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黎詩下單、付完款,差不多是凌晨一點半。補了十幾種顏料,藍色最多,大多是地中海藍。
剛沖完澡,正要躺下,護工琴姨打來電話,讓她馬上過來。不發(fā)微信直接打電話,這一定是很急,蘇黎詩立刻翻身下床。
打車比較順利,五十多分鐘后,來到,樓頂?shù)拇笞种荒芸吹剑焊X?。像暗紅的殘肢,懸在某種深不可測里。門衛(wèi)睡著了,輕推一下小門,開著。大堂里,光線昏暗,光源來自大廳中間的魚缸,有半間房大的魚缸,白天時有一個藍色的背景,現(xiàn)在是黑色的。一只小管燈,光微芒,極弱,落在水面上。一些泡泡,白色的,大的,小的,閃動,游走。有幾條魚沒睡,來回撩撥它們。一張很白的臉出現(xiàn)在呈黑色的玻璃缸上,蘇黎詩瞬間頭發(fā)直立,呼吸停止。忽然一道強光,旁邊的電梯下到一樓,門開了,卻沒人!蘇黎詩跳進電梯,才意識到剛才那是自己的臉。
1040房間的門開了,一個聲音傳來,詩詩,快來。是琴姨。
東西向的走廊,南北側有許多的房間,此刻有步入隧道的視感,越發(fā)得幽暗狹長,琴姨的身影模糊,她身后,走廊頂亮著一只小燈,充斥著滿滿的睡意,看不清她的面目。往前走幾步,依舊看不清眉目,她卻嚇一跳,那身影分明是站立起來的姥姥!從電梯口走到1040房間門口,似乎花了很長時間?;谢秀便敝?,那個身影已返身回屋。
1040房間的燈光大開,地上竟然有一個紅包,她認出來,那是下午臨走前塞給琴姨的,里面應該是二百塊錢。琴姨坐在床頭邊的凳子上,正給姥姥松開原本被捆著的手。接過她遞來的紅包,詩詩說:琴姨,您太不小心了,明天讓別人看到就麻煩了!這時一只手抓住詩詩的手腕,是姥姥!她另一只手似乎想扯氧罩。
詩詩驚喜地叫道,姥姥,認出我了?姥姥,我是詩詩,跟我說話??!姥姥嘴角或許是動了一下,又好似沒有!但眼淚是真的,姥姥的眼淚真實地流了下來,詩詩頭枕在姥姥一側,貼著姥姥的臉,那一瞬間,似乎回到以前再平常不過的日子,賴在被子里,跟姥姥各種無理取鬧…
姥姥的手在她的手上,緩慢地停停走走,詩詩哭著,不住地說:琴姨,真好,姥姥好了,姥姥認識我了!
王琴過來拉開詩詩,說幸虧下午洗了澡,得快把衣服穿起來!詩詩大吼,琴姨,姥姥認識我了,姥姥會好起來的!
琴姨柔柔地說,詩詩,住進這萬福養(yǎng)老院的十樓,我還沒見到有人自己走出去的!這就不錯了,她剛才喊了你的名字,我趕快給你打電話!聽姨的話,時辰到了,該穿了!琴姨站起來打開衣柜,拿出一堆花花綠綠的裝殮衣服。
教堂的鐘聲是整點響的,詩詩一直沒搞清,是早上六點,還是七點?那時琴姨剛把一枚硬幣放在姥姥嘴里。隔了一條馬路,從對面500米以外傳來。那個鐘聲,與死無關,但一定是為姥姥而鳴的。
二
琴姨說,出了萬福養(yǎng)老院的十樓,我什么都幫不上,還是給你爸爸,或者什么親戚打個電話吧!養(yǎng)老院會聯(lián)系殯儀館,其他的事還得有人幫幫,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
詩詩像一根木頭。要不要打呢?蘇東一現(xiàn)在在哪呢?是陪那些女人們晨練,還是摟著某個女人在哪里睡覺呢?她最想打電話的還是高更,可是高更,她不知道他在哪里。
十樓,兩扇南向的玻璃大門,有風吹進來,有光照進來,白天時,就是一處出門見天的院落,只是遠離地面十層的距離。平臺的西南角是一個直升電梯,從這個直升電梯下去,地下室、車庫后門、萬福路、平安街、長青路、永寧街,直達市東南角的殯儀館。
靈車上,姥姥很安靜。姥姥沒有了,她心想。
手機忽然響起,她挺希望這個時間有人能和她一起坐在這里,不說話,彼此靠著。是老板,詩詩本能按了鍵,一個粗暴的聲音“萬福路上,你給搞成什么了?怎么全是藍乎乎的一片,說好的圖案、色彩呢?尤其那三個電設備箱上,都是什么鬼?別跟我這兒鬼扯什么藝術!轉天就有人來驗收,連夜給我改!馬上!不然別想拿一分錢!喂…喂”詩詩把電話扔開。司機穿著制服,戴著耳機,他在聽什么呢?仔細聽,似乎有一絲絲白色的絮狀物從司機的耳機竄出,立刻白色的絲絮幻化出一行字母:You raise me up ?
姥姥很安靜,姥姥沒了,她又告訴自己。那頂天立地的大嗓門,從此再也不會有了?“詩詩,我們贏了!”“詩詩,給姥姥燒紙時,別忘給爺爺燒點,他好歹供大你!”
棺材外裹層金色,除去外形,只看金色,誰會知道這金色散的是死亡之光?內(nèi)里是什么?泡沫?塑料?硅膠?花梨木?紫檀木?松木?柏木?一個花環(huán),俯身在上面,她感覺那是自己,或希望那是自己。白菊花很白,刺目的白;黃菊花很黃,刺目的黃!不過一定是二手貨,也可能是若干手。忽然想起有人說花圈就像妓女,重復使用,所以不為誰掉淚。
棺槨是二手的嗎?到底幾手?鬼才知道。
靈車是經(jīng)過萬福路的,自己搞出來的“鬼”,逐一閃過,三個電設備箱上,花了她三個上午的時間,恣意揮霍了自己的地中海藍色。她私下還給每幅畫起了名,靠近路口信號燈那個名為《藍廬》,另外一個是《藍幕》?不會吧?怎么會起個“墓”,太不吉利了,這愚鈍的后知后覺!最后一個是藍什么?就是想不起來。既然都被說成是“鬼”,那,“鬼”們!都跟我來吧
進入殯儀館大門前,被要求停下,有不間斷的炮聲,司機說如果姥姥需要也可以購買,有十響的、二十響的,價格不等,意義不同。詩詩沒吱聲,心里在想,多少響才能配上姥姥呢?
司機沒收到回應,也沒再說,前面的炮響完后,直接開了進去。后面接著又響起,詩詩頭靠著靈車車窗,幾乎整個重心都在上面,她一直想像是靠在高更的肩上,她很軟,沒有一絲力氣。面向棺槨,后背能感覺到玻璃的震動,一下、一下,忽然棺槨上的花環(huán)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再動時直接跳起,在空中轉了半圈,掉到腳下,詩詩“啊”地叫出聲,司機回頭看一眼,拐個彎,停下車?;ōh(huán)還在詩詩手里,她想著把它放回去,手卻沒動。司機已經(jīng)下車,從后面打開車門,詩詩從旁邊下了車。
裝著姥姥的棺槨被放到一個敞著的大廳里,詩詩跟進去。
司機和一個人交接,詩詩簽字,接收人穿著藍工服,塞白色耳機,很高大,臉色平和。大廳里太多的棺槨,也太多這樣的藍工裝,他們的耳機里放的什么?大廳像極了一個車間,看上去模糊一片,泛著藍暈,這藍和她大腦直接連通,她告誡自己:看到的可能不是看到的。但還是確定,藍工裝不停地穿梭、游移,在藍色和金色棺槨之間。姥姥被放在流水線上,詩詩定在原地,姥姥棺槨也變?yōu)樗{色,很快融入一體,她找不到姥姥了,姥姥一一姥姥—一她嘶吼,同時抱緊手中的花環(huán),很快又被藍工裝推開。有很多的藍工裝過來:這里不允許參觀。詩詩被一股一股的藍潮包圍,沖擊、步步后退、涌出。
三
高中時,發(fā)現(xiàn)有個女孩竟然跟高更搞暖味!這在她的字典里是絕不能容忍的。高更是她幼兒園時就認定的人!在幼兒園的繪畫班里,一個女孩搶了高更的顏料,高更哇哇大哭,老師安撫后都以為沒事了,她上去抓花了那個女孩的臉,那是對高更最早宣示主權。
為了守住高更,她在高一宿舍里宣布:有人十幾歲時就把我搞出來了,要不是我姥姥一路拼來,我早就被做掉了!我在人肚子里就不怕打,現(xiàn)在會怕嗎?都老實點,誰也別想跟我爭!你贏不了!這一點,她覺得自己有姥姥的風范,從氣勢上絕對會嚇倒對手。
美術學院外面,賣字畫的不多,大部分還是推卦的、算命的、刺青的、各色酒吧。拐過弘法寺,有一條街上是被改造后的舊住宅,一樓,全是落地玻璃,玻璃后是膚白、黑絲的大長腿。上百年的灰磚、灰瓦,低矮,像極了裝了框、嵌了玻璃的美人圖。更多的是畫社,所謂畫社其實就是吸高考生家長血的那種,這里補文化課、補畫畫課是一體的,是那種完全放棄高中學習,來這里學習的方式。
那次和高更一起來這邊,走訪了好幾個畫社,算了命,菩薩面前許了愿:永遠在一起。又在背上刺了青,她背上是一幅畫,在河邊穿藍裙子拿桶的女人,背景也是藍色,表面是幅畫,實則是畫中字:高更。是她自己親自設計,在法國畫家保羅·高更的原畫作里,利用色彩的變化,引入中文:高更。這不僅對刺青師是個大的考驗,當然對15歲的詩詩更是一場血淋淋的酷刑,一種虐身虐心的自我戕害。一個星期后才敢躺著睡覺,在詩詩的內(nèi)心,反而有一種快感,一種完成某種使命的解脫。后來,她每每再拿一個鏡子站在鏡前,看著后背,都在想,那每一個筆畫,一藍到底的千百個針眼里,是否滲出過千百滴的血?這就是血淋淋?她想反正沒看見,沒看見就是沒有。她想不起,那個高一的下午,15歲的自己腦子里裝著怎樣的屎。
高更胸上是英文:ZURICH。
他們把他的前胸和她的后背排在一起,讓刺青師拍照,從色系上,從形式上完全不搭界的兩種東西!更別說和諧美!
后來她想,那一次刺青,會不會就注定了命運的走向?
四
琴姨說,天天來萬福養(yǎng)老院的,最年輕的是詩詩,最大的就是82歲的爺爺了。
通向十樓天臺的玻璃過道上,兩排輪椅,她給這兩排輪椅作過一幅油畫,取名《排排坐,吃果果》。82歲爺爺在給老奶奶梳頭,老奶奶98歲,是82歲爺爺?shù)膵寢專钦J識詩詩的,她說小姑娘,你扛那么大包東西去哪里?詩詩說,我來看您,老奶奶,您是最漂亮的老奶奶。您頭發(fā)漂亮,衣服漂亮,輪椅漂亮,牙她發(fā)現(xiàn)老奶奶今天沒戴牙齒。
82歲爺爺問,畫改完了嗎?詩詩拍一下染著各色顏料的工裝褲說,還在改。
詩詩最終并沒給蘇東一打電話,畢竟從小到大,一說起蘇東一,姥姥絕沒有好話。姥姥說,找他們蘇家,不是因為情分,純粹是為了錢。單憑姥姥那點下崗工資養(yǎng)不活她,更別說從小到大的顏料錢!早年姥姥每到月底都領著詩詩打到蘇家,姥姥的大嗓門也確實讓他們畏懼三分。當然,最后挨罵,甚至被姥姥摔鞋底的都是那個生物爺爺。逮著蘇東一的時候很是罕見,即使逮著也撈不到半毛錢。那個詩詩的生物爺爺還算不錯,時間久了姥姥說爺爺是個好老頭,后來,不打不鬧,每個月的生活費,會主動打到卡上;病重后期,把一套舊房子轉在了詩詩的名下。最終,任何一家或高價或便宜的畫社,她都沒去。不是因為舍不得房子,而是那場變故。
上了初中,有一天她才忽然明白,把她搞出來,怎么是蘇東一一個人的責任呢?有最大責任的還應該是俊秀吧!
琴姨說,1033又有人入住,把俊秀搬回1040??⌒悴灰娏死牙眩榫w不穩(wěn),一直不停地哭,我告訴她,姥姥住了醫(yī)院,詩詩顧不上來看,她還是哭。停了一會,琴姨又說,尿不濕用完了,記得買來。
另外一個護工當班,正給俊秀換尿不濕。詩詩把大包尿不濕放在姥姥的床上。姥姥的東西能燒的都拿去燒掉了,不能燒的還沒收拾,姥姥的床空了,白床墊裸著,中間有一大片污漬。詩詩坐到床邊,她想像是坐在了姥姥身邊,不想掉淚,但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護工說,你來得正好??⌒憷拇采稀⒁路蠞M是,那幾件衣服還要嗎?詩詩不喜歡這個護工,同樣的紅包,只能換來她嘴上的“作為”。
俊秀皮膚白皙,那種純凈,只有在十歲以下小孩臉上才能看到,尤其她的眼睛,似乎深不見底,從外表根本看不出38歲的年紀。
姥姥說,住的房子留給你,爺爺給你的房子還是要租出去。記住別讓蘇東一騙走!我放心不下俊秀,權當為了姥姥,你好好照顧她,她才三十來歲啊。這么年輕,咋就會這樣?太年輕了,一下子就這樣了,為什么啊?為什么???要命啊。最初姥姥還邊哭邊說,后來就沒眼淚了,但是這些話,依舊反反復復地說,直到她不能說為止。
如果…如果她不在高中時就把我搞出來…姥姥禁止她用這個詞,無奈她從小就知道這個詞,從小用是因為不知道它的含義,長大后用是明白了它的含義,她現(xiàn)在搞不懂自己初中時,明明懂了,為什么還這樣說?是為了自嘲還是為了解恨?
俊秀被脫去衣服,雪白的皮膚顯露出來眼神卻毫無反應,又被動地讓人給她穿上,詩詩沒想這一天真的來了,詩詩不懂,是姥姥生病讓俊秀一下崩潰,還是俊秀的突然腦梗,加重了姥姥的病情?這個從小和她搶零食的俊秀,從此詩詩就要按照姥姥的遺愿,好好照顧她了。
詩詩問82歲爺爺,爺爺,您的媽媽16歲生了您,是嗎?爺爺笑哈哈地說是??!老奶奶98歲。詩詩想,我能活到82歲嗎?要是俊秀活到98歲,我得連續(xù)來萬福養(yǎng)老院60年。我82歲會是什么樣的呢?
從陰面一個房間出來一個白發(fā)老頭,何僂著腰,拄著拐杖,在走廊躲閃著護工,拒絕她們來脫他的褲子,但他拉在了褲子里。叫來了他的家人,強行脫了他的褲子,還一絲不掛地給他洗了澡,幾天后,他死在了床上。98歲老奶奶說,他早跟我說過他自己有辦法,他要他的尊嚴。
十樓的長走廊,很長,長到入住這里的人們,沒有一個能獨立從東走到西,在這片長條空地上,有時會喧鬧,有時會寂靜,不論喧鬧,不論寂靜,每一刻都在醞釀著死亡。外面的世界不也如此嗎?其喧鬧與寂靜有何本質(zhì)不同呢?只是時間在換了地點后的位移,移到平臺,移到…詩詩打個寒戰(zhàn)。
五
蘇東一在路口的電表箱那里截住詩詩,說想暫用幾天房子。詩詩甩了他一身地中海藍,我警告你:不要爸爸、爸爸的!再說小心我拉黑你!我姥姥才是我父母,她死了,我的父母死了!你聽好,那房子你別惦記。
你以為你沒花我的錢嗎?蘇衛(wèi)東給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沒有你,那些錢、房子都是我的!是我供養(yǎng)了你。蘇黎詩沒再開口,其實,蘇東一是第一次對她吼,他說的也沒錯,沒有詩詩,他爹的錢都是他這個獨子的,看著這個大自己16歲的男人,抑或是爹?她想自己16歲是什么樣呢?除了跟姥姥并肩作戰(zhàn)與蘇家要錢,就是自己在學校跟別的女生拼命,以保證高更只屬于她一個人。這樣推理下來,俊秀的錯似乎更大一些,不叫錯誤的話,也應該是責任,俊秀應該負主要責任?假如自始至終,都是俊秀在負責,那么,她還會來到這個世界嗎?姥姥說發(fā)現(xiàn)時,她在俊秀的肚子里已經(jīng)五個月了。
從內(nèi)心,她根本不恨那兩個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的人,相反她覺得自己很高興,從小學到高中,跟別人打架高興,跟蘇家戰(zhàn)斗高興,抽煙高興,畫畫更高興,用自己的筆或刷涂抹自由的顏色,跟高更在一起高興,為高更打架高興·…·
但所有的都止于那個高中時的畫室,每個班的畫室都挨著教室,唯獨五班的在樓梯的拐彎處,很隱蔽,她和高更在畫室里,高更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東西,給她看,立刻想到俊秀,想到蘇東一,想到姥姥給她的早教。她慢慢撕開口,取出,老實說,那東西軟趴趴的,手感有點惡心,但還是吹了起來,然后對著手中圓鼓鼓的白氣球,哈哈大笑,高更臉紅了,搶過去接著吹,發(fā)現(xiàn)吹進了很多的唾沫,干脆瘋狂地往氣球里吐口水,詩詩一看更來了興致,又搶回來也往里面吐口水。
后來,他們把這個混合了兩人口水的白氣球,隨手丟一邊,逃出校園去了附近的網(wǎng)吧。第二天,課上,教寫生的老師,一個剛從美術學院來的家伙,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氣球,他用手里的筆刷挑起,連同筆一起扔到垃圾桶里,這下好了,在全班全程直播。
最后,到了校長那里,查到了他們兩個,被叫了家長,姥姥沒來,她想臨時雇個爸爸,太急了,之前雇的那個也來不了。最后倒像是她被專門叫到了高更媽媽的面前,回答了很多問題,其實那里還有校長,還有教務處的,總之很多人要不是她專業(yè)課和文化課都是非常好,一定會被勸退的。
她才不在乎呢!重要的是從那天開始,她再也沒見到高更。六年了,同屆同學都大學畢業(yè)了。開始她還四處打聽,有的說去了國際中學,有的說去了意大利,有的說去了美國,消息沒一個靠譜。
她沒有賣掉爺爺給的房子,也就沒去畫室,也沒參加高考。后來,無論碰到哪個熟悉他們的人,她再也沒主動說起高更,她也不和同學往來。偶然看到什么總是心疼,什么事情明明與他無關,她就是心疼。
六
刺青館已換了老板,新?lián)Q的人是高中時的一個男同學。他叫她酥梨,他警告:麻藥斷貨,特殊時期補不上貨。她說直接洗,不怕痛。洗掉比刺上去疼十倍,非要洗嗎?她點頭。
半天過去,才洗掉一個字。中途她汗和淚沒有停下來過,他說要不改天再洗?她說,別廢話,趕快給我弄干凈!開始,他給她的是一塊毛巾,咬在嘴里。后來,高中同學停下來,遞給她一杯加冰飲料,她知道,沒什么鳥用,依舊疼,無邊無際的,像一張曼陀羅圖片,不停地回到起點,不停地向四面八方輻射,暈眩到極致時,曼陀羅花便是高更的笑臉,眼睛彎成日本動畫里小人兒的模樣她的心抽搐一下,再重新開始曼陀羅的旋轉。
刺青師,那位高中同學,在外面吸完一根煙后,說等過一陣子有了麻藥,再洗吧!不然我做不下去。詩詩趴著沒吱聲,抓過一本書,胡亂翻出一幅油畫,深綠色,很暗,就是那種從最渾濁的污泥潭深處浮游上來的動物顏色,但不是動物,沒有鱗片,一種長著大葉子的植物,卻有人的雙足,還有一只手,那只手掌,平平展開,是在暫停?是在求救?是在掙扎?所有葉子向著下方,卷曲生長,中間一根莖稈,上粗下細,最高處兩只紅點,像極了某種生化危機后的異形。就像現(xiàn)在的自己,拼命掙扎,想擺脫疼痛,又自找疼痛。
圖下面寫著畫的名字《人的形象》。她把畫指給刺青師問,像不像此刻的我,刺青師扭頭,瞅了一眼,哈哈大笑,這么巧?你恰好看到這一幅?它站著,你趴著,確實,“形”有點像,尤其這張開的手指!我大學的課本,正要找個收廢品的過來,太占地方。
后背背了一個字,“更”,嵌在混沌一片的藍里面,很久沒在鏡子里看自己的后背了,背了一半的藍色,比之前并未感覺輕松,反而似乎在時時提醒她:還有一半。
萬福養(yǎng)老院的整個圍墻的一面,不得不說,對詩詩,真是一個大活兒。這次詩詩接受前面的教訓,不去自創(chuàng)什么新花樣,她干脆把萬福養(yǎng)老院十樓走廊里貼的二十四孝圖照抄來,絕對錯不了!孝感動天,扼虎救父,臥冰求鯉,親嘗湯藥,為母埋兒。
這次完美的是,有82歲爺爺友情寫字,82歲爺爺?shù)拿P字,讓整體畫幅更出彩,每一幅都幫她配上了行書,或橫,或豎。完工后,爺爺對著畫面大笑,詩詩也笑,爺爺說這是笑圖。那天下午,他們兩個對著他們的作品傻傻地笑,路過的人沒人看畫,只看到兩個傻笑的一老一少。爺爺說,這也是愚笑圖。她拿到工錢后,要請82歲爺爺吃飯,可是一連好幾天都沒碰到他,她問了98歲老奶奶,老奶奶只說喝茶。這老奶奶終是糊涂了。
七
收工后,來到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傍黑。透過欄桿,院子里沒人,推開小門,門房里也沒人!快步來到大堂門口,值班人還守著閘口,低頭看手機,雖然隔著口罩,但可以確定還是那個前一天和她動手的人,另一個崗位沒人,想想那天驚動了警察,還是別再進去硬闖了。
她退出來,來到車庫入口,除了大堂門,這個大概是唯一進入大樓的入口。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咬咬牙向里走。她大概記得那天接姥姥的靈車出來的方向,她想,按照這個方向反向走應該能找到那個直升電梯的。特殊時期限制探視,幾乎沒有任何車輛,看到一點亮光,是一輛久停的車,那點反光似乎從這里發(fā)出的,但是上面灰塵均勻地覆蓋著,沒看到一點可反光之處。繞到車后面,沿著墻走了一圈,只有一個類似門的地方,推了下,沒有任何反應,所觸手指沾滿了灰塵。她猶豫一會,又回到車庫入口,再從車庫入口往另外一個方向,沿著墻慢慢走,終于看到了電梯,門緊閉,她使勁按著那沒有亮光的按鍵,毫無反應,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直罵自己傻,竟不由自主罵出了聲,回音從很隱蔽處傳來,又像是從周身發(fā)出,有眾多的聲音在耳邊:傻傻立刻頭皮發(fā)麻。很快也就恢復了安靜,她聽著自己的呼吸,才想到這是死人專用,如果能用的話,早該有燈光的。分明有更濃的土腥味和霉味,直沖過來,全吞進肚子,吸進了肺里。一股熱流從胃底直沖上來,本能地控制,沒憋住,吐了出來,但沒全吐出來,胃里還在隱隱翻動。
腦子里閃過琴姨發(fā)來的照片,俊秀起了褥瘡,雪白的腰上,屁股上,三處潰爛,像三張張著的粉嫩小嘴。琴姨說,人手不夠,沒辦法。
又回到車后面,站在那個似門的鋼板前,上下晃動,似乎有點松動,甚至驚喜地看到,有一條縫透著光,助跑幾步,推開,想都沒想走進去,是一個天井,抬起頭,直接看到天空,也看到大樓的亮光,一轉身碰到樓墻體上的鋼筋梯,直通到上面,她一下興奮起來,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在學校時總是翻校門的,這難不倒她,只不過是高了一點,她深呼吸,默數(shù)幾個數(shù),讓自己平靜,內(nèi)心告訴自己,中途不要往下看。
十樓的外平臺上沒一個人,她倒在地上大口喘氣。玻璃門大開著,護工站鈴聲響起,播報呼叫床位號,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屏住呼吸站在門后,終于等到護工站、走廊沒有動靜!其實沒有人很正常,兩個值班護工,要負責整層樓三十多間房,六十多個人,六十個鬼都哄不過來,更別說六十個大部分的生活失能者!對于像俊秀這種不會言語不能動的,正是她們最優(yōu)質(zhì)的客戶。
八
護工沒在1040,這正是詩詩想要的,但是姥姥的床上卻住了人,這她是知道的,姥姥病危時,早有人排隊預交了定金。她剛把俊秀抱起來,姥姥床上的人就醒了,問她:還不吃飯?是一個比姥姥更干癟的老婦人,動作挺利索,從床上下來,往門口走,詩詩趕緊說,奶奶您剛吃完飯,您忘了?您喝水,她立刻給老人倒了水,把她拉回到床邊坐下。
忽然像有人敲門,詩詩屏住呼吸細聽,沒了聲音,可是一轉身,確實是有什么東西碰觸門的聲音,打開門,一個穿著貂皮衣的老婦人,脖子圍一條鮮艷的絲巾,推著助步車,詩詩慌忙往外推她,卻沒想看到,她下面什么都沒穿!光著的下身,詩詩不忍直視,卻又盡收眼底,很惡心,又想老奶奶是個病人,不該這樣說她,又擔心再用力會把她推倒,耐著性子等她站穩(wěn)。貂皮老奶奶說:麗麗,我看見你了,我在窗口就看見你了,她們打我,說我胡說,說我看見鬼了。我一直跟著你,你是來接我的吧?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詩詩急了一身汗,一時不知怎么才好,她脫掉外套,擦擦頭上的汗。輕輕扭轉她的車頭,一邊哄著說,好的,好的,您前面走,我后面跟上。迅速關上門,順手扭了把手。
雖有心理準備,但第一眼看到俊秀身上三處潰爛的皮膚,還是無法面對,她強忍著,讓自己深呼吸。眼淚憋了回去,身上的汗浸濕衣服,額頭的汗珠止不住往下掉。前幾天,一位網(wǎng)友護士小姐姐在視頻里反復教她怎么處理,她也看著教學視頻練習了兩次。但上手還是很難很難,她再次深呼吸,控制住手抖,好在那個護士小姐姐在視頻里指導她,鑷子用起來還好,用剪子剪掉一些腐肉,詩詩實在下不去手,她扔掉剪子,雙手捂臉,眼淚沒完沒了。還好,對面的護士小姐姐,笑著說,我讓你抓緊時間處理,不是讓你哭的,我們白天手術還給人家剪掉一截腸子呢?你猜怎么著,里面還有屎呢!
第一次總算馬馬虎虎貼上了褥瘡專用帖,護士小姐姐說,最重要的是防止向內(nèi)擴散。
她摸著了規(guī)律,如果爬上來時間早,就在外面多呆一會,越晚越安全,八點半到十點半這段時間大概率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有一天干脆在一個角落睡著了,枕著那個大的帆布工具包,里面是畫筆、顏料,還有給俊秀換藥的藥包。她睡得很沉,忽然有人踢她,說她擋道了,讓她趕快起開。她立刻醒了,跟前并沒有人,只是平臺中心的大燈亮了,她在角落里,幾個穿著防護服的人抬著一口棺材,憲窸窣窣,沒有人說話,直接進了那部運尸專用電梯。
平臺很快恢復了安靜,也恢復了黑暗,頭上身上冒出冷汗。她緊貼著墻,安慰自己:沒關系,墻那一面的某間房里住過死去的姥姥。這種想法,似乎在通過姥姥和剛剛的鬼魂套近乎,更緊張了。好不容易找出煙,幸虧煙和火機都在,她點了一根煙,很久沒抽了,吹出第一口煙的那刻,熟悉的感覺回來了,像有老友陪著她,心里平靜了很多。她怎么也想不起,姥姥走的那天,她是怎么下到一樓的,是乘人用電梯下去的?還是從這里穿過平臺,跟姥姥一起乘的尸用電梯?對面的山隱在黑暗里,她知道山上有座廟,新蓋的大殿有金色的琉璃瓦和飛檐,她在里面畫過壁畫,現(xiàn)在什么都看不到。大樓另一側,是城市的樓群,高高低低,影影綽綽,能看到幾個大字,霓虹燈忽明忽暗。
雖然一連抽了三根煙,走在十樓的走廊里,還是雙腿發(fā)軟,覺得到1040房間真是太遙遠,她走得很累。又怕半路生出什么事來,路過1024房間,門半開著,一個之前見過的老奶奶,曾經(jīng)并排和姥姥在十樓的平臺上曬太陽,她的那幅《排排坐,吃果果》的油畫里,就有這個奶奶,那時這位奶奶很整潔。眼下,她的頭發(fā)七長八短的,一只手被一條半長的繩子捆著,另一頭系在床頭,上身穿一個背心,下身光著,坐在地上!嘴里高高低低地罵著,詩詩聽清了,大概是說是有人偷了她的褲衩。詩詩知道這種愛鬧騰的人一般是單間,她猶豫一下,進去,另一張床上,竟還有一個人,正安靜地睡覺。找了件衣服,給她披上,又拿了被子,說奶奶,您坐在這個上面,地板太涼。詩詩不敢久待。
最后一次是,當她依舊順著那個鋼筋梯爬到十樓外平臺后,發(fā)現(xiàn)玻璃大門緊閉,而且還從里面貼了封條。她試探地給琴姨發(fā)去信息,琴姨發(fā)一個無奈的表情:沒辦法,現(xiàn)在證明空氣傳播,有規(guī)定,護工已不準回家,我也暫時住在養(yǎng)老院了。
護士小姐姐說,必須按時換藥,一次都不能耽擱!最危險的是向里擴散。她給琴姨說了好多好話,求她向上匯報。琴姨說無論如何,不能怪護工,也不能怪養(yǎng)老院。情況特殊。
刺青師給她發(fā)信息說有麻藥了,她可以過來,但是得悄悄地。她從下面鉆進去后,刺青師“嘩”地放下卷簾門。
刺青室比上次更凌亂,上次那本書還在,趁刺青師不注意,她把那幅畫撕下來,折好放進正要脫下來的藍工裝褲口袋。往床上趴的那一刻,忽然想起,被女老板罵為“鬼”的第三幅畫,她給起的畫名是《藍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