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紅有一個房子,確切地說,那是只屬于她自己的房子。房子挺特別,每次她開了鎖,進了門,在房子里待上那么一會兒,就很難找到大門了。這門經(jīng)過了英紅的設(shè)計和許可,不算大,門框小,是棕紅色的老舊酸枝木,位置也奇怪。但這都沒事,畢竟是英紅自己的房子,她總能出來。
如果有人進來做客,一定會張大嘴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英紅每當(dāng)想到這個,就很慶幸,還好她從沒有領(lǐng)人來過。她能想象不同的人對這房子不同的審視角度和自以為是的評判。他們會說,客廳怎么沒有窗戶呀?這怎么住人?怎么沒有一點陽光?這么大的房子怎么只有兩間小房?走廊像拼圖的拐角一樣蜿蜒,走廊盡頭竟然是洗手間,而且洗手間為什么會這么多?沒有廚房,怎么做飯?這些設(shè)計太不人性化了,簡直是瘋了。想到這兒英紅就忍不住想要笑。事實上,她也想過這一系列的問題。跟這些從未進過這個房子的人一樣,英紅也曾覺得所有怪異的格局都令人緊張不安,但這些念頭就像春天的花粉一樣,讓人打噴嚏,渾身瘙癢,卻也令人振奮。所有的念頭帶著英紅闖入形態(tài)各異的進口花卉展,眼睛所及之處,都是快樂、新奇、無人理解的驕傲與愉悅,英紅是無論如何都要將這些實現(xiàn)的。
最初她沒有想要屬于自己的房子。那時英紅十三歲,父親說:“英紅大了,不能再和他們住在同一間臥室里。父親要給英紅隔出一個房間來。母親否定了這個提議,她對父親說:“你與其費盡力氣隔出一間房間,不如去找找領(lǐng)導(dǎo),送點禮多求幾次,給我們換個大一點的房子吧!”英紅望著這個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也犯愁了,學(xué)校沒有教過關(guān)于空間利用的課題,她連房子是由什么造成的也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個五十平方米的一房一廳,要變成兩房一廳,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但父親是不會退卻的。在這個西南朝向的房子里,他與妻子生活了近二十年,他有對付妻子吵鬧的辦法。在許多年前英紅的爺爺給他取名劉和平時,爺爺或許想不到,這名字讓他兒子成了一個真正和平的人——他從未做過什么令人丟臉的事。
一天傍晚,英紅在樓梯間聽見母親在房里大罵,房子里傳出扔?xùn)|西砸東西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來到門口,輕輕地轉(zhuǎn)動鑰匙,探頭探腦通過細(xì)細(xì)的縫隙看今天的戰(zhàn)斗在哪個層級。這樣的觀察讓英紅能迅速判斷出自己該走進門,還是該在附近的樹林里溜達(dá)一陣子。
一塊復(fù)合板不小心砸在了劉和平的后背上,劉和平蹲著,頭也沒抬,他在專心拼接地上的大塊木板。他不僅要造一面墻,還要做一張木床,一張九十厘米寬的床,在床的邊緣立一張簡易書桌,就是只有兩只腳的那種。這樣即使被隔出的房間空間極小,也算是五臟俱全了。
母親見劉和平像木頭樁子不動,她泄了氣,坐在一旁哭了起來。英紅躲在門口,她知道自己該進門了。每當(dāng)這時,母親便會甩掉手中的圍裙,說她不做飯了,餓死他們,然后狠狠地摔上門,跑到小樹林里去哭。這是母親唯一對抗痛苦的方法,英紅一直覺得她應(yīng)該有更好的方法,但她們都沒找到。
母親果然在外面待了兩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里,英紅幫父親扶穩(wěn)木板,又替父親清掃撒落的木屑,還煮了三碗清水面。
那些年,英紅仿佛生活在一個動蕩的工地里。屬于父母和英紅三人的小小房子里,總在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歷各種“革命”。英紅的房間處于廚房和客廳的中間,每當(dāng)炒菜,英紅的房間里就會有濃濃的油煙,直到夜晚也散不去。母親說:“你爸腦子有問題,就是腦子有問題我們家才過成這個鬼樣子的?!庇⒓t也會審視這個家,她的房間能隔在哪兒呢?這是一個狹小又貧瘠的房子,只有巴掌大的空間是屬于他們一家的,窗外的鐵軌、廣闊的林地和他們一家都沒關(guān)系。只有這里了,沒有其他地方能隔出這間小小的房間。
父親仍舊是不說話的。直到有一天,他在飯桌上平靜地說:“我要在陽臺上搭個廚房。”
“我看你是又被鬼附身了,我們陽臺屁大點兒你不知道?還能搭廚房?”母親這次否定得十分平靜,她的臉色一直很黃,偶爾咳嗽,她說這話時夾了一塊魚肉扔進英紅的碗里。
“只需要一個小地方,專門炒菜用。洗菜、切菜、插電都還是在原來的廚房里?!?/p>
“煤氣罐你要怎么放?放在陽臺上?”
“對,我就放一個灶?!?/p>
“你不怕引火自燃?”母親聲音壓低了些?;蛟S是壓得太低,她又咳嗽了幾聲。
“你就別管了?!备赣H說。
“不管就不管,我管得了嗎?這么多年,你管過我?我又什么時候管得了你?”母親的聲線又提高一些,這次她不咳嗽了。
英紅一直低頭吃飯,這些話英紅聽母親講過無數(shù)遍,有時候覺得這些話像樹藤一樣,毫無邏輯,就這么攀附在小小的空間里。整個家,都快要被干枯又滿是蛀蟲的樹藤給填滿了。
英紅感覺到窒息,不僅僅是因為母親那些朽爛的樹藤,還因為父親的沉默。如果父親能發(fā)出哪怕一絲的聲音,英紅甚至希望他能用一把刀斬斷或清理一次滿屋子的樹藤,只要一次,或是兩次。但劉和平是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的,他像一個幽深漆黑的破布袋子。晚上,英紅在睡夢中隱約聽到母親的哭聲,伴隨著父親粗壯的不規(guī)律的鼾聲,以及被鼾聲塞住氣管時幾秒鐘的窒息,這時母親的哭聲就停住了。沒過幾秒,父親又恢復(fù)了難以捉摸的鼾聲,母親的哭聲也在黑暗里繼續(xù)傳來。也就是這一次,英紅真想有一個自己的房子。她發(fā)誓,等她工作了,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房子。
相親對象是母親介紹的。母親說:“如果嫁給他,你就有了自己的房子。這個房子很大,在我們小縣城里最好的地段最好的樓盤里,還有電梯,廚房很大很大,炒菜時不會撞到后面的墻壁,也不用再像我一樣,端著切好的菜,越過狹長的客廳,水滴在客廳的地面上。擁有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多幸福的事啊。重點是,男方的媽媽也喜歡你,她說你聽話,也不怎么講話,看著就是個好姑娘?!?/p>
這時,英紅其實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房子,只是這房子僅有雛形,里面空蕩蕩的,連床也沒有。
她半信半疑地跟著母親去到了男方家的房子。這是一個新住宅區(qū),也是小城里唯一一個大開發(fā)商建造的樓盤。英紅坐在沙發(fā)上,長輩說話時,她仔細(xì)地觀察這套房子。戶型方正,進門后有雕著扇形花樣的木玄關(guān),客廳直通陽臺,地板是通透的灰白色瓷磚,南北通透,坐在沙發(fā)上也有風(fēng)緩和地吹進來。陽光只在陽臺上停留,從不越界。英紅想起自己住了許多年的西南朝向的客廳,她只能在廁所躲陽光。每到下午,房子里悶熱,她的臉被曬得通紅。
離開時英紅記不清男人長什么樣,但她記住了這男人的房子。這房子給了她極大的啟發(fā),在這之前,她自己的那個房子總是只有雛形,她不知道房子該建成什么樣。英紅見過的房子不多,只在雜志上看過幾間外國住宅的樣子。每當(dāng)她看得入神時,店員就會在身邊晃悠,讓英紅局促不安,她只得默默放下厚重的全彩頁雜志。雜志上的房子很好看,可惜太遙遠(yuǎn)了,遠(yuǎn)不如這男人的房子來得直接干脆。
英紅想,自己的房子該有一個雕著扇形花樣的門,灰白色的瓷磚,大大的光滑的像鏡子一樣的瓷磚地板,就像這男人的房子一樣。
母親總是在咳嗽,但她身體很好,能把一袋大米扛上六樓。母親說:“你必須得立刻結(jié)婚了。在那張僅能容納兩個人的小飯桌上,擠了三個人。”父親還是沒有說話。這次英紅也沒說話。
還好英紅有了自己的房子。那天晚上她走進了自己房子。英紅想,是時候要裝修一下自己的房子了。她布置了一間臥室,一張兩米的大床,柔軟的席夢思床墊。臥室里除了床,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棉質(zhì)帶木耳花邊的床品慵懶地趴在大床上。英紅開了燈,滿意地退了出去。
臥室門外,是一個鉆石形的小廳,連接著三個洗手間和通往客廳的走廊。更寬敞的那個角落,有三層臺階,臺階上立著有四只腳的浴缸。浴缸很大,是純白色的,四只腳雕成了獅子或是其他兇猛野獸腳掌的樣子,鍍了一層金漆,至于是真金或是假的,英紅倒不是十分在意。她在雜志上翻到過這樣的歐式浴缸?,F(xiàn)在她完美地復(fù)刻了出來,一模一樣。在臺階上的浴缸旁,是這個房子里唯一的一扇窗戶,窗戶又細(xì)又長,英紅躺臥在浴缸里的時候,傾斜的角度正好能見到窗戶外樹葉舞動,還有放學(xué)后人來人往的小道。但外面是看不見她的。
高中一年級時,英紅的母親心血來潮,給英紅報了游泳培訓(xùn)班。報名的錢是從哪里來的,英紅至今未明。她只知道那時自己一個人被留在游泳池跳臺上,另一端角落里,母親背朝她,低垂著聳動的肩膀,這動作英紅再熟悉不過了。她知道母親在哭,她在抽泣,對著一個陌生的游泳教練抽泣。游泳教練的神情英紅是看不清的,但母親向英紅走來時,她清晰地從那張暗黃的臉上,看到了母親單獨為她準(zhǔn)備的勝利后的狡黠笑容。
英紅所在的小城,有一條寬闊的江,很多孩子會在江水里度過一整個夏天。但英紅的母親說,這條江里淹死過不少孩子。英紅是不被允許到江邊玩的,即使她保證絕不會下水。每當(dāng)夏季放學(xué),許多同學(xué)結(jié)伴去江邊玩,懂事的英紅只能背著書包,一個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她要走四十分鐘才能到家。
每當(dāng)傳來哪家的孩子在江里被淹死了,母親就會敲敲英紅的筷子,咂巴著嘴,用還未來得及咽下青菜的喉嚨,發(fā)出訓(xùn)誡的聲音。
“你看看,我就說不能去吧。這些父母不負(fù)責(zé),生了又不管,活活把孩子淹死了。”
“但那是意外,我們班所有同學(xué)都去過,也沒有人死的。”英紅說,“或許不是水的事?!闭f這話時她的聲音明顯變低了。
“你才多大,你懂什么?總之不準(zhǔn)去。快吃飯!”
沒過兩三個月,母親就讓英紅去學(xué)游泳了。
英紅第一次潛入水中時,感覺到瀕死的窒息,就像父親夜晚發(fā)出的長長的喉音。英紅猛地將頭從水里甩出來,雙手緊緊扒住泳池的邊緣,不由自主地發(fā)抖。也不知道是水溫太低還是怎么的,她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教練讓她把臉沉下去,英紅不敢搖頭,祈求地望著母親。母親說:“太沒用了,沉下去?。 ?/p>
母親蹲下來,用力掰開英紅因緊張豎起的枯樹般抖動的指節(jié)。英紅的手指被那雙有力的手撬開,滑動著沉入了水里。
在房間的浴缸里,英紅也會將臉沉入浴缸的水中。她這時仍會感覺到窒息,但這時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她知道浴缸有多深,也知道雙手能隨時扒住浴缸邊緣,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因為這是她自己設(shè)計的房子。每一次沉在水中,將嘴鼻露出水面,英紅都能感覺到一陣欣喜,像是狂歡一般的欣喜。她抹去掛在臉上的水簾,大口呼吸著。
浴缸的左邊是一個大大的涂著黑色漆的實木壁櫥,壁櫥上放著一幅巨大藍(lán)色色調(diào)的油畫。這油畫是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畫面僅在電視里露出不到五秒,英紅也牢牢記住了。她毫不猶豫地將這幅畫復(fù)制出來。有些東西,就是看上一秒,你也能知道它就是你的,而且必須屬于你,即使你只是一個可憐的人,孱弱,臉上滿是黃褐斑,又沒有錢。電視里說,那幅畫值好幾百萬元。整個小城都找不出一個擁有一百萬元的男人,更何況是一個女人。
英紅很滿意,她會將眼睛瞇出迷離的姿態(tài),嘴唇微微張開,躺臥在水中,端詳她的畫。畫上是一整面的藍(lán)色,右下角有一只仰著頭的大鳥,它的眼神也是迷離的,好似在仰望或是祈求著什么。它在靠近,靠近上方只探出少部分身體的白蛇,那蛇的尾巴或是藏在畫外了,但它的頭始終看著這只鳥,卻不接近。畫的左邊上方,極少的位置上,一個燙著卷發(fā)的母親,親吻著涂紅唇的少女,少女是倒立的,她眼神望著遠(yuǎn)方,又十分快樂。母親纖細(xì)的手指握著花束,少女的頭枕在花束海洋之上,畫面下方有蜿蜒的江水。
多么沉靜又美好的一幅畫。英紅看得入神,她躺臥在浴缸里。在三層臺階上,如祭祀臺的那座浴缸里,正好能與壁櫥上的畫平行而視,不用仰望,是恰到好處的距離??蠢哿?,英紅也會將頭轉(zhuǎn)向右方,那扇細(xì)窄的窗戶外,是行走的人群、結(jié)伴放學(xué)的孩子、陽光下斑駁的樹葉,一切都美好極了。
游泳課上了三次,英紅還是沒有學(xué)會憋氣。她很苦惱,母親看著很焦急,說:“你再不學(xué)會,教練就不肯教了?!庇⒓t問:“能不能不學(xué)?”母親張大嘴,瞳孔凸起:“不學(xué)?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給你把學(xué)費砍了一半,這么劃算的好事,你說不學(xué)就不學(xué)?不可能?!庇⒓t問為什么一定要學(xué)游泳。母親快步走在前面,憤怒地轉(zhuǎn)過頭來,說:“你們父女倆都一個德行,整個家只有我一個人在費盡心思想辦法,你們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
英紅后來才知道,母親打探到小城里急缺游泳教練,英紅學(xué)會了就能帶小孩學(xué)了,一節(jié)課能收五十塊錢的學(xué)費,這是個不錯的買賣。她是年紀(jì)大了,游泳館也不收這么大年紀(jì)的教練,不然她就自己學(xué)了。
英紅內(nèi)疚了好一陣子,她努力在水中憋氣,教練在一旁數(shù)著數(shù),她什么也聽不見。在水里,在窒息中,她好幾次有了幻覺。但這幻覺讓她感覺很安全。英紅沒有仔細(xì)想這事兒,也不愿多想,她必須盡快學(xué)會游泳,教練只答應(yīng)教十節(jié)課。在一次次無法控制的幻覺中,英紅終于變成了一條魚,她會把自己的頭發(fā)盤到頭上,轉(zhuǎn)過身向下拉連體的泳衣邊緣,在波光粼粼的藍(lán)色碎鉆般的霧靄里,跳入水中,進入那片固定區(qū)域。英紅從泳池的這面墻游到那面墻,她是不敢去江里游泳的。即使當(dāng)上了兼職教練,她也跟孩子們說,千萬不要去江里游泳,那里不安全。說完,她便扎入水中,像一條活潑的魚,穿著鮮紅的外衣,決絕地獻(xiàn)身于藍(lán)色泳池。
第一次和相親對象單獨約會時,男人將約會地點選在江邊。
英紅接近真正的江邊時,看著灘涂邊近在咫尺的流水,感覺有些眩暈。淺灘上有幾個孩子在欣喜若狂地呼喊,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跳動著朝江中奔去。英紅本能地想喊住那些孩子,還未發(fā)出聲音,男人和她聊了起來:“我有個女朋友,我媽不喜歡她,所以逼我和你結(jié)婚?!?/p>
“哦?!庇⒓t應(yīng)了一聲,這事她母親沒有提過。英紅沒有談過戀愛,她一時間不懂這是什么感覺,在她這個年紀(jì),婚姻似乎太遙遠(yuǎn)了,這是一個極模糊的概念。
英紅始終在對抗面前的江水,她仿佛看到飛掠過的魚,用銀亮色的身體把江水劃開了一道口子。她腿軟了。她說:“我肚子有點餓了?!蹦腥藝@了口氣,兩人走到了水泥路上。
“你為什么要回這個小城,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是應(yīng)該遠(yuǎn)走高飛嗎?”男人問。
“你不也是嗎?”
“我和你不一樣?!蹦腥苏f。
“應(yīng)該都差不多?!?/p>
英紅沒有太多解釋,她母親需要她。更何況,如果去到大城市,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誰能保護她,像母親一樣,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英紅對這男人印象挺好,“小陳話很多”,這是英紅對她母親說的。小陳總是問她一些問題,總是很疑惑。英紅喜歡小陳疑惑的樣子。至于那個女朋友,母親說:“她算什么?你們倆扯了證,你是正室,房子車子都是你的。再說了,小陳是孝子,你婆婆也會幫你?!?/p>
英紅才二十三歲,母親欣喜地接了彩禮,流著淚,目送女兒住進寬敞的帶電梯的大房子,英紅結(jié)婚了。
她穿上紅色套裝,其實她對婚禮沒什么興趣,所以也沒有要求穿婚紗。婆婆說要跨火盆,要撐起滿是紅色蕾絲的婚傘,要對豬頭跪拜,這些她都照做了。一切都新奇有趣,包括她的丈夫。從新婚之夜開始,小陳夜晚都不怎么回家,英紅樂得自在。她一個人躺在巨大的醬紅色繡花被套的婚床上,“大”字形躺著,頭頂是水晶吊燈,一顆顆淚珠般,水晶反射的五色影子抖落在了床上、地板上,晃悠悠的。
這段日子,英紅很少去她自己的房子。她要忠于屬于自己和丈夫的新房子。天剛放亮?xí)r,英紅穿著拖鞋走到陽臺上看天氣怎么樣,然后把前一天的衣服扔進洗衣機里。聽著洗衣機轟隆隆的聲響,陽臺外卻異常寧靜。這是個有花園的小區(qū),不像父母家,陽臺外是火車站和監(jiān)獄。
一天,婆婆搬了進來,她說:“有我在,小陳保管天天晚上都回來陪你睡覺。”英紅羞紅了臉,不敢回應(yīng)什么。婆婆拉開她的衣柜,審視她唯一的一套睡衣,是棉質(zhì)的,格子的,上面還有一些粉藍(lán)色的小碎花。婆婆搖了搖頭,去了街上,回來時掏出兩套大紅色的吊帶睡裙,她說是真絲的,記得要手洗。
英紅第一次穿這么好看的衣服,睡裙的領(lǐng)口很低,英紅胸間的溝壑在鏡子里展露無遺。英紅向上拉了拉,剛一放手,領(lǐng)口又垂了下來。英紅很沮喪,她找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英紅始終記得高中時胸部發(fā)育到了極點,小背心已經(jīng)無法掌控它們,她偷聽到有同學(xué)已經(jīng)開始用帶海綿的文胸了。但母親說帶海綿的文胸是壞女孩穿的,英紅的小背心一直穿到讀大學(xué)。高中那幾年,她始終弓著背,用以遮掩它們的挺拔。夏天是最恐怖的季節(jié),只要上體育課,男生們就會吹著口哨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常有男生被推搡著來到跑道上撞英紅。英紅低著頭,不去管身邊發(fā)生的一切讓她不舒服的笑聲,但總有男生的手臂在撞上的一瞬間戳中她胸部的邊緣,令她感到疼痛。
現(xiàn)在英紅又要將這讓人羞愧的胸部展示在男人面前了,她在臥室走來走去,連洗手間也不敢再去。
英紅按婆婆的安排,半坐在床上,露出上半身。小陳進門時,問她:“你什么意思?”
英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難道該說:“這是媽為他們準(zhǔn)備的?”她不能這樣說。那她該怎么說?說是自己準(zhǔn)備的?她說不出口,她厭惡這條紅色的睡裙。英紅哭了起來,她小聲啜泣,生怕哭聲被門外的婆婆聽到。小陳說:“行行行,我不問你,別哭,你哭得我心煩?!?/p>
多年后英紅躺臥在自己房子柔軟的大床上,想起這個瞬間,她總會失笑。那時候她還不如笑呢,什么都不說,就笑一笑,管它是嘲笑還是輕蔑的笑,如果放在現(xiàn)在她一定會蔑視地笑起來。但那時候英紅才二十三歲,她什么都不懂,也就只會哭。
小陳躺在一邊,沒有動靜,英紅也躺了下來。婆婆推門而入,狠狠地將小陳的一只手臂壓在了英紅的胸口。當(dāng)所有燈都滅掉時,小陳在黑暗里說:“我媽就是想要個孫子,我成全她?!?/p>
英紅感覺到一陣刺痛,她忍住了,她咬著嘴唇,將頭側(cè)向一邊。她感覺到一種恥辱,像是乞討似的,一雙手用力地掐住他的肩膀。小陳不說話了,他徹底地沉默,只是在機械又憤怒地活動著。英紅又哭了,她心里那個聲音喊著:“求求你了,說點什么,說點什么。關(guān)于在飯店吃了些什么新穎的菜式,或是廚房的刀具不夠鋒利了,就算是評價臀部太大像個熊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說點什么?!敝钡阶詈笥⒓t也沒敢說出口,他們沉默著直到同時仰臥。望著漸漸顯現(xiàn)在黑暗里的水晶燈,直到翻身,又翻了一個身。沉默像一個魔咒,她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又像是同謀。
那天晚上,英紅又來到了自己的房子。這次她要裝修那三個完全不同的洗手間。
英紅給她的孩子準(zhǔn)備了一個單獨的洗手間。那洗手間也是高高在上的,要跨過兩層臺階。打開潔白的木門,洗手間里的地磚和墻面也是潔白無瑕的,中間立著一只小小的馬桶,晶瑩剔透,閃著圣潔的光芒。洗手間一旁是孩子的休息室,那房間很小,只能容納一張立式搖床。等孩子出生后,小小的他也會躺臥在那里。至于英紅該坐在哪兒,她沒想過,那就匍匐在搖床的一旁吧,跪著或是坐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孩子在一起。
英紅自己的洗手間在另一旁,房間沒有預(yù)備臺階,開了那扇同樣的白色木門,卻需要仰望。英紅很高興自己能有這樣的創(chuàng)意,馬桶在五層臺階之上,是白色流線型的設(shè)計,像一個穿著婚紗的驕傲公主,這是只屬于她自己的洗手間,誰也不允許進來。但她自己能仰望,這是絕對干凈的。英紅坐在馬桶上,舒服地待著,停頓一陣,她側(cè)頸拿紙巾時,見到馬桶一旁白色的地板磚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滴混濁的水珠。英紅來不及穿上褲子,她趕緊抽了許多紙巾,跪在地上擦了起來。直到地板又光潔無瑕,她才提起褲子,再次滿意地走了出去。
還有一個洗手間呢,這是英紅自己的房子。她還沒想好這個洗手間是為誰而設(shè)。她遲遲徘徊在門口,沒有推門?;蛟S是母親的,或許是小陳的,但肯定不是父親的,父親不需要洗手間。突然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xiàn)在英紅的腦海里,如果他們都死了呢?如果他們生病了,或是自殺了呢?畢竟母親每天都把自殺掛在嘴邊,她很難想象母親不是因自殺而死,那樣的話就太詭異了。她是該永遠(yuǎn)地鎖上這個洗手間,還是該偶爾打開門?英紅這時候還沒想好。
但只要另外兩個洗手間干凈就好了,她需要的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
這時英紅來到幽深的走廊,轉(zhuǎn)身向后望,這是一片多么完美的空間?。⌒螤顒e致,觸角一般的布局,和城里每個住宅都不同的歐式裝修,壁櫥有著羅馬式羊角,油畫色彩濃郁,巨大的浴缸,還有那個狹長的窗戶以及窗外的景色。英紅舍不得離開,她在走廊處雙手垂抱著,看了許久??炊嗄陙碇鸩酵晟频脑O(shè)計和布置,一切都精美絕妙。房子外的一切都顯得更骯臟了。
往后的日子,英紅常會來這個屬于自己的房子,她來得更加頻繁、更加急切。每當(dāng)她感覺到要窒息時,這間房子像是被充滿了氧氣。然后英紅就不再介意每天發(fā)生的一切,她任由事情發(fā)展到任何夸張又錯誤的地步。她從不爭取,不打鬧。就看著一切的事情發(fā)生,臉上一點憤怒和痛苦的表情也沒有,一絲一毫,最細(xì)心的人也看不到。日子不知道是怎么過下去的,誰也不知道。英紅每個月會找時間回父母家一趟,最開始她是坐公交車,后來騎電動車,再后來婆婆給她買了一輛國產(chǎn)電車,她回得更頻繁了。
如同她自己的房子,父母的房子每次去總會有一些不同。但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她能隨心所欲地裝飾自己的房子,而父親每一次的改造、折騰,都艱辛緩慢多了。
有一次英紅站在陽臺上,聽對面監(jiān)獄里唱《稻香》,轉(zhuǎn)頭望向千瘡百孔的這個房子,她布滿藍(lán)色的血管跳躍涌動。她為這個房子感到痛苦,它像打了無數(shù)補丁的軀體。英紅感覺到她對不起這套房子,它承載著她整個的童年,已經(jīng)再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了。英紅第一次對人生有了期望。她不再躲進只屬于自己的那個房子。但生活是絕不允許英紅拋棄她自己的房子的。有時候是粗魯刺耳的噪聲,有時候是散落的瓷碗碎片,有時候只是沉悶的一噸重的紅色磚頭。
一個秋季陰冷的周二,英紅拎著包開車到縣里最好的百貨商店,她急切地要好好布置一下自己的房子。這是私密的事情,她從來都是一個人。但今天母親說要和她一起逛街,其他的女兒都能為父母買房了,英紅也該為他們買點什么了。
商場里沒什么人,售貨員們半倚著柜臺巡視零星客戶。英紅上電梯時,母親站在她的后面,絮絮叨叨地講她發(fā)了霉的毛巾,晾曬被子時床單還被哪個鄰居的狗尿濕了。英紅急切望著前方,但她始終記得回應(yīng)母親,比如一個“哦”。
“我去看看碗筷、鍋具、毛巾什么的生活用品。哦,對了,你看中什么就拿給我?!庇⒓t說。
母親沒管她,徑直拉英紅去了沙發(fā)區(qū)。
母親一屁股坐在黑色皮沙發(fā)上,望著英紅迷茫的臉,深陷的臉頰浮現(xiàn)笑容,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用上皮沙發(fā)?英紅,你爸是靠不上了,只能靠你了。”
英紅看了看價格牌,基礎(chǔ)版一萬二千元,電動版兩萬多元。
英紅說:“會有的?!边@話說得很快,說完,她轉(zhuǎn)身就去了日用品區(qū)域。
母親跟過來,她說:“英紅啊,你得學(xué)習(xí)馭夫啊,搞點錢在自己手里,懂嗎?”
英紅仍舊是“哦”了一聲,彎腰去看貨架下層的碗筷。她拿起一只釉下彩小碗,小碗內(nèi)部均勻涂著紅色西瓜般的光暈。英紅很喜歡,這碗有一些優(yōu)雅,有格調(diào),但又充滿童趣。她拿起來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在轉(zhuǎn)身離開時,母親也彎下腰拿起英紅看中的那只碗,晃著叫英紅:“不買嗎?挺好看的啊?!?/p>
英紅好像沒聽見似的,快步走到大餐盤區(qū)。英紅看的都是百貨商場里最貴的牌子,在燈光下瓷器晶瑩剔透,價格上千元。母親跟在后頭,但她漸漸感覺到窘迫,英紅總是看一看,或是專注地審視這些物品,從不把任何一樣?xùn)|西放進推車?yán)铩?/p>
有一次,英紅正看得專注,突然轉(zhuǎn)頭問售貨員:“這個桌旗有紅色的嗎?綠色和剛才那只紅色的西瓜碗會不會太不搭了?”售貨員這時候越過英紅的母親,哈著腰,說:“可能要從總部調(diào)貨,這邊的貨不齊全?!笔圬泦T讓英紅留下電話號碼,英紅寫給了她。
母親在后頭附和說還是要顏色統(tǒng)一的好。售貨員說:“是啊,您女兒審美真好,您也真有福氣?!庇⒓t沒空管她們說的關(guān)于福氣的事兒。她的關(guān)注點從來不在這兒,她只想好好裝飾自己的房子。
“老陳現(xiàn)在一個月給你多少生活費?”英紅母親笑笑,小聲說。
“沒多少?!?/p>
“怎么,你媽媽你還要防著?”
英紅倉促又模糊地“哦”了一聲,去看毛巾了。她給一條大浴巾拍了照片,就像拍那些餐具一樣,存在了自己手機里,又拿了兩條不同顏色、長絨新疆棉的大毛巾,放進推車?yán)铩?/p>
母親滿意地笑笑,跟著英紅繼續(xù)去到床品區(qū)。
“你拍照做什么?”母親問。
“我得留個底……”
“我懂了!你要上網(wǎng)去比價?!蹦赣H恍然大悟,“那給我們買的也去網(wǎng)上買呀,這不是給商場賺錢了嗎?”
英紅笑了,只是一個禮貌的微笑,她說:“沒事,這樣方便?!闭f完又立刻轉(zhuǎn)身挑選起來,挑得極認(rèn)真。
母親為難的神色英紅是沒看到的。母親在床品區(qū)對所有四件套挑刺時說的話,英紅也是聽不見的。她挑了一套絨面四件套,營業(yè)員說這個材料冬天很暖。刷卡時母親拉長了脖子,想要看她手機上的余額。英紅側(cè)了側(cè)身子,把矮小的母親擋在了身后。
因為英紅沒有給自己買任何東西,母親在分開時很憂傷。她說:“女兒,你是不是過得不好???”英紅笑了笑,說:“沒有,這些東西我都會買的。”她說這話時眼神迷??斩?,但母親早已習(xí)慣她這樣的神色。母親開開心心地提著購物袋上樓。不管怎樣,每當(dāng)女兒開著那輛紅色電車來到這棟破敗樓房的院子里時,鄰居們的眼光還是挺令她欣喜的,就算只是提著兩條毛巾、一套床品,她也覺得生活有滋味了。
英紅挑選的一整套餐具,有序地擺放在她的房子里,一直用到如今。英紅每天養(yǎng)花,按部就班,從不和家人隔離,她永遠(yuǎn)在人群里,只是瞳孔如一塊干凈的玻璃。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也一直安穩(wěn)地待在小城里。最好的小區(qū)在歲月中漸漸破敗,英紅去過香港、北京、深圳、上海旅游,直到小城也通了高鐵,她從未想過要離開這里。她腦海里總會想起在大城市旅游時,人群從她身邊走過。她見到很多和她一樣的女人,她們穿著或是時髦或是休閑但品質(zhì)總是好的,不會像小縣城經(jīng)常能見到的、松松垮垮的料子。女人們即使過了四十歲,頭發(fā)也仍保養(yǎng)得很好,是那種帶著彈力、有光澤的毛發(fā)。還有些女人,你甚至猜不出她們的年齡。過往的經(jīng)歷,也都成了一個謎。
但英紅在大城市仍會感覺到窒息,老陳說大城市的人生活品質(zhì)就是不一樣。英紅沒有說話,她只是皺起眉頭,看身邊來來回回的女人。英紅一點也不羨慕她們,更不想來到大城市成為她們。
女人們形態(tài)各異。那時的她站在人潮洶涌的中心,仿佛能聽見這些女人無聲無息地哭泣,歇斯底里。她看見她們被時光拋棄時的驚訝與恐懼,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到了苦難。她真的不知道,她們的苦難是不是和自己的一樣,成了一座可移動的龐大城堡,覆蓋著她們,吞噬著她們,行走在大城與小城之間。但沒關(guān)系,英紅并不害怕,甚至有些竊喜。英紅多幸運,英紅有她自己的房子。
【作者簡介】張蹊,女,小說寫作者,獨立設(shè)計師。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三十余萬字。曾獲安徒生國際藝術(shù)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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