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是生長在我記憶褶皺里的一粒砂。2012年6月,當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二十三歲的皮膚尚能清晰感知空氣中浮動的鐵銹味。
晨光初破時,舊班車馱著滿廂希冀,從馬關(guān)縣金廠鎮(zhèn)扎進群山的褶皺里。車輪在都龍鎮(zhèn)的黃土路上顛簸,暈暈乎乎中揚起的光塵里似乎懸浮著無數(shù)未及講述的故事,直到“麻栗坡”界碑劈開混沌——碎石路基開始親吻輪胎,砂礫在底盤下沙沙作響,我們方才放下心來——至少雨落下來時,這些鋪著砂石的路,會成為阻止車輛一直打滑的救星。
穿行在猛碉鄉(xiāng)的盤山路上,森林的清新在一個個彎道間撲面而來,白簾般的水柱從高聳的崖壁俯沖而下,水霧悄悄掠過車窗沁入衣衫,涼意裹著歡笑聲在車廂里氤氳開來。轉(zhuǎn)不完的彎道間,忽見香蕉林列隊相迎,闊葉在低海拔山洼間翻涌成綠浪,即將成熟的綠皮香蕉預示著豐收在望。谷底最后幾公里,被歲月磨圓的鵝卵石在路面鋪成星圖,車輪碾過時奏響的進行曲混著熱浪叩擊耳膜,讓人感覺置身蒸籠。
當海拔定格在1422米,云霧正收繳最后一絲陽光,那種終于一見的震顫,瞬間從腳底涌上脊椎。老山山頂常年被霧籠罩,青苔很厚,連原來作戰(zhàn)坑道旁的竹子枝丫上也掛了很多青苔,此時雨珠順著竹葉滾落,苔蘚沿著坑道擋墻攀援,恍若要撫慰每道未愈的裂痕。
老山主峰上“大力弘揚以愛國奉獻為核心 不怕苦不怕死不怕虧的老山精神”“軍隊打勝仗 人民是靠山”“老山精神萬歲”“理解萬歲”的標語,字體鏗鏘有力,仿佛多重時空的混響,讓我們看到在充滿硝煙的戰(zhàn)場上戰(zhàn)士們奮不顧身、浴血奮戰(zhàn)以及軍民魚水一家親的場景。硝煙散盡,歷史回響,看著長滿青苔斑駁的塹壕和貓耳洞,戰(zhàn)士們相互鼓勵的話語也在耳畔一遍遍回響。
老山主峰上的霧很濃,那些刻在石頭上的詩行便若隱若現(xiàn)?!堆镜娘L采》《望星空》《熱血頌》《我愛老山蘭》《兩地書母子情》《十五的月亮》《再見吧!媽媽》,恍若當年戰(zhàn)士沾著硝煙寫就的沙啞吟唱,字體遒勁有力,似能觸摸到當年筆尖的顫抖和溫度,讓整座山脈都成了永不褪色的紀念碑。
硝煙散作云海,蘭花年年綻放新的絢麗,責任和守護的話題成為永恒。十二年后重訪時,高速公路已把時光熨平成畫卷。
2024 年3 月,我有幸再次登上老山主峰。迎著朝陽,紅歌的旋律在晨光里流轉(zhuǎn),或激昂或舒緩的旋律,喚醒了我對紀錄片里硝煙彌漫歲月的回憶。大巴車窗成了移動的取景框,車窗外連綿的山化作快速放映的膠片,仿佛歷史與地理時空變換的卷軸在我們面前接受檢閱。車內(nèi),退伍老兵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跟著音樂輕輕拍打著節(jié)奏,跟隨旋律唱出了那些曾經(jīng)鼓舞他們奮斗的紅歌。年輕一代或哼唱或靜靜地聽著,心中涌動著對歷史的敬畏和對前輩的敬仰?!稕]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我和我的祖國》《血染的風采》,當隧道驟然吞噬天光,滿車忽明忽暗的剪影里,所有聲音都化作振翅的雨燕——它們正銜著那些被歲月風化的信仰碎片,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罅隙間筑起虹橋。陽光重新漫進車窗時,我看到歌聲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自豪,這是對革命先烈的最高敬意,也是對今天幸福生活的珍視。
重走老山路,這與之前的體驗是不同的。山腳村落的屋檐下,五星紅旗在陽光中迎風飄揚。那些曾被炮聲籠罩的土地,如今建起了農(nóng)村小別墅,在路旁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呈現(xiàn)出一幅幅安居樂業(yè)、欣欣向榮的美麗鄉(xiāng)村新圖景。
行至距主峰八百米處,引擎聲戛然而止。一盆盆老山蘭在老山主峰大門口燦爛地綻放著,像極了現(xiàn)在的盛世中國。我們沿著道路一直向上,路旁的擋墻上畫了寧靜鄉(xiāng)村、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軍民魚水情等主題的彩色墻畫,當年被炮火剃度的山嶺,而今已經(jīng)郁郁蔥蔥,陽光從樹梢落下的細碎柔光鋪灑在厚厚的苔蘚和落葉上,仿佛時光的呢喃細語,讓人感覺安靜又美好。但路旁的雷區(qū)標志,又在提醒我們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或許正是這份矛盾,讓朝圣者必須用雙足丈量最后的坡道,才能更深切地體會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吧!
喘息聲在林間織成潮濕的網(wǎng),我們的后背洇出鹽霜,“生活好了吃得太飽”的玩笑順著隊伍傳播,為前行增添了幾分輕松。
跟著黨旗一起登上老山主峰,再次參觀戰(zhàn)爭遺址,聆聽解放軍戰(zhàn)士的講解,并在“老山精神萬歲”紀念碑前重溫入黨誓詞、合影,再次撫摸滿是青苔痕跡的塹壕……當站在峰頂俯瞰腳下的山河圖景時,心中充滿了對革命先烈的無限敬仰和對祖國的熱愛。
夕陽斜照,老山主峰廣場旁,一名士兵正用紅油漆給“老山歌曲”《熱血頌》石刻描紅,像某種莊嚴的儀式,此情此景令人動容。士兵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的動作堅定有力,似乎每一筆每一劃都傾注了他對那首歌的熱愛。紅漆在陽光下閃著光芒,仿佛是那些為國家獻身的英雄們的鮮血在歷史的長河中熠熠生輝。士兵的眼神專注,他的背影在斑駁的光影中顯得那么單薄,但又那么堅定。我想在士兵心中,這不僅僅是一首歌,更是一種精神,一種力量,一種信仰吧!他的心中,一定充滿了對那段歷史的尊重,對英雄的敬仰,對精神傳承的使命感。
我的父親,一名曾經(jīng)的民兵,他的故事總在我童年時的火塘邊發(fā)芽。在那時的很多個收莊稼的夜晚,馬鞍歇息了,碗里的烤茶蒸騰起白霧,我聽著他和村里的大爹們哼唱《十五的月亮》,聽他們講述“戰(zhàn)士因為水土不服腿上長滿爛瘡、硝煙摧殘過的土地難以長出植物,騾馬餓得啃樹皮”,這些零碎的詞句如同彈片擊傷了我。直到許多年后的今天,我的雙腳踏上老山主峰,看著被炮火摧殘的土地已成郁郁蔥蔥的森林,騾馬啃噬的樹干已亭亭如蓋,我方覺那些在貓耳洞里發(fā)霉的青春,那些用軍用水壺盛過的月光,都已化作山脈的骨骼。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下山途中,我們遇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滿頭的霜色,比紀念碑還白。在兩位年輕人的攙扶下,他費力地往上走,此情此景,讓我的視網(wǎng)膜突然結(jié)滿水霧。我想,如若不是特別的掛念,不是特別堅定的信仰,他大可不必如此“折騰”。
歸途的夜色中,車廂里漂浮著沉默的鹽粒,此刻我已明白,界碑不是石頭,而是前輩們用軍裝裹著骨血嵌入的脊梁。
苔蘚在微小的裂縫中繼續(xù)生長,當 我們的腳印與前輩的血汗在同樣的經(jīng)緯重 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便不再是抽象的 數(shù)字。
[作者簡介]徐永春,教師,女,1989 年出生于云南西疇,現(xiàn)居云南馬關(guān)。曾有詩歌、散文在《散文詩》 《春城晚報》《云南政協(xié)報》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