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九,本名劉鳳瓊,文學碩士,畢業(yè)于,2021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短篇小說見于《青春》《山西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滇池》《科幻立方》等。
點評:陳克海
一
她穿過大半個城市來我家,只為送一條明明在電話里就能說清楚的消息:正剛走了。
她從不在我家換鞋,剛拖過的地磚上被踩出灰撲撲的鞋印。我已經(jīng)懶得為這些小事跟她爭辯,我要出門上班,沒預備招待她,也不想跟她討論那個人,便說:“死了就死了,關我什么事?!?/p>
“如果沒有他支持,你能有今天?”
“這今天我不要了,你來替我上班,你來養(yǎng)小孩兒?!?/p>
“喲呵,你辛苦,你是全世界的最佳勞動模范。”
我們總是這樣,說不過三句好話就得吵架。她沒有耐心講,我也沒耐心聽。當然,我們原先不這樣。原先我忍她,讓她,理解她,被她折騰到不得不離婚。此后,我總算悟出個讓胸部結節(jié)停止擴張的相處之道:邊界之外,隨她去吧;邊界之內,能不慣著就不慣著。我們別別扭扭地處著,彼此都擰著一股勁兒。她順走了我新買的鞋子,盡管她的腳比我大半個碼。在我準備摔門之前,她麻利地閃出門,扔給我一句:“我決定周末回老家參加葬禮,已經(jīng)跟所有親戚說好了你也去?!?/p>
我畢生學到的咒罵在腦子里伸出手去推揉她:“你怎么還活著,你就會亂吠,我要跟你斷絕關系。”
我說不出口。有些不是她的錯,說出這些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徒增吵鬧。她是那樣擅長“為你好”,我是這般樂于拒絕她的好意。但我和她都知道,我們要把表面的平靜完美地演繹下去,讓幸福起不了半個褶子。我不想回清水鎮(zhèn),不想聽到街上那些老人喊我“晚春”。二十年前從那里出走時,我自作主張改了名字。如今我叫新姿,晚春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怯懦干瘦,嘴角總是緊緊抿著,我不愿承認她曾在我的身體里住過??刹还芪以覆辉敢?,晚春已經(jīng)杵在眼前,把我壓縮成那個豆芽菜般的小女孩兒。
我沒辦法平心靜氣地工作,只得拉上所有窗簾,縮在沙發(fā)一角。昏暗的光線包裹著我,淚水不停沖刷回憶,讓它們越發(fā)刺眼。紅色燈籠褲鮮艷如新,芝麻大點兒的黑蟻在膝蓋上亂爬,它焦灼地尋找出路,滾落到青石板上的苔蘚里。苔蘚被一只腳踩碎,燈籠褲被腳的主人剝下。
怎么不喊?
我對吳源說,我那時腦子里下起暴雪,渾身凍麻了。
吳源說,應該告訴你爸媽。
告訴了又會怎樣。是我不小心,是我誘使他犯錯,是我爸媽教女無方。奇怪,我才上小學,怎么突然就學會瞻前顧后,前所未有地成熟起來。如果真的有時光機,我一定穿越回去,沖那個發(fā)愣的我說,笨蛋,快喊!大聲點兒,再大聲點兒!
我昏昏沉沉了半上午,吳源的連環(huán)電話把我吵醒。他奉了她的命令來做說客。作為前女婿,他已經(jīng)格外照顧我們母女的情緒。離婚后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他把桐桐照顧得也很好,我們倆的關系幾乎恢復到熱戀時期。
我不想他再為我家的事心煩,答應說絕對找個搪塞得過去的理由。編來編去,我只能對她說工作很忙,走不開。中午臨近下班時間,我收到學院辦公室打來的電話,教務秘書說準許我休喪假一周,課程安排已經(jīng)做了相應調整,還說,以后家里有事煩請親自請假,不要親人代勞。
不用猜,肯定是她去了學校。但凡我不順著她的意思,她就從外圍薄弱處找突破口,等所有環(huán)節(jié)確鑿無疑,我就沒有抗爭之力,全憑她擺布。
我去弟弟家接她。她收拾妥當,麻利地擠進后排座位。從銅洲開回清水鎮(zhèn),三小時車程,我真后悔當時填志愿選了銅洲。我應該把地圖拿來,按照對角線進行選擇,哪個城市離清水鎮(zhèn)最遠就去哪兒。我畢業(yè)后,弟弟填報大學志愿也來了銅洲。我結婚時,他剛畢業(yè),她和老姚給他買了婚房。他們說弟弟正在談對象,跟著住不方便,齊齊搬來我家。老姚一貫寡言少語。她看吳源,總覺得他鼻子橫著、眼睛瞪著,沒有對待岳家的謙卑態(tài)度。她說,在清水鎮(zhèn),女婿就是一團可捏造的泥,他要不愿被捏著,那就是看不起我們。
吳源起先愛講道理,她說道理講多了人都酸臭酸臭的。后來他沉默以對,她又說悶葫蘆憋著壞主意。我們私下爭執(zhí),我總說她和老姚供養(yǎng)我不易,逼著吳源低頭。后來桐桐出生,她和吳源的育兒觀念嚴重沖突,我漸漸無力維持吳源和她之間的微妙平衡。桐桐上幼兒園,我和吳源已經(jīng)分居一年多,離婚竟成了逃避問題的最佳路徑。尤其當她得知我們要離婚千方百計地阻撓時,反而堅定了我們扔掉那一紙束縛的決心。
所以,當她再一次提議復婚時,我干脆說,吳源已經(jīng)有了新女友。這些年,我越發(fā)明白說實話的后果,不得不學會撒謊
她說:“你年齡大了,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找?!?/p>
“我不找?!?/p>
“不找怎么行,以后誰給你養(yǎng)老?桐桐是女孩兒,又判給了小吳,你還得再生一個。”
我自嘲:“我要是老母豬就好了,一胎生十個八個,總有一兩個孝順聽話懂事的?!?/p>
她不再說話,手死死抓著車門把手。隨后的時間,她都在跟把手作斗爭,研究它的形狀、色澤,挑剔它長相粗糙。對此,我不發(fā)一言。
到達清水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半下午。老姚沉著臉來給我們提行李箱,他的手臂上戴著黑紗。按照他的理念,正剛雖不是他親生,但人家是正兒八經(jīng)的姚家長房長孫,在過去都得是姚家族長。即便現(xiàn)在沒有族長那一套,正剛也是他的親侄兒,他的悲痛不輸給大伯大嬸。
我們許久未見,但能說的話似乎也就那么幾句,“來啦”“嗯”“挺好的”“吃飯吧”。我其實很想問問老姚,他怎么敢提出離婚,怎么敢真正離開她,怎么敢把自己的余生圈在這巴掌大小的清水鎮(zhèn)。找不到合適的開場白,他放下我的行李箱,又奔向隔壁大伯家,投入漫天悲痛之中。
我和她各自安頓,她幾次想找話說??晌仪宄氖救跏菑娏疫M攻的前奏。我學著她的樣子,執(zhí)著地整理床單,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輕微折痕。她嘆氣,她常常不知不覺地嘆氣,也許在哀嘆我終究大了,越發(fā)不服管教。她也去了隔壁,讓我整理好床鋪后隨即趕到。初中去市里上學后,我很少回家。遇上寒暑假,我都會去飯店打短工?,F(xiàn)在的這間房子,原先堆放著鞋刷、牙膏這類生活用品,只在靠墻一側的位置擺著張鐵架床,作為我的臨時鋪位。他們搬來銅洲后,關掉了小百貨店。老姚跟她決裂后又回了鎮(zhèn)上,但他只是守著這棟老房子,不再做任何生意,由此二樓的這間房子終于回歸了它原本的設定,完完整整地成了我的房間。鐵架床還能用,靠窗的位置擺了張舊書桌,床邊立著個看上去傻乎乎的笨重木柜。舊家具應該都是老姚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這是我第一次在老家擁有自己的房間吧。自己的,我在心里輕輕掂量這三個字的輕重,情感的天平自然偏向老姚。
時不時有嗩吶和二胡的悲戚之聲鉆過窗戶縫隙。小鎮(zhèn)風俗,人去世要請辦白事的吹奏哀樂。人都流向大城市,原先的四件樂器嗩吶、二胡、鼓、鑼,現(xiàn)在只有吹嗩吶和拉二胡的兩位。以前的白事辦多久,得看風水師傅的測算,快則當日落葬,慢得停棺個把月?,F(xiàn)在一切從簡,頂多三天走完全部流程。下午四點零幾分,時間尚早,我琢磨著瞇一會兒,待六點時去隨禮。
才躺下片刻,手機不依不饒地叫噻。我不接,老姚又跑到正對窗戶的廊檐下,喊我快些下去。我下去,他遞給我一塊孝布。他的嘴癟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如初。
他用路躇的商量的語氣說:“正剛沒得后人,你的娃和你弟的娃都不在這兒,長兄如父,你今夜就代表晚輩們替他守靈吧?!?/p>
我沒聽懂,他又快速重說了一遍。她站在近處,已經(jīng)自作主張地拿起孝布包我的長發(fā)。她說:“你是讀書人,要曉得知恩圖報。”
我把孝布扯下,抓在手里,粗糙的質感扎著掌心。我低聲說:“我不干?!?/p>
她瞪著眼。她的眼真大,這把年紀了,眼白還沒渾濁,越發(fā)襯托瞳孔的黑。她說:“你別讓我們兩個老的難做人。就是演,也要演完?!?/p>
她的眼神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要不是周圍忙喪事的人太多,她早就舉著刀背拍我了。大伯快步過來,朝我鞠躬。我沒防備,被她暗算,她踢了我的胭窩,我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大伯急忙拉我。他雙眼紅腫,蹦出一連串“謝謝”。我的拒絕完全找不到出口,只能被堵回。她和老姚立即要拉我進屋,我后退幾步,推說開車太累,怕是晚上熬不了通宵,得先補覺。她的嘴唇微顫幾下,但大伯很快點頭,我不愿意多說話,抬腿就走。她的歉意還是追上了我,她對大伯說:“對不住,小春這些年在外面,越發(fā)不聽話了?!贝蟛f:“能應就好,我就不擔心剛兒找不到路了。”
可我的路呢?我的路被他堵了那么久。我跌跌撞撞地走著,不甘心再次涌上來,如帶刺的貓爪,一次次抓撓心神。
客廳右上角通向二樓的樓梯口,有一扇小木門,門后是小鎮(zhèn)的外環(huán)路。順著路往東走兩百米,有一家內衣店,我知道店主是誰。我被臨時起意竄掇著,走進了店。店主身形微胖,正伏在收銀臺處刷手機。門鈴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歡迎光臨”,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
她抬起頭,十幾年前的記憶破壁而出。久別重逢的喜悅一下子沖走了被嗩吶和二胡制造出來的哀愁。
我先問:“你是娟子?”
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把塑料椅子震出去好幾步,咯咯的笑聲像輕敲瓷器邊緣那般清脆。她雙手伸過來把我鉗住,但這樣似乎還不夠,她干脆拉過我,把我摁在她的肩頭,拍著我的后背,又抽開手,退兩步,把我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
“小春,你真大變樣兒了?!?/p>
她的興奮情緒深深感染了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也高了好幾度:“嗨,我現(xiàn)在不叫晚春了,你叫我小姿吧。”
“好,好,好,都挺好的。
我問她:“鎮(zhèn)上好多人都在前街,你怎么不去?”
她說:“走了就走了唄,總不能押著我們都給他披麻戴孝。怎么,你被脅迫了?”
我嘆氣:“我躲不開啊,沒辦法?!?/p>
“那你來這兒干嗎?”她剝著橘子,手上的動作忽然一滯,旋即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p>
果然,她猜中了。她把汁水飽滿的橘瓣全給我,擦擦手,從一排正紅色的內衣套裝中拿出一套來。正是我的尺碼。我去試衣間試了試,很合身。
我出來時,她看著已經(jīng)裹得很嚴實的我,又忍不住竊笑。一瞬間,我回到了在小鎮(zhèn)的讀書時光。娟子幾乎是我的跟屁蟲,我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放學了她也要去我家寫作業(yè)。吃飯時,她從我家后門鉆出去,端了海碗又坐到我家的長條凳上。她勤快,幫我洗碗,幫老姚賣貨,導致她媽來我們家建議老姚認她當干女兒。后來我去市里讀書,她幾乎就不來我家了。此后,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
“娟子,你為什么不來找我玩兒了?”
“嗨,你那些蝌蚪文我又看不懂,我們倆能說啥呀?之前有我跟著你,那人才不好下手?!?/p>
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我使勁抱她,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悶聲道:“你從哪里攢了這么大的勁?”
原來我不是一個人走,我身后也不止一盞燈。淚水忽然把我的眼晴包裹住,世界變得朦朧。她手忙腳亂地給我擦淚。她的手很軟,指節(jié)圓潤,不像我的,修長卻干瘦。她的手擋不住我的淚水,她索性拉過塑料椅子,把我摁在椅子上,嘟嚏說:“你攢勁哭嘛?!?/p>
經(jīng)她這一說,我抽噎了兩下,轉而自嘲:“哭飽了?!?/p>
“哎,都過去了嘛,那禍害都掛了。不過……”她又把我看了一遍,“你這哭相留著回去給他們看,正合適。反正不白哭?!?/p>
我坐著跟娟子閑扯一陣兒,漸漸補出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她初中畢業(yè)去了廣東的服裝廠,談了男朋友,差點兒結婚,但她爸媽看對方完全賴定了她,死活不同意。她媽媽為這事抑郁到差點兒跳樓。娟子后來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回鎮(zhèn)上開了這家店。媒人還介紹她跟正剛處對象,她差點兒抓花媒人的臉。得罪了人,自然沒有被介紹到合適的對象。她自己心思懶懶的,也不熱衷談戀愛。年齡一年年攀長,父母逼迫不得,她一直單著,守著店鋪,生活不愁。父母去了城里,照顧她弟弟的孩子,眼下她過得正舒坦。
我把我的經(jīng)歷也說給她聽,輕描淡寫的,無外乎讀書,結婚,生子,離婚。
娟子問:“那誰,你曉得這些年他在鎮(zhèn) 上干啥不?”
我搖頭:“不想知道?!?/p>
三
從娟子的店離開,我回家將一整套紅色內衣?lián)Q好,繼續(xù)睡覺。翻來覆去中,似又走進了小巷子里?;匚覀兗腋蟛遥家邇H能容一人通過的小巷子。它還是我記憶深處的模樣,巷子前端擺著紙殼、破屏風,完完全全遮住了巷口的視野。
為什么還要進去?它是一條死路啊。我無聲地問自己,雙腿不受控制,踩著石板路上的青苔。赤腳打滑,我的腳指頭并攏,摳著青苔,住在里頭的千足蟲從腳趾間掙脫出去,進了磚縫。我知道,再往里走,堆著我們兩家丟棄的舊衣物、破棉絮。它們是霉菌的天堂,是那些喜歡陰暗潮濕環(huán)境的小昆蟲的安樂窩。
我又看見了那抹明亮的紅,來自六歲的晚春的燈籠褲。它被褪到腳踝,無力再保護它的主人。它的主人被捂住嘴,身體被開,被迫吞咽著淚水。他對她說,誰也不準講,講了,他就要她的命。
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她身側,聽她嗚咽,卻不敢正視她。我強迫自己抬頭,強迫自己沖過去。青苔冰冷,腳下似有千萬個細小的看不見的刀尖,痛和冷讓我跳腳。我跑得很慢,周圍的舊紅磚墻似電影的慢鏡頭,一幀一幀轉過。無數(shù)個晚春,無數(shù)個正剛,他們的臉,一個痛苦,一個張揚,在視野里貼近,拉遠,再貼近,再拉遠,如此反復。我穿過他們無數(shù)次疊加的虛影,我想抓住晚春,想把瘦弱的她緊緊擁在懷里。可我抓不住她,也阻止不了他。
我著急,腳踢到了磚頭粗糙的表面。痛,像是腳底被燒得發(fā)紅的炭火烤著了。我忍不住雙腳亂踢,這一踢,徹底醒了。
她和老姚站在床邊。老姚知道女大避嫌,退到房門口,叮囑我早點兒過去。她冷著臉說:“把你斜眼看人的讀書人嘴臉收起來,莫讓我們等久了?!彼麄儸F(xiàn)在又站一邊兒了,如同當年商議要不要送我出去讀書時,齊聲說,還是留在家里幫忙吧。
這一趟,也是所謂的幫忙。
我乖乖用孝布包住額角,跟在他們后面往大伯家走。原先我們家做小百貨店,大伯家賣鐮刀、鋤頭等農具。后來姚正剛從廣東打工回來,帶回兩副麻將,大伯家改做茶館,成了鎮(zhèn)上人打牌閑聊的好去處。眼下,姚家茶館那個鑲著朱紅花邊的招牌被掛上了一串白色紙菊。目之所及,都是黑白兩色。一樓用來做房門的活動門板被拆下,剩下個長方形的大框框,框框里光線昏暗,只見得里頭有張方正的木桌,桌上擺了個黑沉沉的木盒,盒子上有張看得不夠真切的照片,盒子后頭放著大幅遺像。我別開視線不看那張臉,只町著木桌前的火盆。盆里燒著紙,火光跳動。大伯母蹲在邊上一張一張捻開疊在一起的紙,不哭不笑,像個木頭人。
大伯母對我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她在大伯家跟桌子、板凳、飯勺之類的物件差不多,她跟它們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她是個活物。大伯年輕的時候好酒,一喝醉就發(fā)瘋,店里的農具什么趁手就拿什么打她。每每這時,正剛就過來敲我家的門。他帶著哭聲,求她和老姚過去勸架。我還問他有沒有吃飯,還端出剛蒸好的饅頭。后來那樣對我,他怎么敢??!
我的心劇烈跳動,被孝布裹得緊緊的太陽穴也跟著突突地跳。忽地,嗩吶聲響起,震得我接連退了幾步,差點兒踩到放在近處的菜盆。天色漸晚,專門負責白事飯食的廚師隊在臨時搭起的灶臺前忙碌。她在廚師隊里,幫忙切菜。而老姚則在兩位吹奏師傅那桌寫禮單。逢人來送禮,響一聲嗩吶,是主事人家的謝意。嗩吶聲后,老姚寫著,念唱道:“姚娟娟,慰問禮二百?!本曜映脵C扭頭朝我眨眼,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老姚又念唱:“主家回禮 ”
大伯快步走過來,朝娟子鞠躬。他打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反應過來,也朝娟子鞠躬。大伯告訴娟子,明天上午落葬,中午辦白事宴,請她一定來,晚上在這兒吃個便飯。按照鎮(zhèn)上的習俗,紅白喜事,正經(jīng)宴席外,隨時備著幾樣飯菜,流水席,隨到隨吃。廊檐下拉起了篷布,上頭懸著白熾燈,下面擺了十來張桌子,這會兒已經(jīng)坐了五六桌人。
娟子倒沒有留下來吃飯,她挨著我站了一會兒。大伯去前頭幫忙端菜,娟子才戳戳我的胳膊,眼神示意我朝坐著奏樂師傅的桌子看。
“看見沒?那個,拉二胡的,老魏。”
我有點兒蒙:“哪個老魏?”
“還能哪個,校門口賣書的老魏啊。他可有意思了,你回頭跟他打個招呼。”娟子說完就走了。
可能是為了方便老姚寫禮單,那一桌的燈掛得有點兒低,從我這邊看去,燈泡正好擋住了二胡師傅半張臉。娟子不想多待,擺擺手走了。我靠著門框站著,有人來送禮時就隨大伯一起朝來人鞠躬。
時間爬得很慢,眼前人來人走,影影綽綽,疊成了重影,又被夜色沖淡。他們的談話聲,極近又似極遠。
人們都在安慰大伯,她和老姚也附和說:“正剛是絕無僅有的好孩子?!比绻麄冎浪麑ξ易龅氖拢謺鯓釉u判他?算了,不知道也好。對他們來說,表面重情,內里糊涂,才是最佳生活技巧。二胡聲搭配著他們的話音,高一聲低一聲的,直戳淚腺。我抬頭,看不見天,深灰色的篷布迎著我的目光,把眼淚擋回。我跟眼淚搏斗了許久,直到吃流水席的人全走了。她和老姚也回去休息了,大伯和大伯母守在火盆前燒紙。嗩吶師傅走了,拉二胡的坐在桌前吃素面。我終于看清楚二胡師傅的臉,確實是老魏。他抬手招我過去,說:“大鍋里還有面,盛一碗吃了。熬通宵費精氣神兒?!?/p>
我原本不打算吃葬禮上的任何東西,可老魏那招手的姿勢實在過于熟悉親切,容不得我拒絕。我掀開大鋁鍋蓋,用海碗大的漏勺撈了面,拿只陶碗盛著,倒上辣椒油,端到他那桌。
老魏已經(jīng)吃好了,兩手托著下巴,看遠處,余光似在看我。面有點兒辣,我嗆了一口。他抄起桌上的醋瓶子,朝碗里倒了醋。動作很快,像是在心里演練過許多回。我喝了拌了醋的面湯,舌頭終于活過來了,膽量也撿回來了。我就直直地町他,尤其町住他額上幾道長長的皺紋。
老魏先笑了:“咋,越活越回去了,見到我也不喊了?!?/p>
憋了許久的淚唰地奔涌而出。我垂頭認真嚼面條,眼淚一淌一淌,在面湯里砸出小小的淺淺的坑。老魏扯面巾紙給我,說:“不能吃辣就別逞強,辣哭了吧?”
老魏比我記憶中老多了,頭發(fā)雖然還濃密,卻已花白。我讀小學的時候,他在校門口開書店,那時他三十歲上下,額頭上有幾道皺紋,因此,我們私下喊他老魏。他國字臉,兩道劍眉,嚴肅的時候極有壓迫感,但我不怕他,經(jīng)常去他店里蹭書看。他表面上不高興,卻把許多好書找出來堆到我夠得著的書架上,任我翻閱。我們時不時討論,為李白是漢人還是胡人爭得面紅耳赤。
“老魏,”我低聲說,“你來湊什么熱鬧?”
他學著我低聲的樣子:“我曉得你要回來,又曉得他們計劃好了讓你干這個活兒。我怕你無聊,陪你說說話。剛好,我會拉二胡。巧不巧?”
我端碗到水龍頭下沖洗。雖然已近春末,小鎮(zhèn)被三面山環(huán)繞著,夜里溫度低,我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大伯說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忙,他和大伯母撐不住,要瞇一會兒,要我盯著火盆和桌上的油燈,火不能熄。他和大伯母去了二樓。老魏拖了張靠背椅,挪到火盆邊,調整二胡的琴弓。他讓我點個曲子,二胡演奏的曲子,我只知道《二泉映月》和《梁?!罚汶S口說了。他隨手拉著,琴聲很低,但不是我聽過的那種哀怨凄側的調子,有點兒像《故鄉(xiāng)的原風景》,是切切實實適合展開回憶的背景音樂。
老魏說:“隨便聊點兒唄?!?/p>
離開清水鎮(zhèn)后,我跟這邊的人大多斷了聯(lián)系,但跟老魏還時不時在網(wǎng)上閑扯幾句。當然,我們閑扯的內容,絕不包括姚正剛的人生軌跡。這是我們約定俗成的禁區(qū)。
老魏其實比她和老姚更關心我,我能出來讀書全靠他全力游說。我去做假期工,都會把企業(yè)的情況向老魏報備,由他判定風險。我跟吳源確定戀愛關系,走進婚姻,乃至離婚,都得益于老魏的指點。我有時候開玩笑,要認老魏當義父。老魏說他可不想被老姚指著鼻子罵,他對我一切的支持,不過是因為我們臭味相投,都是“書蟲”。老魏還“迷信”,他原先結了婚,妻子難產,一大一小都沒保住。他說那是個披著青紗來人間鬧騰一下的女孩兒。我出生時,那女孩兒剛走,老魏就認定,我是他的姑娘,拐了個彎又回到人間。
來守靈之前,我好似有一肚子怨氣,可老魏這一說,怨氣忽然沒了蹤跡。我東拉西扯地問他身體情況,問他的書店經(jīng)營情況,問他學習二胡的經(jīng)歷。他的回答跟他的二胡一樣綿綿軟軟的,沒有重點。答完我的問題,他把二胡放在腳邊,拉近了椅子,輕聲問我:“那個,敢不敢抬頭看看他?”
“老魏!”我提高嗓門。
“他現(xiàn)在老實了?!?/p>
我看了看手機,已近凌晨兩點。再過一會兒,廚師隊的人會過來準備早飯。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干脆閉目養(yǎng)神。老魏長長嘆氣,替我往火盆里扔紙錢。騰起的火焰烤得我臉頰滾燙。
老魏說:“唉,老咯,也困了?!?/p>
我還是不想搭話,耳邊傳來他收拾二胡的聲音。他大概已經(jīng)站起來了,還朝街中央位置走去。我眼晴打開一條縫,他走了幾步又折回,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對我說:“明晚十二點,我在墓園那兒等你。”
“?。俊?/p>
“嗯?!彼麛[擺手,走得飛快,生怕我刨根問底。
四
我頂著裝了襁糊般笨重的腦袋,挨到天亮。經(jīng)過一夜的訓練,燒紙錢的動作熟練許多,那些來吃早飯的人看到我,還說,小春跟正剛的兄妹感情深著呢。她和老姚又附和說:“正剛在的時候,對小春最好,要不哪能拿錢出來幫助小春讀書?小春讀初中、高中,剛兒都出了不少力,現(xiàn)在小春做的這點兒,哪比得上?”
我已經(jīng)不認識那個小春了,只想盡快走完葬禮流程,安心回銅洲。所以我表現(xiàn)得很配合,他們讓我捧遺照走在最前頭,讓我撒下第一捧蓋住骨灰盒的土,還有什么來著,我都一一照辦。她和老姚哭得很傷心,我甚至想問問她,若是我走了,她會不會也這樣哭我。我怕答案過于扎心,不敢問,認認真真地當提線木偶。
他們把他葬在新修的墓園里。墓園在鎮(zhèn)子的東頭,靠山臨河,風水甚好。大伯摸著墓碑,幾乎昏厥。嗩吶尖銳,二胡凄涼,在場的人似乎都被感染,頻頻抹淚。我跟情緒斗爭了一上午,直到下山回到篷布下的座位上,也沒哭出來。
午飯后,鎮(zhèn)上的人依然沒有離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要么喝茶打麻將,要么閑扯。如果不是四下懸掛的白色紙花,很難讓人相信這里剛辦過一場喪事。她和老姚只顧著安慰大伯,沒留意我的去向。我扯下孝布,回家好好洗了個澡,一覺昏睡到傍晚。老姚發(fā)信息喊我去吃晚飯。
鎮(zhèn)上那些為葬禮幫忙出力的都來了,整整坐了三桌子。廚師隊走了,她和大伯母帶著幾個嬸娘輩的人熱了剩下的飯菜,忙前忙后地端菜、盛飯。男人們都喝了酒,話便越說越多。大伯非要讓老魏評一評正剛,他說:“老魏你啃了一輩子書,你文化高,你說,我兒是不是好漢?”
我抬起幾乎要埋進碗里的頭,去看老魏。老魏起先不搭腔,只說喝酒喝酒。但老姚催:“老魏,人過留名啊。酒喝了,話該說了吧?!?/p>
老魏町著酒杯,余光瞥向我。沉默片刻,他說:“人嘛,復雜著呢,變化著呢,我哪里說得清好壞。”其他人說老魏今天的口才不行,老魏干脆騎驢下坡,自請罰酒三杯。
他們喝酒說話鬧到很晚,她和老姚一反常態(tài)地要好,都留在隔壁陪大伯。我回去,定了鬧鐘睡到夜里十一點多。老魏發(fā)短信說,可以出發(fā)了。我從后門出來,娟子立在門口等我,嚇了我一跳。她豎起食指示意我安靜,隱隱還有說話聲從大伯家那邊傳來。像多年前一樣,我和娟子手牽著手,走出后街,朝東頭墓園方向走。娟子說:“老魏神神秘秘地喊了我,不知道要干啥?!?/p>
我說:“反正他不會要酒瘋?!?/p>
四下微風漾起,月光把我們兩個的身影投在水泥路上,一會兒纖細一會兒扁胖。我們走到入口,見老魏扛著一柄鐵鍬。
老魏說:“你們倆準備手扒嗎,咋不帶工具?”
娟子問:“帶啥工具,做啥? ,老魏答:“扒墳啊?!?/p>
他大步流星走在前,我和娟子緊跑在后。我說:“我沒想這么狠的,算了吧?!笨删曜訁s咯咯低笑,直夸老魏好主意。我預備攔住老魏,但我們三人已經(jīng)來到了上午新壘的墓碑前。
老魏又問我:“看一眼他不?”
我搖頭。其實他的樣子在我腦海里已經(jīng)模糊了許多年,近日才死灰復燃逐漸清晰。形式上的看與不看,沒有任何意義。
老魏索性把鐵鍬橫放在地上,坐在木柄上。我和娟子見狀,也跟著坐下。他說:“我們三個都算當事人,這事今天說完,小姿再決定要不要動手?!?/p>
他說,正剛對我犯的事兒,他開始并不清楚。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正剛總愛跟著我,也不好過分干預,怕捕風捉影弄巧成拙,便叮囑娟子時時與我做伴。姚正剛不是讀書的料,初中剛畢業(yè),大伯就送他去外面學手藝。我小學畢業(yè)時,正剛回了鎮(zhèn)上。我變得神經(jīng)敏感,他覺察出我的異常,找到正剛了解情況,問出了當年正剛對我的侵犯。他分析,案發(fā)時間太久,僅憑我的話,缺乏站得住腳的證據(jù),且出這事的時候,姚正剛還不滿十四歲,從法律層面,也只能讓監(jiān)護人加以管教。而我大伯那個樣子,除了打,能管教出什么結果?
清水鎮(zhèn)太小,人和人之間貼得太近,如果鬧大了,我如何承受閑談非議帶來的二次傷害?不如去外面,天高海闊,說不定就把這事翻過去了。因此,他極力勸說她和老姚送我去外地讀書。她和老姚不同意,我既能照顧弟弟又是做家務的一把好手,放我去外地,多花錢不說,家里還少了一個干活兒的人。他跟老姚扯得上火,老姚最后放下話,只要有人出錢,就讓我出去念書。正剛清楚爭執(zhí)的根源,找到他,說心里還是有個坎兒,打算出錢資助我讀書,讓他做個中間人,勸我接受。
“當時,我讓你往前看,就當這事兒是走路不當心磕到腳趾了。我錯了,我是個自以為是的法盲。我們該第一時間報案,讓他接受法律制裁。所謂的臉面,就是皇帝的新衣。我在自欺欺人?!崩衔狠p聲嘆息。
娟子勸他:“老魏你又不是圣人,你只是在特定條件下作了你認為正確的決定。”
我接受了姚正剛的資助,我以為自己能輕快遺忘??伤屠弦σ淮斡忠淮翁崞鹨φ齽偟目犊野堰@段往事翻過來又翻過去,甚至懷疑自己記憶錯亂。
老魏說:“他快走的時候,我問他害你幫你都圖啥。他說,害你,是一念之差。幫你,談不上懺悔,就是想買個心安理得。人嘛,就像我先前說的,太復雜了。”
我問:“我的心安呢,我朝誰買? ,
老姚說:“我勸過他找你道歉,可你一直不咋回鎮(zhèn)上。”
一直沉默的娟子倒氣哼哼地說:“我看他就是逃避,以為錢能買來原諒,做夢吧!”這些年,娟子經(jīng)常照顧老魏,早問出了當年老魏非要她當我跟班的緣由。
“我就曉得你放不下,堵著難受。他跟我說了,讓你扒墳泄恨。”老魏說。
我用只有在老魏面前才肆意張揚的語氣說:“他怎么不敢跟全鎮(zhèn)的人說,允許我對他挫骨揚灰?”
其實我懂。我選擇接受他的資助,他買到了我的沉默不語,怎會舍棄清水鎮(zhèn)好人的名聲?他一生都困在清水鎮(zhèn)了。而我的余生,還很長。
一時間,我們都不說話。墓園外頭,水泥路一側是農田,越過農田,是彎彎曲曲的清水河。河水輕輕晃著月光,無數(shù)銀白的細紋跳躍著,翻滾著。風往毛衣里鉆,娟子冷得連連打戰(zhàn)。沉默片刻后,我問老魏:“他得的什么???”
“胰腺癌?!?/p>
我的心猛地跳動一下,要沖出喉嚨的大笑聲又快速旋轉回腹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著那墓碑上的照片,對著那張嘴角略歪的笑臉說:“真疼。真好?!?/p>
月光下,那張臉漸漸淡了,笑容被風輕輕一攪,散了。他的疼終止了,我的疼,也該結束了。
風中混著新翻耕過的泥土清香,朝我發(fā) 出奇異的召喚。我得回銅洲,我要見吳源。
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跑起來。往前,拐彎,繞過幾棟房子,我的白色小車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我拉開車門,跳上駕駛位,轟開油門。后視鏡里,清水鎮(zhèn)越來越遠,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