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證的認定有名額。\"戴眼鏡的男人把羅圈腿的表格甩給他,“回你們村重新寫申請。\"我看到羅圈腿把白紙按在胸口,張大了嘴,眼白越露越多,嘴里的口水風干了,也沒有發(fā)出聲來。我提著材料,等著羅圈腿騰開位置。戴眼鏡的人站起來,伸手把褲子從屁股縫里拽出來,假裝走向電風扇,繞過了我和羅圈腿,找到門的方向,快步走去。他想跑。
我立馬跟出門,終于在樓道里追到他。樓道有點暗,怕他看不見,我沒把殘疾證遞給他?!澳闳ツ??”我問?!澳闶歉墒裁吹??!彼麊栁摇:退哌^樓道的幾個辦公室,其他房間已經沒人?!吧墯埣沧C。\"我說。我舉起我形似雞爪的手,它像樹根一樣扭曲。年輕時一場類風濕,使我的手指關節(jié)變形??吹轿业氖?,他停下腳步。
“開證明了嗎?”他問。
我說:“開了,蓋章了?!?/p>
“誰讓你來的?”他又問。
誰讓我來的?我該說誰的名字?這是我第三次來這里,前兩次都還在排隊的時候就被告知開證明回去一趟,蓋章回去一趟,這是第三次來,村長還和我說,我的弄不成??隙ú荒苷f村長的名字。“你回去等著吧,我去上廁所。”
我沒有立馬回去,慢悠悠走到樓道盡頭,看羅圈腿從房間里走出來。我面對著窗戶,從紙袋里掏出我的情況說明,回頭看確定沒人,我掏出兩張我認識的人,疊在情況說明里,剛好疊兩折可以夾住。情況說明現在一只手掌那么大,如果我的雙手正常,就可以擦在手心,現在我只能用拇指和其他四指鉗著。透過窗,我看到一樓的藍色圍擋里,工人手握鐵鍬鏟土,手指粗壯有力。
這里變了,小林初中的時候,我第一次來這里辦三級殘疾證,那時還在一樓。小林幫我寫的申請書,用他學到的作文結構法,把我和他爸生病住院的情況寫到了第一段。小林不知道,人到了一定年紀,會隨機出現一些病癥,我的乳腺里發(fā)現一個黑點,他爸是屁股上長了一個痔瘡?!伴_頭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毙×謱懲赀€在修改,最后譽抄了一份。小林的手指很漂亮,細長白皙。
小林上了大學,他的手長得更大了些,手背和指背上長了一些細細的汗毛。小林申請助學金要用我的三級殘疾證,說話口吃的鄰居看到我的殘疾證,問我怎么才三級,她僅僅是口齒不清,還能打麻將,卻是二級,每月比我多領四十塊錢。小林讓我也升級殘疾證。我從床下把住院的所有檢查報告和賬單找出來,印著不同醫(yī)院名字的塑料袋子里的材料,厚厚一疊。
小林從袋子里掏出材料翻看,他看不懂檢測的項目、數據,那些數字和金額,是我住院期間生命值的浮動,和他爸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感情。我看小林拿著的單子,告訴他各種檢測和治療的方式,最多的是手臂抽血進行檢測,最疼的是用針管,通過眼白進行注射治療。小林掏出一個胸部的CT光片,對著光看左胸腔的那個小小陰影。我如釋重負地和小林說:“當初如果我沒有試驗新藥,可能就回不來了。”
隔著藍黑色的光片,小林沒說話。小林從袋子里掏出兩張我和他爸的二寸免冠照片。我以為是當初做病歷留下的,讓小林把免冠照給我。小林說:“初中上英語課的時候,老師讓每人帶兩張父母的照片。\"我突然想起,住院的時候讓別人給小林捎回去的兩張免冠照。這些材料也代表著我缺失小林的初中和高中時光。
我跟著戴眼鏡的人回到辦公室,捏著情況說明遞給了他。當他摸到情況說明的厚度后,整個手臂變得柔和下來?!白"他指著辦公桌外的椅子說。我看到他一只手拿著情況說明,一只手去拉抽屜,當抽屜拉到一半時,拿著情況說明的手臂,自然懸停在抽屜上方,兩根手指撥開折紙的縫隙,里面的東西安全降落在抽屜里。他又把情況說明放到桌上,從抽屜里取出眼鏡盒,打開眼鏡盒,拿出一方否黃的柔軟的眼鏡布,輕輕地摩擦鏡片。小林也戴眼鏡,我經常見小林用衛(wèi)生紙擦眼鏡,有時候沒有衛(wèi)生紙,他就直接撩起肚子上的衣服擦。
戴眼鏡的男人動作變得悠閑了,他擦完眼鏡后還點了一支煙,然后才慢悠悠地打開我的情況說明。他的手很豐滿,手心里露出的皮膚都是粉色的。他邊看說明邊向我問話,情況說明大體上和小林寫得差不多,有兩點不一樣,一個是他爸失業(yè),沒有退休金應該不算下崗,如果說是被趕了出來,又稍顯刻薄,如果小林在他會怎么說呢?
“你兒子找不到了?這是什么意思,人怎么會找不到。應該是大學畢業(yè)了,對吧?”戴眼鏡的人問我?!笆锹撓挡坏搅恕"我說。小林快畢業(yè)的時候忽然失聯了。我們應該盡早發(fā)覺,可小林平時就是那種不經常和家里聯系的孩子。他經常是放假回家前的一兩個小時才會給我發(fā)消息,至于他在學校里的任何生活、信息,我都不知情。
“畢業(yè)之前,他刪除了家里所有人的微信,包括他的朋友。我去學校找過他的老師和同學,他們也找不到。腿在人身上長著,人跑了就找不到了。”
戴眼鏡的人茫然地看著我說:“那你們沒有報警嗎?萬一發(fā)生什么?!?/p>
其實小林消失后,我通過小林的舍友了解了一點小林的信息。和小林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個女生,是小林的高中同學。聽小林的舍友說,小林在高中和大學期間一直喜歡這個女孩。畢業(yè)后,他們就一起消失了,只不過女孩沒有小林那么決絕,她保留著家人、朋友的聯系方式,對她和小林的行蹤閉口不談,其他消息選擇性回復。我讓小林的舍友幫忙問這個女生,說家里在找小林,想知道小林怎么樣了。一個禮拜之后,小林的舍友捎話回來。女孩說,小林讓家里別找他了,他不回去了。女孩說,小林和她都找了一份工作,現在他們住在一起。知道這個消息,我心里放松了一些。
“沒報警,雖然消失了,但我們知道人沒事。\"我說。我把手提袋里其他材料遞給戴眼鏡的人。
不知道戴眼鏡的人有沒有聽到,或許小林對他來說是不重要的,在家里能掙錢的才是人。小林剛畢業(yè),在他眼里,一個剛離開家的孩子還沒有養(yǎng)活自己的能力。
“你們家就你和你漢子的材料就夠了,孩子別說消失了,就寫剛畢業(yè),還沒有工作。哎,算了也不用改了。\"戴眼鏡的人把材料放在桌上,看了眼門外無人,壓低聲音對我說:“我可以幫你申請,但如果認定下來,可能會有回訪調查。如果別人查下來,你能扛住嗎?如果升級了,你們村的人,會不會說你?”
“扛得住,不怕查,我生病,我老漢在家,我家孩失蹤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說
“我把你的材料收下,你回去等電話吧?!?/p>
我起身,慢慢走到了門口,戴眼鏡的叫住我,說袋子里有的材料不需要,我可以拿回去。
我以為事情應該算完成了,至少自己爭取了。如果殘疾證升級成功,一個月我有一百二十塊用來開銷,吃菜有家里種的菜地,村上分的米面油根本吃不完,水電費、人情往來什么的有小林他爸。小林他爸再找份工,我們一起存點錢,再和親戚借點錢,給小林娶媳婦,這樣我們的人生任務就算完成了。我想,如果把以前小林說的事都做了,小林是不是就回來了。
“為什么是在為我活著,你自己呢?!蹦X海中突然響起小林的話
小林在消失前有過預兆。那時小林放寒假在家,吃完晚飯,他沒有直接回臥室,反而一聲不吭地看著我洗碗。在小林上大學前,如果小林考試失利,我們會用讓他洗碗的方式激勵他。他上了大學后就沒再要求過他,他也沒主動洗過。他看我把筷子放回筷簍,把三只從小到大擦在一起的碗放進鍋里,用鍋蓋蓋住。有必要把碗封住嗎?明天還會接著使用。如果有,那筷子、勺子、鏟子是不是也不應該裸露在外?這么想,筷簍、調料瓶的外殼、做飯時油煙熏過的墻壁、玻璃都需要擦拭?;蛟S廚房應該采用冰箱結構,用完了所有東西都可以關起來,保持一種視覺上的干凈。我用抹布把櫥臺擦拭干凈,只是簡單的洗碗就已經讓我變形的雙手變得油膩、深紅。小林在洗手池幫我蓄了熱水,我開始清洗我的雙手,因為指節(jié)無法舒展,我的手心一直是個窩,所以我雙手的觸碰并不充分,我的清洗是橫的手指和豎的手指在水下寫“井\"字。洗完手后,我的手背逐漸恢復成淡黃色,手背中央能看到幾條淺淺的紫色靜脈。
“看什么,光看又不幫我洗?”我問小林。
“以前能洗,現在你不讓我洗?!毙×终f。
“你洗不干凈,洗完了還得我收拾。你的手要留著干其他事。\"除了洗碗,從小我沒有讓小林做過家務,家里只有他一個孩子,實在也不用他做什么。小林不會做飯,他應該也不會縫補衣服,他在外面讀書,整理床鋪、套被套、洗衣服,我沒有教過他,小林話少,這是我留給小林可以和別人交流的部分。小林在學校應該會一直吃食堂,他可以找一個會做飯的老婆。
“我的手留著做事,那你的手呢?”小林問。
“給你做飯啊。
“可也并沒有做得很好吃。”
這是小林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評價我做的飯。我知道自己做的飯并不好吃,至少外形上我做的飯并不好看,因為雙手變形,我做什么都是抓著,撕、拉、摳任何力量動作都與我無緣。我很難把菜切得很整齊,我用不了太沉的菜刀,只能捏著刀具的扁柄,正常人單手拎動的炒鍋,我需要用兩只手端著。任何調料瓶的封口和拉環(huán),我都需要小林和小林他爸幫我打開。塑料袋撕拉的鋸齒對我也是困難的,我隨身備著剪子,用剪刀完成復雜的手指活動。
我雙手的無能在包餃子時表現得猶為徹底,搟不了餃子皮,我只能負責捏合,在我手指拙劣的配合下,我捏出一個個畸形兒。小林和他爸從未夸過我做的飯好吃。因為我的雙手變形,他們似乎諒解了飯菜的不好吃。我時常會撫摸手上增生的結節(jié),它長在我的手背和部分手指上,開始時軟軟的,慢慢會變得像棋子一樣堅硬。小林不知道,我的雙腳其實也變形了,腳上的結節(jié)折磨我更甚。我之前管結節(jié)叫“肉疙瘩”,小林上學后告訴我這叫結節(jié),他還告訴我,我手指的彎曲不叫雞爪,叫天鵝頸形病變??词种缸冃蔚膫让?,確實有點像天鵝的脖子,小林很會說話。小林小時候和我說,他要學醫(yī),幫我把手治好。
除了類風濕,在我胸口第一次疼的時候,小林的爸爸正在上夜班,小林在客廳看電視,我睡覺被疼醒,那會兒還不知道胸腺發(fā)生了病變,以為只是風濕病的并發(fā)癥。后來又疼了很長時間,小林會把我的臥室門留一個小口,我在臥室里躺著睡覺,感覺到疼痛會小聲哼哼。他把電視音量調節(jié)到剛好蓋住我的呻吟聲。我知道小林是在陪我,他沒怎么換臺,所有廣告都是聽過去的。疼得最激烈的那個晚上,我大喊小林的名字,小林立馬推門,開燈進來。我?guī)缀跏前笾艉靶×值拿郑揖o閉著雙眼,讓小林去把我臥室里紅色寫字臺中間的抽屜拉出來,在抽屜底的托板里有一個信封。我讓小林幫我取出來。
小林沒有多余的話,我聽到他在急促地拉抽屜。抽屜是木制的,摩擦力很大,如果是平時水平著慢慢地拉,是可以拉出的。小林拉得太著急了,空氣激烈地叫了一聲,抽屜卡住了。應該是向上傾斜了,我聽到小林在用手掌拍抽屜的擋板。小林對抽、拍抽屜很認真,聽不到我急促的呼吸,眩暈和疼痛加劇了我對時間濃稠的感受,我的后背冒了冷汗,我不再叫小林的名字,嘴里嘟嚏著“哎呦娘哎,哎呦娘哎”。我感覺我的生命可能要停止了,于是我不再等待,艱難地睜開了眼,燈光很刺眼,我一邊叫小林的名字,一邊扭頭看小林的方向。我看到小林彎著腰,歪著頭,向抽屜深處張望的樣子。我可憐的孩子,在我以為我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沒有看到我。
終于,抽屜被完全拉出來了,小林取出放在抽屜底下的信封。小林把信封給我。當我拿到信封時,燈光還是刺眼,小林蹲在我的床邊,我的疼痛緩和了一些。小林給他爸打了電話,接我去醫(yī)院看病。這一走就是五年,離開對我最重要的小林五年。
“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按你想的那樣?!毙×终f。
我打開裝著殘疾證認定材料的手提袋,看到袋子里放著的對折的鈔票
我的殘疾證不知道有沒有升級成功,不過我獲得了學習的機會。村長派我和另一個女人去鎮(zhèn)上學習,那個女人是村上送水工的女人,他們夫妻都是跛腳,都有二級殘疾證。我們是在一個農校學習,學??粗翊髮#@里是用紅磚鋪的路,時間太久,紅磚變成了黑磚,有許多水桶般粗的大柳樹,樹根很有力量,把周圍的紅磚頂了起來。
這是一座和我們一樣老的的校園,匯集了我們十里八鄉(xiāng)的奇人異士,有缺胳膊的,有少腿的,最有本事的是一個完全沒有雙手的人,他的“雙手\"是從小臂開始的,連手腕也沒有。他把自己的兩只手稱為“骨朵兒”。確實有點像花骨朵,可惜不能長出來。上課的時候,奇人自然不能寫字,不過他可以用自己的骨朵兒翻書,翻本子。我們更好奇他怎么吃飯,一個連手都沒有的人,他應該怎么吃飯呢?到了吃飯時間,我們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的表演,他拿出他的特制餐具,是電視里監(jiān)獄犯人們用的藍色球柄飯勺。奇人用兩只骨朵捏住藍色的小球,用勺子鏟了一個丸子,他是可以端著勺子喂到嘴邊的,可能是因為我們看著,他用兩個骨朵捏著勺子向嘴巴做了彈射,丸子像從投石機射出的石子一樣,貫入他的嘴巴。
有人沒忍住叫了一聲好。奇人說:“這算什么,我還能打麻將和開車。\"很快我們就看到了,他可以利用兩個骨朵一次掐起四張牌,進行壘牌,把牌由躺著到豎起來需要人幫忙,出牌和起牌他都可以自己完成。他出牌的時候像打臺球,骨朵上像是有只隱形的手,出一張打一張,沒有推錯的情況。他開的車是一個改裝三輪,啟動、油門、剎車,全部都改裝成腳動控制,他的骨朵只負責控制方向盤。
看著奇人這么能干,我覺得我的雙手也可以發(fā)揮作用。
學習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各種課程都有,蔬菜種植、農林、畜牧,還有各種政策講解。給我們上課的都是些年輕人,看著像研究生剛畢業(yè),有個男孩看著很像小林,穿著白色襯衫,戴著眼鏡,上嘴唇還有細密的胡須。男孩剛開始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在教室后面架了一臺手機,說是要錄課。開始時我們還很配合,裝作聽得很認真,過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了,男孩總是用些我們聽不懂的詞語,上課時不時有人打斷,提問他“什么是肥水”“什么是凍害”。
直到有個人在手機上刷視頻,看到我們視頻在直播我們自己的課堂。原來男孩根本不是在錄課,而是在用我們直播。我們變得更加不配合,在課堂上睡覺,吃東西,玩手機。有人還在私下討論男孩利用我們直播可以賺多少錢,有人扒了男孩的賬號,他的視頻有幾百或者一千的點贊,這些點贊能幫他賺多少錢呢?男孩發(fā)現了我們知道他在直播,他解釋說,直播可以幫助我們吸引更多的關注,他還鼓勵我們,可以直播自己的生活。男孩為了融入我們也做過努力,他和我們一樣,用水果罐頭玻璃瓶當水杯,和我們一起喝大葉茶。他似乎喝不了大葉茶,只是把茶水放著,給我們看。當我們都不在聽課的時候,他也不再講課了,坐在講臺上,和我們在教室里吹熱風。“教室里為什么沒有安風扇?”他問。沒有人回答他?!澳銈兊暮⒆釉谧鍪裁??”他又問。
依舊沒有人回答他,不過大家接過了男孩提出的話題,開始聊天,進行自己的討論,把男孩排除在外。我大概理解大家的態(tài)度,一方面我們年紀大了,他講的東西我們聽不懂。另一方面,給我們講課的都是正常人,他們經歷的生活和我們不一樣。他講的只是書上的知識,而不是我們的生活。這次重返校園,讓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讀書的經歷,不一樣的人,會被大家特殊對待。男孩就是那個特殊的人,他擁有我們不曾有的一切,健康完整的身體,輕松的工作,他受過最大的苦,可能只是在這么熱的教室里給我們上課,他在不斷地用衛(wèi)生紙擦汗。同在教室里的我們并不覺得熱。
我們開始翻開手機相冊,相互炫耀自己孩子的照片。我們都是奇人異士,可我們的孩子卻都平平無奇,四肢健全。我沒有翻我自己的手機,我驚訝地想起,我手機里沒有一張小林的照片。他們在炫耀自己的孩子,或是讀書、或是工作、或是娶妻生子,我被排除在外。我忽然想到,即使是奇人異士,我們也是互為怪異的。不知道小林以前在初中英語課上,老師讓同學們介紹自己的家長,他是否也像我這樣語塞。
小林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去學校給小林開家長會,老師開家長會不用孩子陪同。我去得很早,在他們還沒放學就過去了,樓道里有一些和我一樣早到的家長,他們的穿著很華麗。有的媽媽穿著長靴和皮裙,燙著卷發(fā)。有的爸爸頭發(fā)上打了發(fā)膠,看上去很油亮。我的個子不高,身材比較矮小,也沒有燙過頭發(fā),四十歲之后,我的鬢角開始出現白發(fā),去理發(fā)的時候我會把它再染成黑色。我穿了一件白色的翻毛外套,這是我姐姐給我的舊衣服,我已經很久沒有買新衣服了。我右手搭握在左手四指,兩手疊在身前,這樣會盡可能使我的雙手看起來正常。我一個人站在樓道的角落。下課鈴響,學生涌了出來,在都穿著校服的孩子們里,我一眼看到了小林,他低著頭,縮著脖子,從人群的邊緣迅速走過,并沒有看到我。
可能是害怕小林再遭遇到這種無人在意的情況,下課后,我問男孩怎么用短視頻直播。我平時會刷短視頻,每個短視頻平臺都有用戶看滿時長得獎金的活動,很多都是每天打卡三到五個小時,堅持十五天或者一個月,可以兌換十塊或者十五塊。如果不是掙不了錢,誰會愿意做這樣的任務。他給我介紹,說如果我想直播,他可以幫我開通視頻號。我點著頭,心里卻打了退堂鼓,直播,我能直播什么?不過,我還是認真聽完了男孩的講解。出來學習的幾天,我隱隱又感覺到胸口疼,像是心臟,年紀大了,身體上有點小病痛,不舒服習慣了,或許過幾天就會好。
上課不是我們的生活,下課才是。作為成年人,我們也有自己的夜生活,好不容易從家里出逃,男的、女的盡可能地認識自己不認識的人。我們住的是六人學生宿舍,但這不妨礙我們能找到單獨接觸的機會。我們也可以像年輕學生那樣,在茶水室,在樹底下約會,甚至在一些不可能的地方約會。傳得最厲害的就是奇人,聽說他會和女人一起上廁所。學校里有大廁,是男女分開的。還有一個小廁,單獨的小房間,單獨的坑位,是旱廁,水泥板的切割露著一個長方形口子。不止一個人看到奇人和女人從小廁里同時出來。我不好奇奇人做什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廁所里能做什么??晌疫€是看到了,一次我見小廁門沒關,以為小廁沒人,推門進去,看到奇人和一個女人像兩只螞蚱一樣抱在一起,蹲著上廁所??吹轿疫M來了,他們兩個人站起來,好像為我證明,他們什么都沒做,只是上廁所。我看到后轉身就走,他們如果真的做了什么,我反而覺得他們正常。
講完書上的課,他們又給我們安排了一些手工課,做一些簡單的可以在地攤上賣的小玩意兒,像是布偶娃娃。我選擇了一個最費時間,也最需要手部力量的,手工串珠。需要拿鉤子穿著透明線,把塑料珠子織成墊子。老師給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大的坐墊,白底上有個大紅喜字。老師讓我們自己用珠子織個杯墊,我想了一下,我想織一棵小樹。
我手上的全部結節(jié)都變成了老繭,我調動它們讓它們幫我完成,捏緊珠子,并用線完成穿刺。我串珠子時的努力和堅決影響了其他人,除了完全沒有手不能完成手工跑去打牌的,我算手部最特殊的。他們看到我艱難地完成了幾個珠子,并且開始設計圖案,紛紛投來像觀看“奇人\"那樣的目光。有人調侃我旁邊雙手正常,可連兩個珠子都沒有串好的人,“看,她竟然還不如她呢。\"在兩相比較中獲勝,我并沒有優(yōu)越的感覺。我覺得,我和他們一樣,和所有雙手正常的人一樣,他們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不需要嘉獎。我的串珠作品完成了,紅色的底上,一棵綠色的小樹。大家都覺得我很有本事,竟然能完成這樣一幅作品。給我們上課的男孩和我說,可以開個直播,就在直播里串串珠,賣珠子,不見得能賣出去,但可以讓他們看我串珠子的過程,一雙變形的手,也可以完成艱難的串珠。我覺得不舒服,沒有同意。培訓結束發(fā)培訓證書的那天,和我一個村送水的女人說,在證書上我們不能寫自己的名字。
“為什么不能寫自己的名字?”我問?!拔覀兪琼斕鎰e人的名字來的?!彼退苏f。
“別人的名字?那為什么不早說,這課、這活動全是我們自己參加的。”
“參加培訓的補助是我們的,只有證書上的名字不是我們的。一個證書而已,錢是我們的不就行了?!?/p>
直到培訓結束,我才知道,我頂替的人是村長的老娘,她眼睛看不清楚,不能參加培訓。這個培訓和我殘疾證的升級沒有一點聯系。原來有些事情,不是我覺得我能做到,就可以做到的。
培訓的地方離我姐姐家不遠。培訓結束后,我去了我姐姐家。我姐姐和我一樣,有類風濕,她的情況要比我嚴重,她身上的所有大關節(jié)都發(fā)生了形變,她的胳膊肘、膝蓋、胯骨都有不同程度的彎折。每次想到她,我就會感到很心痛,如果我的類風濕沒有及時治療,嚴重到她那個程度,我該怎么辦,小林又該怎么辦。我的姐姐有三個孩子,從她生病開始,三個孩子輪流照顧她,其中最小的那個孩子,更是為了照顧她,早早輟學,成人之后就嫁人了。所幸,我們的孩子都沒有像我們一樣,有奇怪的病癥。
我姐姐臥床十幾年,除了她的頭,我沒見過她被子下的身子,她的世界是平行的,生病之后,她幾乎沒有出過她的臥室。我姐姐時刻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十幾年身體一直保持著奇怪的姿勢,那種痛苦我想象不到。我去找我姐姐是因為她要用她丈夫(姐夫在年前遭遇了一場車禍離世了)留下的賠償金做手術,可以通過一些手術矯正她身體的畸形。她身上的畸形太多,具體能矯正哪些關節(jié),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我姐姐是姐夫賠償金的第一繼承人,她有權決定用這筆錢干什么。不過我認為,對于我們這些半個身子已經入土的中年人,身體是彎曲還是舒展已經不重要了,我們已經不能再跑再跳,像個年輕人一樣去從事體力活動。就算她全身的畸形都可以矯正,手術完成后,她也不過是躺得更平了。假如我是她,我想,我不會拖累小林的。我姐姐的三個孩子都已經成家,他們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孩子。我的人生任務已經完成,我可以考慮自己了。
姐姐變得比以往更加瘦弱,臥室里純白的墻壁已經發(fā)黃,小屋里彌漫著藥物和消毒水的味道。我下意識裹緊了衣服。白色的高床上覆蓋著厚厚的被子,她露出的手腕特別細長,瘦瘦的脖子上邊吊著一個倒五邊形的腦袋,臉是黃白的,眼睛是灰白的。姐姐嘴里有時哼哼著,一見到我來她就笑了,說一會兒話,就會讓孩子幫她翻身,說是翻身,其實就是向左側躺一下,向右側躺一下。姐姐和我說了一些她孩子的事,說她的孩子們怎么工作忙。她問我小林呢?我說還沒畢業(yè)。姐姐說羨慕我,羨慕我還可以出去,她現在只想伸展一下。
我看著自己變形的手,曾經我的手也是正常的。在我雙手正常時,我不懂得做飯、不懂得做家務、不懂得和人打交道。當我的手變形后,我的生活好像也變形了。我的胸口又有點疼,我想起了小林,如果我的雙手正常,我們家是不是不會變成這樣。
回家后不久,村長帶人來我們家拍視頻,要把我用變形的雙手做家務的視頻作材料上報,當作殘疾人勵志宣傳。村長說:“就拍個視頻,拍了視頻,殘疾證就升級成功了。”
我的雙手第一次像個人物一樣被重視,暫定的拍攝內容有做飯和洗碗,我和小林他爸連帶著攝影師和村長,剛好可以吃頓午飯。我做的拉面,在拉面前洗手時,攝影師拍了我洗手的動作。被相機拍著,我的動作變得笨拙了,我的兩只手在水下胡亂地鼓搗,像在撈什么東西。幸虧拍了洗手,在洗手的過程中,我熟悉了拍攝,洗菜切菜的過程很正常,攝影師沒怎么拍攝。在我和面,揉面時,攝影師拍了我讓小林的爸爸幫我挽袖口,我摳手上沾著的面塊的細節(jié)。當我把面粉和水調勻揉成面團,我的指縫和手上的結節(jié)上沾了不少面塊,我的手像白色的樹根,抖下不少雪塊。最終,我把面和成了一個兔子一樣的圓團。我把圓團搟開,一只手按著面餅,一只手把面餅切成一條一條的,最終把切好的面餅,抻在手上,一根根面條被漂亮地拉開,就像正常人做拉面一樣。攝影帥似乎不太滿意,他希望我在拉面時可以出點意外,最好是斷掉幾根。村長也說:“拉面很難的,正常人也不一定一次就拉得好?!?/p>
拍完做飯和洗碗,攝影師知道我自己在屋墻外開了一小塊菜地,攝影師想再拍一下我的菜園。我?guī)е麄儊淼轿业牟藞@,仿佛是帶他們參觀我的臥室。我種的西紅柿、黃瓜、豆角被他們一一拍照,他們還特意拍了菜地的圍欄,那是我和小林一起做的柵欄。小林找到樹枝掰去枝枝丫丫,把他們插進土里,我給柵欄的每根樹枝系上我剪的布條,使他們團結起來。
采訪后半個多月,村長給我轉了新聞報道的鏈接,我的故事只出現在其中的一個段落,配圖是我押拉面的樣子,圖片中我的兩只手像兩條鋼索,架起了一座面橋。看到新聞的我,心里有一點涌動,我是可以做一些事的。我把新聞轉給小林的爸爸,小林的爸爸激動得發(fā)了條朋友圈。在新聞的留言區(qū),我看到一些鄰里和不認識的人的點贊和鼓勵。我忽然有個想法,小林會不會看到這篇新聞。
在家沒事的時候,我偶爾會打掃小林的房間,清理下積塵,打開門讓小林的房間透透氣。有時候陽光不錯,我會在小林的床上坐一會兒,隔著玻璃看小林書柜里的書??粗×謺竦某閷?,我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小林的書柜是他大三時候買的,還很新。我拖出抽屜,滑軌自然得像在溜冰。我把抽屜里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是小林在學校得的一些證書和嶄新的本子。小林竟然有這么多證書。東西被全部取出,我兩只手端著抽屜的兩邊,繼續(xù)往外拉,抽屜咔嗒一聲脫軌了,在抽斗里面有一個薄薄的信封。我把信封拿出來。如果小林在家,我絕對不會看這封信。我已經看不見小林太久了,哪怕是過去的他,看一看也好。
這不知道是小林寫給誰的信,沒有稱謂。
“我看到你了。在操場旁邊的林蔭道上。我看見你穿著淺藍色的牛仔套裝,里邊是藍白條紋T恤,你新燙的卷發(fā)很好看,暗紅色很適合你。我也看到了他,穿著紫色運動衛(wèi)衣,黑色運動褲,看著就很健碩的一個男的。
你們走在一起很配,應該會比和我走在一起合適,你應該找一個這樣的男的。這才像大家想象的樣子。我不是一個懦弱的男人,只會躲在女人的后面。下午,我和我媽去收拾菜園了,用小木棍和繩子扎籬笆,扎了很久。傍晚的時候,鄰居去了我們的菜園,鄰居認為我們扎的菜地占了他們家的位置。鄰居用單手一根一根地把我用雙手按下的柵欄拔起,被鄰居拔起的木棍像揚起的船槳一樣被鄰居甩到身后。我看到的時候,已經是我媽和鄰居起了爭執(zhí)。我是拿著鐵鍬出去的,拿著鐵鍬直奔那個在拔我們柵欄的中年男人。還沒等我和那個男人碰面,我就被我媽攔住了。我和那個男人隔著我媽惡狠狠地對視。如果不是我媽,我一定要給那個男人來一掀子的。我媽在現場,我怕誤傷到她。如果那個男人欺負了你,我也會給他一锨子。在外邊我一個人,我是自由的,我什么都不怕…”
看完小林的信,我又費力地把抽屜塞了回去。我一直以為那次是我保護了小林。晚上我坐在客廳看電視,像小林一樣看到很晚,也不換臺,看了一整晚的無聊電視劇后,終于等到了廣告。零點過后,廣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堅持不換臺,偶爾有幾個豐胸或者男科廣告突然襲擊一下,我努力探索著小林身上,我不曾發(fā)現的那一部分。在廣告聲中,我回味著小林信里的最后一句話“也許我抽離了,就會變得不一樣。”
夏天很快過去了,在夏天到秋天,我姐姐用賠償金做了手術,不是關節(jié)矯正手術。在幫姐姐做手術前的術前檢查里,查出了姐姐其他的病癥,矯正手術改為了切除手術。聽姐姐的孩子說,本來術前瞞得好好的,姐姐并不知情,沒想到前一天麻醉醫(yī)生過來了解情況,露了底。做完手術的姐姐像丟了魂一樣,住院一段時間后,回家靜養(yǎng),靜養(yǎng)的效果不是很好。姐姐手術后我在醫(yī)院見了她一面,她不說話了,也不哼哼,眼晴里沒有了光澤,不怎么應人聲。后來,我在她家里見了她一面,姐姐病故了。死去的姐姐,沒有做關節(jié)矯正手術,可她的整個身體,從手到腳全部舒展了?!叭怂腊俨∠?。\"姐姐的孩子說??粗扉L的姐姐,我的胸口鉆心的疼。如果不去做手術,不檢查,她肯定還能多活幾年。可看著死去的舒展的姐姐,我竟然覺得這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她終于如她所愿,最后做了一回正常的人。
看著姐姐的孩子,我想起我年幼的小林,小時候的小林曾經問我,是不是因為他,我才選擇一直待在家里。我是因為小林一直待在家里的嗎?看著敞開的大門,我走了出去。
一如我想象中的一個少年。
【作者簡介】馮澤,山西長治人,生于1997年,有詩歌作品見《星星》《青春》等刊,晉中信息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