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世紀60年代生于魯東南黃海之濱的山東日照,在那物質匱乏的歲月里,京城于我這樣的海濱少年,只是課本上的鉛字與廣播里的聲音,可望不可即。
記得那時,我們日日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曲,歌聲里激發(fā)著對遙遠都城的無限向往。天安門城樓上的太陽,仿佛永遠照耀在想象的地平線上。對一個海濱小城的孩童而言,北京是可望不可即的夢境,是掛在墻上的年畫,是廣播里的聲音,獨獨不是雙腳可以丈量的土地。
9歲那年,長我12歲的兄長有幸來到北京,他帶回一張站在天安門前拍攝的黑白照片,臉上凝固著幸福微笑。這張照片成了我對北京最初的具象認知,在腦海中鐫刻了半個世紀之久。兄長的身影因這次京城之行而陡然高大起來,在我童稚的心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時光如黃海潮水。1976年,我響應號召,上山下鄉(xiāng),而后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先就業(yè),再考入省城中專。畢業(yè)后分配他鄉(xiāng),又調回故里,北京之夢始終縈繞心頭。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與妻子選擇旅行結婚,目的地自然是北京。初抵京城那日,寒風刺骨,我們瑟縮著在天安門前留影—與兄長當年的黑白照不同,我們的合影已是彩色相片。
游覽故宮、頤和園時,囊中羞澀的我們只能飽眼福,給雙親帶回稻香村點心略表孝心。嘗過全聚德的烤鴨,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不及想象中美味;路遇燒雞店買來一只,竟難以下咽,彼時的北京于我,莊嚴有余而親切不足,敬畏之情遠多于親近之感。
女兒上小學時,我們三口之家再度進京。住宿時因未帶結婚證險些被拒,女兒一場啼哭竟化解了困境。翌日清晨,看著她在天安門前向國旗行禮的莊重模樣,我忽然對這座城市生出了新的期待。在北京大學門前為女兒拍照時,她天真地說將來要考入此校。童言稚語里,我已看見命運的伏線。
2003年,女兒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雖未入北大,卻已實現(xiàn)祖輩望女成鳳的夙愿。送別時,她以校報掩面,我佯裝沒有看見,轉身登車。發(fā)動機轟鳴的剎那,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此后,我常乘夜班大巴赴京,只為讓她嘗到家鄉(xiāng)的煎魚與餃子。車窗外的北京日新月異,高樓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而我在這城市的根系也越扎越深。
2008年春,妻子調到北京工作,我們闔家團聚的機會更多了。那年冬天,我攜父母與岳父岳母同游北京,老人們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揮帽時,眼中閃爍的光芒令我動容。
公務之便讓我得以更深入地觸摸這座城市的肌理。盧溝橋的彈痕訴說著民族的傷痛,魯迅故居的墨香猶存,長安街的車流永不停歇。
我也領教了京城的另一面:交通擁堵、房價高昂……但一切都無法消減我對這座城市的深情,因為我知道,在那些以張自忠、趙登禹命名的街道背后,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
女兒在京成家立業(yè),已有了兩個孩子,龍鳳呈祥。我與京城的牽絆愈加深厚。甲辰臘月,我首次現(xiàn)場觀看央視春晚彩排,在歡樂的海洋里,忽然覺得自己也成了北京的一部分。接送外孫時混跡于家長隊伍中,偶爾會生出一絲“北京人”的錯覺。
40年北京時光,這座城見證了我從青澀到白頭的全過程。如今,黃海之濱的日照已今非昔比,高鐵飛機連通兩地,再不是當年那個閉塞的海邊小城。但無論日照如何發(fā)展,北京始終是我心中特殊的存在—它不僅是國家的首都,更是我個人生命史詩的重要舞臺。
命運從不提前泄露劇本,但我的北京時光,似乎早已在冥冥中注定。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巷都承載著我的記憶,每一處變遷都映照著我生命的軌跡。北京于我,已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城市,更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在這座古老而年輕的都市里,我們的故事仍在繼續(xù),如同永定河的流水,綿延不絕。
(作者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山東省日照市人民政府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