許在這里丟了什么東西，回來尋找。

不用不用，那個人說，我就是看看這附近有沒有鳥。

她覺得好搞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地上找鳥的，不是應(yīng)該往天上或樹上找嗎？

見她不明白，那個人笑笑說，是這樣，有的鳥可能會撞到玻璃幕墻上掉下來。他邊說邊用手指指大樓。

李婷更好奇了，說，真有這么笨的鳥嗎？

有的，那個人說，這樣被玻璃覆蓋的大樓，鳥最容易撞上去。見她還是看著自己，他又說，就是玻璃太干凈了，有些鳥以為前面還是天空，飛到面前發(fā)現(xiàn)不是時已經(jīng)來不及轉(zhuǎn)向，就會一頭撞在玻璃上然后掉下來。

??？李婷感到特別驚訝，她從未看見過鳥撞向玻璃。她還想多問一些，看看手機，快到上班時間了，匆匆告別后便急著往廠里走。

流水線上是一款電視遙控器，她們負責的工序是給它們套上塑料袋、貼上透明膠封好，裝進盒子里，然后再由其他人送去塑封。即使身處流水線，手里忙個不停，李婷還是會想起在思逸大廈下面遇見的那個人。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找撞上玻璃的鳥，她想找個時間問問他。她在食堂看見王方文坐在另一個廠妹的邊上，兩個人聊得不亦樂乎。她的函授課程只剩不到一個學(xué)期，只要通過這個學(xué)期的考試，就可以拿到證書了。之前她自學(xué)計算機，考取了證書，也算滿足了“熟練使用辦公軟件”這個要求。李婷在喘息的間隙，感覺自己慢慢看見了曙光。

后來她又去了幾次思逸大廈，沒有再看見他。有次看見有個環(huán)衛(wèi)工正在清掃地面，她走過去向他打聽是否見過這個人。

他呀。環(huán)衛(wèi)工聽過她的描述后，恍然大悟地說，我知道，不過他都是一大早就過來了，比我還早，在樓底下轉(zhuǎn)一圈后就會走。你找他有事？

她說，沒有，就是好奇他在做什么。

噢，我問過他，我剛開始還以為他要偷東西呢。他告訴我他是一個什么志愿者，專門跑到樓下來找撞玻璃的鳥回去研究…

對對對，李婷連忙說，就是他，他為什么要研究這個呢？

他說，那你得問問他了。知道他不是來偷東西的我就沒和他說話了。你要找他就一大早過來，準能見到他。

幾天后李婷早早來到思逸大廈，那時候天蒙蒙亮，保安在她出去的時候，滿臉狐疑地看著她。確實如環(huán)衛(wèi)工所說，她很快就見他趕了過來，沒等他開始找，她就迎了上去。打過招呼后，他異常驚訝地看著她說，你這么早過來就是為了等我啊？

李婷說，是的，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么要每天過來找這些鳥，對你來說它們很重要嗎？

我是一個鳥類愛好者，對我來說，它們確實挺重要的。我喜歡鳥，我喜歡看它們在天空飛翔，或者落在枝頭，不愿看見它們死去。

我也喜歡。她說，不過就像上次說的那樣，我沒有見過撞上玻璃的鳥。

以前我也沒有留意，看見了也以為是它們吃了有毒的東西所以死掉了。后來我聽了一場講座，知道了這樣用玻璃包裹著的摩天大樓很容易發(fā)生鳥撞事故…

鳥撞？

是的，鳥類會被玻璃幕墻迷惑，誤撞到上面，導(dǎo)致顱內(nèi)出血或頭骨碎裂、骨折，然后掉下來。很多當場就死了，有些沒有得到及時救治也很快會死掉他停了一下接著說，當然，其實最后幾乎都會死掉。這樣的撞擊對它們的身體而言太劇烈了，它們無法承受……

李婷感覺他就要哭出來了。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要不是那天遇見了他，她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也不會受此困擾。

講座最后，那位學(xué)者邀請大家共同參與到防鳥撞的公益活動里，我當時也報名了，他說，所以我每天都會來這里看看，檢查一下。

為什么要這么早？

如果晚一點兒，可能這些痕跡就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清除了，我就沒辦法發(fā)現(xiàn)。他們每天上班都是很早的。

那天為什么又是那個時候過去的呢？

他說，那天只是臨時起意，想著剛好放假，沒多少人在就過來轉(zhuǎn)轉(zhuǎn)。

那你在思逸大廈周圍見過因為撞上玻璃掉下來的鳥嗎？李婷用手指了指這棟樓。

說實話，只有見到你的那次沒有見到，其他時候都有…

離上班還有大半個小時，李婷說，要不我們一起找找吧。

一番搜尋下來，果然在大廈的西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只躺在地面早已一動不動的鳥，渾身烏黑，細短的喙金黃耀眼，無力地微張著。

是烏鶇，他說，你應(yīng)該聽過它的叫聲，婉轉(zhuǎn)悅耳，假如你留心聽了的話。他邊說邊攤開一張白色紙巾，將它輕輕放到上面，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的第六只了。

李婷回到工位上，一直在想著那只烏。她沒問他會把它怎么樣，從見到那只鳥起，她的心就被深深震撼了。她加了他的微信，他叫張浩。她也想加入他說的那個公益活動，哪怕只是將它們輕輕地從地上拾起，放到紙巾上，捧在手心里。

周姐發(fā)來她兒子的照片，和她很像，肉肉的。李婷情不自禁地湊上去，對著照片親了一口。下班后，她給周姐打電話，兩個人聊了很久，聊她的小寶寶，聊現(xiàn)在的工作。周姐說，等孩子大一點兒，她就會回到，到時候她們又能見面了。掛掉電話，她給周姐轉(zhuǎn)去六百塊錢，她希望寶寶能夠健康無憂地成長。她順利通過最后一個學(xué)期的考試，拿到專科文憑。為了慶祝，她專門出去買了鮮花和蛋糕，回來和室友一起分享。她們都以為她戀愛了，季婷笑著也沒否認。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開始新生活，離開這個地方了。

只要有時間，她時不時就會到思逸大廈，看看那邊的招聘信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當初只需要大專及以上文憑就能報名的文員崗位，現(xiàn)在全部需要本科及以上文憑。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李婷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囚籠，縱使她怎么努力，也沒辦法打開那把出去的鎖。在工位上心不在焉，總是出錯，不得不請了幾天病假，工友們以為她是因失戀而痛苦。

她和張浩熟悉起來，他是一個文化公司的職員，這些年一直在參與防鳥撞公益活動。她問他，你做了這么久，看見那么多鳥撞擊后死亡，你的努力改變了什么嗎？她知道自己這樣問很冒犯，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撞擊后落地的鳥，只是尚未死去，仍在茍延殘喘。他說，我不知道。至少沒有讓它們被當成垃圾…現(xiàn)在很多城市開始重視這個問題了，有的地方還出臺了相關(guān)的政策，減少高層建筑帶來的鳥撞事故。聽說深圳很多大樓已經(jīng)開始行動，給玻璃幕墻貼上了預(yù)防鳥撞的各種圖案，既實用也美觀。他給她發(fā)來一連串鏈接，都是近些年來防鳥撞行動的成果。李婷一個個點開，發(fā)現(xiàn)很多受到傷害的鳥她都沒見過，有些季節(jié)性遷徙的鳥只是途經(jīng)便命喪于此，這些舉措或許真的值得?？墒怯姓l會來拯救她嗎？盡管她一直在努力，似乎總是慢一步，她就像那些鳥兒，以為可以飛越那些高樓大廈，去往更遠的地方，可是沒想到中間有層堅硬透明的東西，撞上便會粉身碎骨。她把這幾年的努力付諸東流的事兒告訴了張浩，他笑著說，既然如此，你不如再學(xué)兩年，干脆把本科文憑也拿了，這樣你去哪兒找工作都沒問題啦。你還那么年輕。

李婷一下子就醒了過來。是這個道理，想了那么多，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其實還年輕，還有很多可能。再說了，也許只是思逸大廈的公司是這樣的招聘要求，其他商廈的公司未必如此，說不定多找找，就能在哪座大廈找到合適的崗位，成為一名白領(lǐng)。哪怕真的再接受兩年函授，拿到本科文憑，也還完全來得及。她仿佛看見了更多自己，陌生但又很熟悉，自信地在商廈中穿梭，洋溢著青春氣息。她問張浩，我能加入你們嗎？

當然可以。張浩說。

似乎不太相信，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真的要加入嗎？后面是一個微笑的表情。好像手機那邊的人，眼里充滿了欣喜。

是的。李婷回復(fù)，她又找到一個支點，手里又有了力氣。她說，明天我們一起過去檢查吧。

好啊！張浩很興奮，話也多了起來，說不定因為你的加入，思逸大廈很快也會重視這個問題呢天空本不該被遮擋，它們應(yīng)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