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正洶涌著黑色的波濤。田野、村莊、河流,隱現(xiàn)的骨骼,還有那些聚攏在曬場上觀看露天電影的擁擠人群,漸幻成暗色之海般不分彼此的整體。
我倚坐在曬場旁一株高高的梧桐樹杈間,小小的身體沒在濃密枝葉的巨大陰影里。深秋的浩瀚夜色之海,在我足下翻滾,我如浮萍的身體漂浮其上,腥濕的寒涼,侵蝕著我的骨髓。陣陣涌來的波浪,隨時會將我吞噬進(jìn)它無底的深淵。
銀屏上影影綽綽的聲息與影像,飄忽如夢幻。晚風(fēng)倏然吹過,樹葉呼啦作響,遙遙若縹緲的歌聲,漸又消逝在茫茫的夜色。我抬頭仰望蒼穹,透過無數(shù)片在風(fēng)中搖曳梧桐葉片的縫隙,白晝時青碧的色彩被夜色涂抹成烏藍(lán),有幾顆星子閃爍,天地彰顯著它遼闊的蒼茫。我轉(zhuǎn)頭四處搜尋著我的母親,在黑夜幽暗無垠的底色之下,所有的人都是模糊的面龐與身影,讓我分不出彼此。時間的猛虎,隱匿在浩瀚的天穹,穿透靈魂的咆哮,震顫著大地。我呼喊著:“姆媽——姆媽——”聲音很快被風(fēng)吹走,消逝在茫茫的夜色浪花里。我找尋不到我的母親了??謶峙c悲傷忽然涌上心頭,身體戰(zhàn)栗,淚水盈滿雙眶。終有一天,我親愛的母親,她的面容、呼吸、聲音、氣息,對我綿綿不絕的愛,她的一切,將如這樣融于時間的深處,化為空無。
我早已見證過死亡。那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整日木然地坐在他家門前,身體瘦弱、蒼白的臉龐沒有一點(diǎn)血色。他總用一雙幽怨的眼睛盯著活蹦亂跳的我們,眼光中滿是對生命的依戀與刻骨的妒嫉。我們敏銳地嗅到了死神來到他身畔的氣息,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憐憫地繞道而行。
那一天,在一雙雙同情的眼光與一聲聲嘆息里,他沒有完全僵硬的尸體,以一種古怪的姿勢仰躺在桐油斑駁的褐色門板上。他的母親正在失聲慟哭。這個不幸的婦人,剛過中年,卻經(jīng)歷著這樣的生死離別。我膽戰(zhàn)心驚地凝視著她因不可抑制的痛苦而痙攣得不能站立的身體,蓬亂的頭發(fā)遮住了一張悲傷過度而扭曲的臉龐,淚水從眼眶里不斷涌出,布滿了整個面頰,并涌向因暈厥而無力合攏的嘴中。而逝者對這一切全然不知,雙眼緊閉,慘白而枯槁的臉龐,浮現(xiàn)著置身事外的平靜與留給世間最后纖若游絲的微笑。
深淵的流水、迷宮的樹林、奇怪的聲響、模樣兇惡的人,面對這些未知的危險與恐懼,我首先下意識地選擇遠(yuǎn)離。懵懂地以為那些不可預(yù)知的危險,就在我棄它而去的飛奔里,收起它伸向我們的鋒利刀刃,收起撒下的密實(shí)堅(jiān)固的網(wǎng)。我軫恤地對這個逝去少年的匆匆一瞥后,就飛也似的逃離了這里,將他母親撕心裂肺的號啕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直到看不見停放他冰冷尸骨的屋舍。我們在田野里打鬧,村莊雞鳴狗吠,草木散發(fā)出濃烈的氣息。這個少年,在我過往的生活,我們從未交集,他不知曉我的一切,如同我不知曉他的一切。想當(dāng)然地以為,掠奪走他一切的死亡,于我是觸不可及的存在。我很快就把這個早早夭折的生命遺忘,甚至模樣已然模糊。
電影已經(jīng)散場,與黑夜連成一體的人群開始喧動,母親聲聲急切的呼喚,把我從揮之不去的苦痛海洋里,拉向現(xiàn)實(shí)的岸邊。我用滿是冷汗的小手攥緊母親寬厚溫暖的大手,唯恐她在我的手中突然消失。母親高大的身軀就在我的近旁,就著微弱的星光,我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她均勻的呼吸與別人歡快交談的聲音,清晰地響在我的耳畔。
我有逃離魔爪般的慶幸,渾身濕透。幸運(yùn)的是,這只是死神之舞的預(yù)演,我親愛的母親,還有足夠的時間,繁茂綿綿的舐犢之情與彌補(bǔ)彼此的缺憾。
那段時日,我如夢游一樣在村莊里游蕩,小小的身體被哀傷的暗流不停沖擊。常常立在陰影里,靜靜凝望著母親,心中生出無限的依戀,她是這個世間最愛我的與我最愛的人。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快樂,將如夢幻一樣離我而去。我淚盈雙眶,為曾經(jīng)對她犯下的過錯而悔恨,我這個無知而頑皮的孩童,從沒有好好地愛過她,反而常常傷害她。那次,她勞作歸來,我無情地拒絕給她倒一杯水,這讓她傷心地低下頭去,淚流滿面。我還為了買支心儀已久的畫筆,偷拿了她包在幾層手帕里的一張零錢,這可是她撿拾麥穗的所得,她卻渾然不知,仍不停地把她的血與肉融化的無盡的愛之甘露,灑向我們。
我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長大了好多。我不再是個不諳世事、整天嘁嘁喳喳,又如小獸一樣在田野里游蕩的孩童。我開始變得沉默,瘦小黝黑的骯臟小臉上,掛滿了凝重卻無人可解的心事。每次我在離家上學(xué)前,總將院落打掃得干干凈凈,放學(xué)也早早地回家,打回一籃豬菜,而這些本是屬于母親每天的工作。同她充滿溫情地講話,主動為她盛飯、倒水。甚至用我積攢好久的零花錢,為咳嗽的她買來一瓶去火的罐頭。我常常禁不住深情地對著她喊一聲“姆媽”,她側(cè)過身來,先是驚訝,轉(zhuǎn)而淚水漣漣,身體顫抖著喜悅地抽泣,卻不知緣由。
在不知何時突然降臨的永別之前,我從死神的利齒中搶奪著母子間的深情,給自己救贖。
2
預(yù)見的死亡,并沒有突然或如期到來。太陽仍從東方升起,它越來越明亮的光線越過山岡,穿過樹林,將整個大地變成金色的城池。天穹中的朵朵流云,不停變幻著姿勢與色彩,去往遠(yuǎn)方。河流在大地上蜿蜒著奔騰,飛濺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在風(fēng)這張巨大的豎琴蕩漾出的旋律里,林莽起伏著綠濤,合著鳥兒斑斕茂密的啁啾、蟲子起伏而浩瀚的群唱。四處是芬芳、四處是潮濕、四處是聲響,花朵用芬芳與蜜汁誘惑著昆蟲。水中的魚兒,不知疲倦地游弋。雄蛙肆無忌憚地趴在雌性的背上,招搖地穿過草灘。
我聽見了自己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骨骼與肌肉看得見地粗大、結(jié)實(shí)。嘴唇上生出一層淺淺的茸毛,喉結(jié)突出,清脆、稚氣的童聲慢慢變得嘶啞、渾厚,我身體的隱秘部位叢生出黑色的毛發(fā)。我仿佛是一棵茁壯的樹木,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年輕而精力充沛的身體向著天空不息生長。
母親頭發(fā)烏黑、眼睛明亮、額頭飽滿,年輕光潔的皮膚下,藍(lán)色海洋一樣的血管,浪濤奔涌。每一個清曉至黃昏,她在不停勞作。雞鴨扭動著肥美的身體,痛飲著神贈予人間的甘露與草籽。沉甸甸的火焰般的辣椒掛滿枝頭,一串串感嘆號般的豆角懸掛風(fēng)中,紫色波浪一樣的扁豆花覆蓋了籬笆。黃金一樣的麥田,漫漶向遠(yuǎn)方的天際。暮色里,藍(lán)色河流一樣的炊煙升起在村莊,她呼喚我的聲音,在田野里溫柔地回蕩,指引著歸家的路途。她無處不在,她是大地,她是天空,她是流水,她用血肉給我們構(gòu)筑一座堅(jiān)不可摧的城堡。
我很難想象,這個散發(fā)著濃烈生命氣息的婦人,世間有什么能將她打?。控E的腰身,滿頭的花白,布袋一樣松弛的皮膚,溝壑一樣的皺紋,有一天怎么能如藤蔓纏繞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生命的杯盞漫溢著濃稠而豐腴的汁水,溢滿每一個被死神窺探的角落。它燃燒的熊熊火焰,映亮魍魎橫行的黑暗城池。上蒼賜給我們盛開著絢爛情欲之花的血肉,飼以斑斕的幻劑與彩翠的夢境,我們生長、歡愛、勞作、生兒育女,開始忘記每個人將至的恐懼與虛空。我甚至疑惑死亡是否真實(shí)存在。即使我看得見它,但于我如天上的星辰一樣遙遠(yuǎn)得不可觸摸?;蛘咛摶玫貌豢耙粨?,在聲色構(gòu)筑的塵世,很快遁跡無蹤。那個遙遠(yuǎn)的夜晚,它突然帶給我無助又絕望、那種刻骨銘心的震撼,該是一個無知孩童的游戲。
3
但這一切都只是假象,我們自欺欺人地安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悲喜交集的漫漫人生,不過是在一個無限的虛無與另一個無限的虛無之間短暫的一瞬。不管我們有意或無意地逃避還是忽視,時間的猛虎就一直隱藏在人間情欲與狂歡交織的葳蕤藤蔓與木葉間。任何時候,隨著它閃電般身影瞬間躍出,在它刀鋒一樣的深情擁吻下,沒有獵物能夠逃脫。
生命這場盛宴,狂歡之后注定是杯盤狼藉。甘美、斑斕的菜肴,遺留下它們失去色彩、血肉與芬芳的殘骸。
母親,這座以豐盈血肉筑就的堅(jiān)固高聳的身體城堡,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剝落、侵蝕。頭發(fā)落滿霜雪,額頭河流縱橫,渾濁的眼神浮起蒼茫,關(guān)節(jié)扭曲成波折的人生,佝僂的身體蜷縮著,像一根干枯的柴禾。那些曾經(jīng)輕車熟路的農(nóng)活,常讓她力不從心。骨質(zhì)疏松、高血壓、靜脈曲張、膽囊炎……這些我平常聽都沒聽說過的疾病,不知什么時候就潛伏在身體的深處,在母親身軀衰弱的時候,傾巢而出。這些可惡的幫兇,是時間猛虎無數(shù)看不見的尖齒利爪,輪番瘋狂撕咬著獵物的皮膚、眼睛、血液、骨骼、臟腑……以血肉與骨骼飼養(yǎng)著它們饕餮的腸胃與欲望。時間這只猛虎,在一個人絢爛的繁花凋零與蔥郁的林葉落盡時,開始暴露它的冷酷與殘忍。
莫名的驚恐與不安,逐漸占據(jù)著母親的生活。任何一個熟悉或陌生的生命辭別人世,都讓她在共鳴里悲傷良久。她變得慈悲,不再宰殺雞鴨,不敢凝視它們臨終前絕望的眼睛。這個在這些生靈面前曾不可一世的婦人,卻在時間猛虎的不停追蹤下,淪落到與它們一樣的境地。沒來由的疼痛、幾次不經(jīng)意強(qiáng)烈的咳嗽,都讓她胡思亂想,以為是什么不治之癥。她怕摔倒,那些不熟悉卻平坦的地面,她像一只長腳白鷺一樣,總是先用一只腳試探,覺得安全后,再小心翼翼地放下另一只腳,仿佛那里隱匿著無數(shù)讓她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陷阱。她亦怕有一天早上癱瘓?jiān)诖?、屎尿失禁,或者干脆成為植物人。甚至開始變得迷信,常常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語,做著不可理喻的事情。
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極力回避“死亡”這個詞,甚至腦中不經(jīng)意冒出這個可怕想法,也迅速地掐滅。死神有一對無處不在的耳朵、一雙可以窺見心靈的眼睛,仿佛一經(jīng)我們點(diǎn)撥,它就能敏銳地打開魔咒的開關(guān),讓災(zāi)禍降臨。
4
如古代追求永生的煉金士一樣,我四處尋找著醫(yī)治母親疾患的良方。我們不能改變必將離去的命運(yùn),但我們可以盡可能地留住光陰的腳步。
穿著白大褂的英俊醫(yī)生,神情專注,眼光柔和,在我的眼里就是拯救人間疾苦的天使。他詳細(xì)地詢問著母親一切的不適,不遺漏任何一點(diǎn)病癥的蛛絲馬跡。那些先進(jìn)的檢測儀器與一長串名字的藥品,讓我們這些被時間猛虎追蹤的獵物,突然絕處逢生。安靜潔白的病房,散發(fā)著福爾馬林令人心安的氣息,一臺臺造型怪異的儀器,檢測著母親的頭顱、脖頸、胸腔、腸胃、血液、排泄物……不放過母親身體的任何部位,將那些隱藏在身體以母親血肉為食的幫兇,一一捕獲。
最后那些標(biāo)注著拗口中文名稱或長長一串英文字母的藥品,它們以液體、片狀或粉末的樣式,一一進(jìn)入母親千瘡百孔的身體,將隨著血液與腸胃蠕動被吸收。
疾病纏身的母親,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虔誠地遵循醫(yī)囑,按時按量地忌口、服藥、檢查。漸漸地,母親的咳嗽神奇地消停,同時臉色開始紅潤,飯量也大起來,精神也隨之好轉(zhuǎn)。我仿佛看得見,一顆顆藥片,在母親的體內(nèi),化為一枚枚刀劍,正斬斷貪婪獵食母親血肉的利齒,時間這只怪獸,落荒而逃。母親這個被死亡追蹤得奄奄一息的獵物,得以喘息,收復(fù)著屬于她的山河。
就在我們沉醉在以為大功初成的自我安慰里,時間這只猛虎帶著它的疾病爪牙,趁著母親身體表面上的風(fēng)平浪靜,計劃著更大的陰謀。這些狡猾的敵人,繞過那些暫時被藥物遏制的病灶,轉(zhuǎn)而撲向這個年邁獵物其他的器官、部位。梅尼爾綜合征、腦供血不足、心臟早搏……而那些曾被藥物捍衛(wèi)的城池,也因此一一失守。它們?nèi)找共幌⒌毓簦屵@具被時光摧殘的肌體更加虛弱與破敗。母親身體的功能,加速衰竭。仿佛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眼神黯淡,面無表情。在死神面前,如一只待宰羔羊??莶菀粯拥念^發(fā)日漸稀疏,臉龐歷史遺跡般的溝壑縱橫,褐色梅花一樣的壽斑盛開其間,曾經(jīng)的美貌蕩然無存。很短的一段路途,都讓母親視為天塹,蹣跚而行的輕飄飄的身體,仿佛一陣風(fēng)就會吹走。一件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她不停地詢問,顯然她的記憶力與判斷力正在迅速地衰退。她那雙輕輕顫抖的手,再也不能長時間做著平??雌饋砗唵蔚霓r(nóng)活。氣力的衰退,讓她倚靠在任何一個地方,很快就會睡去。
我徒然地緊緊攥著手心滿是冷汗的母親的手掌。幼年時那個夜晚,母親的大手就這樣握著我,把我從無邊的死亡恐懼里解救出來??晌椰F(xiàn)在握不住我的母親了,任憑我怎樣攥緊她的手掌,時間仍不息地從我的指縫溜走,拯救不了被時間猛虎追蹤得無路可逃的母親。
此時,那座母親用血肉筑就的堅(jiān)固高聳的身體城堡,終于轟然坍塌,四處是斷壁殘?jiān)?/p>
時間的猛虎,火焰一樣的斑紋在林間飄忽,猩紅的舌頭,在冰刀一樣閃著寒光的利齒間探出。母親的血肉、骨骼、精神、活力,喂養(yǎng)出它光滑的皮毛、強(qiáng)健的肌肉、奪人心魄的眼神。
5
英國BBC紀(jì)錄片《出生到死亡》,描述的是一個人短暫又漫長的一生。一個人從一枚受精卵開始,胎兒、嬰兒、兒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直到死亡。在容顏?zhàn)兓耐瑫r,一個人的心境也悄然變化著。年幼的懵懂無知,到少年的向往與夢想、青年的進(jìn)取,再到中年的從容,最后到暮年的坦然??赐隃I目,原來老去亦是如此自然而優(yōu)雅。一個人的一生,與一株植物并沒有什么不同,生長著、繁茂著、衰老著,然后化為塵土。在上蒼眼里,人,并不是萬物之靈,而只是萬物之一,這是自然永恒與公平的法則。即使浩瀚的宇宙,也終有消亡的那天,作為地球上的小小生靈,又算得上什么呢?思之,心中釋然。
村莊里那個當(dāng)年失去少年兒子的婦人,已是白發(fā)蒼蒼。我努力在她滄海桑田的面龐,尋找著往昔的鱗爪。她的痛苦、絕望讓我悲憫。而我現(xiàn)在凝望的只是一張安然平靜被時光之河沖刷的面龐。她端坐在門前,目光平靜如水,光陰已撫平大地上的一切。也會偶然地說起那個早夭的孩子,口中只是淡淡的唏噓,仿佛述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在這個早春時節(jié),從遙遠(yuǎn)地方而來的南風(fēng),不息地溫柔吹拂,鉛灰色的云朵積聚著新年的第一場雨水,光禿禿的枝條上開始綻放著鵝黃的新芽,枯草叢中,夢幻一樣的淺綠正在氤氳,鳥兒的鳴叫搖曳著明亮的水滴,大地正在蘇醒。逝去該逝去的,新生該新生的,萬物運(yùn)行著它們固有的秩序。
我年邁的母親,時間的猛虎幾乎吞噬盡她的血肉與精神,搖搖晃晃似風(fēng)中最后的燈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口中與我們的永別不再是不安與恐懼,開始并不忌諱地談?wù)撋溃踹吨砗笾?,一遍遍回憶著那些遙遠(yuǎn)的歲月,常常夢見早已化作塵埃的故人,他們與平常一樣和她說話、勞作。母親說這些的時候,從容而坦然,仿佛她將赴一場不再回來的遠(yuǎn)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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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平常的鄉(xiāng)間夜晚,我決定結(jié)束這段文字。此刻,蒼穹烏藍(lán),星辰閃爍。大地遼闊,萬物安寧。我的母親已入夢境,漸漸涌來的夜海,漫過她被衰老與疾病折磨的身體。
時間這只猛虎,正從它盤踞的天河,緩緩向我走來。明月的眼神,云朵的斑紋、星辰的利齒,夜風(fēng)的長嘯。我緩緩微閉上眼睛,仰著頭,展開手臂,敞開整個胸懷,讓身體漸漸沒在它投下的巨大倒影里,安然而平靜地迎接生命永恒的賜予與安排。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