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入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后,就一直在腦子里篩選適合我這個華北農村出身的青年學者的研究對象。最終在與導師多次交流后,確定了路遙這位在多本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中處于被遮蔽狀態(tài)的當代作家。在確定以路遙為研究對象后,一邊搜集路遙研究資料為開題報告的撰寫做準備,一邊購入路遙作品及路遙傳記作品,開始系統(tǒng)地重讀路遙。
之所以說是重讀路遙,是因為在高中時期讀過《人生》與《平凡的世界》。那時我與路遙小說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孫少平一樣,離開沭河與湯河交界處的村莊去城里求學。不回家的周末,新華書店成了我必去的地方。一開始為了節(jié)省一元公交車費,都是步行去,后來和班上走讀的同學熟悉后,就坐他(她)們的自行車去。在新華書店,我第一次閱讀路遙,知道了遠在陜北的高家村、雙水村。那時的自己,并沒有在路遙作品上投入太多的精力,匆匆瀏覽過后,便把目光投向了韓寒、郭敬明、姜戎、蔡智恒、J.K.羅琳等一眾21世紀初暢銷作家的作品。
在2016年的上海,再次翻開路遙作品時,我已經從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變成了二十七歲的在讀博士生,同時還是妻子、母親。我的人生軌跡與路遙筆下的人物一樣,經歷了由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轉變。與高加林、孫少平相比,我是幸運的。在這漫長的十年中,雖然也經歷了求學的艱辛,也體會到了生活的不易,但畢竟還是跳出了“農門”,成為了所謂的城里人。與那些早早輟學打工的同學相比,我的生活已經比他們好太多太多。每年寒暑假返鄉(xiāng),總是能從父母口中,聽聞村里熟識的同齡人的現(xiàn)狀,在感慨唏噓之余,常常暗自慶幸。慶幸父母的開明,在左鄰右舍的閑言碎語中,供我這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讀書;慶幸自己的爭氣,闖過了中考、高考的獨木橋。
幸運之所以是幸運,正因為其稀少。村里絕大多數(shù)同齡人,直到今天還在述河邊的廣袤大地上,為了更好的生活進行著隱秘的抗爭,其所認為的勝利的標志與路遙小說人物具有高度一致性,那就是“離開土地”。在路遙小說中,離開土地還只是高加林、孫少平等極少數(shù)鄉(xiāng)村知識青年在20世紀80年代小眾化的人生選擇,大部分的農民還是被束縛在土地上。脫離土地束縛的隱秘抗爭一直存在,只是我的同齡人們與我們的父輩們相比有了將其實現(xiàn)的土壤。與路遙小說人物所經歷的20世紀80年代社會轉型期相比,21世紀的中國已經沒有了城鄉(xiāng)二元隔離的戶籍制度等的限制。便利的交通、全覆蓋的網(wǎng)絡、幾乎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機,消弭了城鄉(xiāng)間的信息鴻溝…而鄉(xiāng)村的高加林、孫少平們在經歷了近四十年的光陰長河的洗禮后,已進入人生的暮年,我的同齡人們已經成為當下鄉(xiāng)村生活的主角。當下鄉(xiāng)村生活與路遙筆下80年代的鄉(xiāng)村生活相比,更為明顯的變化是現(xiàn)代文明的颶風以摧枯拉朽之勢著陸鄉(xiāng)土大地,成為鼓舞絕大多數(shù)中青年農民離開土地的動力之一。
在讀路遙時,因個人成長經歷與城鄉(xiāng)生活經驗與路遙小說人物存在太多相似之處,總是不由自主地回顧起自己某段時期的經歷,尤其是離開鄉(xiāng)村到城市的求學經歷。高中三年雖然沒有忍饑挨餓,但是與路遙筆下的馬建強(《在苦難的日子里》)、孫少平一樣,在與城市出身的同學的不自覺的對比中,內心深處的隱秘角落也有著自尊與自卑并存的矛盾與掙扎。好的成績,成為了救贖自己的唯一方式。個人心靈上隱秘的掙扎,并沒有隨著高中畢業(yè)而結束,進入大學校園,與來自天南海北的同齡人成為了同學。隨著交往的加深,總能感受到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差距。不僅僅是衣食住行等物質方面的差距,更為要命的是精神上的差距。當一個人,在惦記著家里能不能按月寄來生活費時,在心境上也與同齡人有了不同。
生活的磨難總是會在合適的時機變成饋贈。在落筆寫路遙研究論文時,我可以說是十分從容的開始了。我總是能從路遙筆下那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身上找到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而這個身邊人,主要是指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高中畢業(yè)生,與高加林、孫少平們不同,他們并沒有經歷高考。在當時的制度下,他們沒有進入高考考場的機會,完成兩年的高中學業(yè)后就回家務農了。因為爺爺以及姥爺都是村里最普通的農民,他們也沒有成為民辦教師或招工、當兵入伍的機會,最終父親成了泥瓦匠,母親在家搞起了柳編。父親在認命成為泥瓦匠之前,也曾搞過柳編工藝品廠,去廣州開廣交會把柳編工藝品賣到國外去。但在外貿公司欠了一筆貨款后,因籌集不來付本村編織戶的錢而一蹶不振,最終父母用七年的時間還清了欠款。父母也搞過養(yǎng)殖,記憶中家里養(yǎng)過豬,也養(yǎng)過兔子,最終都以失敗收場。母親本來有機會去廣州那邊打工,但是在我和弟弟的拖累下,也只能守在家里以柳編謀生。
在我看來,正是因為作為路遙筆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父母心中的那股不甘與韌勁,我才能獲得讀書的機會,才有了跳出農門的可能。當我從父輩的經歷和自身經歷出發(fā),進入路遙的小說文本時,我所處的小說世界不再是遙遠的陜北,而是以陜北為典型代表的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中國。在這里,鄉(xiāng)村與城市生活的畫卷徐徐展開,小說人物在路遙塑造的鄉(xiāng)村景觀、城市景觀中經歷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里面有著社會轉型期這一時代語境中具有普遍性與代表性的城鄉(xiāng)故事,也蘊含著路遙對中國城鄉(xiāng)關系的獨特思考。而我也從“鄉(xiāng)村”“縣城”“省城”等一個個“地”出發(fā),解讀路遙筆下那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最終寫出了《路遙小說中的景觀與人》一文。
中國人講共情的時候,喜歡用“設身處地”這個詞。我想路遙的作品之所以能夠長久地獲得讀者的喜愛,與他在寫作時構建的一個個具體可感、真實可信的“地”以及他讓小說人物置身于這一個個“地”脫不開關系。從“設身處地”這個層面延展開來看,我們完全可以從路遙出發(fā),以路遙及為方法去解讀、闡釋中國。
路遙在小說中書寫的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社會的轉型期,是一個過渡的時代,新時代的創(chuàng)造性孕育于其中。小說中,80年代的沖突與探索是前三十年中國社會的種種沖突與探索所結的“果”,而其本身也為接下來的90年代及新世紀提供了改革敘事的多種可能性??梢哉f,路遙小說中的80年代是我們的“來處”,從這個來處出發(fā),我們仍然能以路遙為方法解讀當代中國。從路遙獨特的人生經歷出發(fā),以路遙為典型樣本解讀新中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從《夏》《青松與小花》《姐姐》《黃葉在秋風中飄落》《月夜靜悄悄》《風雪臘梅》《在困難的日子里》《痛苦》《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你怎么也想不到》《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出發(fā),解讀社會轉型期的中國;以路遙小說文本中的80年代為出發(fā)點,解讀80年代的“前史”——20世紀50-70年代這三十年的中國。
我的文學研究之路起步于路遙,在2016-2018年這三年時間里,我經歷過迷茫、焦慮,是在極端貧困狀態(tài)下寫作、為文學喪命的路遙在激勵著我。我懷著對路遙深深的敬意完成了論文,最終,在2019年上半年順利畢業(yè)。而立之年的我,也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幾經波折成為文學研究的專業(yè)人員。回望三十多年人生路,尤其是求學、就業(yè)這重要的幾步,都與路遙有著密切相關。是路遙,給了我前進的勇氣,讓我在面對生活中的紛擾時,能夠保有樂觀、昂揚的狀態(tài),或許這就是我在文章開始敲下“從路遙出發(fā)”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