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廚房,我失手打碎一支用了十多年的貓咪圖案瓷匙。這是我長久愛用之物,總是萬分珍惜,卻莫名其妙碰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我?guī)缀跏潜灸艿嘏苓M書房看五花,見它身軀依然緩緩起伏著,我才稍感寬心,折返回廚房。
下午講完一通電話,回頭就聽到五花哀哭幾聲,吐了酸水。擦拭干凈后我心想:可以讓它出去活動了。于是,我就把對著院子的門打開。五花先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然后走到外面安穩(wěn)坐下,彷彿只是閑來吹風。但等我轉身再看時,貓已經不見了。
一般來說,貓感知生命行將結束時會本能地尋找隱秘的地方藏身。五花是一只心性高傲的貓。最后幾天里它已經無法吃喝,昏沉彌留,即便回光返照它又能走多遠?
我里里外外、屋前山后找了兩個小時,回到書房門口,我想起自己似乎遺漏了某個角落,又心懷期待地從頭再找一遍。最后,我只能頹然地坐在屋頂,雙眼空洞地望著晚霞,望著咸豐草在晚風中聚攏又散開。
對五花的思念自此開始。
春天,老狗山桂皮死后,五花開始變得黏人。
它甚至對逗貓棒這種騙小孩的玩意兒重新產生興趣,要知道它是自由穿梭后山野地的貓,有狗尾草搔鼻子,捕慣野鼠幼雛。沒想到最后又對向來不屑一顧的逗貓棒瘋狂翻滾撲逐起來。
我曾搬離老家七八年,貓對這種事非常介意,每次看我回來都愛理不理,五花更是逃得老遠。直到我搬回來一段時間,它才重新認我為家人并親昵如昔。
十多年里貓狗凋零,最后獨留五花。
五花不見了兩天,依然無影無蹤,我照例在它的飲盆里換上干凈的水。
書房里的輸液架依然吊掛著。老貓幾乎無可避免腎衰竭,五花打輸液超過一年,中間幾次急性發(fā)作,吊睛流涎看起來不行了,輸液打過竟又一尾活貓。打得慣了,它有時甚至會準時自動來書房報到等著注射。
我整理起五花的照片,從還沒睜眼的小肉團,被魔法點活玩偶似地爬來滾去,鉆紙筒攀紗網(wǎng)瞬間長大,多少溫馨時刻,一時驚覺自己已經開始緬懷這一切,感傷得難以為繼。
它是山中的小豹,月下的幼虎,妖精花園里天塌不管照常沉睡的五花。
五花堅持身為美麗生靈的優(yōu)雅與尊嚴,自己選定最后處所,安靜等待結束生命。在我們家三只貓里唯獨它有福如此,似乎應該替它感到欣慰。難熬的是,我無法確知它是否已經離去,或者當下仍蜷縮在某個隱秘的地方受苦。
傍晚天色正好,我走到院子里,心里反復說不要再找了,讓它如愿安靜地去吧,但身體依然不由得往后山走。我一路拔除道旁的咸豐草,在階梯上遇到隔壁家的大黑狗,不遠不近,我們對望著。我問,小黑,你看到五花了嗎?它露出虛心而憂傷的眼神,別過頭去,默不作聲。
我花了一小時,勉強行到一處展望平臺,俯瞰山谷。喬治·哈里遜的《All Things Must Pass》在耳邊響起,瞬間感覺到五花在搖尾巴,此時此刻它就在這山谷里的某處!
也許,我失去的不僅僅是貓,也是自己已經流淌而過的時光。很多自以為還抓著的余緒、還沒走遠仍摟得著的事物其實早已消失很久了。
天色漸暗,金星出現(xiàn),木星同時亮起,然后是牛郎星。晚霞橙紅,暮色彌漫在山谷中,前所未見,卻又像是童年印象里的風景。滿天都是歸巢蝙蝠。天整個黑了,邊緣還有微微余光,但山谷里已徹底入夜。
五花非常挑食,它格外愛吃一種脆脆小餅干,金色鋁箔包,一小袋五六顆。每次它一看到金光閃動,聽見嘁嚓聲響便忽然整個警醒,并且不自覺舔起舌頭。我總是故意搓揉袋子,不是要逗它,而是建立它進食的條件反射。有段時間它被灌藥之后受辱羞憤賭氣絕食,硬是撐了兩三個禮拜。最后,在小餅干的誘惑下,它恢復了進食。為了防止萬一它再次“鬧情緒”不吃東西,我刻意強化了它對脆脆餅干的喜愛。
我把“脆脆”當成打針獎勵,每天完成注射之后,我便搓搓袋子嘁嘁嚓嚓,讓它上前用臉頰蹭蹭,這才戲劇性地一把撕開,倒在掌心遞過去。五花一陣“貓吞虎咽”,咯嘣咯嘣。
貓消失第三天,我忽發(fā)奇想:不如吃顆脆脆,看到底是怎樣的美味能讓五花如此熱愛?
拿起小袋子,我習慣性地一搓,卻發(fā)現(xiàn)被條件反射鎖定的其實是我自己——一聽到嘁嘁嚓嚓就覺得會有貓來,五花瞇上眼睛微偏著頭,那樣傾心鐘情地蹭,蹭過去了又回頭,蹭過來了再回頭。我把袋子捏在指尖久久無法打開,像是怕一打開就揭穿了事實令魔法失效。
我狠心撕開,倒在掌心,低頭乍一舔好咸,細細品嘗卻有點像消化餅或麥餅,原來貓的口味挺健康的嘛。五花可不會這樣細嚼慢咽!于是,我把手上的五顆一口氣丟進嘴里,狠狠咬碎。
是貓的味道,沒錯!
傍晚,陽光還是那么好,我好像被什么吸引著走進院子,再爬上樓梯,不由得沿路東張西望,生怕遺漏了任何“蛛絲貓跡”??可奖谟袀€水泥平臺,目光所及之處,我看見中間下凹一小塊,定睛一看,是五花!
那個瞬間很恍惚,理智告訴我是我的五花,一副徹底死亡的姿態(tài),側身臥倒四肢伸展,眼睛似看非看。它已經離開了。所以,死去的五花于我是陌生的。奇怪的有種既視感,彷彿這個場面并不是第一次遇見。
平臺上積滿灰塵,腳印清楚記錄著它曾經的行蹤,它從另一邊跳上來,在水槽旁原地轉了兩圈,然后躍下——
那時我正緊跟其后,一邊尋找一邊呼喚,但它只是默默縮起身子,它已下定決心。
奇怪我曾到頂樓找過好幾次,距離水槽都只有一兩公尺,卻總是忽略。它不想讓你找到時,就算站在旁邊也只能視而不見。
我把五花火化的骨灰埋在后山一株梅樹下,讓它俯瞰每日悠哉的山谷。
土坑挖好,紙罐打開時,原本不時吹拂的秋風暫停下來。罐里白灰只有淺淺一層,倒進小坑中。從此,五花就化為山的一部分,自在去玩吧。埋好之后,風再度吹起,五花應該很滿意這個地方。
傷心必然,但我沒想過會難過到這個程度。直到塵土中埋下五花,霎時理解這也是對一個自我生命階段的告別——從貓突然闖入,到貓飄然隱去,十多年如一瞬,遇合分別都是生命的歷程。
回想我們相處的最后時光,難得的漂亮日子,我把房門打開,光透進來,霎時喚醒陷于漫長昏睡的貓。它察覺到了什么,抖擻起身,走到院子里坐定,恍若無事。等我視線一離開,它便毫不留戀地邁步,直到最后它都不曾回頭!它一心只想著要離去,充滿勇氣,用盡所有殘余的力量,帶著一只貓的尊嚴,堅定地去完成生命里的最后一件事。
人有悲歡離合,貓才不管這些。
我在樹下閉目感受風來,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五花身影:它正打起呵欠,伸著懶腰,眼睛又圓又亮。
呂雪萱:重慶人,自由作者。有作品在《中國鐵路文藝》《牡丹》《駿馬》《佛山文藝》等刊物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