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衛(wèi)河

周童的記憶還停留在前一天的那場雷陣雨里。那天江城的城市調(diào)頻廣播里，發(fā)出了雷電預警警報。整個城市的人像是躲避空襲一般開始四散，從各大寫字樓和商場里傾瀉而出的人們，像是倒豆子般向各處散落。

周童是媳婦蔣夢琴接回家的，他今天去市第四人民醫(yī)院做治療，出門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沒想到到了傍晚時分遭遇烏云密布。周童站在醫(yī)院門口等，他穿著一件深藍色套頭衛(wèi)衣、一條棕色工裝褲、一雙馬丁靴，在人群中顯得打眼。風吹得有點猛，他瞇起了眼，長長的睫毛顯得過于秀氣。鼻梁上一滴汗珠滑落，他感覺自己有些不舒服，剛剛的治療明顯讓自己不適。

一聲雷霆劃破城市上空，暴雨如泄。周童上了車，蔣夢琴穿著一身職業(yè)女性服裝，身材窈窕，讓周童一襯，蔣夢琴倒像是他的姐姐。蔣夢琴說接他去父母家吃飯。周童問，是回月亮墅吃飯嗎？蔣夢琴說，是，難不成一家人還去外面吃？周童的記憶就只到這兒了，像是導演喊了一聲cut（暫停），燈光定格，場景定格，動作定格，人物定格。

周童自從結婚就獨立門戶，搬出了父親周金生在南濱衛(wèi)河邊上的月亮墅。月亮墅是一座臨江而建的豪華小區(qū)，早在數(shù)年前便已成為繁華都市中的一道亮麗風景線。當年的周金生在商界名聲顯赫，屬頗具影響力的人物。然而，自從周童降生起，周金生的商業(yè)帝國似乎就開始步人了下坡路。盡管他竭盡所能，施展了種種策略，但仍舊無法扭轉(zhuǎn)頹勢。在困惑和無奈中，他尋求了算命先生的指點，算命先生卻指出周童與周金生的生辰八字有些相沖，建議他讓周童認個干親，并改姓以避免這種沖突。

周金生聽后，心中難免有些惱火。他怎能相信，自己親生的兒子會對自己產(chǎn)生如此不利的影響呢？

在周童的成長過程中，他展現(xiàn)出了令人欣慰的懂事。從小到大，他幾乎沒讓周金生夫婦操過心。他乖巧聽話，成績優(yōu)異，更重要的是，他從小就有著極強的自律性。沒有人教他，他放學后總是第一時間完成作業(yè)，然后才去玩游戲。每當周金生去參加家長會時，總是帶著滿心的驕傲和喜悅，因為周童總是會受到老師的表揚和認可。

看到這一切的周金生，更加堅信那個算命先生是胡說八道。他想，即使周童真的對自己有所不利，他也愿意承受這一切。因為在他心中，周童是他生命中最好的禮物。

這些年業(yè)務是有些平淡，不過也是大勢使然一現(xiàn)在的招投標比過去規(guī)范得多。周金生從月亮墅看出去，衛(wèi)河兩旁已經(jīng)長出茂密的樹，有丹桂、銀杏、木穉、洋槐·這是他周金生的業(yè)務：做綠化總坪。他的企業(yè)圍繞著許多國企轉(zhuǎn)，承接建筑項目里分包出來的綠化業(yè)務，可千萬不要小看這些種樹的業(yè)務，行業(yè)里有“金苗銀樹”之稱，綠化植物的門道可不比水泥堡坎差，當然，這類業(yè)務要比搬運傾倒建渣高雅一些。

周金生本來想讓周童大學去攻讀工程專業(yè)，或許是做了許多年乙方，想著自己兒子985大學畢業(yè)出來，去考個國企當甲方?？墒侵芡瘏s執(zhí)意要去報考影視攝影專業(yè)。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父親周金生發(fā)生分歧，這一次分歧激烈到了什么地步，據(jù)說母親郭瓊出來勸架的時候，周金生已經(jīng)把周童的志愿表撕成了兩半。在那個手寫填報志愿表的年代，原則上一名高考考生只有一張志愿表，周金生因為和兒子周童爭執(zhí)不下，竟然發(fā)企圖用物理的方式把兒子的志愿給斷了。

周童氣得沖了出去，母親郭瓊出動了全部親戚朋友，才把他找了回來。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在一家汽修店當小工，滿臉油污，工裝上、白手套上全是黑漆漆、黏糊糊的物質(zhì)，母親驚呆了，她深深地感覺到了周童內(nèi)心深藏的叛逆，她拉起了他，說，走，我來說服你爸。此時離周童填報志愿的截止日期只剩兩天，他想，你既然不讓我追求自己的人生，那我也就不要你安排的人生！

周金生不遺余力地借助教育局的人脈，終于重新獲得了一張志愿表。如果記憶沒有失誤，這是他人生中的首次讓步，當然除了他作為乙方簽署項目合同以外。周童如愿以償?shù)靥と肓吮狈酱髮W的校門，在那里，他同蔣夢琴成了同學。蔣夢琴總是體貼入微，把周童的生活照料得無微不至。就像今日，她冒著傾盆大雨，不顧雷電交加，親自到醫(yī)院接他。

周童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城北新區(qū)帝景苑的家中，保姆正在忙碌地打掃陽臺。蔣夢琴從外面購物歸來，她的臉色略顯蒼白。當她看到周童伸手欲拿電視遙控器時，她急忙想要阻正，但稍遲了一步，電視已經(jīng)開啟。一道明亮的光線橫貫屏幕，猶如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曙光，又如同割裂混沌的利刃。

蔣夢琴本能地站到了電視前，試圖遮擋屏幕上的新聞。她知道這兩天的新聞熱點已經(jīng)引起了全市的關注。她和周童畢業(yè)后，在江城創(chuàng)辦了一家傳媒公司，出于職業(yè)敏感，周童總是習慣于關注新聞頻道。每當電視開機，就會自動跳轉(zhuǎn)到他設定的城市新聞。

周童略帶驚惶地詢問，媳婦，你今天怎么了？蔣夢琴急忙回應，沒什么好看的，快關機。然而，盡管她能擋住電視的光線，卻無法隔絕聲音。電視中傳來了新聞的播報聲，隨后，房間里陷人了短暫的沉寂，接著是周童悲痛欲絕的呼喊。

電視新聞里，正播報著周金生夫婦遭遇不幸的消息。

二

案件傳到刑警潘驍?shù)亩兄畷r，他恰好從長途飛行中歸來。最早這一班飛機抵達江城國際機場是上午九點半，在之前那彌足珍貴的三天假期里，他攜手女友何小佳，穿越時光的塵埃，踏足于絲綢之路上的博物館，共同編織了一場大唐西域的夢幻之旅。前不久，他返回洪山縣的老家，母親便殷切地催促他的婚姻大事，并明確提出要求，務必在下個春節(jié)之前完成這個重要的任務，否則將面臨家門難入的尷尬局面。

潘驍若再對愛情保持緘默，警隊里的兄弟們恐怕要拿他打趣了。這是因為他與季昌祺的親密無間。季昌祺這位政法大學的老同學，似乎占據(jù)了潘驍所有的業(yè)余時間。他們當年畢業(yè)后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潘驍踏人刑警的戰(zhàn)場，而季昌祺則留校成為一名犯罪心理教研室的教師，在法律的殿堂里耕耘。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局里引入外腦外智，聘請了政法大學犯罪心理教研室的專家們作為刑警隊的心理咨詢團隊，為重大疑難案件做犯罪心理畫像。

季昌祺與潘驍首次攜手并肩，是偵破震驚全國的悍匪張揚案。潘驍在這次合作中，深刻體驗到了犯罪心理畫像的驚人威力。因此，每當稍有閑暇，他便迫不及待地前往政法大學，名義上是懷念那里獨特的炒飯風味，實際上卻是為了聆聽季昌祺講課，默默為自己充電。

在上一次的案件中，季昌祺不僅細致地勾勒出犯罪嫌疑人張揚的偏執(zhí)病態(tài)心理、復雜人生軌跡、逃竄躲避路線，還深人了解了潘驍、張揚等人之間錯綜復雜的命運糾葛。最終隨著案件的告破，潘驍也得以從心魔中掙脫出來，這無疑是從季昌祺那份深厚的友誼與無私的幫助中結出的碩果。

在潘驍攜女朋友休假旅行前，他回了一趟學校，請季昌祺為他找了些刑事犯罪心理的專業(yè)書籍。季昌祺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休假，還要學習不成？潘驍說，飛機上關手機，只能看書啊。

季昌祺直搖腦袋，說，真直男，那難道不該是你女朋友靠著你的肩膀，你們一起欣賞云海藍天的時刻嗎？活該你找不到女朋友。

潘驍笑了，說，我這不是找著了嗎？而且她特別支持我工作，特別能理解我，要不為什么旅行第一站，她主動提出來要陪我去博物館看樓蘭干尸？

季昌祺露出一副佩服的表情，說，這是哪門子約會，去看樓蘭干尸？敢問嫂子是何方高人？他心想，能這樣慣著潘驍?shù)?，多半也不大能找到男朋友。潘驍答，見笑見笑，你最喜歡的學妹，法醫(yī)系的何小佳。

季昌祺一聳肩，說，這下，潘大頭，你該沒有遺憾了吧？

潘驍對季昌祺捶胸頓足，說，我最大的、最特別的、最刻骨銘心的遺憾就是當年沒有攻讀研究生，繼續(xù)深造。

季昌祺說，那好，咱倆換一下，你來教書，我來辦案并陪何小佳看干尸。

二人相對一笑，差點把食堂的飯噴出來，這可真是錢鐘書先生寫的《圍城》！

潘驍問季昌祺，你有沒有什么特別遺憾的事，季博士？

季昌祺清瘦的臉上驟然堆砌愁容，這還真是難倒了我，我這人遺憾的事太多，實在找不出哪件特別。他說這話的時候，腦子里跳出了一個清麗的面容，隨即如月色溶溶，化散開來，記憶有點模糊，頗有些鏡花水月的感覺。

深譜心理的季昌祺埋頭大口吃飯，生怕被潘驍看穿，趁著潘驍給女朋友甜膩回信息的空當，季昌祺把辣椒肉片扒飯里的肉全吃了，把辣椒全部留給了潘驍，多吃點，使勁兒吃，西域辣椒沒咱們這兒的勁兒大。

潘驍休假旅行剛剛回來，下飛機就接到電話，有案子了，歸隊。他耳機里邊跳出蔣夢琴的名字，他猛地覺得耳熟，這名字在哪兒聽過。他收了線，對身旁的女朋友何小佳說，晚上不能一起吃飯了，雖然是你生日，你不舒服先回家歇著。何小佳說，不能吃晚飯就吃散伙飯。潘驍說，別鬧，我有案子。何小佳說，別鬧，我也有。

于是二人一同出現(xiàn)場去了。他其實心里挺心疼何小佳，剛剛下飛機，就被拉去出現(xiàn)場。她有個小秘密，沒有人知道，潘驍之前也不知道，直到這次旅行才知道。何小佳這姑娘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現(xiàn)場不暈血，解剖不手軟，可唯獨就怕坐飛機。她暈起飛機來，比別人暈血的勁兒大多了，這趟旅程飛機飛了多遠，她就吐了多遠，美麗又大方的空姐頻頻過來，詢問是否需要醫(yī)療幫助，鄰座婦女還搭了句話，沒事，我懷頭一胎，也這樣。

潘驍尷尬極了，一路忙著收拾，遞水遞紙巾，講笑話分散她注意力真被季昌祺這開光的嘴說中了，在飛機上，還真沒時間看他那些犯罪心理學的書！

何小佳明明知道自己暈機，還答應潘驍去旅行，大抵是因為假期時間有限，飛機是最快的方式，念及此，潘驍不禁內(nèi)心一暖，他又不得不佩服起何小佳來，這姑娘瘦瘦小小的身軀，里面有著極大能量，從飛機上暈乎乎半死不活地下來，一聽有案子，立馬又滿血復活、生龍活虎。

二人趕到的時候，現(xiàn)場勘查的同事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隊里有人招呼潘驍，二人瞬間就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

現(xiàn)場比何小佳想象的更為殘忍，血濺滿了月亮墅。

潘驍走上前，負責現(xiàn)場勘查的老蔣頭已經(jīng)在繪制現(xiàn)場圖，他邊繪圖邊給潘驍匯報：死者為一中年男性、一中年女性，室內(nèi)現(xiàn)場為月亮墅E棟，血跡經(jīng)第二層疊拼第三層躍第四層，以及樓梯過道。第三層為兩室一廳結構，防盜門內(nèi)鎖，門窗無異常痕跡，進門為客廳，東側(cè)由北至南，依次為臥室一、臥室二，西側(cè)為衛(wèi)生間、書房和廚房?？蛷d地面有大量噴濺和滴落血跡和成趟和凌亂赤腳腳印，客廳北側(cè)陽臺玻璃門內(nèi)側(cè)至衛(wèi)生間地面有連續(xù)血拖痕

此時的潘驍早已經(jīng)身經(jīng)百戰(zhàn)，但是驟見這樣的現(xiàn)場，還是心中一震。他又著法醫(yī)初步檢驗尸體，何小佳的聲音在耳朵邊響起，她平日里說話很快，聲音清亮，但在讀取死者尸體信息時，卻要放低音量，仿佛這是法醫(yī)的職業(yè)本能，對生命有著最沉重的敬畏。

只聽何小佳細細道來，字字千鈞，死者一，男，中年，身長一百七十厘米上下，發(fā)育正常，頸部氣管、食管自喉結處橫斷，頸前筋膜橫行裂口，左側(cè)頸內(nèi)動脈離斷，頸外動脈不完全離斷，為多次形成。頭部有多處挫裂創(chuàng)口及皮下出血，面部有多處挫裂創(chuàng)口及皮下出血，左手有抵抗傷，胸腹部自左上至右下見一百一十三處創(chuàng)□···

死者二，女，中年，身長一百六十五厘米上下，現(xiàn)場檢驗尸僵未形成，右顳部見六處緊密平行排列的淺表創(chuàng)口，長度零點八至一點一厘米，胸部雙側(cè)多發(fā)肋骨骨折，部分骨折斷端刺破肺臟?？v隔出血。左手中、環(huán)、小指指腹青紫…

潘驍聽完初步檢驗結果，只覺一股熱血沖頭，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這般殘忍的兇手？他問何小佳，死亡時間？何小佳答，昨天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潘驍琢磨，這大概是晚餐時間。

忙完現(xiàn)場，局里讓第一組人先換下來，潘驍、何小佳先回去放下行李，稍作休息，這邊有同事同步跟進。潘驍問同事，誰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場，報案人呢？人還在局里。行，那我順路把何小佳送回去放行李，我回局里看看報案人。他回頭對何小佳說，抓緊把報告做好，別錯過破案黃金期。何小佳說，行！

大抵只有在業(yè)務上，何小佳不和潘驍抬杠。二人今天也沒心思過生日了，這么殘忍的現(xiàn)場，這些年比較少見。潘驍把她送回家，從車的后備廂里拿出了她的行李，說要送她進巷子里。何小佳拒絕了，說她還沒向媽公開，等自己考察潘驍一段時間再說。潘驍笑得很憨厚，說，保證通過審查。

他看著何小佳拎著行李往前走，她家那條巷子是老城的石板路，行李箱的萬向輪在地上摩擦，發(fā)出砼砼砰砰的聲音，他沖她喊了一聲，生日快樂！

何小佳回頭給他比了心，說，明天把報告給你。令潘驍感慨萬千的是，自己和女朋友的第一次旅行兼生日約會就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

三

季昌祺是晚上十點二十三分接到電話的，鈴聲像是穿過江城寂靜上空的閃電，又像是在黃昏時分驟然而起的悶雷，他從夢中迷迷糊糊醒來。這些天他的身體有點抱恙，感冒讓他頭昏腦漲，他請了假，推掉了兩場公開講座，一頭扎進了被窩里，早早地進人了夢鄉(xiāng)。

他瞇著眼晴，睫毛和睫毛打了一架，打得他有點眼花，打得他有些不知所措。電話號碼沒有顯示姓名，沒有連號，也沒有對子，純粹是一串沒有任何規(guī)律的阿拉伯數(shù)字，但它卻像一根針，在腦海深處用力扎了他一下，這復雜的號碼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季昌祺翻身坐在床沿，他握著手機，任它振動著，鈴聲嘶吼著。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收縮，呼吸卻和手機的響聲連到了一起，震動，起伏，波瀾，激蕩。

他就這么定定地坐在黑暗里，沒有接電話，愣愣看著手機屏幕出神，像是在和來電的對方較量誰更耐得住性子。

房間沒開燈，手機屏幕的燈光映照季昌祺的臉，他已經(jīng)擺脫了學生時代的稚氣，他的臉龐清瘦而睿智，有著憂郁而恬靜的氣質(zhì)。他用了十幾秒鐘時間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在這漫長又短暫的十幾秒鐘，手機就這么鬧騰著，像是一個不聽話的頑童，你越不想理他，他鬧得越起勁。

手機鈴聲響到整整一分鐘，季昌祺還是輸給了對方，對方看樣子是非讓他接電話不可。他曾經(jīng)一度賭氣，把這個號碼從手機里刪除掉。

和許多不成熟的年輕男女一樣，有時候在手機上按下刪除鍵容易，但是從自己腦子里刪除掉卻很難，而刪除手機號碼的動作，無非是表達一次自欺欺人的決心而已。

他接通電話后，并沒有說話。在剛剛的十幾秒鐘內(nèi)，他設想了一百種開口說話的臺詞，可是卻被電話那頭帶著沉重氣氛的啜泣聲打亂了陣腳，他突然有點后悔剛剛拖了那么久才接電話。他開口，是你。電話那頭驟然爆發(fā)出一陣哭聲，季昌祺被嚇了一跳。

醒來之后的季昌祺再也睡不著了，這通電話像是徹底攪動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讓他本以為早就安之若素的人生驟起波瀾。他起身穿好了衣服，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門口，他沒有開燈，借著手機微弱的光亮，打開了宿舍的門。在黑夜中，木門的墨綠色更深邃，像是不見底的深淵。

季昌祺走出了宿舍樓，從教師樓的后側(cè)小門走了出去，小門正對御西湖。御西湖是學校的人造景觀之一，它雖然比不了天然的大江大河，但在周邊的山石勾勒之下，卻獨具人文觀照。

御西湖的湖面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嵐，沿著湖水的西線，成簇的綠植環(huán)繞，連最常見的金葉女貞和紅花繼木，也被修剪得獨具形態(tài)。季昌祺內(nèi)心煩悶的時候，習慣來此處散步。

夜晚的風有點涼，季昌祺打了一個哆嗦，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兩小時前，在他因為服用感冒藥而呼呼大睡的時間里，江城經(jīng)歷了一場雷暴雨，這場雷雨可謂史上少有。廣播里給出了最急切的提醒，敦促市民及時避開，注意安全，切勿立于空闊之處，切勿立于樓宇之間，切勿立于是非之地，總而言之，高度重視，珍愛生命，回家大吉。

伴隨著廣播的急促，人們忙著躲避，像水銀般四散。在這個雷暴和風雨交加的夜晚，有人趕著奔赴溫暖，有人去見心中所愛，而許許多多的人想趕回家吃一頓平平常常的晚餐，他們都被耽誤在了路上。

季昌祺接完電話后，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電話那頭的人，那是讓他遺憾多年的月光。他見了許多犯罪嫌疑人，也見了許多受害人，可是不管是面對侵害者，還是受害者，他都能基本保持著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去玲聽案情。他的導師胡岸教授對他講過，作為一名犯罪心理學的研究者，或者說作為一名犯罪畫心師，首要的任務是保持冷靜，只有自己保持冷靜，才可能抽絲剝繭，洞悉人心。季昌祺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可是他依然代入了對方的所有感受：對方哭，他傷心；對方崩潰，他跟著瓦解。其實他只要聽見對方的聲音，就像被康河的水草絆住了腿腳一樣，無法擺脫，也無法呼吸，咸甜的水漫過了口鼻，他感到室息。

他從電話那頭夾雜著哭聲的、邏輯混亂的敘事之中，聽明白了一個基本的案情：蔣夢琴和丈夫周童那一次趕赴月亮墅的家庭晚餐被耽擱在了路上，而當他們趕到月亮墅的時候，月光變成了遍地的血光。

季昌祺的理智在最后一刻爬上了高地，他給出了一個建議，這個建議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他的手和嘴唇都在抖，如果沒有那場史無前例的雷暴雨，蔣夢琴和周童或?qū)⒑蛢词肿矀€正著。他知道，這只是犯罪偵查最開始的程序，他說，保護現(xiàn)場，先報案。

潘驍和何小佳結束旅程下飛機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這起案件的殘酷程度，報案人蔣夢琴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她從當晚報案后進行的第一次報案筆錄開始，出現(xiàn)了語無倫次和驚慌失措的情狀。

直到潘驍從現(xiàn)場回到警隊之后，她才逐漸平復自己的情緒。潘驍看著前兩次報案的筆錄，想要從中找到足夠多的細節(jié)，這樣就不必再一次去詢問蔣夢琴。對于任何人來說，多一次回憶這樣的場面，就多一次對內(nèi)心的傷害。

可是，潘驍并沒有從前兩次的筆錄中找到太多的信息，他緊皺眉頭，只讀出了各種心理痕跡的錯亂，這樣的報案筆錄，符合蔣夢琴這樣的女子，突然撞見這樣的事，除了手足無措，還能怎么辦？

所以，他覺得，等蔣夢琴稍稍恢復一下理智，再行交談會比較好。而在交談中，潘驍打定主意，決意圍繞周金生的人際關系向她進行詳細的詢問，而盡量避免談及可能刺激她神志的現(xiàn)場慘狀?，F(xiàn)場的事，就交給現(xiàn)場的專業(yè)人士。每個刑事案件的現(xiàn)場，都會遺留看得見的物理痕跡，也會遺留看不見的心理痕跡?，F(xiàn)勘組的老蔣頭已經(jīng)干了十多年現(xiàn)場勘查了，而法醫(yī)部門的法醫(yī)何小佳更是自己熟悉了解的人，因此，潘驍對還原物理現(xiàn)場有一定的信心，唯一不托底的是，他對自己目前所掌握的犯罪心理畫像技術是否能勝任本次案件還有懷疑。

辦案工作一經(jīng)鋪開，就像是一場行軍打仗，所有的排兵布陣都有著重要意義。潘驍囑咐刑警隊的同事們調(diào)取當晚月光墅的所有進出車輛、人員監(jiān)控視頻，月光墅是老別墅區(qū)，庭院里的監(jiān)控很健全，能記錄下所有往來小區(qū)的車輛及人員，但在靠近獨棟、聯(lián)排樓的隱私區(qū)域，卻出現(xiàn)了極大的盲區(qū)。業(yè)主不同意小區(qū)物業(yè)把監(jiān)控全部覆蓋，看樣子這個地方有秘密的人比較多。隊里的同事來報，分析出入訪客的工作量略大，請潘驍同步推進其他調(diào)查工作。

周金生身上有著一百多處刀傷，這樣惡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一定有著很特殊的心理特征，潘驍在布置好一切之后，把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到了報案人蔣夢琴的身上，他決定和蔣夢琴深入談一次。如果單純從犯罪心理畫像的角度來看，犯罪嫌疑人除了明顯要置周金生于死地的決心之外，還有著強烈的泄憤心理。

蔣夢琴在前兩次驚慌失措、混亂不清的筆錄中提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周金生有仇家。

潘驍遞給蔣夢琴一杯咖啡，云南小粒濃郁的黑咖啡香味飄滿了詢問室，喜歡這種咖啡味兒的人，能迅速鎮(zhèn)定下來。

潘驍說，好了，蔣女士，我是負責這個案件的刑警，我叫潘驍，您可以和我聊一聊嗎？

她抬起頭，說了一句話，讓潘驍愣在原地。

她說，我想見季昌祺。

四

周金生的仇家趙永浮出了水面。這是潘驍和蔣夢琴談話之后得到的一個最重要的信息：趙永有強烈的殺人動機。趙永和周金生年輕的時候一同來江城打拼，那個時候周童還沒有出生，蔣夢琴自然也不會知道其中的糾葛?？墒鞘Y夢琴卻知道自她嫁人周家之后，趙永曾帶來人威脅過周金生，揚言要殺周金生全家。

從二人的激烈言談之間，大抵可以猜到二人從親密無間的打拼兄弟，經(jīng)歷了莫名的改變，最終成了幾近刀兵相見的敵人。

趙永比周金生小兩歲，是跟著周金生來江城闖蕩的小伙計。他和周金生來江城的第一天，被城市的車水馬龍震撼，那個時候火車西站的第一家麥當勞還沒有開。他們二人搭乘火車來江城，一出站，看著車站周圍亂糟糟的各式快餐店，餓得口水直淌。那一年趙永十八歲。

來火車西站接趙永與周金生的，是被周金生稱作七姨的人。七姨姓顧，村子里叫她顧七妹，叫著叫著，就忘記了她的本名。

顧七妹和丈夫很早就來了城里，經(jīng)過一番打拼，已經(jīng)有了些許積累，丈夫于一年前交通事故離世。顧七妹是個要強的女人，一個人也把手底下的小工程隊管了起來，還承攬了更多業(yè)務。

顧七妹是受周金生的母親所托，把周金生帶出去，找些活兒干。周金生的父母在村子里當了一輩子木匠，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有比較好的評價與人緣。顧七妹和周金生的母親沒有親緣關系，或許是因為手底下需要一些年輕的壯勞力，或許是同村的緣故，顧七妹在一陣猶豫后，答應了周金生的母親。

她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年輕的周金生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父母費了老大的勁把他送到鎮(zhèn)中心校上中學，可是沒多久，學校就把他退了回來，原因是和人打架。他父母托人、求情，就差把家里所有家當給老村主任送去。您老行行好，和鎮(zhèn)上學校領導再說說。他們哀求著。老村主任抽著旱煙，說，周家弟兄，我不是澆你倆涼水，周金生這孩子，我看就不是讀書的料，他眉粗眼圓，眉間帶著兇，說話不利索不等他說完，周父跪下磕頭，說，孩子聰明，不能不上學，難道以后跟我一樣，一輩子做木匠？老叔您幫我這個忙，以后家里的柜子、桌子、椅子、凳子、床頭、棺材頭我都給您做漂亮了，不收錢。老村主任不說話，周金生的父親又說，我向您老保證，我就留在村子里，我接您老的班！老村主任半闔了眼，當晚拎著兩瓶酒就去鎮(zhèn)上了。

回來的時候，他捎給周金生父母一句話，鎮(zhèn)上學校說了，下不為例。夫妻倆歡天喜地把周金生送回了學校。沒多久，周金生又被通知退學了，老村主任接到電話，差點背過氣去，這一次周金生打的是老村主任的大孫子，周金生父母站在村辦公室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求情也沒用。老村主任一揮手，啥都不用說了，老子當時就說了，這崽子不是讀書的料！周父一巴掌甩過去，把周金生半邊臉都打腫了，問，為什么要打架？他不吱聲，惡狠狠地看著父親，看得他父親心里一寒。

很多年以后，周金生和顧七妹說起，他父親從小打他打得可真狠，他不記得自己挨過多少打，他挨了很多打之后，也就不想做任何解釋和溝通了。周金生從中心校退學后，在村子里游蕩了一陣，結識了同樣不上學的趙永。趙永的父母外出務工，他留守在家，跟著奶奶。老村主任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他本想培養(yǎng)趙永的父親來接村主任的班，不料趙永的父母決意外出打工。當趙永的父母回到村子，揣著一兜子的鈔票，村里的風就變了。老村主任又想培養(yǎng)他七妹夫接班，他七妹夫在一個和趙永的爸長談的夜晚，喝光了兩瓶二鍋頭，想法也被改變了。于是老村主任的七妹兩口子也外出了。

后來，老村主任又動了幾門心思，相了一些接班的，他想法極簡單：這村里的幾分地，不能沒人看?？墒悄贻p人都出去了，他不記得是不是趙永的爸吹動了這股風，權當是他吹動的吧，否則村主任也不知道該記恨誰，總不能討厭這天氣，討厭這年月，討厭這人民幣吧。在老村主任人生最后的幾年里，他給自己立了一個對立的具象目標，趙永父母是第一個外出的，因此留守的趙永和老人也成了他討厭的對象，趙永想去鎮(zhèn)上讀書，門都沒有。

趙永的父母回村來，確實說過，打工來錢比種地快。隨后，村子一夜間被抽空，老村主任干著急！錢錢錢，都出去打工掙錢，這吹的是什么風？他試圖勸住一些勞動力，可是他不知道，外出打工潮已經(jīng)席卷田間鄉(xiāng)里，在未來一段時間里，這些被稱為留守一代的孩子，將成為一個很令人頭疼的問題。老村主任有肺病，他抽煙就咳，可是越咳越想抽一口，仿佛抽進肺里的煙霧能有治療的神效。當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他只能坐在田埂上，抽著旱煙，望著青黃的水田自言自語，走了，人都走了，只留下一群弱小，以前人看地，現(xiàn)在地看人。

周金生在村里晃蕩的時候，就收下了趙永當小弟。周金生的父親留在村里，他讓媳婦托顧七妹把周金生帶到城里看一看。于是剛剛成年，調(diào)皮搗蛋，對這個世界還懵懂無知的兩名小青年，就這樣搭乘綠皮車，去投奔村里老人口中已經(jīng)發(fā)達的七姨。

一見面，顧七妹發(fā)問，兩個小年輕，能喝酒不能？趙永搖頭似撥浪鼓，周金生點頭如搗蒜。趙永一捏周金生，你啥時候喝過酒？周金生沖他猛眨眼，傻啊你，這么老實，會被人看扁。顧七妹在后視鏡里看了看他倆，兩人長得都挺好看，特別是周金生，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眸子，像是港臺的明星。趙永是個本分孩子，眼神清澈，但周金生眼里透著一股子邪勁兒和狠勁兒。

透過顧七妹那臺臟兮兮的工地轎車的后窗玻璃，周金生第一次看到高樓大廈，他對自己說，自己要像七姨一樣，要發(fā)達！他摸著劣質(zhì)的皮座椅，真光滑！他用手指在上面摳，輕輕摳出一排字，當作自己的座右銘，他不知道該用哪個“寧\"字，于是用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0\"來代替。

他寫的是：“不發(fā)達0可死。

五

季昌祺和蔣夢琴相遇在最好的時光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蔣夢琴這個人，是在津北第一高中的中秋文藝會演上。

季昌祺屬于讓人羨慕的那種鄰居家孩子，他似乎從來沒讓父母操多大的心，學習上頗為隨意，看著漫畫，聽著歌，該玩游戲玩游戲，居然也能考上重點高中津北一中。季昌祺的聰明勁兒讓他在一眾初中生當中顯得有點另類，初中班主任提醒他，要是不學習，聰明就要變成小聰明。

和季昌祺這樣松弛著考進重點高中的孩子不同，蔣夢琴的文化成績很差，如果沒有特別的路子，估計念完初中，憑成績就只能去職業(yè)學校了。季昌祺入學報到的時候，伸著腦袋拉長脖子，看了看同桌蔣夢琴的成績，納悶兒這姑娘是怎么考進來的。他有所不知，蔣夢琴能成為津北一中的一員，也費了老大的努力：她從小苦練鋼琴，有一技之長，最終以藝術生的方式，才特招進了津北一中。特招生，季昌祺心里有些瞧不起，在開學報到后的整整一個月，都沒和蔣夢琴說過話。

直到中秋文藝會演。那天晚上蔣夢琴作為新生代表，在臺上用鋼琴演奏了一首《克羅地亞狂想曲》，那澎湃又激昂的旋律，把整個校園的空氣都凝聚了起來。人學的秋季剛剛退去了炎熱，樹葉還沒黃，不緊不慢地慵懶著，午后的陽光穿過大榕樹的葉子縫隙，掃過黑亮的少男少女的頭發(fā)，青春的氣息如同島嶼邊環(huán)繞的白沙，細膩而濕潤，隨著鋼琴聲的變化多端，而四散流浪。

季昌祺只記得當時的大禮堂很大，又很敞亮，當音樂穿過大禮堂的穹頂之時，他仿佛看見了穹頂上新文藝運動風的曲線花紋活了過來，隨處流動。他看著臺上的蔣夢琴，只見她白皙的臉上化了個淡淡的妝，她穿著藏青底色、黃紅杠鑲邊的校服，樣式松松垮垮俗不可耐，可是她依然全情投入演奏，她素手輕按，跳動輕靈，腳踩長音，氣勢恢宏的樂章從那臺簡陋的禮堂公用鋼琴背后噴薄而出，那聲浪如海上的紅色日出般耀眼，似錢塘潮驚濤拍岸般渾厚有力。

也不知道彈了多久，潮水逐漸退去，月光灑滿大地，溫柔而浪漫的情愫暖暖地包圍了青春期懵懂的少年們，正當澎湃的心跳隨著音樂逐漸恢復平靜之時，驀地，一聲重重的和弦定音戛然而止，禮堂穹頂之上似有一道光亮直照而下，不知怎的，明明一身樸素校服的她，在觀眾眼中，竟然驟變成了一位身著晚禮服的貴族公主。她演奏完畢，向臺下致敬，單薄又矮小的身子鞠躬時還有些微微發(fā)顫，季昌祺看見她整個人都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光。

從那以后，季昌祺不得不對這位小女子刮目相看了，他逐漸陷入了青春期的魔咒。這個魔咒經(jīng)歷過的人都懂，直叫人柔腸百結，卻難以開口言說。

季昌祺不知道，和他一道被吸引的，還有一個隔壁班的男生，那個男生奶里奶氣，戴著斯斯文文的金絲眼鏡，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顯然是溫室里的花朵。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校領導、年級老師知道，這次文藝會演的贊助皆來自他家，他叫周童，是周金生的兒子。此時的周金生，事業(yè)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點門面還是能撐得住。自從周童出生后，周金生的項目就屢屢不順，老兄弟趙永也離他而去。

仿佛是對上一個務工熱潮的深刻詮釋，那個時代，眾多出身平凡、懷揣夢想的勇士，在城市的洪流中奮力搏擊，一旦掘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便急不可耐地想要撕去身上“泥腿子”的標簽，迫切地希望與教育這一神圣殿堂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于是，一股捐資助學、助力教育發(fā)展的風潮悄然興起。

周金生與郭瓊夫婦、趙永等人，皆曾嘗試以此種方式，為自己的形象添上一抹文化的光輝，仿佛只要多幾分文化的裝點，便能掩蓋過往的艱辛與不易，甚至能以此作為“成功學”的敲門磚，堂而皇之地步人社會的精英階層。至于他們一路走來的種種曲折與爭議，似乎都已被這股風潮所掩蓋，無人再深究其中的男盜女娼、是非曲直。

趙永就是被包裝得很好的一位成功人士。潘驍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剛從外地回來，飛機抵達江城國際機場，潘驍已經(jīng)在抵達口等候多時了。

按照詢問調(diào)查的規(guī)律，按理問完了報案人就該從直系親屬周童問起，父母遇害，兒子是否知情，能否給警方提供協(xié)助偵破案件的線索。可是周童病了，在昏睡中，他什么時候能醒？蔣夢琴說不知道，之前也有過，有時候一整天，有時候數(shù)小時。潘驍有點驚訝，能睡一整天？他這是什么病？潘驍想，這哪里是病，這是年輕人的夢啊，要是能讓我睡上一整天，我可高興死了！蔣夢琴說出一個大腦神經(jīng)方面的詞匯，有點像神經(jīng)缺陷，這觸及了潘驍?shù)闹R盲區(qū)。他問，那案發(fā)當天，周童在哪里？

蔣夢琴說，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去醫(yī)院接周童，當天周童去醫(yī)院做隨訪，他上車后就不舒服，給他服藥后他就睡著了，當時的雷雨可真大，折返回醫(yī)院頗有難度。于是我立馬打電話征求醫(yī)生的意見，醫(yī)生說讓他睡，藥效會持續(xù)一段時間。我掉轉(zhuǎn)車頭把周童送回了家，搬上床后，由于雷暴天氣不放心月亮墅的公婆，又驅(qū)車前去看望，結果成為第一個看到現(xiàn)場的人。

潘驍皺著眉頭問，如果強行叫醒周童會怎么樣？蔣夢琴怯怯地說，會出現(xiàn)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這種精神狀態(tài)下，他的證人證言能有法律效力嗎？

她含著淚，求潘驍?shù)纫坏?，這實在太殘忍了，他睡過去了，就讓他逃離這個現(xiàn)實久一些，哪怕多一分鐘也行。潘驍琢磨了一下，打了電話問何小佳，請教醫(yī)學問題，何小佳給了他明確答復：這樣狀態(tài)的證人證言是無效的。潘驍看了看表，得，多線并進吧，讓石頭和阿寶兩名年輕干警守在蔣夢琴家里，等待周童蘇醒。家里發(fā)生這種事，對于任何一個年輕人來說，都異常殘忍，能對受害人家屬人道一點，就人道一點吧。

于是他抽空帶著人去找趙永，一行人剛剛到趙永的公司，就被告知趙總外出談業(yè)務去了，潘驍出示證件，要求對方提供趙永的航班訂票記錄，經(jīng)查實，趙永昨日果然飛往外地。隨行的刑警陳聰直抓耳朵，這人有不在場證明。潘驍一聳肩，別慌，誰說仇殺一定要在場，有時候雇兇也能作案。陳聰問，那頭兒你的意思是？潘驍說，昨天雷暴雨這么厲害，偏要起飛外出，什么事這么急，還是說什么事這么巧？陳聰問，那我們看他航班是為了…潘驍說，跟我來，他今天回來，這會兒該到了。

于是，在機場的喧囂中，潘驍與趙永不期而遇。趙永以一副典型的商界領袖風范現(xiàn)身，身著一襲精心剪裁的戧駁領白色西裝，腳踏深棕色皮鞋，第一個自頭等艙悠然步出，其身形魁梧，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傲岸之氣。緊隨其后的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隨行人員，他們手提著精致的皮包，步伐穩(wěn)健。而公司特意派遣的迎接隊伍，早已整齊劃一地站立在到達口的兩側(cè)，靜待趙總的歸來。

潘驍見狀迎上前去，禮貌地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并依據(jù)職責所在，要求趙永能夠配合進行一些必要的詢問。對此，趙永顯得異常從容不迫，仿佛與警方打交道于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臉上毫無波瀾。他問潘驍憑的是什么程序。

潘驍說，刑事傳喚。趙永有些僵硬的臉皮，以不易察覺的形式，微微抽動了一下。

六

趙永首次與警察打交道，已是遙遠的過去。那時他正值盛年，與周金生攜手，在七姨的麾下共同投身于工程項目的浪潮之中。彼時的招投標環(huán)境尚顯混沌，七姨，即顧七妹，憑借其深厚的人脈關系，尤其是與眾多國有企業(yè)高層領導的密切交往，屢屢在看似公正的招標競逐中，巧妙布局，實施圍標策略。

顧七妹起初并未對周金生和趙永寄予厚望，只是將他們安置在工地上，從事一些基礎性的勞動，或跟隨工程隊的老前輩們做些跑腿打雜的工作。然而，一次偶然的機會，讓諸人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彼時的顧七妹承接到了一項傾倒建筑垃圾的任務，隨后的一系列事件，讓她對這兩位年輕人的看法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項業(yè)務雖然看似平凡無奇，實則利潤豐厚，甲方通常會按照每立方米的土石方量來計算報酬。然而，在建筑行業(yè)的眾多業(yè)務中，清運土石方無疑是最需要疏通關系的項目之一。特別是那些負責接收建筑垃圾的垃圾場，往往被城市邊緣地帶的某些“勢力”所掌控，他們通過強買強賣的方式，對傾倒價格擁有絕對的控制權。在這片灰色地帶，每立方米建筑垃圾的傾倒費用，完全取決于那些“老大”的心情。若是沒有足夠的誠意，別說傾倒土石方了，就連運輸車輛都可能無法順利通過那些被嚴格把控的鄉(xiāng)間小道。

顧七妹從上游的權勢人物手中分得這塊看似誘人卻暗藏風險的“蛋糕”，她對其間的棘手心知肚明，卻又難以割舍這份得之不易的機遇。于是，她巧妙地布局，派遣得力助手老柳攜同周金生與趙永前往前線，意圖為這份燙手山芋尋得一條出路。

在老柳一行的努力下，他們與城東那位聲名顯赫的村霸進行了會晤。然而，交談并未如預期般順利，雙方意見不合，最終不歡而散。更令人心悸的是，對方言辭犀利，威脅之意溢于言表，讓顧七妹不得不暗暗提防，準備迎接可能的挑戰(zhàn)。

面對如此困境，周金生展現(xiàn)出了他的機智與敏銳。他迅速調(diào)整策略，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既然與城東的清運場合作無望，何不將目光投向城西的村落？那里的村民們正致力于打造一系列的景觀，而這項工程恰好需要大量的土石方進行回填。為了證明自己的想法切實可行，周金生更是從懷中掏出了一份精心準備的合同，聲稱私下已與城西的村落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顧七妹望著周金生遞來的合同，眼中閃過一抹深邃的光芒，她并未立即表態(tài)，而是將這份提議在心中細細斟酌。而一旁的老柳，神色卻顯得異常復雜，似乎對周金生的計劃既有所期待又心存疑慮。

周金生則是一臉急切，他渴望在顧七妹面前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價值。他深知，如果這次能夠成功吃下這個清運土石方的業(yè)務，那么他晉升為主管的日子將指日可待。在這份緊迫感的驅(qū)使下，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誓要在這場商業(yè)博弈中贏得一席之地。

可是周金生低估了那個年代里的黑惡勢力，他們第一天往城西運送土石方的車輛還沒出城，就被城東的地痞攔截下來，雙方爆發(fā)一場惡戰(zhàn)，而當時負責押車的，正是周金生，周金生理所當然地被卷人持械的惡斗之中，他的跟班趙永極其重義，手持兩把工地上使用的鐵鍬，沖進混亂的陣仗之中，把周金生救了出來。當時趙永的狀態(tài)，像是發(fā)瘋的野獸，他拼命地揮舞武器，砸、砸、砸、砸、砸、砸、砸，全是血，血，血，他自己身中數(shù)刀，仍然瘋狂出擊，現(xiàn)場一度陷入寂靜，當時對方被趙永不要命的狀態(tài)嚇傻了，有個地痞發(fā)出一聲喊叫，群“猴\"迅速散了去。大家都是幫老板做事，犯不著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那一次械斗后，警方找了上來，趙永看見身著警服的人，嚇得直哆嗦。周金生卻很冷靜，對答如流，據(jù)理力爭，言辭懇切，最后簡直把一場械斗的調(diào)查筆錄變成了對黑惡勢力聲淚俱下的控訴。趙永說他真佩服周金生啊，這心理素質(zhì)，面對警察都能滔滔不絕，真乃人中龍鳳啊。

停停停，潘驍聽得有點膩了，他對面坐著趙永，此人剛剛從機場直接轉(zhuǎn)場到了隊里，接受問話。對方正在侃侃而談，回憶和周金生的熱血歲月，絲毫沒有談到自己和周金生決裂的事。潘驍敲了敲桌子，說，老趙，說了這么多，我不是來給你們倆寫創(chuàng)業(yè)傳記的。趙永一斜眼睛，說，哦，那這是…

潘驍町著他，猛地打斷他，說，周金生死了，你威脅過要殺他全家，還用我點這么明白嗎？

七

周童第一次看見蔣夢琴彈鋼琴的時候，他比季昌祺的感受還要強烈，所有的青春情愫都被蔣夢琴的鋼琴聲撥弄得四散飛舞。周童似乎并不知道該怎么表露自己的情感，畢竟早戀在高中學校里是一種禁忌。

季昌祺湊巧和蔣夢琴成為同桌，而周童就沒那么好運了，他只能默默在后排看著蔣夢琴那充滿活力的馬尾辮，他最喜歡看她穿白色的襯衫，黑色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柔順地披落，閃閃發(fā)亮，不知是星河，還是月光。

周童有點羨慕季昌祺，甚至有點妒忌，溫文爾雅的周家公子暗暗發(fā)誓要超過季昌祺。于是，周金生和郭瓊夫婦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變得努力起來，他們暗自欣慰，幾子終于開竅，但令他們想不到的是，周童在高二時會經(jīng)歷人生一次重大的打擊，差點斷送了性命。在十一月的一次晚自習放學路上，他攔住了蔣夢琴，此時的周童已經(jīng)調(diào)研了很長時間，他知道蔣夢琴喜歡誰的曲子，也搞清楚了蔣夢琴的星座和生日，他花了一個月的零花錢，托人在海外購下了一張原裝唱碟。他拿著碟，站在路燈下，等著蔣夢琴的單車經(jīng)過。為了能在路燈下等她，他向老師謊稱生病了。

蔣夢琴的單車徐徐經(jīng)過放學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周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攔下她，把她嚇了一跳，因為在今天之前，她和這位已經(jīng)同窗了兩年的男同學只說過兩句話。第一句是“周童，老師叫你”。第二句是“周童，交語文試卷”。周童感覺到自己的小心臟跳得快要把宇宙都炸開，他紅著臉，抖著手，把唱片遞給蔣夢琴，說，生日快樂。他感覺到自己聲音都在發(fā)顫。

彼時的蔣夢琴有點害怕，對于突如其來的祝福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但僅憑一個高中女生的閱歷和情商，也能理解周童這番舉動的意義，這聲“生日快樂”的潛臺詞實際上是“我喜歡你”。這場青春里的懵懂和沖動，是周童在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之中記憶最深刻的，哪怕蔣夢琴當場就拒絕了他。她告訴他，對不起，我不能接受這么貴重的禮物。周童說，你可以你可以，這并不貴重。蔣夢琴推說，那也不行，我沒有播放機。然后她聽見有人喊她名字，是同桌季昌祺，謝天謝地，這同桌平日雖然不靠譜，可總算在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了。季昌祺騎著單車，悠悠閑閑地過來問，周童，你不是病了嗎？周童趕緊把唱片收到了身后，他的臉一下就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季昌祺又說，周童，一路回家吧。周童搖頭，說，不了，我不順路。季昌祺又轉(zhuǎn)頭說，蔣夢琴，一路回家吧。蔣夢琴“嗯”了一聲，騎上單車就走了。季昌祺在后邊喊，你一個女生騎這么快！

從那天起周童腦子里就一直回響著季昌祺問他的話，周童，你不是病了嗎？周童，你不是病了嗎？周童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病了，他變得抑郁和焦慮，他不知道該怎么撲滅內(nèi)心的火焰，只能任自己光滑的臉上長滿痘包。失眠，長時間霸占他的夜晚，直到某天清晨，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上全是血。周金生嚇壞了，他調(diào)動了一切醫(yī)療資源去給孩子看病?？墒切牟〔⒉荒芰⒓粗斡劭锤呷鸵絹?，母親郭瓊決定和周童深談一次，在那次相互試探并逐漸友好的母子對話中，郭瓊知道了一切，母親最后給了周童一記當頭棒喝，你要是喜歡人家姑娘，就高考和她考到一起去，不然就別去丟這個人！周童想了一晚，在旭日升起的清晨，他推開自己的房門，告訴父母自己想要轉(zhuǎn)學，他現(xiàn)在看見季昌祺和蔣夢琴就沒法學習，他轉(zhuǎn)學后能認真?zhèn)淇?，一定可以追到蔣夢琴報考的學校去。

轉(zhuǎn)眼就到了高考前夕，津北一中彌漫著緊張的味道。在沖刺動員會上，校長發(fā)表了感人至深的講話，他回憶自己當年的讀書歷程。他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學生，一個放牛娃的人生從此發(fā)生了未曾敢想的變化，他來到了大城市，完成了學業(yè)，又投身到了教育行業(yè)，這數(shù)十年來，送走了不少學生，說到最激動的時候，他說，人生在于奮斗，成敗在此一搏！此話剛出口，他猛然想到臺下的高考學子里，有一部分是去年就參加了一次高考，由于成績不理想，又留在津北一中復讀，他立馬發(fā)現(xiàn)自己這話說得不嚴謹，于是又舉起了拳頭，說，當然，有時候成敗不在一時，人生可以二搏！

季昌祺站在臺下，看著身后的一位大齡同學，此君已經(jīng)要三搏，不知校長該怎么鼓勵他。季昌祺想，馬上要高考了，突然有點舍不得。至于舍不得什么，他一時沒說上來，一股淡淡的愁緒和憂傷涌上了心頭。很多年后，季昌祺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已是舍不得和蔣夢琴同桌的日子。那些日子兩人一同備考，相互借抄筆記，早自習輪換著給對方打早飯，緊張的備考讓人忽略了許多溫暖，但是這些忽視卻最易刻在心頭，等到某日幡然醒悟，才知道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所想所思。

高考前夕的父母都是緊張的，也是極度和善和寬容的，可以滿足考生的任何要求，以至于季昌祺大膽地跟自己擔任普通職員的父母開口，如果考上一本，就要一臺配置超高的游戲電腦。季昌祺問蔣夢琴，如果考上理想的大學，你父母獎你什么？蔣夢琴臉色一沉，說，我考我的大學，要什么獎勵？季昌祺追問下去，才知道蔣夢琴的父母是大學的音樂學院教師，早在她小學畢業(yè)那年因交通事故離世。父母留給她的只有一臺鋼琴，和從小耳濡目染的音樂素養(yǎng)與天賦。她是外婆外公帶大的。外公是隔壁縣的小學校長，二老思想開明，堅持讓蔣夢琴學鋼琴，每當蔣夢琴彈起鋼琴的時候，二老仿佛能看見離去的女兒。

季昌祺深悔自己的無知，他突然很想抱抱含淚的蔣夢琴，他見她眉峰靠前，眉尾略垂，素來蹙眉淡愁，終于知道這容顏的背后乃是艱難之人生。他對蔣夢琴說，別怕，以后不管你在哪兒，我都保護你。在那個暴雨的夜晚，蔣夢琴顫抖著打電話給季昌祺，那個時候她腦袋里在轟鳴，所有的記憶信息都混亂了，季昌祺卻是她第一個能想起的人。高考是人生的分水嶺，成長為犯罪心理學專家的季昌祺教授想了想，這話在哪里聽到的？他記不太清，他在一篇雞湯文里看到過這樣的說法：不要計較多考一分，少考一分，一切都是為了讓你遇到你應該遇見的人和事，命運會有最好的安排。命運后來安排蔣夢琴如愿以償，而季昌祺卻發(fā)揮失利，兩人并沒有去到同一個城市，忍痛轉(zhuǎn)學而去的周童卻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好成績。周金生當了很多年乙方，一直希望兒子能上個985、211大學，讀個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進國企，當甲方代表，可是兒子周童偏要報考一所分數(shù)線偏低的傳媒學校，這不是浪費成績嗎！這小子成心要和父母作對是不是？

周童自己心里清楚，他這是要去追蔣夢琴！誰說命運自會有安排，不必了，老子自己安排。他費了老大的勁，打聽到津北一中蔣夢琴的高考成績以及志愿情況，他那一張決定人生的志愿表，就只填了一個志愿。和蔣夢琴去往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大學，那是他唯一的人生愿景。

實現(xiàn)這件事并不容易，在志愿表被父親撕了后，周童被逼得使出了一招離家出走，才得以讓周金生夫婦服軟。其實周童不知道，他離家出走的行為，把周金生夫婦嚇得不輕，若放在平時，周童離家出去玩幾天，也就罷了，難不成這小子還能飛上天去？可是這是一段非常時期，周金生和郭瓊過得異常警惕，特別是周金生，每天心神不寧，家里電話一旦響起，他會不自覺地心跳加速。他頻繁更換家里的司機，總覺得自己的座駕不安全…周童沒有意識到父母的異樣，如果他能細心一些，估計是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幾上和他老子玩離家出走的抗爭把戲，畢竟這些年周金生在黑白兩道已經(jīng)是個人物了，能讓他們兩口子怕成這樣的，想必不是什么容易善罷之人、善了之事。

就在周童離家出走的第二天，郭瓊發(fā)動了全部親戚朋友尋找他，自從同周金生結婚后，她從來沒這么擔驚受怕過。

她打周童的小靈通沒人接，又打，還是沒人接，她關起門，帶著哭腔問周金生，你快算一算，是不是趙永該刑滿出獄了？

八

潘驍說，說說吧，你們怎么結的怨？這事不說明白，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

潘驍看著剛剛還滔滔不絕的趙永，看得他氣勢明顯弱了，老刑警的眼神像劍，能把人心看穿。趙永問，我能抽根煙嗎？潘驍示意干警小陳給他一支煙，小陳從兜里掏出一根，點著，遞了過去。趙永接過的時候，看了下香煙的牌子，眼神有一絲嫌棄。潘驍笑了，趙老板，這是低價煙，抽不慣？趙永不說話，還是硬著頭皮吸了兩口。

等趙永抽完煙，潘驍?shù)目Х纫矝隽?，他喝了兩口，準備和趙永繼續(xù)周旋，他計算著時間，勘驗和法醫(yī)報告快出來了。潘驍發(fā)問了，聊聊吧，當年顧七妹和周金生的事，對了，還有你坐牢的事。

趙永想了想，終于嘆了口氣，久走夜路必撞鬼，顧七妹當年多風光啊，可是隨著國家打擊工程亂象和反腐力度加大，她公司的許多項目黑幕被掀開，圍標的、串標的、行賄的、非法拆遷的…潘驍問，在顧七妹的團伙里，你是跟著周金生，還是直接跟顧七妹？趙永說，我自然是跟著周金生，畢竟我是他帶出村的。潘驍故作輕松，說，看來這周金生似乎頗有能力，又得上頭喜歡，又得兄弟厚愛。趙永罵罵咧咧，他有能力個屁，當年倒建渣引起械斗，要不是我拼了命地護住他，他早就被人捅死了。潘驍目光灼灼，說，趙老板，恐怕你護住他的，還不止這件事。趙永心中一凜，你想說什么？潘驍說，我來提醒你一下，有些事不會因為有人頂包，就能掩蓋真相，司法可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觸犯法律，就一定要受到法律制裁，搞不好你那些年牢不光要白坐，還要再被打擊處理一次。

潘驍察言觀色，知道自己猜得十之八九，他盯著趙永，一字字說道，趙永，當年顧七妹團伙涉嫌工程犯罪，你只是其中一人，而且并不是發(fā)揮主要作用的那個，真正在顧七妹團伙里得勢的，是聰明人周金生。

趙永問，那又怎么樣？潘驍說，你剛剛不是說過了嗎？難道這么快就忘記了？趙永說，我說什么了我？潘驍說，你剛剛說，你在顧七妹的團伙里，是跟著周金生，而不是直接跟顧七妹，對不對？趙永說，對。潘驍一拍桌子，那么為什么顧七妹倒臺進去了，周金生沒事，你卻被判了刑，難道顧七妹的臟活兒，是跳過周金生，直接安排給你的嗎！

趙永不說話了，潘驍繼續(xù)展開心理攻勢：趙永，你幫周金生頂了罪，不管他是威逼你，還是利誘你，你和他之間一定是達成了某種交易，而當你出獄后發(fā)現(xiàn)周金生反悔，或是他無法兌現(xiàn)承諾，于是你二人便翻臉結怨，這幾年的牢獄，足以讓你對他產(chǎn)生滔天仇怨，我說得對不對？

趙永屏住呼吸，他胸口起伏，臉皮微微顫抖。年輕時在警察面前那種緊張和慌亂，又將他籠罩，把他用成功和精英元素包裹起來的偽裝都拆穿了。他暗罵自己沒出息、不長進，怎么還是不能像周金生那樣鎮(zhèn)定自若。笨小孩和聰明小孩的鴻溝，到底該怎么填平？

潘驍問，你出獄后，周金生是不是給你打過錢，你是不是勒索過他？

趙永抵賴，沒有！怎么可能！

潘驍扔出一個賬本，這是周金生每年給你打錢的記錄，你還有什么好說！

趙永崩潰了，兩人的恩怨其實被潘驍猜得八九不離十。他說，這他媽的都是孽。

從顧七妹在車站接到兩人的那天開始，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周金生給自己定下的座右銘是：不發(fā)達寧可死。

年輕的趙永和周金生一同住進公司宿舍，在那里他們和顧七妹的工人打成一片，趙永踏實誠懇，周金生仗義多智。

在公司打工兩年后，顧七妹的遠房侄女兼公司會計郭瓊看上了周金生，顧七妹臉色變了變，說，你不考慮考慮趙永？郭瓊說，男人要有大志。顧七妹不說話了，她突然意識到，周金生確實是那種為了成功可以不顧一切的人。郭瓊不知道的是，在顧七妹喪夫后的許多寂寞的時間里，周金生為了得到老板顧七妹的青睞，已經(jīng)睡到她的家里去了。盡管她比他年紀大得多。

周金生升職之后，就有些不一樣了，舉手投足都充滿著自信。趙永第一次去夜總會，是跟著周金生去的。那個時候的夜總會已經(jīng)不叫夜總會了，而叫商務KTV。趙永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漂亮的女人，她們一字排開，躬身行禮，先生晚上好，我來自山東，我來自四川環(huán)肥燕瘦，各色不同，報著自己的號碼和籍貫，臉上堆著笑。

周金生和趙永都傻眼了，趙永偷偷問周金生，你以前來過沒？這一回周金生終于說了實話，他說，我以前沒來過。他們二人是被公司的另一位高管拉過來的，那位高管以慶祝周金生升職的名義，發(fā)起了這次花天酒地的應酬。

趙永有點拘謹，他低著頭，眼神偷偷掃過去，真漂亮，不知道該選哪一個。做東的高管打聽過，這兩個年輕人以前沒見過這種陣仗，有些規(guī)矩須得普及，他壓低聲音告訴周金生和趙永，一字排開的美女們其實并不一樣，你們看，有的雙手放在前面，有的雙手背在后面，你們知道其中的區(qū)別嗎？周金生和趙永搖頭如撥浪鼓。那人面露得意，說，手放后面的美女只坐臺，不出臺，手放前面的可以出臺。趙永忙問，什么臺？周金生瞪他一眼，說，別露怯，這都不懂。那人微微一笑，說，趙永小兄弟是老實人，這術語未必明白，不過無妨，以后多來幾次，也就明白了。這坐臺就是只陪咱們喝酒唱歌，出臺則是可以領著外出過夜。

周金生在酒后表現(xiàn)得異?？簥^，要求一次點兩個，左邊一個倒酒，右邊一個陪著唱歌。周金生說，他媽的，這是皇帝般的生活啊。

那人說，老弟你莫要小看這樣的場合，這里可不光是肉體欲望的滿足，為什么這里要叫商務KTV，商務商務，顧名思義，有了美女和美酒，很多商務才談得成。聰明人周金生一下子就開了竅，他左擁右抱，如魚得水，在往后的時間里，成為夜場的消費常客。周金生年輕時相貌俊朗，身材高大，迅速得到眾多夜場女郎青睞。

趙永說，那些日子他夜夜都泡在美女叢中，和甲方代表，和領導。許多工程項目上的臟活兒和暗箱操作，都在那些場合心照不宣地完成了。

潘驍皺起眉，問，周金生這樣的狀態(tài)，他媳婦不管？

趙永說，別說郭瓊了，就是顧七妹也管不了

他，有些事，就是孽！

趙永接著說，后來顧七妹案發(fā)，所謂樹倒猢孫散，人人自危，人人自保，可是顧七妹不知道腦子發(fā)了什么熱，竟然決定幫周金生把所有罪名都攬了過去！這小白臉??！

潘驍問，這么說周金生暫時得以喘息，不是你頂包？

不是。我哪里有這個能耐。據(jù)說顧七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周金生給摘撇干凈。

潘驍看著趙永，可是這些事你是知道的對不對？所以你出獄后，就去勒索他。

不！不是這樣！顧七妹當年轉(zhuǎn)移了一部分資產(chǎn)到海外，只要我配合她保住周金生，這筆錢就是我的安家費，我四，他周金生六。

潘驍說，后來呢？

趙永嘆氣，說，后來周金生把這錢都卷走了，我只是想要回自己應得的部分，我就是氣不過啊。顧七妹雖然混賬，可是畢竟也對我們有知遇之恩，她病死在服刑期內(nèi)，周金生根本沒有過問！

趙永是什么樣的人，周金生太清楚了，他為什么被判得重，因為他在整個顧七妹的集團里，屢屢充當黑手角色，拆遷恐嚇、爭地盤、討債這人危險系數(shù)高。周金生聰明得多，做事都給自己留后手，所以他有條件能摘撇干凈，而趙永，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

在那段混沌的歲月里，趙永像是周金生和顧七妹的一把刀，現(xiàn)在刀刃已經(jīng)反過來抵著周金生，他只得給趙永分錢。而他的商業(yè)帝國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了，他沒有辦法一次把所有錢吐出來，可見那百分之四十，加上利息，也不是小數(shù)目。

找上門來的趙永態(tài)度囂張，周金生真是想殺他的心都有，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彼時的周金生已經(jīng)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混跡于黑白兩道的年輕人了，也許是念及和趙永的情誼，也許是出于對趙永的懼怕，他定下了城下之盟：每年給趙永分錢。直到后來趙永胃口愈來愈大，而周金生已經(jīng)無以為繼，二人爆發(fā)沖突，趙永揚言要殺他全家。

趙永搖頭，嘆氣，扼腕，說，我只是說說啊，我只是想拿回我應得的錢…還有，我真替顧七妹不值！我是想教訓他，我逼周金生吐出來的錢，我一分都沒動過！這些年我東山再起，全憑正當經(jīng)營！

潘驍喝了一口咖啡，他準備問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表面上和案件沒有關系，可是卻有助于分析心理，分析動機。作為一個出色的刑警，保持好奇心，不見得是一件壞事。特別是潘驍從趙永的神情舉止和諸多表現(xiàn)上，捕獲到了另外一種情愫。

訊問室突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像是許多年前那個安靜的夜晚。那是周金生第一次睡進顧七妹家里的夜晚，是趙永開車送他去的，趙永在樓下車里坐著，聽著收音機里的歌，歌手來自港臺，粵語他不太能聽懂，依稀明白是在唱移情別戀或見異思遷。他能為顧七妹出生入死，他也能為周金生出生人死，可是當他們兩人睡在了一起，趙永內(nèi)心還是很難受。他點了一根煙，想起臨行前周金生對他說，放心，我來搞定她，我們倆一起發(fā)達。

潘驍終于開口問，老趙，你是不是也對顧七妹…

是，我也年輕過。趙永的兩鬢已斑白，他補了一句，這他媽都是孽。

九

現(xiàn)場勘驗的報告出來了，兇器的形狀確定了，但是實物沒找到。潘驍皺起眉，說，找，繼續(xù)找，這是關鍵證據(jù)。法醫(yī)何小佳的報告也出來了，她給潘驍打了一通電話，潘驍聽完后，眉頭簡直打成了結。

何小佳深度分析了周金生尸體上的所有痕跡，銳器傷呈各種交錯、覆蓋，有刺、割、捅、拉、鋸等多種傷口，推斷兇手在行兇時，應當出于激情殺人，心理上呈泄憤的狀態(tài)一一那這和蔣夢琴提供的線索，就算合上了。

這和周金生有仇怨的，趙永算是第一個，可是趙永明明就有不在場證據(jù)。

潘驍表示反對，從刑警的職業(yè)經(jīng)驗來看，不在場證據(jù)并不是絕對的免罪金牌，許多犯罪嫌疑人作案前會故意提前做好不在場證據(jù)，趙永這樣的人，完全可以雇兇。

等等，停！老潘，你自己想想，這話對不對，有沒有矛盾？何小佳打斷了潘驍。

潘驍看了看單向玻璃背后的趙永，把手上的報告都看了一遍。不對，趙永若是雇兇，雇用的人和周金生能有什么仇，什么怨？受雇的人或者接受指使的人，往往作案時呈現(xiàn)職業(yè)式或任務式的心態(tài)，很少能點燃這么大的仇恨。他想，趙永制造不在場證據(jù)后，另行雇人，此處是個矛盾啊。

潘驍一拍腦袋，覺察到自己過于主觀了。蔣夢琴提供的這個線索，恰好和自己看到現(xiàn)場的第一反應相吻合，于是就順著摸排周金生仇家的方向展開了調(diào)查。

何小佳提示他，看來這個方向不對，起碼趙永雇兇的可能不大，他雇兇干什么？那是他的搖錢樹，周金生死了對他有什么好處？就算是多年前二人爭風吃醋，可是老潘啊，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周金生的兒子都戀愛結婚了，趙永和周金生、顧七妹的恩怨能持續(xù)這么久？他說他是為了給顧七妹鳴不平才勒索周金生，擠出來的錢自己還沒動過，你信嗎？你查查嘛！退回去二十年，我信他對顧七妹有深情，現(xiàn)在嘛，難說！

潘驍說，從人的心理上來說，為自己辯護，為自已粉飾，是本能反應，趙永這家伙想方設法給自己立人設，也會不自覺地講故事，這回還講了一個癡情故事。

何小佳嘆氣說，男人都會說謊，可是死的男人不會。

潘驍盛贊她，這真是金句啊。

周童還沒醒嗎？潘驍看了看手表。他隱隱覺得蔣夢琴對周家的了解只是皮毛，還是得問問周家的兒子才行。

查小區(qū)的監(jiān)控有沒有收獲？潘驍叫來梳理監(jiān)控錄像的干警小侯。有！一聲肯定的報告讓他心里一震。小侯接著報告，一名男子，在幾天里均出現(xiàn)在了周金生家最近的監(jiān)控區(qū)域。潘驍問，這人多大年紀？小侯說，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潘驍又問，人是這個小區(qū)里的嗎？小侯將照片投影到幕布上，說，不是，他每次來進行訪客登記，用的名字都不同。

潘驍摸著下巴，物業(yè)做訪客登記，是不會核驗身份證的，對嗎？小侯說，物業(yè)只讓訪客自己在登記簿上寫信息。潘驍問，你怎么看？小侯站起來，襯衫拉得筆直，說，經(jīng)過我們組快速瀏覽、梳理，列出了十三名行動軌跡和周金生住家軌跡相近的人員，其中七名經(jīng)核實是小區(qū)業(yè)主，經(jīng)過周金生的住家區(qū)域，屬于正常出入，另有五名是訪客，而這五名訪客均已核實確系前往月亮墅的業(yè)主家中，唯獨這一人可疑。

潘驍問，你認為他是在干什么？小侯說，踩點。

潘驍追問，那案發(fā)當日，這人也出現(xiàn)過嗎？小侯說，有，雖然目前來看，他不一定有嫌疑，可是卻可疑，不放過任何可疑點，沒準能有意外收獲。辦案就要大膽猜測，小心求證！這不是師父您教的？

潘驍笑了，小侯是剛剛來隊里的年輕人，這一聲“師父\"喊得親熱，他驚覺原來自己已經(jīng)從新人“潘大頭”成了“老潘”，時光可真是不饒人。潘驍說，那這人的身份想必你們也摸過了。

小侯說，摸過了，手里有一些基本信息，這人叫薛宙，是個健身俱樂部老板，我們建議讓受害人家屬辨認一下，看看是否認識他。潘驍說，行，請蔣夢琴看看照片。她目前是受害人唯一能有辨認能力的家屬。

潘驍凝視著窗外的天際，傍晚的大幕尚未完全拉開，正是云淡風輕的時刻。經(jīng)過那場前所未有的暴雨洗禮，整個城市煥然一新。窗外，大片的云朵如成群的綿羊，又似展翅的巨鳥，映襯在湛藍的天空中，為在都市中辛勤勞作的人們帶來莫大的心靈慰藉。一些醫(yī)學報告指出，頻繁地仰望天空，能夠使人感到心情愉悅。然而，潘驍此刻卻無心欣賞這美麗的天色和云彩。當所有人都離開后，他關閉了門，拉下了百葉窗，開始獨自沉思桌上的報告和趙永的筆錄。閉上眼睛，他將所有信息在腦海中重新過了一遍。

最關鍵的物證缺失一兇器不見了。兇器大約是一把水果刀。根據(jù)現(xiàn)場清點，在月亮墅周金生的家里，也丟失了一把水果刀。這把水果刀，大概率是行兇的那一把，也就是說兇器不是蓄意帶來的，從這個角度推理，雇兇或者委托殺人的觀點也有些站不住腳，有哪個受雇人是不做準備，跑到現(xiàn)場來隨手抽取兇器的？這也太離譜了。

兇器缺失的另外一個后果，是沒法提取指紋等生物信息，這類信息在鎖定犯罪嫌疑人方面有著很大作用。

潘驍站起身來，他面前是一個鐵皮書柜，當時隊里給他置備檔案柜，他專門申請要了一個半玻璃面的書柜，這樣他可以把自己的書籍擺放整齊。他喜歡在思路出現(xiàn)迷亂的時候和書柜里的書對視，仿佛那一排不多的書脊上刻印著能解決問題的不二法門。他的目光停留在季昌祺給他推薦的幾本犯罪心理學經(jīng)典著作之上。季昌祺曾經(jīng)在大學必修課里講授過關于現(xiàn)場痕跡的課程，他說，心理痕跡是看不見的痕跡，和物理痕跡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可是物理痕跡又和心理痕跡有著極大關聯(lián)性，特別是在某些物理痕跡缺失的現(xiàn)場、物理痕跡畸形特異的現(xiàn)場，所潛埋的心理痕跡往往也很特別。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潘驍對自己這位學問淵博的同學是既羨且佩。他會有規(guī)律地去蹭季昌祺的課，給自己充電。他念了兩遍：某些物理痕跡缺失的現(xiàn)場、物理痕跡畸形特異的現(xiàn)場，所潛埋的心理痕跡往往也很特別·他猛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兇器是現(xiàn)場臨時抓取的，不是有備而來的，在現(xiàn)場如此混亂的砍殺之后，犯罪嫌疑人居然還會記得帶走兇器。

隔著百葉窗，潘驍眼前起了一層霧，這種感覺像是和人對弈，在第一步落子的時候，就落入了別人的局，他重重地靠在椅子上自問，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他掏出電話，算著時間，藥效該過了，得第一時間找周童談話。他心中念及，蔣夢琴和周童感情真好。等等，慢著，就在上午，和渾渾噩噩的蔣夢琴第一次談話時，她提了一個要求，說要見誰？

他們到底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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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驍后來才了解到，當年周童追蔣夢琴追得很辛苦，他從津北一中轉(zhuǎn)學出去，咬著牙，憋著氣，終于把落下的功課都追了上來。當他得知即將和蔣夢琴去往同一所大學的時候，他激動得簡直要飛起來了，仿佛是一場歷經(jīng)多時的蓄謀為之，終于得逞。

可是下一步該怎么做，青春期的周童并不知道。沒人教過他，他父親周金生年輕時那樣萬花叢中左右逢源的本事，他是一點也沒遺傳到。他只會悄悄地選報和蔣夢琴相同的課程，然后去教室里等著她，靜靜跟著她：她去圖書館，他也去，她去琴房，他也去…琴房里傳出蔣夢琴的琴聲，周童趴在窗臺上，或是坐在琴房外面的石凳上一琴聲讓他上癮。

他記得有一天，蔣夢琴彈奏了一首《夢中的婚禮》，這首曲子是法國作曲家及音樂制作人保羅·塞內(nèi)維爾和奧立佛·圖森為鋼琴家理查德·克萊德曼量身定制的樂曲，收錄于專輯《水邊的阿狄麗娜》。他永遠記得那天的琴聲，曲調(diào)中透露著一股哀傷。他從窗外看進去，夕照的光正斜斜照著琴房的每個角落，舊式的練習鋼琴漆著古典綠，蔣夢琴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之中，她時而溫暖如風，時而柔如彩虹，周童陷入曲子里，頓覺柔腸百結，仿佛是夢幻中想象到卻又觸碰不到的不真實的愛戀。

周童更是鐵了心地追求蔣夢琴，他每天都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直到有一天蔣夢琴忍無可忍地問，周童，你到底要干嗎！周童終于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請你去聽一場音樂會。

彼時的蔣夢琴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聽音樂會，她需要在課外時間勤工儉學。在她大學入學的第一年，外公外婆輪番患病，她沒有辦法像別的藝術生一樣輕松，她不僅要支付高昂的學習費用，還得想辦法給家里打錢。

她是被外公外婆帶大的，隔著一代的親情異常強烈，二老的心愿是看到蔣夢琴完成學業(yè)，可是在她剛剛步人理想校園的時候，二老卻遭受了病魔的折騰，沒有人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么，她必須努力讓自己提前獨立起來。

幸好二老過去開明的教育，他們知道她的天賦，她對鋼琴的理解，超出同齡孩子。在蔣夢琴小的時候，父母離世，她差一點就因為悲傷而放棄了對鋼琴的執(zhí)著，外公外婆支持她，他們堅信，音樂有著強大的力量，可以洗滌靈魂，也可以撫平悲傷。

擁有強大力量的音樂，也解了蔣夢琴的燃眉之急，她在每天緊張而繁重的功課之后，搭乘八十一路公交車，前往離學校五公里的一個藝術培訓機構擔任兼職老師。

她告訴周童，我外婆病了。周童問，怎么了？嚴重嗎？這和聽音樂會有什么關系？蔣夢琴說，我要勤工儉學，現(xiàn)在沒有時間去聽音樂會。周童又問，那以后呢？蔣夢琴說，以后不知道。

周童說，我可以幫你，我有錢。他剛剛說出口，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唐突，他低下頭，像是做錯事說錯話的孩子，臉上紅得像火燒云。蔣夢琴一下子就笑了出來，這家伙還是和當年一樣，當年周童拿著一張唱片，在路燈下等著蔣夢琴，他支支吾吾，羞羞澀澀，也是這般模樣。蔣夢琴說，不用，我能自己解決。周童說，那我跟著你吧，一個人不安全。

蔣夢琴想了一下，說，我問問季昌祺。周童差點氣暈過去，這和季昌祺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季昌祺每周都和蔣夢琴通電話，每周六晚上八點一刻，準時。這是他們兩人約好的時間，這是他們兩人約好的事。被視為人生分水嶺的高考，雖然從物理和地理上分開了季昌祺與蔣夢琴這一對同桌，卻從語文上給了他倆表達空間，不舍和思戀又呈現(xiàn)出數(shù)學范疇上的遞增倍數(shù)。在那個炎熱而苦悶的夏天，兩人都因前途未知而疇躇，數(shù)不清多少次在月光下、在衛(wèi)河邊散步聊天，好像在同桌的時光里，都不曾相互傾吐過這么多詞匯，而高考結束后即將各奔東西之際，卻要急于把一切藏在心里的話說完。

可是少年的心，就像是地下的趵突泉涌，哪能在短短數(shù)十日間說得見底？

蔣夢琴雖然和同學們交集少，可是在畢業(yè)后的假期里，也參與過多次畢業(yè)聚會。在某次聚會中，季昌祺幫蔣夢琴擋酒，被人灌了不少。一陣鬧騰散場后，季昌祺歪歪倒倒堅持要送蔣夢琴回家，在蔣夢琴家樓下的老巷子里，他暈暈乎乎間拉起蔣夢琴的手，表達了對蔣夢琴即將北上求學的不舍，他說不管在哪里，他一定會保護她，他一定會等著她回江城來。

那晚喝多后，他斷片兒了，酒真是好東西，很多平時不敢說的話，突然變得有勇氣說出口。他記得蔣夢琴好像吻了他，然后他的心臟就要跳出嗓子眼。

次日太陽升起，他頭疼欲裂，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獨處于蔣夢琴家的客房，閣樓上傳出了一陣鋼琴聲，蔣夢琴一邊彈奏，一邊演唱張玉華的《原諒》。

蔣夢琴清亮溫柔的嗓音從閣樓的地板上透了下來，像是從天而降的圣光，仿佛是遙遠回憶里吹來的風，輕柔又深刻，陌生又熟悉，像是穿過了多少個難熬的夜晚，終于釋然和自愈。

歌詞里唱著：

那些日子你會不會舍不得？思念就像關不緊的門，空氣里有幸福的灰塵，原諒把你帶走的雨天，在漸漸模糊的窗前，每個人最后都要說再見。

她彈了兩遍結尾，唱了兩遍“每個人最后都要說再見”。

陽光從閣樓的木板里灑了下來，季昌祺聽得癡了。那天晚上之后，什么都不一樣了。

那個時候的長途電話很貴，幸好有鐵通運營的IP電話亭可以打，算下來每分鐘五分錢，季昌祺進校就把第一個月的生活費充進了鐵通卡，天天給蔣夢琴的宿舍座機打電話。

在公用電話亭開始有插卡直讀的功能前，撥打IP公用電話是個技術活兒，要先加撥鐵通主機號，然后開始撥自己的鐵通卡號，撥完電話卡號接著輸入密碼，輸完密碼再撥對方的電話號碼。鐵通卡號很長一串，按錯一個就要重新按，公用電話亭由于失修造成電話機按鍵松動，隨時還會出現(xiàn)漏按了號碼的情況，往往等季昌祺好不容易按完鐵通卡號，屏幕上顯示已經(jīng)花了兩分鐘的費用。

他們開始通話的第一句，往往是“今天看了《新聞聯(lián)播》后面的《天氣預報》，你那里天冷嗎？熱嗎？”過去人們常說“卻道天涼好個秋”，或者沒話找話故意寒暄時才會談天氣，但對于分隔兩地的小年輕來說，町著對方所在城市的天氣預報，卻是情真意切的心心念念。

城市在人秋后開始變冷，校園路燈昏黃，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季昌祺時常獨自站在墨綠色的電話亭小小的棚子里，仿佛那就是一個裝下他的全世界的蛋殼。過往的學生悄聲議論，這人真討厭，每天霸占路口電話亭。打到后來，再便宜的IP電話卡也打不起了。二人就變成了每周六約定時間打。

潘驍想象著蔣夢琴年輕時的樣子，不，她現(xiàn)在依然年輕，只不過和大學時候的模樣相比，定然有了歲月的滄桑。他記得自己曾經(jīng)有一次和季昌祺在操場跑步之后，問了他一個問題，老季，你有什么遺憾的事情嗎？季昌祺當時顧左右而言他，說著不著邊的話，現(xiàn)在潘驍清楚了，季昌祺的遺憾，是那首張玉華的《原諒》吧？

他很好奇，周童后來是怎么追上了蔣夢琴？如果談過異地戀，想必就能知道距離這個東西是多么可怕。蔣夢琴和季昌祺隔著千里，能抵得過每天陪伴著的周童嗎？周童說，我不計較你喜歡誰，反正我守著你就好了，你就當我是空氣，是透明，在這個冰天雪地的陌生的北方城市里，難道多一個朋友，會是壞事？

于是周童就這么陪著她，她晚上乘公交車陪著，刮風下雨陪著，下雪陪著，發(fā)燒了陪著，他既保持著分寸，又無微不至，蔣夢琴班里的人都羨慕她有這么可愛的同鄉(xiāng)。

周童的存在一度讓季昌祺感到危機，他也曾飛往蔣夢琴身邊，想要努力爭取，可是這些年輕又稚氣的做法，只能制造更多誤解和爭吵。距離會把所有感情變淡，也會把許多胡思亂想放大。

蔣夢琴記得經(jīng)歷了兩件事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對周童的情感有了變化，這兩件事都發(fā)生在醫(yī)院。第一件是她病了，大雪寒夜，周童半夜被叫醒，跑到她宿舍樓下，把她背起就走，當晚的雪頗深，周童的腿特別重，特別沉，他堅持著把蔣夢琴送到校醫(yī)院，發(fā)現(xiàn)是闌尾炎犯了，于是周童又和值班的年輕醫(yī)生一起送她到最近的醫(yī)院。周童守著她，累了就趴在病床上休息。蔣夢琴想起了一本書上的話：陪伴，可抵任何諾言。

第二件，是她夜里搭乘公交車回學校，在車站遇到了喝醉的流氓，瘦弱的周童站了出來，被對方捅傷，她抱著周童，雪地里的鮮血紅得刺眼，她哭，她發(fā)現(xiàn)自已害怕極了，要是周童有什么事，她該怎么辦？她欠了他。周童撐到醫(yī)院的時候，意識都有些模糊了，他拉著蔣夢琴的手，兩只手上全是血，蔣夢琴嚇得語無倫次，她哭著喊，周童你別嚇我，你告訴我怎么樣才會沒事，你告訴我！周童顫抖著說，沒事，我們回江城吧，這里太冷了。那一天大雪封城，銀裝素裹，整座城市萬籟俱寂，一片肅殺的景象，天上地下都被凍得靜止了。在那個刺骨寒冷的夜晚，醫(yī)院的紅十字燈的光芒映透了他們二人的面頰，蔣夢琴仿佛第一次看清周童的臉一一溫暖的臉，俊美

的臉，溫潤的臉。

聽完這一切，潘驍終于明白為什么周童和蔣夢琴會有這么深厚的情感了：越是普通而缺乏辨識度的情感，才越可能是真切平凡的世界里的情感。他看著周童的臉一溫暖的臉，俊美的臉，溫潤的臉。

周童剛剛清醒，從電視新聞里得知了父母遇害的事，他先是愣住，然后巨大的悲傷和慟哭開始蔓延到房子里的每個角落。他抱著蔣夢琴，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面對此情此景，任誰都會生出側(cè)隱之心，任誰都會共情。這是一場巨大的人倫慘劇。潘驍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周童稍稍鎮(zhèn)定下來，在確定周童已經(jīng)恢復理智后，他開始和他漫談，談周金生身邊的各種人際關系，也談周金生和周童的父子情感，當然，繞不開談案發(fā)那天周童能重啟的細微記憶：關于那天的雷電和暴雨，關于月亮墅的記憶。不幸的是，周童的記憶一片空白。潘驍勸他不要緊張，案件終有水落石出之日，相信警方。

二人談得比較輕松自然的時候，潘驍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周童，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身體里有另一個你？

情感，都經(jīng)不起假設，有時候一個轉(zhuǎn)身或是擦肩，就再也追不上了。

季昌祺看了一眼天空，今夜天空無月，空氣里彌漫著寂寞的灰塵。他穿著一件黑色外套，戴上一頂鴨舌帽，在夜幕下走出了教師宿舍，他關上房門的時候有點猶豫。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氣，拉緊了自己的雙肩包，關上了門，門內(nèi)的客廳沒關燈。門關上的那一刻，他心里像是有一塊石頭咯瞪墜地。他突然有種感覺，這扇門一關上，就再也打不開了。

他從宿舍出來，走到停車場需要五分鐘的時間，教師宿舍是很多年前修的，季昌祺畢業(yè)后留校晚，只能分到老一些的宿舍，老宿舍很少有配備車位的。于是他的車就只能停到學校操場后面的停車場固定的教師車位上。

他平日里用車很少，在學校里上課下課，只需要徒步，外出做個什么講座，都有外單位接送，愛車估計已經(jīng)鋪滿了灰塵。從他家樓下走到停車場，會經(jīng)過一排白玉蘭式的路燈。季昌祺每次回家都會不自覺地數(shù)路燈，白玉蘭造型的路燈很討他喜歡，特別是傍晚華燈初上時，這一路的朦朧總讓人有寧靜的感覺。

+一

不過，今天晚上卻很不一樣。

這排路燈沒有亮，整條路黑漆漆的，就像季昌祺此刻的心情一樣。

季昌祺在江城上政法大學的那幾年，很少回家，有時候寒暑假也不回。他利用假期參加計算機二級證書考試、普通話等級考試、劍橋商務英語考試，還有從前被稱為中國第一難考的司法考試?？吹贸?，這是一個上進的年輕人。

從江城到津北雖然不遠，卻依然要坐四小時大巴車，季昌祺很不喜歡坐車一從小就不喜歡，他覺得把人放到一個鐵皮盒子里，不舒服。這也是他不愿意回津北的另一原因。同學潘驍挪揄他，不管汽車、輪船、飛機，什么交通工具都是鐵皮盒子，連人最后也要進木皮盒子，總得適應。

多年后的夜晚，季昌祺還是會想起當時的那輪月亮，他內(nèi)心之中一直把蔣夢琴的親人當作親人，蔣夢琴的外公其實挺喜歡季昌祺的，覺得這孩子實誠。

他時常在想，若是自己能多為蔣夢琴付出一些，結果是不是就會改變？可惜這世間的所有

他好不容易穿過了重重黑暗，遠遠按下了愛車的鎖，車前燈立刻點亮，兩道光束像劍一樣插人車頭前面的黑夜。季昌祺的心猛地一跳，他發(fā)現(xiàn)他的車前竟然有人。

潘驍！

從黑暗里的逆光輪廓，季昌祺就辨認出了他的至交好友。潘驍吐出一口煙霧來，煙霧逆著車前燈的光，變成了散開的顆粒。他這一口煙霧一吐，季昌祺就知道他的想法了一一他怕季昌祺發(fā)現(xiàn)他在等他，會掉頭就走，于是他在看見季昌祺的身影出現(xiàn)在路口的時候，就把煙滅了。

季昌祺苦笑，他還是走上前，故作驚訝地問潘驍，老潘，你在這里干什么？潘驍說，我案子上有點迷惑，回學校來轉(zhuǎn)轉(zhuǎn)。季昌祺指著地上的數(shù)枚煙頭，說，看來迷惑得有點深啊。潘驍說，是的，我來找你就是這個意思。季昌祺皺眉，責怪他，你不早說，我今天晚上約了人，不巧有事要外出。潘驍打量著季昌祺的裝扮，說，看出來了，

確實有約。

潘驍從兜里掏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他知道季昌祺不抽煙，所以也不客套了。他緩緩說，老季，我這個疑問一定要今天晚上問你。

季昌祺說，老潘，好像這不合適，犯罪心理教研室為實務部門提供協(xié)助，是有一定程序的。季昌祺拉開了車門，準備向潘驍告辭。

潘驍說，不，我就純粹在學術上請教一個問題。然后他就率先拉開了副駕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季昌祺不悅，說，老潘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覺很奇怪。

潘驍也不繞彎子了，直接問，季教授，我想請教一下，在一個受害人身上出現(xiàn)凌亂且數(shù)量較多的銳器傷，是屬于什么心理痕跡？

季昌祺是講授犯罪心理畫像課程的教授，這問題對他來說可謂小兒科，他理了理思路，說，老潘，我記得我之前在課堂上講過，你有沒有做筆記？潘驍說，我做了，而且我那天做得很仔細。季昌祺說，筆記里的，都是紙上的，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潘驍說，季教授，我記得你當時說了，可能會是泄憤復仇的典型心理特征。

季昌祺肯定他，對，突發(fā)殺人的傷害一般不會持續(xù)太久，而如果受害人尸體上出現(xiàn)數(shù)量巨大的銳器傷，想必就是有強烈的仇怨要發(fā)泄。

潘驍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說，可是，還有一種情況，是兇手本身就有心理疾病，對受害者實施變態(tài)畸形式的虐殺，這種情況，是不是有的？

季昌祺說，是，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所以我說，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潘驍說，我昨天接手一個案子，我一度以為是仇殺。

季昌祺說，不能光看現(xiàn)場。潘驍說，正是，我恰恰是結合了報案人提供的線索，認為死者有矛盾沖突異常激烈的仇家，所以我先入為主，把現(xiàn)場的心理痕跡判斷成了仇殺泄憤。季昌祺問，后來呢？潘驍說，后來我越辦越覺著不對，像是一開始就有人故意在左右我的推理。

季昌祺笑了，說，誰能這么厲害，可以左右你？潘驍沉吟了片刻，說，報案人是不具備犯罪心理痕跡專業(yè)知識的，也就是說，報案人不可能知道報復泄憤和變態(tài)虐殺這兩種心理痕跡有相似之處，所以，我想一定有人指導她，用一個比較明顯的線索故意來迎合心理痕跡的其中一種可能性，從而誤導偵查方向。

季昌祺聳了聳肩膀，說，法網(wǎng)恢恢，還想脫罪不成？這未免太小看潘刑警了。

潘驍沉聲說道，如果我沒猜錯，這一番誤導偵查方向的操作，想必是要給轉(zhuǎn)移、銷毀關鍵證據(jù)創(chuàng)造時間。

季昌祺說，這些只是猜測啊。

潘驍町著他，目光如炬，說，老季，你要聽聽我的懷疑嗎？

季昌祺不說話了。車里突然陷人了沉默，車前燈恰巧在此時熄滅，車內(nèi)車外，被黑暗包裹，沉默強烈得震耳欲聾。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潘驍開口了，他問出一個和剛剛討論的話題看似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老季，你有什么特別遺憾的事嗎？

不用多說了，季昌祺已經(jīng)明白了。高手之間，有些話根本不需要說出口。有些話，連一個字都顯得多余。

季昌祺打開了愛車的CD機，按下了音樂播放鍵，溫柔而治愈的嗓音從播放器里飄了出來，他和潘驍不說話，把這首歌聽了一遍。

原唱張玉華，《原諒》。

當兩人聽到“每個人最后都要說再見”的時候，都濕潤了眼睛。

潘驍以前坐過季昌祺的車，也聽到過這首歌，只是他從沒注意過這首歌里飽含的深情，此時此刻，在如此狹小而癟窄的鐵皮盒子里，在即將和摯友決裂的氛圍里，他終于留意到這首歌的每一個字。這不是張玉華的原唱，這聲音他不久前才聽過，而對于一名優(yōu)秀的刑警來說，聽過的聲音，大部分都能辨識出來。

“誰都別說讓我一個人躲一躲，你的承諾我竟沒懷疑過。反反覆覆要不是當初的溫柔，畢竟是我愛的人，我能夠怪你什么…”

這聲音是蔣夢琴的，這伴奏想來也是她自己彈奏的。

良久，潘驍終于再度發(fā)起了攻勢，他說，老季，懸崖勒馬，把現(xiàn)場那把消失的兇器交給我吧，我算你主動交代。

十二

石頭、阿寶、小侯，這是三名年輕干警的昵稱，之所以在警隊里不呼其名，是因為他們都剛剛從大學畢業(yè)不久，正是青春洋溢的時候。在警隊里相互之間這樣稱呼，聽起來頗為可愛。三人跟著潘驍，稱潘驍為老潘。老潘本來并不老，但和這三人比起來，就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了。

潘驍在談戀愛之前有個習慣，早上會去壩壩里跟著大媽大爹打八段錦。他第一次去打八段錦的時候，一位大媽問，小伙子，這么早就來晨練??？潘驍腦子一頓抽抽，說，不早了，快四十了。

三個小年輕今天也去健身了，他們?nèi)藫Q了便裝，穿著青春陽光的T恤衫，準備暗訪薛宙的健身俱樂部。薛宙便是在案發(fā)當日被小區(qū)監(jiān)控拍下的那位可疑人員。那家俱樂部頗為豪華，門廳前有漂亮且身材火棘的美女做接待。三人被拒之門外，說俱樂部是會員制，石頭頗為機靈，說他們?nèi)耸桥笥呀榻B的，先來看看環(huán)境，體驗一下云云。美女先是不同意，架不住三個高顏值小伙兒的良好溝通，最終勉為其難放三人人場。

就在石頭、阿寶、小侯三人進人電梯之時，一名中年男子在電梯里，三人一眼認出正是薛宙，四人在電梯里短暫沉默，待電梯抵達三樓健身俱樂部時，電梯門開，薛宙快步向前，穿過各種健身器械，往后門疾行而去。石頭三人對望一眼，這人跑什么？阿寶一拍小侯大腿，不對，你警褲沒換。小侯剛剛從案子上下來，還穿著藏藍色的警用長褲，褲兜上小小的銀色警徽正發(fā)著光。

三人追了上去，薛宙越跑越快，此人體力絕佳，穿過后門的一條酒廊，往陽臺上奔去。一番追逐之后，三人在天臺將他截獲。石頭上氣不接下氣，見了警察就跑，心里揣著多大的事？

一番嚴厲問訊之下，方知此事果然不小。薛宙確實和周金生相識多年，在案發(fā)前幾天是去找周金生結賬。結的什么賬？薛宙答，介紹了一些健身俱樂部的女性，和周金生有情感往來。石頭一拍桌子，好好說話，什么情感往來！別含含糊糊。

薛宙只得交代，自己是去索要傭金，周金生這家伙，玩得可真花。

三名小年輕聞言追問，什么意思？薛宙說周金生玩了幾年夜店之后，就膩了，職業(yè)的不玩了，要玩“剛下水”。剛下水是什么意思？就是新人，或者讓夜店的女郎去拉自己的姐妹下水，來陪他周金生。玩了一陣新人之后，周金生也膩了，那個時候趙永還跟著他，顧七妹還沒進去，他周金生玩了一段時間新人之后，就和薛宙商量說想要整點良家妹子。

于是薛宙給周金生建議，要不然就投資文體產(chǎn)業(yè)，想出名的年輕女人多的是，搞點娛樂行業(yè)，能賺錢，同時人還干凈，如果你怕顧七妹老板和郭瓊嫂子知道，就注冊到我名下。

周金生一抹嘴巴，薛宙你是人才啊。

于是周金生開始玩選秀，玩媒體，玩高端局，在薛宙的配合下，屢屢以潛規(guī)則或明交易獵艷。周金生一輩子好色，其心理頗為變態(tài)，據(jù)薛宙供述，此人心理變態(tài)源自顧七妹。

那個時候剛到城市來打拼的周金生和趙永，正是年輕帥氣、風華正茂之時。周金生為了上位，甘當老板顧七妹的小白臉，這位喪夫的大姐大，讓他內(nèi)心有很大的恥感。

停！石頭叫停薛宙，我問一個，周金生獵艷女性，有沒有從事犯罪活動？在之前訊問趙永的筆錄里，石頭覺得顧七妹還挺有情有義的，周金生這老家伙夠混賬。

薛宙一抬頭，有點慌，警官您指什么？石頭町著薛宙，說，違背婦女意志發(fā)生性關系。薛宙低下頭，說了兩個字，有，多。

眾警捏緊了拳頭。潘驍在審訊室外，隔著單向玻璃，通過耳麥提醒石頭，徒弟，問問正題。

石頭又把審訊拉回周金生的死，薛宙立馬渾身哆嗦，不可能，我不可能殺他，他是我的財神爺啊，我殺他干什么？沒有的事，我去他家?guī)状?，都是要錢啊。本來那天周董約我過去，我們準備在俱樂部舉辦下一屆模特比賽，游我都安排好了，就等他打款。我看見他一家子都在，我不方便進屋，就撤了，那天晚上暴風雨那么大，誰敢在外面多待…

慢著！潘驍叫停。徒弟，你問他，什么叫一家子都在？

薛宙說，郭瓊在，周金生在，后來他家兒媳婦蔣夢琴的車開進來了，車上周童也在，坐副駕。

潘驍腦子嗡地一下，不對，蔣夢琴撒謊了，她說她先送了周童回家，然后再來看二老，發(fā)現(xiàn)了兇案現(xiàn)場。她的車進出地庫，由于監(jiān)控設備老舊和攝像頭角度只對車牌，沒有拍到車內(nèi)副駕。現(xiàn)在有自擊者，說周童在車上。

潘驍走進了審訊室，他插了一個問題，薛宙，你說你看見了周童和蔣夢琴，當天他們都穿什么衣服？

十三

問題來了，如果蔣夢琴撒謊，她為什么要掩蓋周童的存在？

潘驍跑到法醫(yī)室，他得向女友何小佳求助。何小佳已經(jīng)提取到了周童在醫(yī)院定期治療的情況。她說，周童可能有間歇性精神病。

潘驍只覺背心一涼，天旋地轉(zhuǎn)。

何小佳放下手上的報告，問，潘驍你怎么了？潘驍不說話。何小佳又問，有什么問題嗎？潘驍閉上眼，內(nèi)心如江海翻騰，他意識到一個重大問題：這將比自己過去面對的任何案件都更難以處理。

何小佳拉起他的手，她的手溫潤而有力，老潘，有什么難事嗎？

愛人的溫柔讓他得以從煎熬中掙扎而出，他說，在問完蔣夢琴之后，她說要見季昌祺。

何小佳說，對，她說受到刺激，需要心理治療，而季昌祺是有名的心理醫(yī)生。

潘驍說，他不光是心理醫(yī)生，還是高超的心理刻畫師。

何小佳說，你的意思是？潘驍說，如果周童在場，很明顯蔣夢琴在撒謊，她可能不是要尋求心理治療，而是尋求能幫助她的共謀。潘驍推測，季昌祺指導了蔣夢琴，用趙永的線索去迎合現(xiàn)場的心理痕跡，讓他們誤以為是仇殺，而蔣夢琴在報完案之后，警方安排過季昌祺為其提供心理治療，在警方那里，季昌祺是絕對值得信任的。

可是，在那心理治療短短的一小時內(nèi)，已經(jīng)足以完成關鍵證據(jù)的交接和轉(zhuǎn)移了。

何小佳用力捏緊了潘驍?shù)氖?，她知道潘驍和季昌祺的感情，季昌祺為什么要這么做？而潘驍又將如何應對？他下得了手抓他嗎？何小佳不

覺手心出了微汗。

潘驍長吸一口氣，今天晚上的白玉蘭路燈沒亮，校園里一片黑寂，像是昭示著朋友之間的光亮也要熄滅一般。

他們二人聽完了車載播放器里的歌，張玉華已經(jīng)很久不出新歌了，似乎已經(jīng)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許多美好的東西，都如曇花一現(xiàn)，都如流星一閃。

蔣夢琴的聲線其實還挺適合她的歌，在結尾的時候，播放器里的她哽咽了一下，像是情緒被歌詞觸動。

歌聲停歇，終于到了兩位摯友要攤牌的時候了。潘驍把手機打開，發(fā)了一個“加油”的表情，這個表情和當下流行的小黃豆表情不同，這是二人在大學時期使用直板手機時塞班系統(tǒng)的自帶表情，是用數(shù)字符號拼湊出的一個笑臉在舉手加油。

這些年潘驍辦案遇到不順，季昌祺都會把這個表情發(fā)給他，這是他們兩人的默契。

季昌祺是心理學高手，潘驍根本沒有想過用什么樣的法子攻克他的內(nèi)心，他聽季昌祺的課，他知道，季昌祺如果使出最大心力，他將變得堅強無比，難以攻克。

這是一場心理的攻守之戰(zhàn)。潘驍善攻心，他從業(yè)以來審訊無數(shù)，攻破對方心理防線乃是駕輕就熟，但是，對付季昌祺，他卻沒有一點把握。

于是，潘驍放棄了一切攻心技巧，他唯一能打動季昌祺的，只剩自己的真情實感。

這一個加油的表情出現(xiàn)在季昌祺手機上的時候，他微微有點顫抖。這么相互扶持的兄弟，難道還要相互對抗嗎？曾經(jīng)支持潘驍辦案主持正義的自己，難道要踏足犯罪的泥潭？

長空和星辰是如此寂靜，霧嵐籠罩校園，夜風吹之不散，給兩顆熱血的心，蒙上層層水露。

兩人就這么坐著，良久。季昌祺終于長嘆一口氣，說，老潘，你已經(jīng)可以出師了。

就這么一句話，潘驍已經(jīng)知道，自己贏了。他所料沒錯，蔣夢琴在案發(fā)后，給季昌祺打了電話，她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季昌祺一定是可靠的人。在那個昏昏沉沉的夜晚，季昌祺從夢中驚醒，那個已經(jīng)從手機里刪除了的熟悉號碼喚醒了他。他聽見她的聲音，她在害怕，她告訴他，她的丈夫殺人了，他們是回周金生家里吃晚飯的。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蔣夢琴給婆婆郭瓊的禮物遺留在車上，她便獨自折返到地下車庫，當她返回家里后，發(fā)現(xiàn)房間里全是血，周童昏倒在地，而周金生夫婦二人已經(jīng)被砍殺而亡。

季昌祺聽得膽戰(zhàn)心驚，這是多么殘忍的事！蔣夢琴向他發(fā)出請求，你幫幫我，幫幫我，我不能讓周童知道這件事！季昌祺問，周童自己做了什么他不知道嗎？蔣夢琴語無倫次，她表達了一個意思：周童是有間歇性精神病的，情緒激動之后可能會發(fā)病，她不能讓周童知道是自己砍殺了雙親，他會自殺的！她哭著喊，我不能失去他，求求你，周童已經(jīng)是我在世界上最后一個親人了。季昌祺從來沒有見過蔣夢琴如此傷心欲絕，聽著她悲痛的哭喊，他的心都碎成了粉。蔣夢琴說，周童不會接受強制治療的，他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季昌祺想起了高中畢業(yè)時那個深情擁抱的夜晚，他見她眉峰靠前，眉尾略垂，素來蹙眉淡愁，終于知道這容顏的背后乃是艱難之人生。他對蔣夢琴說，別怕，以后不管你在哪兒，我都保護你。他露出一絲苦笑，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兌現(xiàn)過這個承諾。蔣夢琴說，昌祺，你幫幫我。季昌祺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好，你報案吧。

有時候，墮入深淵，只在一念之間。

潘驍聽完了，他看著季昌祺，問，老季，這么說周童行兇之時，蔣夢琴不在現(xiàn)場？

季昌祺說，是的。

潘驍又問，間歇性精神病人在發(fā)病期間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如果鑒定結論成立，他不能承擔刑事責任，但須接受強制治療。

季昌祺說，那是兩碼事，蔣夢琴不是怕周童坐牢，而是怕周童處死自己。

他用了“處死”兩個字，精準無誤，勾勒出人間最大的自悔和自責。周童一旦知悉自己弒殺雙親，他還能活下去嗎？

潘驍點了一根煙，老季，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嗎？

季昌祺說，知道。他輕描淡寫回答的這兩個字，卻深深刺痛了潘驍。潘驍一直把他當作追求正義道路之上的戰(zhàn)友！

潘驍記得季昌祺曾經(jīng)在課堂上說過，從事犯罪心理的研究，實際上是非常陰暗的，因為你總是會面對深淵。時常觀望深淵，有時候自己也覺得壓抑，所以研究犯罪心理的人，該怎么才能堅持下去？

課堂里的學子都微笑著，等待他的答案，他說，幸好這些年，我和我的刑警同學、團隊伙伴，時常相互打氣，一定要堅持下去呀！一定要堅持下去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等著我們的幫助！一定要堅持下去，有很多冤屈等著我們?nèi)ド鞆堈x！

潘驍在課堂下面坐著，聽著季昌祺帶著充沛情感的話語，這位良師益友在講臺上閃閃發(fā)光，他對這種類似催眠式的互相鼓勵體會很深，就像是夜行時，互相為彼此撐著火把。人的一生會經(jīng)歷很多，但是能堅持和犯罪活動戰(zhàn)斗的人，還必須有一顆保持赤誠的心，唯有不忘當年的熱情，才能堅守正道。

潘驍?shù)乃季w被拉回了這狹小的車內(nèi)，他不解，他怨憤，他難過，他惋惜，他大聲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季昌祺閉上眼，他把自己撐得理直氣壯，說，我這樣做，只是要證明：周童能為她做的事，我做得到；周童不能為她做到的事，我也做得到。

潘驍?shù)臒煶橥炅?，煙頭燙到了手指，但他絲毫沒有知覺。

他琢磨季昌祺的話。季昌祺說過，他要保護蔣夢琴。

潘驍罵了一句，去他媽的。

十四

案件告破了，神探老潘再一次在最短時間破案?？墒撬麉s絲毫沒有喜悅，他陷入了難過和失落之中。他贏了季昌祺，可是卻輸了唯一的朋友，他已經(jīng)沒有心思繼續(xù)做后面瑣碎的案件工作了，他把案件的后續(xù)工作交給了徒弟石頭。

在諸多年輕干警當中，石頭是大徒弟，阿寶是二徒弟，小侯是三徒弟小侯表示不服，他說他明明姓侯，應該是大徒弟才是。潘驍說，那你的意思是阿寶還應該給自己起個代號，叫功夫熊貓？

石頭是諸多年輕干警里最為得力、最為能干的。他從潘驍手里接過棒，很快就把真相厘清了。周童的精神疾病其實很早就有了苗頭，他的母親郭瓊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他異于常人的執(zhí)著。上大學的時候，他為了保護蔣夢琴，在那個雪夜的公交站臺上，和一群醉酒的流氓動手，他像是受到刺激的野獸，發(fā)瘋般和對方廝打，那種不要命的勁頭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最后他被人用刀捅傷。蔣夢琴抱著他，哭喊著，怕他出事，到醫(yī)院后，他稍稍恢復理智，對蔣夢琴說，我們回家吧。蔣夢琴從那個時候起，就知道周童有這樣的疾病，他受到刺激，就會變成另一個極具攻擊性的人。周童的指紋在水果刀上清晰無誤，成為周童持刀弒殺雙親的鐵證。當晚周童和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刺激了精神病癥發(fā)作，爆發(fā)了慘劇。

親兒子弒殺雙親，一時間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在各類媒體節(jié)目上，權威部門紛紛表態(tài)，精神病癥不是“犯罪執(zhí)照”，精神病人也不是“法外之人”。政法大學的講堂上，講刑法課的教授借案說法，對學生們說，精神病患者在沒有發(fā)病時，與正常人無異，同樣具有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應當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周童該怎么處理？是否應當承擔刑事責任？這一系列問題成了熱點。這些話題無不包含倫理和司法兩個層面。

經(jīng)請示領導，石頭代表刑警隊對外發(fā)言，回應媒體關切的問題：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jīng)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jiān)護人嚴加看管和醫(y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yī)療。間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時候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

周童徹底精神失常了，他多次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蔣夢琴抱著他，求他，這不是你的錯！蔣夢琴天真地想瞞住周童，卻徒勞無功。得知真相后的周童生不如死。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關在四面都是軟包的房間里。

與外界關心周童應當承擔什么責任不同，蔣夢琴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周童該如何度過自己的余生。

案件進展很順利，潘驍雖然把案子移交給了徒弟們，但也能從各種鋪天蓋地的媒體宣傳中得到消息，他慶幸媒體沒有關注到季昌祺和蔣夢琴，沒有關注到這起人倫悲劇背后的細枝

末節(jié)。

他久久不能從季昌祺涉案的震驚與失落中擺脫出來，女友何小佳在一個天高云淡的周末，約他外出散心，兩人駕車向北，前往周邊高山。在蜿蜒的山路之上，可見云朵漫漫，天色湛藍，讓人心曠神怡。

車載收音機里又有主播談論起這起案件。真是想躲也躲不了。何小佳過去曾看過一部電視劇，叫《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里面的主人公為了救前女友的現(xiàn)男友，豁了出去，這般用情，實在感人。那個時候的何小佳還處于青春期，被里面的靚女帥哥感動得稀里嘩啦。季昌祺這般做法，實在別無二致。她不由得為季昌祺擔心起來。潘驍說，我們不是法院，我們偵查機關只能辦案，剩下的交給法官。

何小佳忽然問，季昌祺能為蔣夢琴做任何事？潘驍說，是。何小佳嘆氣，任何事，包括為了她去保護她的丈夫。何小佳忽然回頭，看著駕車中的潘驍，問，如果是你，老潘，你能做到嗎？

面對女友這樣的問題，看似送分題，你可千萬別直接說能！你要說能，這梁子就結定了，深音心理學的潘驍心想，這題是送命題啊。他想了想說，不能。

何小佳果然提高了聲量，為什么？潘驍說，我一定不會讓別人成為你的丈夫。何小佳笑了，潘大頭，你現(xiàn)在怎么也變得油嘴滑舌？潘驍說，那是因為我遇到另一個油嘴滑舌。

兩人正要笑，只聽收音機里的主持人突然話題一轉(zhuǎn)，討論起間歇性精神病人的監(jiān)護人責任來。主持人請節(jié)目里的嘉賓作答，只聽嘉賓侃侃而談：間歇性精神病人在發(fā)病時，如果有攻擊行為，他的在場監(jiān)護人是應盡制止義務的，如果監(jiān)護人疏于阻止，或?qū)⒊袚蛔鳛榉缸?，如果放縱間歇性精神病人傷人，甚至殺人，那么可能會構成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

何小佳沉聲問，這誰？潘驍說，政法大學的譚教授。何小佳又問，他說的有道理沒？潘驍反問，你說呢？譚教授教了一輩子刑法。何小佳說，我們作為法醫(yī)，只對病理進行鑒定。潘驍說，間歇性精神病人的監(jiān)護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盡監(jiān)護義務，蔣夢琴不該讓周童獨自留處。

何小佳說，可不是獨自留處，那也是周童的家啊，陪著他的是他的父母，而且那個時候周童神志正常啊！蔣夢琴怎么能預測她下樓之后，周金生會和周童發(fā)生爭執(zhí)？

潘驍說，是的，蔣夢琴知道周童有病，可見周童的父母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周金生和周童發(fā)生爭執(zhí)，也不會刺激周童。如果蔣夢琴不在場，也要對蔣夢琴苛以嚴責，那么法律在強人所難。

何小佳點頭，說，間歇性精神病人，顧名思義，并不是時時刻刻在發(fā)病，他依然有精神正常的時候，而且從周童的情況來看，他清醒的時候應該占絕大多數(shù)，他的監(jiān)護人蔣夢琴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每分每秒都在他身邊監(jiān)護。如果蔣夢琴不在兇案現(xiàn)場，而是如季昌祺所說，她去了車庫因周金生和周童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而引發(fā)的案件，蔣夢琴是不應該被苛責的。

收音機里譚教授說完了，他留下了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供大家探討。

潘驍臉色沉了下來，他忽然感覺哪里不對，可是到底哪里不對，他說不上來。

何小佳問，季昌祺保護的，會不會不是周童？

這話像是一把鐵錘，猛地擊中潘驍?shù)膬?nèi)心。他猛地一踩剎車，刺耳的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把寂靜的山林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口子。

他不停問自己，周童為什么要和周金生發(fā)生爭執(zhí)？周童為什么要和周金生發(fā)生爭執(zhí)？

十五

蔣夢琴比周童先離開學校。她那年大四實習，經(jīng)學校統(tǒng)一安排，她被分配在江城鄰省的一家電視臺。實習生都是新鮮血液，漂亮的蔣夢琴在實習單位受到極大的關注，她與一名閨密做伴，形影不離。在實習開始三個月后的某一天，她的閨密請求蔣夢琴隨她參加一個飯局，她先是不肯，閨密告知她，咱們已經(jīng)不是學校里的學生了，現(xiàn)在需要接觸社會，找工作才是正事，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么幸運，能找到周童那樣的人，我不行啊姐妹，我得找工作養(yǎng)自己，今天晚上有很多大人物，你就當幫幫我，一起去吃個飯，怎么樣？

蔣夢琴經(jīng)不起她的軟磨硬泡，答應了，如果時間可以倒流，蔣夢琴一定會深悔當初的決定。

她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她和閨密穿著素白色的裙子，在光鮮亮麗的豪華餐桌邊應酬，做東的是電視臺的領導，宴請的是來自江城文娛行業(yè)的大佬，她記不住名字，好像其中一位姓薛。據(jù)說大佬們在全國開展選秀活動，閨密為一夜成名而憧憬不已，整個飯局圍繞包含她們二人在內(nèi)的數(shù)名年輕女性展開。

在酒酣耳熱之際，閨密提議蔣夢琴用包廂里的象牙白鋼琴彈奏一曲，她在多番推辭之后，只得登臺獻技，她也記不得那天她彈的是哪一首曲子，關于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在她彈奏完畢之前，她被酒精奪取了神志。后面的事情徹底成了蔣夢琴的噩夢。在那個比噩夢還可怕的黑房子里，她看不清惡魔的臉。

她深悔自己為什么不自愛，為什么要去參加酒局，就在蔣夢琴陷入絕望時，周童向蔣夢琴求婚了。蔣夢琴不敢聲張，她怕周童知道，她怕刺激他，也怕失去他。她的一生如此殘缺與不幸，他已經(jīng)是她唯一的心靈倚靠。這可憐的人，這可憐的情！

在那一通求助的電話里，季昌祺知悉了一切，他想，這大概就是蔣夢琴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周童的原因。

現(xiàn)在那位姓薛的惡人已經(jīng)落網(wǎng)。

為了減輕刑事處罰，薛宙開始檢舉和周金生一道進行各種淫亂活動的所謂上層人士，這些人往往以名流自居，釣取年輕女性，下毒下藥，威逼利誘，無所不為，可謂畜生不如。

慢著！潘驍喊停，薛宙，我記得之前問過你，周金生獵艷有沒有犯罪活動，你說了兩個字。薛宙說，對，我說了，有，多。潘驍說，你記得受害者嗎？薛宙想了一想，說出一個可怕的事情，他說，我都有記錄。

潘驍見到蔣夢琴的時候，已經(jīng)又是華燈初上了，他把她約在政法大學門口的一家咖啡廳。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裙子，這仿佛是她最喜歡的式樣。潘驍町著她看，她的嘴唇線條清晰，鼻梁到人中一線有著成熟的韻味，眉距寬，松弛且疏離，帶著愁緒，顧盼之間，憂郁和破碎感夾雜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美感。

潘驍準備和她談季昌祺，他問她，你想知道季昌祺在大學的趣事嗎？蔣夢琴看了一眼燈光淺淺的大學校門，這里是季昌祺度過青春時光的地方，她點頭同意，請潘驍細細道來。潘驍開始說，從季昌祺陰差陽錯被調(diào)劑到刑偵系開始，講到他倆如何陰差陽錯成為好友，兩個有些憂郁的人混在了一起，負負得正…他說，季昌祺老是找我借錢，干什么？打電話。打給遠方的人。他說，季昌祺本來立志要好好當一名刑警，可是在畢業(yè)那年出了點事故。蔣夢琴問，什么事故？潘驍說，他啊，在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了，傷了腿。蔣夢琴說，那他是不是就當不了警察了？潘驍說，是的，你看，他一直都是瘸的，留校當教師，是上帝給他留的最后一道窗戶。

聽到這里，蔣夢琴已經(jīng)淚眼婆娑，她聽見潘驍接著說，他要保護的人，并不是周童，對不對？

蔣夢琴不說話了，潘驍說，你當時在現(xiàn)場，對不對？你沒有制止周童，你是故意的。

蔣夢琴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潘驍說，因為薛宙。蔣夢琴渾身顫抖，她不是因為害怕而顫抖，她是因為憤怒。潘驍長出一口氣，有些事情永遠都無法原諒，對嗎？蔣夢琴哭了出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潘驍猜得沒錯，嫁入周家之后，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薛宙與周金生的關系，她慢慢也就發(fā)現(xiàn)了那根本不是普通的酒醉后的意外，而是薛宙給周金生等人安排的獵艷迷局。周金生似乎記不得自己的獵物里，到底有沒有蔣夢琴一他的獵物太多了，實在太多了。

在周家父子面前引爆整個事件的，正是蔣夢琴。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復仇方式了。周童瘋了，他抓起了水果刀，捅向了傷害蔣夢琴的人。

不管是誰，只要傷害你，我一定不會放過他。這句話，蔣夢琴聽過很多次。她記憶最深刻的那一次，是周童在公交站臺保護他。蔣夢琴就是他的逆鱗，一旦觸碰，必會不顧一切地報復。

蔣夢琴就那樣呆呆地站在現(xiàn)場，看著一切，血，血，血。

潘警官，你有證據(jù)嗎？

潘驍看著她，說，我一直以為我贏了季昌祺，實際上卻沒有，他連我會把案子交出去的心理都算清楚了。

蔣夢琴說，對，季昌祺是天才。

潘驍點了一根煙，說，蔣夢琴，我沒有證據(jù)，因為你讓季昌祺處理的，根本不是可以交還出來的水果刀，而是你當天穿的素白裙子，那上面有進濺形狀的血跡，可以證明你在場。周童精神病發(fā)作，是不承擔刑事責任的，可是你故意刺激他行兇，你就是殺人的間接正犯！季昌祺確實是個天才！可是他卻把自己搭進去了，藏匿、包庇，要坐牢的。

潘驍頓了頓，準備攻心，他看著她，一字字說，蔣夢琴，周金生罪大惡極，他就算該千刀萬剮，可是你想想，難道他的妻子郭瓊也有罪過？她是不是也和你一樣無辜！季昌祺深愛的人啊，我賭你還有自首的良知！

蔣夢琴低下頭，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十六

犯罪心理學的通理認為：施虐型犯罪人在日常生活中多會呈現(xiàn)好人型，是眾人眼中的好老公、好父親、好兒子，為人和善，溫文爾雅，甚至是受到家人、鄰居和同事好評的人物一這自然是其心理的保護性人格外殼。施虐型犯罪人的本性是自私的、殘忍的，當特定條件出現(xiàn)，其有了犯罪欲望，準備實施犯罪行為時，其內(nèi)在毀滅性人格從潛意識層釋放到意識層，表現(xiàn)在作案過程中會極其瘋狂和殘忍，危害后果也極其嚴重。

政法大學課堂換了新的老師，年輕的女老師身穿白色職業(yè)小西服，顯得干練又諷爽。

潘驍聽了一半，就起身離去了，他一個人走到食堂，想買一個桂花肉絲吃。不幸的是，這一次他連吃飯都成問題了一他沒有學校的飯卡。之前他在學校大快朵頤，全是蹭季昌祺的飯卡。

他只得餓著肚子在校園里閑逛，他留意到湖邊的無盡夏全都開了，無盡夏又叫繡球花，名字大俗大雅，以紫色、藍色為主，開的時候成團成簇。校園廣播響了起來，熟悉的旋律勾起青春的回憶。一個嗓音清亮的主播開始播放今天的熱線點播，溫柔而憂傷的曲子穿過廣場上的羅馬柱，穿過綠茵場，穿過藍色的露天游泳館，穿過明亮溫暖的圖書館。

校園廣播放歌這事，總是有特別讓人喜歡的地方，它的音質(zhì)不是上佳，甚至還帶著點音噪、破損，可經(jīng)過校園廣播放出來的歌自帶空靈感，這和演唱會的現(xiàn)場感截然不同，許多樂評人也說不清為什么校園廣播能形成獨特的音樂感受，這大概是青春的耳朵和心動帶來的。

驀地，潘驍?shù)氖謾C響了，他接了起來，是女友何小佳。小佳在電話那頭說，老潘，出事了！潘驍問，怎么了？

何小佳上氣不接下氣，說，老潘，周童承認自己在殺人的時候有自主意識，他描述了所有細節(jié)，這樣一來，他殺人責任自負，而蔣夢琴就沒有阻止他的義務，就不構成不作為犯罪…

潘驍看了一眼天空，感覺有點暈，案件變成了羅生門。

季昌祺說過，為了蔣夢琴，周童做得到的，他做得到，周童做不到的，他也做得到。

他選擇只把刀具交出去，是不是早就料定周童會有此一舉？

季昌祺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校園廣播切了歌：“原諒把你帶走的雨天，在突然醒來的黑夜，發(fā)現(xiàn)我終于沒有再流淚。原諒被你帶走的永遠，時鐘就快要走到明天，痛會隨著時間好一點。那些日子你會不會舍不得？思念就像關不緊的門，空氣里有幸福的灰塵，否則為何閉上眼睛的時候，那么疼。誰都別說，讓我一個人躲一躲。你的承諾，我竟沒懷疑過。反反覆覆，要不是當初的溫柔。畢竟是我愛的人，我能夠怪你什么…”

原刊責編 易清華

【作者簡介賴繼，八O后小說家，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法學博士后，編劇。著有長篇小說《暗戰(zhàn)》《破曉》《辯護大師》《隱蔽的世界》《反盜墓九組》《AI特偵局》，短篇小說集《人間何所以》。另有影視作品《國家利益》《宿敵》《腦海深處》《金錢堡壘》《隱蔽的世界之秋蟬》。多部作品入選國家廣電總局網(wǎng)絡視聽精品節(jié)目、建黨100周年獻禮片單，獲“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共筑中國夢”主題原創(chuàng)網(wǎng)絡視聽節(jié)目優(yōu)秀獎、第二十屆滇池文學獎年度最佳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