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孬人蹲在鐵軌邊的榆木墩子上摳腳丫?;疖囖Z隆隆駛過的熱風掀開他汗衫下擺,露出肋巴骨上結(jié)痂的抓痕,那是昨晚上翻王寡婦家墻頭,讓看家狗撓的。
“孬貨!又來偷地瓜?”看道班的老趙頭舉著鐵鍬追過來。孬人撒丫子往村里跑,破布鞋甩飛一只,光腳板踩在滾燙的道砟石上直蹦跶。村口碾盤邊上納鞋底的婆娘們哄笑起來,三嬸子啐了口唾沫:“三十大幾的人了,比野狗還招人嫌。”
這日子孬人過了整八年。自打民國十五年(1926)爹娘染霍亂死了,他就睡在村西頭破廟里。后來津浦鐵路修到前寨村,他幫著扛枕木混了倆銅板,這才在鐵道北坡搭了間土坯房。房子蓋得歪七扭八,倒是離車站近,半夜能聽見守車員搖鈴鐺。
“操!又是他媽喝涼水喝的!”孬人捂著肚子從茅坑鉆出來,正撞見二柱趕著驢車往車站送菜。車上摞著水靈靈的蘿卜纓子,沾著露水珠兒晃人眼?!爸缳p口吃的?”他觍著臉湊上去。二柱揚手就是一鞭子:“滾!上回順走我三顆雞蛋還沒算賬!”
晌午頭太陽最毒的時候,馬蹄聲驚飛了打谷場上的麻雀。五個黃皮子騎著東洋大馬闖進村,領(lǐng)頭的軍曹挎著指揮刀,仁丹胡油亮得能招蒼蠅。保長吳有財提著長衫下擺一路小跑,腦門上的汗把瓜皮帽都洇濕了。
“太、太君!”吳保長腰彎得快要折了。軍曹的馬鞭梢掃過他鼻尖,指指點點說了串嘰里咕嚕的鬼話。翻譯官是個戴圓眼鏡的瘦猴,操著天津口音說:“皇軍要征用民房駐防,趕緊安排!”
吳保長眼珠子滴溜轉(zhuǎn)。西頭土墻后頭探出個雞窩腦袋,孬人正扒著墻頭看熱鬧,脖子伸得老長?!熬妥∷抢?!”保長的手指頭差點戳到孬人臉上,“寬敞又僻靜,最合適伺候皇軍!”
軍曹踹門時,孬人正四仰八叉躺在土炕上撓褲襠??幌屜x子蛀得千瘡百孔,墻角的腌菜缸飄著層白醭?!鞍烁?!”軍曹的皮靴把炕沿跺得直顫,震落梁上積年的灰土。孬人一骨碌滾下地,后腦勺磕在尿盆上,起了雞蛋大的包。
傍晚保長送來扒雞時,孬人正蹲在門檻上嘬牙花子。油紙包剛掀開,野貓就躥上窗臺直叫喚?!叭トト?!”孬人撕下雞屁股扔過去,油手在褲腿上蹭出兩片亮印子。軍曹在里屋擦刀,刀刃映著夕陽泛紅光。
第二天日頭剛爬上棗樹梢,軍曹把武裝帶往院當間一甩:“你的,摔跤的,來!”
孬人縮在墻根曬老陽兒,后脊梁貼著熱乎土墻往下出溜:“太君饒命,我哪是您的對手。”話沒說完,軍曹鐵鉗似的手就掐住他后脖頸。兩人滾作一團撞翻了雞食槽,老母雞撲棱著翅膀滿院飛。
“操你姥姥!”孬人被壓在磨盤上,后腰硌得生疼。突然發(fā)狠蹬腿,把軍曹掀進柴火堆。保長端茶碗的手直哆嗦,潑濕了綢布鞋面。軍曹爬起來吐掉嘴里的雞毛,眼珠子通紅:“繼續(xù)!”
日頭偏西時,孬人第七次把軍曹摔進柴火堆。這回他揪著對方皮帶往棗樹上掄,樹葉子撲簌簌往下掉?!靶?、歇會兒?!必舜孟窭L箱,汗珠子砸在黃土里冒煙。
軍曹突然怪叫,三個日本兵餓狼似的撲上來。麻繩勒進孬人手腕時,他瞥見保長貼著墻根往外溜,長衫后擺掃起一溜黃煙。
“米西米西!”軍曹用刺刀挑著糞往孬人嘴里抹。孬人咬得腮幫子出血,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野貓蹲在房梁上舔爪子,綠眼睛亮得瘆人。
后半夜孬人蜷在柴房,月光從破窗欞漏進來照見墻上的鐮刀。他摸黑爬到水缸邊,整張臉埋進涼水里。外屋傳來鬼子們的鼾聲,混著酒氣往鼻子里鉆。
雞叫頭遍時,孬人摸出火鐮?;鸾q擦亮的瞬間,他看見軍曹的指揮刀擱在條凳上,刀柄纏的黃綢子泛著油光。野貓突然奓毛,嗖地躥上房梁。
火苗躥上茅草頂時,軍曹正抱著清酒瓶打呼嚕。孬人舉著油燈站在門口,火舌在他臉上跳成鬼影?!肮啡盏?!”他扯開衣襟,胸口被麻繩勒出的血痕還在滲血。燈油潑在酒瓶上,轟地炸開一團火球。
二柱他娘起夜看見西天通紅,破鑼嗓子驚醒了半個村:“失火啦!”可家家戶戶的門閂都插得死死的,只有野貓在屋頂凄厲地叫。
火借風勢卷過房梁時,孬人死死抱住驚醒的軍曹。兩人滾進火堆里,皮肉燒焦的滋滋聲混著鬼子的慘叫。
保長帶人趕到時,焦黑的房梁還在冒煙,兩個炭人摟得像麻花,孬人的手指頭摳進對方肩胛骨,掰都掰不開。
“造孽呀!”三嬸子用圍裙捂著臉。保長踢了踢焦尸,突然打個寒戰(zhàn),孬人燒剩的半邊臉上,嘴角竟像是翹著的。野貓躥過廢墟,尾巴掃起一撮灰燼。
下葬那天飄著細雨,吳保長讓人把焦尸囫圇個埋在了鐵路北坡?;疖嚱?jīng)過時震得墳頭土簌簌往下掉。二柱趕車路過總要快甩兩鞭子,說是夜里能聽見墳包底下傳出摔跤的動靜。
來年開春,墳頭冒出叢野蒿子,風一吹嘩啦啦響。保長某天巡夜摔死在鐵軌邊,有人說看見個黑影蹲在信號燈上吃燒雞,油手抹得燈罩子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