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清代文壇最大流派桐城派的集大成者,一位是清代書壇碑學的開山鼻祖,姚鼐與鄧石如是清代安徽文化界的兩面大旗。他們在各自領(lǐng)域中都廣為人知,不過關(guān)于二人之間的交往,可考的史料卻很少。安徽博物院收藏有兩件姚鼐寫給鄧石如的書法作品,為我們了解他們的交誼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文物》1962年第11期上有一則《鄧以蟄教授捐獻鄧石如墨跡》的簡要報道:“北京大學鄧以蟄教授近以其先人鄧石如墨跡等計36項捐獻國家,已由文化部接收,并發(fā)給了獎狀……今年適逢完白山人誕生二百二十年,鄧以蟄教授特將所藏鄧氏精品捐獻。故宮博物院已為此組織一次展覽。”安徽博物院前輩石谷風曾在其回憶錄《親歷畫壇八十年》中記述:“新中國成立后,北大教授鄧以蟄將他先人鄧石如的四十多件作品捐獻給了故宮,為了增加安徽博物館的藏品特色……爭取了這批藏品由故宮轉(zhuǎn)贈給了安徽省博物館收藏。”
筆者曾有幸查看到安徽省博物館20世紀60年代的原始記錄,鄧以蟄這批捐獻文物總計36件,入藏時間為1963年3月,文物來源是“北京大學鄧以蟄捐,故宮博物院代中央文物局撥”,全部為書畫作品,包括8件鄧石如作品,其余為鄧石如父親鄧一枝、其子鄧傳密、同時期師友梁巘、梅镠、程瑤田、姚鼐、錢伯炯、師荔扉、李兆洛、何紹基等人作品,其中就有本文要介紹的《姚鼐贈鄧石如行書十九言聯(lián)》和《姚鼐贈鄧石如行書七言詩軸》。
同時,筆者又注意到1963年4月2日鄧以蟄在為安徽省博物館穆孝天《鄧石如研究資料》所寫的序言中說:“我既忝為山人的后裔,手中不無有些遺跡。其中大部分裝裱成件的無論是山人的作品或友朋投贈,已捐獻國家。聞文化部已全部撥歸安徽博物館?!本C合以上四個方面的信息,可知鄧以蟄1962年捐獻給國家的這批鄧石如及其友朋書法作品36件,已于19 6 3年全部入藏安徽省博物館,這是鄧以蟄先生為家鄉(xiāng)安徽文博事業(yè)作出的一項重大貢獻。
姚鼐贈鄧石如行書十九言聯(lián)(圖1),縱131.4厘米、橫2 1厘米,上聯(lián):“茅屋八九間,釣雨耕煙,須信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下聯(lián):“竹書千萬字,灌花釀酒,蓋知安自宜樂,閑自宜清”。上款“石如老長兄屬”,落款“桐城姚鼐書”。上聯(lián)右上角鈐“夢谷”朱文橢圓形印,下聯(lián)左下鈐“姬傳”朱文方印、“臣鼐私印”白文方印。
姚鼐此聯(lián)為十九言長聯(lián),對仗工整,語義雋永,意味深長。在一般人看來,在朝為官是“貴者”,平民百姓是“賤者”;為官者“富”,普通人“貧”。但當姚鼐經(jīng)歷過為官生活和退隱生活后,篤定地認為其實“富不如貧,貴不如賤”。應該說姚鼐在這個問題上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因為這兩種生活他都經(jīng)歷過。那么,退隱生活為什么好呢?聯(lián)語中描寫了一種意境:“竹書千萬字,灌花釀酒”“茅屋八九間,釣雨耕煙”,這種生活狀態(tài)是一種不被俗事所擾的安靜和閑適,同時可以隨性地做自己喜愛的事,讀書、著書,樂在其中。
姚鼐以此聯(lián)語贈鄧石如,是一種同道間的互勉。鄧石如傾心于藝林,不求半點功名,終身布衣,桀驁不馴,曾自制一方“胸有方心,身無媚骨”印章,以明其志。桐城縣與懷寧縣同屬安慶府,姚鼐比鄧石如年長11歲。對于這位小老鄉(xiāng),姚鼐贈聯(lián)語重心長,既是共勉,也是對同鄉(xiāng)的鼓勵。同時,姚鼐還很謙遜地尊稱對方為“石如老長兄”,也可見彼此間的相互敬重。
姚鼐贈鄧石如十九言聯(lián)已有多種著錄介紹,也一直在安徽博物院展出。而姚鼐贈鄧石如行書七言詩軸(圖2)則“藏在深閨人未識”,筆者也是近來才注意到落款中“鐵硯齋主人”。因為從藏品來源看是鄧石如后人捐獻,鄧石如的室名“鐵硯山房”,那么此詩軸必是姚鼐寫給“鐵硯齋主人”鄧石如的,是二人間互贈的另一件珍貴實物。
此作橫53.5厘米、縱119.5厘米,行書詩句:“新蕉才展中心綠,芳杏將殘半樹紅。門掩小庭無客到,呼兒相對立春風?!笨顚伲骸皶畦F硯齋主人,姚鼐?!毕骡j“桐城姚鼐之印”白文方印、“惜抱居士”朱文方印。
通過檢索文獻可知,這件行書詩軸的詩文內(nèi)容為姚鼐本人所作,見于姚鼐的《惜抱軒詩集》中。從詩的內(nèi)容看,也是一種幽居的心境。對于姚鼐而言,從辭官以后,在各所書院講學,生活是比較單純的,多數(shù)時候都是“小庭無客”,可以有閑情觀察“新蕉才展”“芳杏將殘”。而鄧石如的性格更是如此,一生未求功名,是位閑云野鶴之人。姚鼐以此詩贈鄧石如,確實是再合適不過。
在《惜抱軒詩集》中,這首詩的詩名是“春日漫興”,全詩共6首,其中4首律詩、2首絕句,此為絕句中的一首。其他詩句中多出現(xiàn)“ 江城”“ 江邊”“ 江水”等,詩集中此詩的前兩首分別為《敬敷書院值雪》和《霄漢樓》,敬敷書院、霄漢樓皆為安慶城內(nèi)的地名,由此推知此詩也應寫于姚鼐任安慶敬敷書院山長期間。姚鼐曾兩次主講敬敷書院,第一次是乾隆四十五年至五十二年(1780年至1787年),第二次是嘉慶六年至嘉慶十年(1801年至1805年),據(jù)清人鄭福照《姚惜抱先生年譜》考訂姚鼐的《敬敷書院值雪》一詩作于其第二次主講敬敷書院時,那么《春日漫興》詩也應作于此時,所以這件姚鼐贈鄧石如的行書七言詩軸應不早于嘉慶六年(1801年)。再從鄧石如的行年來看,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由武昌畢沅幕府歸故鄉(xiāng),置田建屋,因臨行前畢沅贈其鐵硯一方,遂將其新建的書齋命名為“ 鐵硯山房”。那么,這件姚鼐贈鄧石如的行書七言詩軸的落款稱“鐵硯齋主人”,當不早于乾隆五十九年,所以不可能是姚鼐第一次主講敬敷書院時期。綜合上述兩方面,這件姚鼐贈鄧石如的行書七言詩軸應作于嘉慶六年之后。
眾所周知,鄧石如是著名書法家,姚鼐則擅長古文。很多人不了解的是姚鼐在書法上其實也頗有造詣,他以帖學為宗,擅長行草書。其在清代書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只因他文名太盛,書法藝術(shù)上的成就被文才所掩蓋。
除上述兩件姚鼐贈鄧石如的墨跡之外,在鄧石如《詩存》中存有一篇《武林喜晤友人因次姚姬傳太史送行詩韻》:“ 天涯各漂泊,腰劍合平津。不作山中侶,而同世外人。搜羅金石字,征逐水云身。鄂渚終年別,相思慰此辰。”
據(jù)考,此詩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這年秋,鄧石如由徽州乘舟順新安江而下至杭州,游西湖,僑居九曲巷汪氏也園。其間,會晤好友桐城人胡虔。胡虔字雒君,師從姚鼐,精于經(jīng)、史考據(jù),尤擅長地理、目錄之學。姚鼐曾作詩《有懷雒君》:“秋陰不成雨,黯黯望空津。楓落初寒水,帆行失意人。山林逮遠性,書篋逐羈身。安得相尊酒,相邀慰此辰?”(姚鼐《惜抱軒詩集》卷九)不難看出,兩首詩中每句的末尾一字都相同,鄧石如此詩是依姚鼐詩的韻而寫的和詩,從詩名中也能體現(xiàn)。這種文人間的詩文唱和,也體現(xiàn)了姚鼐、鄧石如和胡虔三人間的相互贊賞和友誼。
關(guān)于姚鼐與鄧石如的交往,留存下來的史料實在不多。這也更加說明安徽博物院所藏這兩件墨跡之珍貴和補史的價值。安徽博物院前輩穆孝天先生研究鄧石如書法與篆刻藝術(shù)數(shù)十年,他認為姚鼐贈鄧石如行書七言詩軸上的那方“惜抱居士”鈐印(圖3)當為鄧石如所刻,并認為鄧石如的書法篆刻成就,在指導思想上,得自于姚鼐理論啟發(fā)。他們在書法上有著同樣的酷愛,所以有著共同語言,在數(shù)十年的交往中,互相題詠贈答,作書談藝,彼此融洽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