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園弄》秘辛，上海灘驚天血案塵封再啟

集結娛樂圈頂流陣容的電影《醬園弄·懸案》終于上映，但卻迅速引發(fā)了巨大爭議。

影片由陳可辛執(zhí)導，章子怡、易烊千璽、梅婷、趙麗穎、楊冪等一線明星齊聚，題材聚焦殺夫奇案，帶有濃厚的獵奇色彩。同時，這是章子怡離婚后的首部電影，自立項以來熱度不斷。她曾在活動中表示：“感謝這個角色，給了我一次重新起航的機會?！?/p>

盡管不少觀眾認可《醬園弄·懸案》在視聽呈現(xiàn)上的精致細膩，但更多觀眾表示失望，紛紛調侃：“花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最后做了一盤涼拌黃瓜。”

批評的焦點集中在劇情上。原本兼具時代背景、社會情緒與性別議題的故事，被處理得松散拖沓，支線紛雜，主線不明。導演似乎想刻畫個體命運的掙扎，卻不舍宏大敘事，強行嵌入法律與權力的博弈，被觀眾質疑“什么都想講，卻什么都沒講透”。

隨著爭議的不斷升溫，越來越多觀眾開始關注這部電影背后的真實案件。1945年3月，上海醬園弄發(fā)生一起震驚全城的命案：身材瘦小的詹周氏手刃親夫，并將其肢解成16塊。盡管案件一審被判死刑，詹周氏最終卻逃過一劫，活到了20世紀90年代。

這起案件因其離奇情節(jié)與深遠影響，與“臨城劫車案”“清東陵盜寶案”“廬山刺蔣案”并列為“民國四大奇案”。

即便時隔多年，重讀此案依舊令人震撼。正如導演陳可辛所言，“我在這里面看到詹周氏跌宕起伏的一生，以及那個復雜年代里百態(tài)人生的縮影?！?/p>

這不僅是一場家庭悲劇，更是時代的鏡像，折射出社會變遷中的個體困境，也提醒我們思考如何避免女性走向絕境。

一樁駭人聽聞的殺夫案

“詹大塊頭已經(jīng)被我殺了，斬成16塊，裝在皮箱里?！?/p>

這是案發(fā)后，詹周氏對鄰居說出的第一句話。

時間回到1945年3月20日清晨，上海醬園弄85號。一樓的張氏像往常那樣出去打水，卻在扶梯邊看見大片血跡。驚恐之下，她沖進隔壁王瞎子家中，抬頭卻看到血水正從天花板滴落，滴在王瞎子的臉上。

王瞎子隨即跑到二樓敲門。那是一對夫妻的住所，丈夫名叫詹云影，妻子被稱為詹周氏。

門開了。詹周氏披頭散發(fā)、滿身是血，指著角落里的皮箱，聲稱自己殺了丈夫，將尸體裝了進去。

詹周氏原名杜春蘭，幼年父母雙亡，被周家收養(yǎng)后改姓周。她9歲隨養(yǎng)父來到上海，沒多久被賣去當鋪當丫頭。17歲時，當鋪老板娘將她許配給員工詹云影。

詹云影，身高一米八五，體重超過兩百斤，人稱“詹大塊頭”。他在典當行擔任朝奉，負責物品估價，是當時頗為體面的職業(yè)。21歲時，兩人正式成婚，杜春蘭變成“詹周氏”，他們共同搬入醬園弄85號二樓。

起初，詹周氏以為自己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沒想到這段婚姻很快成了噩夢的開始。

婚后僅兩個月，詹云影便暴露本性。他沉迷賭博，夜夜不歸，輸光了家中積蓄，甚至淪落到典當衣物的地步。更糟的是，他頻繁流連風月場所，還將他與情婦的私生子帶回家中，強迫詹周氏撫養(yǎng)。

家暴也接踵而至。每當詹云影在外受挫，他便回家對妻子拳腳相加，極盡打罵之事。

為了維持生計，詹周氏拜托鄰居幫忙，找了一份香煙廠的工作，卻被丈夫污蔑“工作是假，找男人是真”，在醉酒后將她打成重傷，臥床數(shù)日，詹周氏無奈被迫辭工。此時家中一貧如洗，連可以典當?shù)奈锛妓o幾。

長期挨餓，加上持續(xù)的身體與精神折磨，詹周氏一度萌生自殺的念頭。1944年10月，她曾吞下“來沙爾”（煤酚皂溶液，一種消毒防腐藥）想要了卻殘生，被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后救下。

求死無門，她只能繼續(xù)求生。鄰居們湊錢幫她買了菜刀、竹籃，她原打算沿街賣醬豬肉補貼家用，錢卻被詹云影搶走，再次輸光。

案發(fā)前夜，詹云影賭后而歸，面對詹周氏的幾句抱怨，他如往常那樣大罵毆打，持續(xù)近兩小時。拂曉時分，他倒頭睡去。詹周氏望著他熟睡的背影，婚后九年的屈辱與憤怒瞬間爆發(fā)。她拿起廚房的菜刀，朝詹云影頸部砍去，并將尸體分成16塊。

證據(jù)確鑿，供認不諱，動機明確。1945年5月3日，“醬園弄殺夫案”由上海地方法院公開審理。為慎重起見，法院特設合議庭，宣判：詹周氏死刑，褫奪公權終身，沒收作案用的菜刀。

一樁駭人聽聞的血案似乎塵埃落定：殺人者認罪伏法，法律予以回應。但誰也沒料到，這樁殺夫案背后，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當女性舉刀之后

謀殺親夫，分尸16塊，這樣的標題在任何年代都是頭條爆款，何況是在民智未開、風氣保守的民國。案件一經(jīng)曝光，輿論嘩然，尚未宣判，各種傳聞已甚囂塵上。

首先，人們質疑的是詹周氏的作案能力：她身高不足一米五，體重不足八十斤，如何殺死近兩百斤的“大塊頭”丈夫，還能將其肢解？

按照彼時“無奸不成殺”的思維，坊間盛傳“案中有案”，媒體競相渲染為《醬園弄艷尸案》《風流寡婦肢解親夫》等標題，暗示殺夫案背后有第三者參與。

在審訊中，詹周氏先指認鄰居賀大麻子（賀惠賢）為同謀，此人在案發(fā)后離奇失蹤，警方調查后認定他與案件無關。接著，她又指控詹云影的朋友“小寧波”何寶玉，稱二人有染，共同策劃殺人。然而，“小寧波”也有不在場證明。詹周氏隨后改口，稱自己是出于報復才誣告。最終，兩個嫌疑人均被認定無罪。

另一個爭議是：詹周氏殺人時是否精神失常？

2012年，一位叫沈子可的醬園弄居民在節(jié)目《天眼》中回憶，案發(fā)時他還年幼，清楚記得詹周氏曾對鄰居說，殺人前她總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低語：“殺掉他，你才有超生的時候，不殺他，你永遠不得翻身?！甭犐先?，詹周氏殺人時仿佛出現(xiàn)了幻覺。但當時的司法鑒定認為她神志清醒，具備完全刑責能力。

隨著案件深入，詹周氏的過往被披露，社會輿論分裂成兩派。一派將她視作“現(xiàn)代潘金蓮”，堅持殺人償命；另一派則同情她的遭遇，認為她被逼到了絕路，呼吁法院從寬處理。

彼時，婦女解放思潮正在上海流行。知名作家蘇青在《雜志》發(fā)表《為殺夫者辯》，公開為詹周氏發(fā)聲：“唯有常年受屈的人，才心懷狠毒……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若萬人流血，便是英雄；若一人流血，是犯罪”。

蘇青將此案視為社會壓迫下的女性反抗，認為詹周氏“沒有父母，身邊沒有人關心她，也沒有負責的丈夫?！痹谶@樣的困境下，她沒有自救的希望，唯一的選擇就是自殺，或者殺人。

在蘇青的推動下，《雜志》連續(xù)刊發(fā)多篇聲援文章，強調一個屢施家暴的丈夫不應得到道德豁免。民國才女關露也撰文反問：“淫婦皆曰可殺，為何淫夫就不可殺呢？”

社會輿論沸騰，多位律師提出為詹周氏提供無償辯護。一位天主教會的修女主動為她作偽證，稱詹周氏已經(jīng)懷孕，企圖延緩死刑執(zhí)行。

如果說輿論為她爭取到了喘息的空間，那么真正改變詹周氏命運的，卻是那個動蕩的時代。

幾個月后，日本投降，汪偽政府垮臺，國民黨政府發(fā)布《犯罪赦免減刑令》，詹周氏被改判有期徒刑15年，關押于提籃橋監(jiān)獄。她被分配到繡花組，憑借精湛的手藝，成為女犯中的勞改標兵。

新中國成立后，詹周氏本有機會取保候審，但因無人擔保，她被轉至江蘇大豐的農(nóng)場繼續(xù)勞改。刑滿后，她改名“周惠珍”，被安置在農(nóng)場工作。

1959年，經(jīng)人介紹，她與一位炊事員結為夫婦，二人共度了三十年的時光。丈夫去世后，她獨自一人安享晚年，生活平靜安穩(wěn)。

1990年，《上海灘》雜志記者徐平輾轉找到她，此時的她已是個精干且健談的老太太，每月領著百余元退休金。正是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才讓世人得以拼湊出那段支離破碎的往事。

談及兩段婚姻，周惠珍淡然表示是緣分使然。至于殺夫事件，她始終回避談及，擔心這段過往對后代不利。她一生無子女，但認養(yǎng)了多位干兒女。自離開上海后，她再未回到過那座城市。

“詹周氏們”的困局

“醬園弄殺夫案”，是中國社會首次關注家庭暴力的重大事件，但絕不是最后一次。詹周氏的悲劇，映射的是無數(shù)身陷絕境的女性命運。

當年為她發(fā)聲的作家蘇青，也曾因被丈夫扇耳光毅然選擇離婚；才女蕭紅，在文學盛名之外，承受過伴侶蕭軍的出軌與暴力。有文化有地位的女性尚且如此，遑論普通女性。

即便進入現(xiàn)代社會，家庭暴力仍然存在。2018年，聯(lián)合國曾發(fā)布數(shù)據(jù)：全球三分之一的女性曾遭受身體或性暴力，施暴者多為親密伴侶，真正報警者卻不到10%。在中國，女性平均遭受35次家暴后才會報警。

除了“隱忍為德”等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許多女性選擇忍受暴力，是因為在乎孩子的成長和社會的看法。此外，家暴常呈現(xiàn)“周期性”特征，從言語侮辱到肢體沖突，再到施暴者的道歉與求和。每一次“我不會再犯”的懺悔，往往成為下一次暴力的前奏。逐漸地，反抗被恐懼壓制，信任也在不斷消耗中崩塌。

部分“詹周氏們”在絕望中走向極端。

據(jù)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統(tǒng)計，2016年至2022年間，全國審理了323起受虐婦女殺夫案，其中100起的被告人長期遭受家暴，占比30.96%。而在2009年云南第一女子監(jiān)獄的223名重刑犯中，有173人因無法忍受家暴而反殺施暴者。

這些案件的判決通常較為嚴厲。以2010年的四川李彥案為例，李彥長期遭受丈夫的身體和性虐待，在一次生死威脅下反殺對方，并將尸體肢解、烹煮。一審二審法院均判其死刑立刻執(zhí)行，理由是“手段過于殘忍”。

在當時，“反殺”案件的司法態(tài)度普遍偏重。法律學者邢紅玫研究發(fā)現(xiàn)，在四川某女子監(jiān)獄中，因家暴反殺的女性，超過一半被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

李彥案再次引發(fā)了法律和社會的爭議。許多法律人士認為，她的罪行并不至死。

婦女法律中心副主任呂孝權認為，李彥患有“受虐婦女綜合征”，一種由美國心理學家雷妮·沃克提出的病理性心理狀態(tài)，常見于長期遭受伴侶暴力的女性身上，表現(xiàn)為“暴力循環(huán)”和“習得性無助”兩大特征。

患者往往感到自責、內疚、缺乏自尊及自我保護意識，逐漸對施暴者形成病態(tài)依賴，喪失逃脫的能力，直到情緒崩潰，做出極端反應。

在社會各界的聲援下，李彥的死刑判決于2015年被改為死緩。

同年，最高法聯(lián)合最高檢、公安部和司法部發(fā)布《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刑事案件的意見》，明確規(guī)定：對于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在恐懼和激憤的狀態(tài)下實施傷害或殺人行為，若施暴者在事件中存在明顯過錯，可以酌情從寬處罰。

《意見》出臺次日，浙江溫州審理了一起類似案件：姚某因無法忍受丈夫長期出軌與家暴而反殺，僅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

很多人仍然感到疑惑：“既然過不下去，這些女性為何不選擇離婚，而是殺人？”

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勞佳琦曾在華北某女子監(jiān)獄進行實地調研，并在論文《瘋子抑或壞胚子？——我國女性暴力犯罪人形象的迷思與澄清》中指出，殺夫女性在入獄前通常具備正常的判斷力和道德感。但長期受虐使她們出現(xiàn)人格障礙，不敢逃、不敢說，用最極端的方式結束了這段病態(tài)的關系。

走到殺戮那一步，對施暴者是懲罰，但對受害者而言卻是更深的毀滅，甚至需要為此付出余生的代價。這顯然不是社會所期望的“正義”。

真正的出路，絕不是鼓勵更多女性舉起刀來，而是為身陷困境的她們提供一條合法有效的“脫身路徑”，讓像詹周氏這樣的女性在絕望中看到希望，而不再需要用血的代價來終結暴力。

從八十年前的詹周氏，到十年前的李彥，她們的遭遇并非孤立事件。她們的“罪與罰”，不僅促使公眾重新審視家庭暴力問題，也推動了法律與制度的逐步改善。

畢竟，我們真正期待的是這樣一個社會：女性無須舉刀，便能終結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