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向“逃之夭夭\"嬉變的符號條件與文化背景

“桃之夭夭”出自《詩經(jīng)·周南·桃天》，詩中用“桃之天天，灼灼其華”“桃之天天，有蕡其實”和“桃之天天，其葉蓁蓁\"起興，來贊美新娘美麗明艷的容貌，抒發(fā)對新娘早生貴子及其家族繁盛的祝愿。而含有貶義，用來表示逃跑詼諧說法的成語“逃之天天”，應從該詩“桃之夭夭\"嬉變而來，二者的關系可以從文獻的實際應用看出端倪。如明代《六十種曲飛丸記》：“[丑]難言難言。就是個神仙，老爺分付殺他，我生怕他桃之夭夭，悄悄張他進去，輕輕把鎖連牽。等到三更時分，唧唧開門向前，慢慢步到床北?！蔽闹杏谩疤抑熵瞈"表示逃跑，正好展現(xiàn)了“桃之夭夭”向“逃之夭夭\"嬉變的軌跡。那么“桃之夭天”憑何會嬉變?yōu)椤疤又藏病?，學界多見文化視角的闡釋，而從語言文字符號角度的審視則多立足于“桃”與“逃”的語音關系，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這樣解釋：“《詩經(jīng)·周南·桃天》有‘桃之夭夭’一句，‘桃’、“逃'同音，借來說逃跑，是詼諧的說法?！比患殞彾Z之關系，其嬉變的符號條件和文化背景究竟為何，似還有可繼續(xù)探討之處。

一、“桃”與“逃”的音形義糾葛

《說文·木部》：“桃，果也。從木，兆聲。\"《說文·走部》：“逃，亡也。從走，兆聲。”語音方面，二字上古都在定紐宵部，中古《廣韻》都收列定母豪韻一等平聲字，現(xiàn)代漢語拼音同為[tau35]，可見二字歷來同音，應可相借通用。

字形方面，二字都為形聲字，且具有相同的聲旁“兆”《說文·卜部》：“州，灼龜坼也。從卜；兆，象形。

，古文兆省。\"許慎對其本意的解釋為\"灼龜坼”，也就是占卜時龜甲裂開的紋路，可以據(jù)此判斷占卜的結果。然考諸甲骨文，未見作\"\"或\"兆\"形之字，而有字作（合16795），象有裂紋的牛的肩胛骨;周原甲骨又有字作（岐H11：6），從卜，召聲，為形聲字，這兩個字形承擔了甲骨占卜中“征兆\"的含義。至于后世“兆”字的來源，季旭升先生綜合各家之說，認為有兩個，其一是來源于\"涉”，其二是以為\"逃\"的本字。1]“涉（時攝切，禪葉開三，*djiap）兆（澄宵開三，*diau）聲母都屬舌頭音，韻則為宵葉（談部入聲）對轉，先秦古音宵談兩部本有對轉的現(xiàn)象，《汗簡》上一·六‘兆'字作‘’，也可證‘兆'即‘涉’。”[2]\"涉\"字甲骨文作 （合32951），從二止，從水;或作 （合19280），“水\"旁省作一曲畫。而以“兆”作聲旁的“姚\"金文作（叔樊鼎），楚簡“\"字作（新甲3.4），二字“兆\"旁都與甲骨文“涉”字后形相同。楚簡\"桃\"字作（包山2.10），“逃\"字作（包山2.87），兩字所從聲旁“兆\"也都與此形相近。如此二者若有關系，則\"兆\"的“卜兆”義應是假借而來，與\"涉水”義無涉。

另外一種意見是認為“兆為洮及逃之本字，兆字中本從水，后世作洮，左增水旁…上古洪水為患，初民苦之，字象兩人均背水外向，自有逃避之意?！盵3]《莊子·天下》：“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陸德明《釋文》：“兆，本或作逃。\"《廣雅·釋詁三》：“兆，避也?！奔坠俏淖越M小字卜辭有字作（合19756）（合19755）等形，原皆釋為\"涉”，蔣玉斌先生認為同為自組小字卜辭有\(zhòng)"涉\"字作（合19757），中間一筆比較圓轉，而前面字形中間一筆轉折急劇，當釋為“兆”，用作“逃”，應是西周金文和楚、中山文字中“兆\"形寫法的來源。[4]

若此，后一種說法則可進一步說明“逃”與“桃\"之間不只是聲韻相同的借用關系，其形義也有糾葛，即“桃”中之“兆”除了示音，其作為表逃避義本字的構意使得“桃\"作“逃”用在音、形、義各方面都相契合。

二、“夭\"字構形本義的啟用

《說文·夭部》：“夭，屈也。從大，象形?！薄柏瞈"字從大，只是上部偏向一側，象人側其首。而《尚書·禹貢》：“厥草惟夭，厥木惟喬。\"孔安國傳：“少長曰夭?！薄稘h書·地理志上》：“筱簜既敷，中夭木喬。\"顏師古注：“夭，盛貌也。”《詩經(jīng)·檜風·隰有蕓楚》：“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毛傳：“夭，少也?！敝祆洹都瘋鳌罚骸柏玻俸妹??！薄疤抑藏病敝小柏藏病边B用，毛傳：“興也。桃有華之盛者。夭天，其少壯也。\"鄭箋：“興者，喻時婦人皆得以年盛時行也?！薄墩x》：“毛以為少壯之桃夭夭然，復有灼灼然。此桃之盛華，以興有十五至十九少壯之女亦夭夭然，復有灼灼之美色，正于秋冬行嫁然。\"可見“夭\"不管單用或疊用，都可形容草木之繁盛，也可形容適婚年齡少女之姣好。

那么，“夭夭”在“桃之夭夭”中的“少好”義，與在“逃之夭天”中的“逃跑”義又有何關聯(lián)，我們可以從“夭\"字的形體和構意出發(fā)作一番考察。

“夭\"字甲骨文作 x （合27939），金文作（亞毀爵），像人擺動手臂奔跑的樣子；戰(zhàn)國楚簡作“”（帛乙5.23），于上部疊加下垂兩臂；可見構形與“走\"相關，《說文·走部》：“走，趨也。\"即指“奔跑”。至篆文，則將原為擺動的手臂形變?yōu)橄麓剐?，并將“大\"形上端彎曲，作大，以像屈頸的樣子，許慎據(jù)篆文析形釋義為\"從大”“屈也”。因此，“夭”當是“走\"字初文，表示“逃跑”義，如：“鼎（貞）：王往走戈，至于方（賓）別。\"（合17230）辭例中“走\"字作 x ，形體與“夭\"無別，表示“逃跑”；金文或加\"止\"旁加以區(qū)分作（大盂鼎），或又加\"\"旁成（燮作周公簋）。

“夭\"字的構意象人奔跑，在“走\"字中體現(xiàn)最為明顯，《說文·走部》：“，趨也。從夭、止。天止者，屈也?！彼鶑摹疤臁迸c雙臂下垂的篆文“夭”不同而正與“奔跑”義的\"走\"字初文同形。再如\"趨\"字金文作（趨子作父庚器），《說文·走部》：“，走也。從走，芻聲。”“走”旁所從“夭”與篆文“夭”也不相同，可見“夭”作為構件“走”的一部分參與了構形，并起到了表意作用。再如\"奔\"字金文作 （大盂鼎），上部d象奔跑時雙手擺動的情態(tài)，下部所從三止，強調(diào)其跑動速度之快?！墩f文·夭部》：“，走也。從夭，賁省聲。與走同意，俱從夭。\"篆文所從“夭\"有所變形，且許慎以形聲視之，應為承襲于金文 （井侯簋）形中三止訛作三中形而誤?？梢姡白摺盶"趨”二字篆文的\"夭\"旁繼承了早期古文字形體作，構意明顯；而\"夭\"\"奔”二字篆文的\"夭\"則稍有變形作大，構意隱晦。但不論如何，有“夭\"旁參與構形的各字，都與奔跑義相關。這樣一來，“夭\"字體現(xiàn)“奔跑”的形義指向加上“桃”與“逃”的音形義糾葛，則成了“逃之夭夭”一詞出現(xiàn)的語言文字符號條件。

然而，也應認識到，“天”的“奔走”義與“桃之夭夭”中“夭夭\"的\"少好”義差距較大，這又是歷時用字差異所致?！墩f文·木部》：“祅，木少盛兒。從木，夭聲?！对姟吩唬骸抑\襖'。\"段玉裁注《說文》\"秋\"字下引《詩》\"桃之秩襖\"載：“《韻會》引《說文》‘從木夭聲'之下，不言引《詩》桃之襖祅’，而云‘通作夭’，引《詩》‘棘心夭夭’；至錯注‘棘心夭夭'始援‘厥草唯夭’‘桃之夭夭'等語，是黃氏所據(jù)錯本作《詩》曰‘棘心夭夭'明甚，‘'從木、夭會意，故偁‘棘心夭夭'說從木、夭之意。如引‘豐其屋'說‘豐'從、豐，引‘木麗于地'說‘麓'從、麗，同一例也，淺人不知此例，故改‘夭夭'為‘祅襖'，又易‘棘心'為‘桃之’，好學深思者當能知之矣?！笨贾T《詩經(jīng)·邶風·凱風》“棘心夭夭”句，語法結構應與“桃之夭夭\"相同，“夭夭”描寫酸棗樹，意在形容棗樹芽心嫩壯貌，故作“夭夭\"或“襖襖\"并不矛盾，柳榮宗《說文引經(jīng)考異》：“祅襖者正字，夭夭其省借字也。”

《說文》中與\"桃之夭夭\"中“夭\"有關者還有一“娛”即\"妖\"之正字?！墩f文·女部》：“娛，巧也。一曰女子笑兒?！对姟吩唬骸抑畩拭?。從女，芙聲。\"《說文》釋“”

字時引《詩經(jīng)》用\"桃之襖襖”，此釋\"娛\"時又引作“桃之媄娛”。段玉裁注：“木部已稱‘桃之枉襖'矣，此作‘媒娛'，蓋三家詩也。\"\"媒\"字從“芙\"得聲，然\"芙\"亦兼表義。《說文·部》：“芙，也。味苦，江南食以下氣。從，夭聲。\"“芙\"字本義與草木相關，“媒\"字從之，《廣雅·釋訓》：“娛娛，茂也。\"用于《詩》中，用來形容桃花之繁盛，也來形容女子巧笑貌。若此，《說文》\"娛\"字下所引《詩》“桃之娛娛”似更切合詩意。然而，“桃之夭夭”在詩中本如毛傳為“興”，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雖亦兼有比喻女子“少好\"之意，但結合前面“桃”字，當不宜作“娛娛”。

另外，安大簡《詩經(jīng)》收錄了《桃夭》篇，它為我們展現(xiàn)了早期《詩經(jīng)》用字的真實面貌，該句\"夭\"字作（簡11），正與戰(zhàn)國楚系“夭\"字形體相同。這樣一來，“夭”“襖”\"媒\"三字之間的關系則昭然若揭，“夭\"本為表\"奔跑”義“走”的本字，后加“止\"旁作“走”表其本義，“夭”則借以形容草木“少壯\"和女性“少好”，后“夭\"形篆文形變作“從大”而訓解為“屈”后，另分別造后起本字“襖\"和“娛\"來表示“少壯”和\"少好”，后世文獻引《詩》中“夭\"字，則或改用\"襖”，或改用\"媒”。至于“逃之夭夭”中“夭\"字的表義，則可視作其對構形本義的再次啟用。

三、“桃木辟邪”民俗文化的浸融

除了語言文字符號視角的關聯(lián)，“桃之夭夭”與“逃之夭夭”二詞之間更有文化牽連關系。在我國古代，“桃\"不僅僅是一種果木，也是祛災辟邪的一種重要物象。桃木文化備受古人尊崇，并隨著文化的發(fā)展慢慢融入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世代不衰。

千百年來，桃木、桃花、桃實皆被賦予特殊的文化意蘊?！疤覍崳绕涫求刺?，則作為延壽仙品而成為祝壽俗常之物。”“桃花成為年輕貌美女子的象征，人面桃花亦形成獨特的文學傳統(tǒng)模式”。而與桃實、桃花的象征意義不同，“桃木具辟邪之能，被廣泛用于各種祓鑲祭祀場合，更有神話、歷史、語言等多重視角之文化闡釋?！?清代張金吾《廣釋名》：“桃，所以逃兇也，桃之為言逃?！睆纳裨拏髡f來看，“桃木辟邪”這一民俗觀念可能起源于夏代或更早。無論在朝廷還是在民間，桃木都被廣泛運用于盟誓、喪葬、祭祀、攤禮、驅(qū)鬼等各種場合。漢代王充曾在《論衡·訂鬼篇》提及《山海經(jīng)》佚文載度朔山上有神荼、郁壘二人，立于桃木之下檢閱百鬼的故事：“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日鬼門，萬鬼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皇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劉昭注引《山海經(jīng)》曰：“于是黃帝法而象之，毆除畢，因立桃梗于門戶上。畫郁櫑持葦索，以御兇鬼，畫虎于門，當食鬼也?！笨梢娫诠湃诵哪恐校夷井惡鯇こ?，具有非凡的神力，可以用來作驅(qū)鬼辟邪之物?！渡胶＝?jīng)》還有“夸父逐日”的故事也與桃木有關。《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載夸父逐日途中渴死，后其遺棄在路上的手杖化為一片鄧林。所謂“鄧林”，即桃林?？涓钢鹑阵w現(xiàn)了古代先民探索自然、造福子孫的偉大精神，夸父雖然道渴而死，但澤被后世，為后人留下桃林解渴，這從一個側面也可看出桃木在古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再從歷史視角來看，《周禮·夏官·戎右》載：“盟則以玉敦辟盟。遂役之，贊牛耳、桃。\"“贊牛耳、桃”是說周代有一種儀式，割牛耳取血，再用鬼所畏懼的桃木做把柄，蘸涂牛血，用樹枝或荊苕或竹梢扎制的笞帚掃之，可驅(qū)除一切不祥。所謂“桃”，是古代一種用以驅(qū)邪的禮器，漢代鄭玄作注時說：“桃，鬼所惡。，荏苕，可掃不祥。\"意思為“桃\"是鬼所懼怕的事物，“”是一種掃帚，可以掃去一切不祥之物?！疤摇币惨娪凇抖Y記》，《禮記·檀弓下》：“君臨臣喪，以巫祝桃，執(zhí)戈，惡之也，所以異于生也。”即君主蒞臨臣子的喪禮，要有巫祝在前面執(zhí)桃，小吏執(zhí)戈，以此來抵擋死者的煞氣。其中提到的“巫祝桃”，即是上文所指的辟邪的禮節(jié)?！拔鬃"是指巫與祝，他們都是上古時期各種巫術的施行者，“桃\"則是巫術施行的介質(zhì)，“巫祝\"借用此二物來進行消災除崇的法事。《左傳·昭公四年》亦載：“古者日在北陸而藏冰其出之也，桃弧棘矢，以除其災?！薄墩压辍酚州d：“唯是桃弓棘矢以共御王事。\"\"桃弧棘矢\"\"桃弓棘矢\"是指用桃木做的弓和用棘枝制成的箭，足見“桃\"在相關禮儀中的重要?！秴窃酱呵铩す篡`陰謀外傳》：“自楚之三侯傳至靈王，自稱之楚累世，蓋以桃弓荊矢以備鄰國也。\"稱楚國的\"桃弧荊矢”代代相傳以防御鄰國，進一步體現(xiàn)出“桃弧\"在安邦定國中的作用。時至宋代，“千門萬戶疃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的一首《元日》讓“桃符\"這個辟邪消災，祈求安康的裝飾物一直流傳至今?！兜湫g》有“桃者，五木之精也，今作桃符著門上壓伏邪氣，此仙木也\"之辭，則是最好的佐證。

既然桃木可以辟邪，那么鬼祟見到桃木的時候便會退避三舍，躲之不及，如此一來，“桃”與“逃”在民俗文化層面就被巧妙地關聯(lián)在了一起。這種先民心中桃木可以驅(qū)邪避害的心理觀念，就是“桃之天天”向“逃之夭夭”嬉變的文化背景。加上如前所述二者之間特定的符號層面的關聯(lián)條件，使得“桃之夭天”向“逃之夭天\"嬋變則水到渠成，而這種嬗變也似乎成了漢語語詞寄寓民俗文化、擴大意義內(nèi)涵的一種隱性軌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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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胡圭.崇桃民俗多重文化意蘊之交融與溯本[J].新疆社會科學，2019（5）.（作者：雷黎明，浙江工商大學教授；楊昭，天津市

寶坻區(qū)銀練路小學教師）[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