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豬圈、羊圈,殊不知?dú)v史上還有過人圈。顧名思義,“人圈”就是把人像豬羊一樣圈起來。它最初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中國東北,后來蔓延至華北,以防民眾與抗日武裝接觸,瓦解抗日力量。他們把老百姓趕出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園,逼迫其集體搬遷到他們指定好的地點(diǎn),所居房屋都是臨時搭建的簡陋草棚或地窖,不能御寒,導(dǎo)致冬天不少人被凍死,幾近牢獄。聽說北京的東北部也有“人圈”,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存有諸多未知,于是尋向密云。
北京版圖東北尖角上,有個村子叫蔡家甸,這是個美麗的山村。進(jìn)村率先看到了一口古井,井邊條石極為潔凈,宛若新井,頻繁使用,從未停歇。村民對古井愛護(hù)有加,每年清理一次,擦洗井壁,打撈樹葉。井水透澈,沏出的茶湯清亮;做出的豆腐嫩滑,別處半公斤豆出一公斤多豆腐,用這口井的水能出1.5公斤。此井水位高,平時用扁擔(dān)打水,雨季到來,貓腰就能舀到,根本不用井架,無須轆轤,石條上更無繩索勒痕。井旁有石槽,可洗衣服、飲牲口,用途多樣。遙想當(dāng)年井邊景象:男人忙于農(nóng)活,女人忙于家務(wù);牲口蹄聲嗒嗒,槌衣之聲咚咚。節(jié)奏之中,不覺憶起宋代詞人柳詠——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井是聚會的場所,耕織勞作,間或交流娛樂。
近幾十年,人口增多,用水加大,村里挖了幾口新井,如此相近,都不如古井水好喝。如今家家都有自來水,水源皆取自新井。古井水量不大,一丈多深,抽干的水一夜才能蓄滿。村里人有著共識,珍惜好水,吃水才去古井挑。
距井不遠(yuǎn)處有座古城,大致呈橢圓形,東西長近百米,南北長二三百米,北高南低。城堡只一東門,當(dāng)年古城有石門額,刻有城堡名,“蔡家甸城堡”。城堡在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前后逐漸拆除,殘存很少。這里有一段殘墻,一米多高,幾米長,依墻蓋有房屋。再向西還有一段西墻,十幾米長,一兩米高不等,上面由大小塊毛石混砌。史志中對這座城堡少有記載,為明代萬歷年間建造。
古井古堡,形狀一反常見。對于城堡選址曾有疑惑,先有井還是先有城,似乎像個哲學(xué)命題。蔡家甸村的老人說,這里先有井,后有城,有人居住就有井。井上條石鏨得平直,有了斷裂,顯出古舊,這還不能說明井的年代,有可能是后來做的。井與城,如影隨形,分割不斷。
先人沒有選錯城址,城外有甜水,卻不能預(yù)測,時隔四五百年后,城堡會遭到日軍的侵略。他們制造“無人區(qū)”,把附近的東溝、西溝、崔家峪等幾個村的村民集中起來,當(dāng)時叫“聚家”,誰不搬走就燒誰家房子,反抗就殺。百姓被圈進(jìn)了蔡家甸城堡,人們形象地稱為“人圈”。圈里的百姓每天被迫服役干活,遭受凌辱,處境悲慘。日軍還以“防八路”為借口,命令各家日夜不得關(guān)門,鬼子漢奸經(jīng)常隨意闖入民宅。
蔡家甸“人圈”是利用了古城堡,如今只存有一側(cè)的殘墻,歷史痕跡略有遺憾。村里人說,距此地不遠(yuǎn)的大角峪村也有“人圈”,于是再向東行。大角峪村下轄幾個自然村,本村有著三四百戶,上千口人,這在山區(qū)算是大村。村子坐落在山腳,北高南低,面積不小,山間難有這么大塊谷地。村里如今滿目新房,間或也能看到老房子。胡同的毛石墻上有白灰寫的“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毛主席最新指示”等標(biāo)語。黃泥墻上抹著白灰,四四方方,應(yīng)是當(dāng)年制作的語錄板。另一條胡同,房子更為老舊,涂滿白灰的墻體,大部分脫落,露出黃泥,上面寫著墨筆板書“解放……南昌武漢西安太原青島……”標(biāo)語斷續(xù),時間要早,應(yīng)在新中國成立前書寫,有著歷史價值。
村里有古城。城堡不大,方形,各邊長約一百二三十米。城堡只一南門,上有門樓。石門額上書“大角谷堡”??吹竭^一張老照片,是20世紀(jì)60年代初照的,能看到城門上的兩楹門樓,磚木結(jié)構(gòu),瓦青脊秀。門樓披水上多為麒麟、蝙蝠等吉祥瑞獸。城門洞寬約3米,洞內(nèi)設(shè)有燭臺及頂門杠窩。城門為榆木,門板很厚,約15厘米,鐵皮包角,鑲有鐵質(zhì)鉚釘,門上有銅質(zhì)乳環(huán),推動城門,嘎吱作響。
北城墻無門,建一平臺,上有一閣,稱城門皋,披水上多為猛獸。特殊的是,樓脊偏東有一巨獸,青面獠牙,怒目圓睜,盤踞屋脊,目視東南。如此設(shè)計,不知用意,也不知其名。
寬敞街道正直向北是村黨支部,大門口的位置曾是關(guān)帝廟山門。寺廟建在城堡東北角,面積很大,兩進(jìn)院落,三排殿舍。當(dāng)年寺院內(nèi)花木繁茂:松樹、槐樹、榆樹,還有蠟梅、芍藥、蘭花。后院一株古槐,樹干粗大,需兩三人合圍。新中國成立后關(guān)帝廟辦過小學(xué)、中學(xué)。村民朱瑞良在這里一直上完了初中,清晰記得大殿梁上畫著的各種圖案彩繪。村里老人說,小時候能在城墻上走一圈,20世紀(jì)70年代左右,城堡連同城內(nèi)文物先后拆除,墻上磚石用于修房蓋屋了。
如今這些古跡只能存于記憶之中。古槐證明了年代,查古城歷史,明朝初年即建筑了城堡,已有600多年歷史?!度障屡f聞考》記,“大角谷砦……俱洪武年建”,是因戰(zhàn)爭而建。這里多山,道路并不好走,卻是進(jìn)入京城的重要通道。
難道大角峪村的“人圈”也是利用了古城?現(xiàn)在只有東城墻和北城墻有一點(diǎn)兒殘跡。尋向殘墻,看到街道邊上的一溜巨石,原來已經(jīng)走在了東城墻上。城墻內(nèi)側(cè)與房舍地基持平,連向城內(nèi)。外側(cè)是一戶人家,院子地勢低,能夠看到墻面。那戶人家上著鎖,于是轉(zhuǎn)到相鄰的另一家。女主人正在柴鍋上做豆腐,自家食用,并不外賣。能有這手藝,外賣也會有市場,想來可能是年事已高,偶爾做上一鍋,自己享用。有了溝通,消除了陌生,得以進(jìn)院。站在院里細(xì)看,城墻一米多高,幾十米長,全部毛石壘砌,巨石足有六七百斤重,三五層不等,白灰勾縫。這是城堡殘留中最為完整的一段了。
再尋向北城墻,更為低矮,不足一米,殘存的毛石與地面混為一片,不特意指明,難以辨別。附近也有較早的房子,下面的坎墻很好看,多是虎皮墻。村里的房子或圍墻上用著城磚,街上也看到了碼放整齊的城磚,這是當(dāng)年城門上用的。磚分長方形和正方形,古人做工標(biāo)準(zhǔn),每塊都是25斤重。村后有許多古磚窯,都是明代所建,僅存遺址。
我在村中反復(fù)行走,又看到了一段土墻,有約20米長,兩米多高城,下面是散亂的毛石做基礎(chǔ),上面用黃土夯筑。這與古城墻有著明顯的不同。從外表看,古城墻的主體是毛石,而土墻的主體與內(nèi)里多是黃土,有著材質(zhì)的差別。土城與古城并不重疊,僅西北一段與古城堡相接。
這令人感到驚奇。問了村里的老人才知,土墻原是偽滿時期所建。日軍實(shí)施“集家并屯”政策,制造“無人區(qū)”,割斷百姓與八路軍的聯(lián)系。這一帶百姓散居附近山里,要全部集中到大角峪村,把老百姓圈起來。于是強(qiáng)征勞工,用了近半年的時間,在村子?xùn)|南建造起土城,東西長約150米,南北寬約100米,高約4.5米。之后,還在土城的東側(cè)修建了崗樓,每天有鬼子和偽警察站崗。圈起的人強(qiáng)迫服役干活,人多,吃飯分成兩撥兒。土城內(nèi)架起兩口大鍋,稱東鍋、西鍋,人們也按地界叫成“東鍋伙兒”“西鍋伙兒”。
古城為了防御,土城為了圈人。當(dāng)?shù)乩习傩辗Q土城為“人圈”。土城大部分于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損壞,僅存東北一段。這是血淚凝成,也是日軍侵略的罪證。此一段圈墻,正是紅色的教育實(shí)物。
不禁想起了在蔡家甸村尋訪的老人。村里李素珍記憶,老人的妯娌姐妹沒能躲過魔爪,慘遭蹂躪。憶起往事,老人咬牙切齒,恨不得撕了鬼子兵才解恨。
“人圈”恰如一口苦井,村民災(zāi)難深重。鄒奮韜先生在《人圈》中寫道:“最凄慘的是我們的民族敵人近來在東北各村里設(shè)有所謂‘人圈’,把貧病交加的我們的苦同胞,拉到這個人圈里去喂獵狗!”日軍的侵略罪行罄竹難書,正如歌唱家郭蘭英所唱:舊社會好比是,黑格洞洞的苦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們老百姓。
平北山區(qū)正是八路軍打擊日軍的大好戰(zhàn)場。八路軍運(yùn)用游擊戰(zhàn),神出鬼沒,“粉碎了日寇慘無人道的‘集家并村’政策,把苦難的鄉(xiāng)親們從‘人圈’里解救出來?!?/p>
新中國成立后,這里的村民跳出了苦井,吃著甘甜的井水。山區(qū)溫差大,種出的蘋果個大味甜,色澤亮麗,建成了觀光采摘園。香甜的果實(shí)是否與山區(qū)水系的涵養(yǎng)有關(guān),適宜農(nóng)作物生長。而苦與甜,則記錄了京北村子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