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天山天池
我對出游的基本概念緣于新疆天山天池。
第一次有幸上天山天池,那還是一九七九年七八月,我小學剛畢業(yè),才十二歲。
是趙美叔帶我去的。正好他們單位要去天池游玩,我就順便沾了光。好像沒聽說過天池,總之是個好玩的地方,不然一個大單位為什么要專門坐車去玩一天呢。趙美叔說:也不遠,烏魯木齊過去,拐過米泉,進到阜康,就在天山上頭。
那天,我們起得很早,天還黑著,我和趙美叔心里亮著,穿巷過街,三拐兩繞,到了他們單位。幾輛大卡車暗藏目的前后停著。人聲漸多,先來的就爬上了車廂,終于一車車人影晃動,但車并不是馬上就開動,因為這個人或者那個人有事,還得耐著性子等等。我誰也不認識,只得跟緊趙叔,盼著車能快點走。到底上了路,車輛一臺尾隨一臺駛出了還在安靜的小城,車上笑語喧嘩,我的心也就踏實了。我看著沿途的所有景象,心游四方。這是我天性的一個重要跡象,經(jīng)驗日久,我才明白我為什么會這樣。當時在路上,經(jīng)過的風景會帶給我怎樣的漫想,自然早已煙消云散。那時我還沒有寫日記的習慣,真要寫,不定該怎樣搜羅美好辭藻堆積成篇呢。其實真正的美,也不需要多少詞。不過畢竟還有時光沖洗不走的點滴心跡,依然寄存在天山路上。比如:那奇崛聳峙的天山景致,天然地成了我創(chuàng)造驚險故事的大背景,人跡罕至,更是為我提供了創(chuàng)作故事的氛圍,非常適合戰(zhàn)斗和武打的開展,容易誕生英雄豪杰同樣是這一天時間的天池之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身心,根本不是當時所能夠立竿見影的。所幸的是已成竹在胸,不至于渾然無覺胸空心虛,只待眼界漸開。就說沿路所見的參天大榆,便讓我瞪大了眼晴,看呆了,以為只有童話里才有的奇跡硬挪到了真實的人間。僅憑這一點,天山還不夠奇嗎?叫什么山不行,偏要加上一個天字,真要天地相連一樣。天池因此也跟著進入了仙境。
上山了。接近了投奔的天池,大家的話好像一下收回去了不少,都注意著景觀的突兀變化。
車緩慢地往山上爬著爬著,好像故意和我們這些平??偸遣煌獬龅娜硕抵ψ樱u著關子,逗我們引頸翹望。猛然發(fā)覺車后的路多出來一條,過一段又重復出來一條,有人喊叫了:盤山路哎。這也就明顯了,只感到絕妙,不免也擔著心。那年的天池山路寬不到哪兒去,會車大概只在轉彎之處,那也只能算個旮昇。盤山路如一條蛇旋繞在粗大的竹竿上,車輛就掛靠在蛇背上爬行,雙方好像早已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簽訂了一份契約,結果都相安無事。路照樣在那兒安詳?shù)靥芍菹?,我們也照樣平安地到達天池游玩起來。
跑到天池旁,果真是一番驚喜。不驚喜不行。這么高的山峰上,竟然安然存在著這么清澈的一池碧藍之水。怎么說呢?非常激動。我開始東張西望,開始四處轉悠,開始忍不住到處指指點點,說說笑笑。三五成群在天池周圍走動。那么一些兄弟般的高矮山峰,那么一些垂直向上的云杉,那么一地五顏六色的花草這里也就這么些\"擺設”。
天池,也就是那么一個大池子,一眼望穿的冰涼的干凈的雪水。簡單極了,然而美。這美卻不是一言以蔽之的。
十二歲的我,那陣子就絲毫想不到用一個詞兒來形容它,或者用一句話來概括它。
看,在這兒,天池在天山深處,在天山高處,在天光云影的映照里,在自然大氣的滲透中,在峰巒、山石、樹木、水波、鳥群、馬背等等景物的天然配合下,它的美豐富起來了。是多方面的組合、參照、襯托天池才產(chǎn)生了美,脫穎而出。我們也把這叫作“動人”。
第一次上天山天池,我也有了第一次收獲。第一次看見了雪蓮花一幾個哈薩克族兒童拿在手里晃蕩著叫賣;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哈薩克族人居住的氈房,挺像一個大花帽扣在平地上;第一次見到了一些碧眼金發(fā)的外國人,背著包兒挎著相機跑前跑后,如同正在執(zhí)行一個緊急任務;第一次對了,第一次游天山天池,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走進大自然?,F(xiàn)在我已經(jīng)懂得這個意義了。
一九七九年,正逢天池剛剛對外開放,還稱不上游人如織,但有不少游客慕名而來。我心里一片晴朗,和那天的天氣一樣。突然垂落絲絲雨線,我們并不著急,躲到“松樹大傘\"下暫避,這更挑起了我們的興致,就像誰往我們臉上撩著水珠兒嬉鬧。我正在山坡半道上走著,竟突然一眼看見了讓我有好感的女同學一一鄧,她和幾個人并排走著,穿著青褶裙興奮地左右觀望她沒有看見我,我也沒好意思叫她一聲…我要是喊了她呢?我太意想不到了,這種感覺很奇特。她到天池來很自然啊,人、景、事互為襯托才美得動情呢。
讓我比較得意的一件事,是我在天池照了幾張相片,是趙美叔的同事為我們照的。一張是在憑空伸出用柱子頂起的木板茶樓邊角上,有一棵大樹,樹冠如華蓋;一張是在天池岸邊的巨石上;還有一張是我穿著海軍衫單獨坐在天池跟前昂首挺胸,嘴角咧笑。我一時沖動,早就把這張照片寄給老家炫耀去了…難道,這一切都不算是美的某種萌動和想望嗎?在天池這樣的地方,人大概是容易被這風景所感染的……
返回的時間不知不覺間就到了。車已發(fā)動,有幾個小伙子興高采烈地晃悠過來,其中一個小伙子抓住車廂邊沿就要往車里翻,卻咚的一聲掉在草地上了,大家歡快地笑著。他喝多了,不,應該說他陶醉了。噢,這個穿風衣的醉酒小伙子讓我至今難忘??诖镅b著幾顆松果兒,幾片花色小石頭,我們坐車離開了天池。我仍然記得下山不比上山安妥,讓人更加提心吊膽,而汽車滿不在乎,一個勁要回家。
過了三年,我在一個同學家里,見到一本關于寫新疆的詩掛歷,其中有大詩人艾青的一首《天池》:
在冰峰的環(huán)抱里白云在這兒沐浴山羊在這兒飲水馬鹿常來照鏡子人跡不到的地方才有最干凈的水
詩很簡單,如話。這就是天池本身。簡單的美就這樣。
可能是被撩撥了一下,這一年,我也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詩,后來發(fā)表在一家報紙副刊上:墨綠的天嬰/酣睡在博格達母親/溫潤的懷抱/清瑩透明/揉開惺松的眼/就是肢體的輕盈/春顏的嫵媚/馬兒親親你的臉蛋/羊兒吻吻你的眼晴/云兒聞聞你的氣韻/唇角溢出了聳云峰/綠翠林/酒窩綻出了燦爛星/少女影/為逗你玩/涌現(xiàn)萬千游人。引錄于此,只是證明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幼稚沖動。是天山天池與詩人雙重地撩撥過他,使他不知所措而又忘乎所以。但時間把過程的意義終于顯現(xiàn)出來了。他邁進了美。不可否認。
感謝詩人。感謝天山天池,這是大自然和美的化身。也要感謝美。
也很應該感謝帶我去天山天池的趙美叔。就在我寫下上面這首詩的年頭,趙美叔卻安靜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我和爸媽去看望他,回學校的路上我感到無比地難受。
許多事都遠不是一句話能表達得了的,此刻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包括對趙美叔的早年病逝。包括面對天山天池。對美大概都這樣。雖然都看起來簡單。
記錄我十二歲初上天山天池,僅僅是十二歲的我在游,而不是別人游。我見的所謂游記多與作者自己不大相干,挺失望。我寫的這一篇卻不是游記,算是我對去天山天池的感覺的如實記錄。既然最初天山天池撩撥過我,那最后還會以她的形象繼續(xù)撩撥。當我觸及、懷想、書寫她的時候。比如激發(fā)對事物的美感。關于大自然的,關于人的,關于事物過程的,關于理解領悟的等等。就算我不知道天池的這個傳說、那個典故也沒關系。人為的強加演化,有時很能破壞、瓦解、埋沒美的本身。
初上天山天池我正是這樣,一無所知。并不因此感覺不到或看不見美。
有一年去濱湖
朋友智強見了我就叫我到濱湖玩。他在那兒當駐鄉(xiāng)記者,他知道我那段日子沒事。這年元月已經(jīng)算新疆最冷的時候了,我套上皮夾克跨上自行車就順著濱湖方向騎去。智強所在的廣播站在鄉(xiāng)政府原來的辦公室,是呈U形帶走廊的一片山脊式老平房。這兒幾乎都是空房子,很安靜。
廣播站沒人。智強的車子在,人不在。我便到路對面的農(nóng)行營業(yè)所,看看我的另一個同學在不在。也不在。我又拐回站里,一進去就見陰暗走廊里突兀著智強高個子的輪廓。
第三天早晨,智強要和播音員小M到市上開例會,下午就回來。上午,我一個人守在溫暖的廣播站里,看稿。這是剛剛脫稿的一組三工灘散文《本身》。三工灘在同一地域的南山下,濱湖在北沙窩邊緣。是貧瘠與肥沃相對應的一上一下兩個農(nóng)業(yè)鄉(xiāng)鎮(zhèn)。房間爐火很大。有時突然有男的或女的興沖沖、大咧咧推門而入,一見我這個陌生人坐在那兒,像誤入一個陌生房間,愣問了一句,掉頭就走了。一般都是找小M的。
在這兒我的心挺寧靜。
我不愿對不起這寧靜,想寫點什么。順手寫了一篇叫《走一走》的短文。里面有這樣一段:那里本來的景物和聲音,漸漸深人你的頭腦之中。深入其實預示了思想的源頭,并且閃動著一層層理解的光芒。這是一種契機,或許,有一天會涌出一些靈感的潮水。在遠近的生活走一走,也就是我要說的話。
那時的我已懂得了這種走一走的意義,而我現(xiàn)在對走一走的愿望更迫切了。
濱湖實無湖。它頂多有一些小水庫。但冬天的濱湖太迷人了。那就是說從外人眼光看,這兒確實具有濱湖意境的氛圍。尤其是一個安寧的冬天夜晚,渠邊胡亂生長的蘆葦被寒氣浸透,黑褐色的榆樹凝重,蒼老孤聳,雪仍然泛著一定程度的光澤,恰恰就在這時候,有一眼夏冬不止的清水,從一截水管子里源源不斷地涌淌出來,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淺溝流淌,經(jīng)過溝兩邊白雪的肌膚,隨意流動。源頭的水不太冷,溝里的活水挺冰。水汽揮發(fā)著,像隱形人的哈氣,此時才留意到,這兒夜空升騰的霧氣。我立在那里,體察出一個濱湖才能有的深不可測的位置,濱湖就在周圍,仿佛就在我身體的任意一個邊沿。我只要再冒失地邁一大步,就撲通掉到湖中了。我一身冰冷,然而不打哆嗦。我身體的內部,有一個地方是熱的。
這個地方也常常被身外的湖水涼透,也常常因為自身的溫度使它還原過來。
心臟待的就是這個地方。
一個人在世上,多么像處在大湖的中心。沉浮,升降。飄蕩,沖擊。淹沒,游動。旋轉,穩(wěn)健得尋找湖濱之岸。
到一個叫濱湖的地方,我著迷了。我仿佛是不由自主在做著入湖擊水的思想準備。
在這濱湖,也夠考驗我的了。
入得了湖,才能入得河;入得了河,也才能入得了海。對于一個還沒有見過海的人來說,他所能嘗試的也只能是湖。先入海撲騰未嘗不可,如果具備了這樣的條件的話。
然而,我現(xiàn)在僅僅是在一個并不存在大湖的地方思考著這一切,還沒見到湖,這是不是我在空頭支票上簽字呢?
我不能干這種可笑的傻事。
我還算有自知之明。最起碼我還明白我該往哪兒走。
湖后有河,河后面翻卷江海。
我在體味心的壯闊。
心無沿。
就連這個濱湖的邊我也察訪不到。濱湖是空的。
但我的心是實的。盡管有時空著。
此行之前,我曾來過濱湖。我來看一位新調來這兒工作的老同學。那次很愉快,不單單是喝了酒。酒沒那么大的作用,它頂多是輔助吧。我,同學文志,還有智強,三人一塊出去,回頭經(jīng)過掉光樹葉的老榆樹,再回辦公室。我敏銳地看到辦公室的后窗上,倒貼著一張糊窗的新報紙。上面一塊地方正是經(jīng)過我的頭腦深思出來的一篇散文。頭題,糊窗人也不會去讀。我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對著兩個朋友笑笑,不再理會。就當這張報紙沒有發(fā)表我的作品,為這窗戶繼續(xù)擋住窗外的風吧。
順其自然好了。
按自身的樣子生活,這就是濱湖,和所有地方一個樣……
……一個上午過去了。中午小M的表姐回來了。小M她表姐對我說了一件可笑的事:就在濱湖鄉(xiāng)政府的大路上,有一頭莽撞的大豬橫穿馬路,被一個騎摩托的小伙子撞上了。豬被撞倒了,又翻身起來,晃晃塵土,搖搖短尾巴,溜了。小伙子扔了摩托,被甩出了一大截,在那兒歪扭了半天,路人都笑了。我當然也笑了笑,很短暫?,F(xiàn)在我怎么又想起了這件小事?
我一個人面對著這一切。
對面窗外不遠就是大路。我看不見莽撞的人。只是偶爾聽到過路人的短促的腳步聲。冬天,人們都待在房子里不輕易出來,大大減少了莽撞的機會。
麻雀倒照出不誤。在窗外樹林里它們不時穿梭。它們比人莽撞,但比人莽撞得可愛。它們知道天色不早,就各自歸巢。一只麻雀在我坐的前面的窗玻璃上沖撞著。它飛過來,掉下去;掉下去,撲起來,就不飛走。它大概想飛進這窗子。我町住了,它的眼神是驚異的,好像很奇怪我坐在這兒,應該是它飛進來坐在我這兒才對。要不它干嗎硬要撞玻璃呢?它明明看見了我,倒不扭身飛走,我挺好奇。與它對視了一段時間。我另一想,它是不是見我一個人在異鄉(xiāng)孤單單的,身邊沒有朋友,它靈機一動要進來陪陪我,與我玩玩?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得謝謝它了。莽撞也有美好動人的一面啊。
最后一定是它感到夜色快籠罩了自己,才慌慌飛掉了。
什么也不能干了。這麻雀用動態(tài)擾亂了我。而正在降臨的夜色用靜態(tài)侵蝕了我。這徐徐融化的冬天的夜色,用一種過濾的純凈的藍色暈出來,萬物被它浸融,在寒冷的冬天更透顯出了一種真誠圣潔的光暈。而周圍真的是那么寧靜。我一直注視著、觀察著、傾聽著。我被融進夜色了。我遺忘不了一—遺忘不了在濱湖的這個瞬間。
朋友沒有同這美得簡單的夜色一起回來。一定有事回不來了。
要睡了。
房子在北頭。窗外幾步,就是那眼自流井,夜里聽得見流水的聲音。
燈亮了半夜…一切都是那么沉靜…濱湖的冬天的夜晚沉靜得讓人睡不著…
頭腦里流竄著一群肥壯的狗。是白天在這兒隨便出入的狗們,夜里又到了我的頭腦里。它們跑動,如入無人之境。好幾次我無意之中看見它們,像看一些人。它們游蕩、覓食、爭奪、追逐。看見它們野性的樣子,我?guī)子θ琳?,又有所顧忌?/p>
人的落落寡歡,就這樣子。也就是這么來的。在濱湖的冬夜,我又一次有點領悟…
睡吧,還有明天…
還有明天,正是人的普遍心理流向。許多事必須得想到明天。
明天朋友要回來了。
真的就回來了。真有事,不能當天回…智強這天回來說。
那個同學一—文志這天也過來了。其實他昨天下午就回來了,晚上到自流井提水,見我住的那間房燈亮著,還納悶是誰住著呢。平常晚上這個房間是暗著的。我們笑談。中午文志叫我和智強到食堂喝酒,下午回到廣播站我住的房間一直聊到晚上。后在這兒各自睡去。
到第六天,文志要出差,智強要外出去辦事,我便和智強騎車離開。遠離著濱湖,我想:別人都是忙人,只有我是閑人…
早晨經(jīng)過額敏
命運安排我在早晨這么一個時間里,路過新疆額敏這么一個地點,是值得我玩味的。
當時我坐在車上,掃視著車窗外移動的額敏縣城,恕我直言,我還無動于衷。既然我是過客,我就不大留意路景。目的地才是我關心的,我竟為目的而行。
我的大學同學漠廉對我說:額敏到了。僅是向導性介紹,不是深刻的提醒。
正走到額敏\"Y\"字路口。一條來路像從頂端扯開一半的草根分離了。
額敏歡迎你?這不是哪個具體的額敏人對我致歡呼詞。這是籠統(tǒng)的額敏人寫在路口宣傳牌上的大紅字。沒指望額敏歡迎我。額敏歡迎我干什么?
那我到額敏這兒干什么?對了,我這是路過它。與它無關。
這時候我心里挺舒服。額敏與我沒關系也罷,它懂得文明禮貌,不管它歡迎你干什么,首先把禮儀美展示出來,就在你來的路上。真是坦蕩。
容易造成好印象。在這一點上,額敏人確實聰明。
紅字熱烈,更醒目。我也要醒醒腦子一一尤其是在早晨。有一天早晨經(jīng)過了額敏這個小縣城,三個月后的某一天,我才隱約發(fā)覺了這么一層意義。
許多事情當時我都渾然無覺,之后才領略到其含義,甚至是象征。
早晨我經(jīng)過額敏,就是一種象征?,F(xiàn)在我領悟到了,妄想抓住它,要它像烏云后的陽光一樣照射我,直到我心房純凈。
想一想吧,一個青年,偏偏在一個早晨,穿過一個不叫別的而偏偏叫額敏的地方,去漫游。
是進行大地的漫游,更是靈魂的、思想的、精神的漫游。
好了,一跳到思想的路上,就轟然如閃電的一擊,與額敏發(fā)生了關系。
往哪兒跑?靈魂,是你帶著我路過額敏的門前,它的靈敏的額際,反射著智慧的光芒,現(xiàn)在突然促使我質問你,靈魂,
為什么不能這么問?為什么不能這么想?為什么不能與額敏接近?
額敏無疑就是象征?宿命嗎?不然何以說?
事物的存在,事物與事物之間的契合,是微妙而奇特的。無關就是有關。分離就是聯(lián)系。偶然就是必然。
額敏,喚醒了我的僵死的腦子。它的意蘊已完全超越了地名本身。莫名其妙就是最好的理由。
車一夜不睡,我也一夜未睡。在早晨的時候,額敏出現(xiàn)了。這就是要我伸伸懶腰,動動肢體,用用腦子。別老悶著,睡不睡,醒不醒的,就像人不死不活一樣。其實很多人歷來都是這么一種半昏迷狀態(tài),就不好好活。
老沒什么起色,還偏偏一肚子牢騷。就不愿自己早晨起來煥然一新。只讓舊樣子迎接新太陽。
我早晨經(jīng)過額敏,就是命運的手輕撫了一下我的額頭。是要我在額敏這地方受到一次點化。要我敏銳起來。
遺憾的是,那一時刻我還沒有敏感起來,我只是在隨便地看看額敏縣城。
額敏美好不到哪里去。作為新疆一個邊遠的小縣城,它怎么也掩飾不了低矮、守舊、零亂、笨拙。我對它的要求不會高,因為我沒巴望什么。它的一些街面小商店的不少文雅叫法,我也不怎么見怪。
快看完它的時候,在有高大疏散的榆樹的臨街一排土房頂上,我突然看到一條大黃狗,昂著頭,背對著我們舒坦坐臥于房頂。我一下警覺起來。
驚呆,卻無以言說。就這么走完了額敏縣城。
狗突然坐臥于屋頂,額敏人一定不以為然。額敏的狗能夠自然地躃跳于房頂,是正常景象。
后來我卻也認為這是一個象征。狗坐臥于屋頂,在額敏是恰當?shù)?。不然額敏就空有名聲了。狗坐臥于屋頂,正是蹲在額敏的頭上,附著靈性,使其敏銳。
那狗不動聲色,顯出與額敏這地方的關系比較和諧。我們的車經(jīng)過它的身旁也驚動不了它。它活得很扎實。
在額敏,狗、人、城構成統(tǒng)一體。
額敏似乎有狗就不缺少什么靈性了。狗的嗅覺當然是極其敏銳的。它會促使人比其更敏銳。可悲的是,許多人的敏銳程度遠不如狗。像狗一樣,人是茍活。
一個人思想不敏銳,是很容易放棄人的權利的。被人利用,缺乏主見,麻木不堪,充當炮灰,跟人瞎跑,胡湊熱鬧,上當受騙…
已說過,我經(jīng)過額敏時,坐的是夜行車,連夜跑,把自己交給黑夜處理。路上黑著,也是象征。到額敏真該觸動一下頭腦了。
哦,頭腦在額敏是接受磨煉。如果還不遲鈍的話。
經(jīng)過額敏,車并不停,不過慢了一些。我的腳沒有挨到額敏的地面,避免了踏實的接觸。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感受額敏的意義。我坐的是公共汽車,這一點也很重要。這也可看作是象征。
我們的靈魂載體,常常具有公共汽車這么一種形式,否則,沒有乘坐的工具。我們所處的時代制造一模一樣的公共汽車,讓形形色色的人乘坐,我們的理想也都成了公共汽車一樣的東西。我們一個個仿佛是從時代工廠里批發(fā)出來的產(chǎn)品。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理想載物,萬眾一心,可憐不可憐?
但我們常常就是這么干的。誰能否認得一干二凈?
思維慣性的公共汽車,會把整整一車人暗暗毀滅在靈魂困頓的黑夜里。誰讓你不假思索地鉆進別人套裝木人的箱子呢?
拯救自己必須擁有自己的思想。還能怎樣呢?如果連自己的思想都和盤托付于別人,還談什么掌握自己的命運呢?
額敏,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讓我現(xiàn)在說這么多話,寫下來倒很有道理一般,經(jīng)過它時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說明額敏是能夠激發(fā)人胡思亂想的。要不,要寬廣的額頭干啥?
慚愧,我還犯了一個錯誤。就是經(jīng)過額敏時我無動于衷,我沒有反應,不就是小小的額敏縣城到了嗎?可見我并不敏銳,靈魂還在黑夜里打盹。
三個月后,額敏才真的到了。
到了我的心里。
還不太糟,是自己讓它重新到的。
我只關心目的地,不太在乎沿途景物,導致了我的思想錯誤。太功利了。這會一心一意,悶著頭往前趕。我只能丟失許多可取的陪伴,得到干癟的孤獨。
可憐。強壯不起來。
其實,也正是沿途千種風情萬般景物,充實、變化、發(fā)展了我的路程。我不能不要過程,過程是必須的。人這么在路上,就非常好。
漫游就是要在這樣的地方漫游。人一窩蜂都去的地方,是玩。
懂得了這個道理,然后帶上自的漫游,靈魂的漫游才有依附。漫游就是完全放松到處游蕩,不隨便放過像額敏這樣的小地方,同時發(fā)現(xiàn)像狗端坐屋頂一樣獨特的事情。
然后,敏銳頭腦。
責任編輯 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