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艾華見不得火。
天然氣、煤氣、酒精、打火機、火柴…但凡有產(chǎn)生火焰的可能,她一定會拒絕。
和寧云濤的婚房,廚房里通的是天然氣,她一天也沒住。
母女倆住的這棟五樓樓頂?shù)男《樱?0世紀90年代初的老房子,沒通天然氣,丁艾華毫不猶豫買了下來,廚具一應(yīng)電磁爐、微波爐、電飯煲、電蒸鍋、電壓力鍋、空氣炸鍋、電餅鐺、電烤箱最近,她琢磨著再買臺電火鍋。
“這是強迫癥,屬于輕度焦慮?!绷_大力說完,急剎車合攏上下唇。丁艾華明白他咽下去的話“輕度焦慮可就是抑郁癥的前兆了?!?/p>
“今晚紅燒肉呀?!笨戳艘谎坼伬锓适莘置鞯奈寤ㄈ?,羅大力有意岔開話題。
丁艾華突然盯住羅大力:“這年頭,滿大街抑郁癥,一抓一大把?!?/p>
“嗯,是呢?!睂Χ“A的答非所問和鄭重其事,羅大力犯了錯般小心回應(yīng)。
“去年冬天,你晨跑時,在體育場南邊的幸福河里救上來那個老太太,還記得吧,別看她兒子當時又送錦旗又作揖的,那是電視臺記者跟著呢,后來他不也說老太太抑郁有段時間了,尋死覓活不是三兩天了?!?/p>
羅大力馬上聯(lián)想到寧小河最近的考試成績:“看看現(xiàn)在的孩子,小學生作業(yè)要做到晚上十一二點,別說初中了,我看要把太平洋的浪卷起來嘍,叫我說健健康康、本本分分就挺好?!闭f完,自顧到門后衣架旁的柜子里找螺絲刀。
去年,寧小河學校一個高一年級的孩子考試不理想,跳樓了。丁艾華擱下手里的雞蛋,從廚房窗戶往外看,對面那些看不到藍天白云的樓頂,沒準一兩秒鐘內(nèi)就會有人縱身躍下。
想到這,丁艾華心楸了一下,連續(xù)三個深呼吸,依舊情不自已,重重地嘆了口氣。羅大力走上來說:“有我呢,我就喜歡看你丁大廚做飯?!?/p>
丁艾華不那么慌了,她重新把雞蛋磕在碗沿上,蛋殼撞擊碗沿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殼里的內(nèi)容物由著一只細長纖巧的手滑進瑩白的瓷碗里,滴液未漏,另一只手隨即攪拌起來,順時針旋轉(zhuǎn)的竹筷很快把蛋清蛋黃的分明變成混沌,還冒出氣泡。剛剛還有點像八卦圖一樣的分布,剎那間毫無隔閡地融為了一體。
“看這雞蛋吧,最后黃不是黃,清不是清,說不黃不清吧,其實是黃也是清?!绷_大力爽朗地補充,“人生在世,吃喝拉撒,拉屎放屁,開心一天算一天?!?/p>
丁艾華沖他一笑:“做飯呢,什么屎啊屁的,干你的活吧?!绷_大力得到指令,屁顛屁顛跑回客廳換電燈泡去了。
上了初三,寧小河中午在學校食堂里吃。丁艾華怕飯菜不合她胃口,更怕營養(yǎng)跟不上,一開始在家做好了送到學校,反正在羅大力的培訓學校上閱讀寫作課,掙米糊口不說,關(guān)鍵是時間自由,一周就四節(jié)課,照顧寧小河完全沒問題。誰知送了兩周,就被寧小河了回來。
如此一來,準備早晚的伙食成了丁艾華神圣的使命。她完全任勞任怨,做到了一絲不茍,可還是有些如履薄冰的謹慎,一閑下來小紅書、快手、抖音,烹飪技巧、做飯秘訣、廚房實戰(zhàn)寶典來回切換,邊刷邊筆記,學生餐、早餐、晚餐、湯菜面食,煎炒燉煮蒸,食材精巧搭配,佐料添加,用電子秤量著,嚴格調(diào)配比例。
廚房里飄出了香氣。
羅大力在客廳里伸長脖子往廚房這邊聞,“味道清香,蓋好蓋子再燜十分鐘味兒就全進去了?!?/p>
“沒放大料,怕喧賓奪主,小河不喜歡?!倍“A說著走向客廳。
踩著茶幾還不夠高,羅大力順手攘上一個小方凳,丁艾華快走一步扶住,“不用扶太緊”。說著,羅大力手搭著丁艾華的肩膀,一抬腳,壯碩的身體隨即上升,雙腳便穩(wěn)穩(wěn)地踩到了小方凳上。
一會兒,羅大力往下喊:“把燈罩遞上來?!倍“A不敢抬頭,她怕一抬頭,雙臂的力度會減弱或不均,“你可千萬別亂動!”丁艾華說著,微微傾斜了一下,一只手慢慢松開凳子,等大半個身體轉(zhuǎn)向沙發(fā),便彎腰拿起燈罩,迅速遞到羅大力手里。
燈罩扣好了,羅大力準備往下撤,說:“松開吧別踩著你的手?!?/p>
“踩著我的手總比你摔著強,”丁艾華紅了臉,趕緊解釋,“怎么說也是給我干活,我可擔不起這個責?!?/p>
“放心吧,我了解這里不比你少,地面、墻壁、電器、家具都和我熟著呢,它們都走順了腿,就喜歡我這三腳貓的功夫。”
羅大力撤下一條腿到茶幾上,再往下撤時,手觸到丁艾華的額頭,拂過她的頭發(fā),接近地板的瞬間,胳膊碰到了丁艾華的胸。羅大力趕忙伸手問弄疼了嗎,可腳一著地,重心不穩(wěn),整個身體便結(jié)結(jié)實實撞了上去。
丁艾華抱住了羅大力,羅大力兩臂張開,像少林功夫中的大鵬展翅,一手是螺絲刀,一手是換下來的舊燈罩,僵呆在丁艾華身體兩側(cè),他極力蓄勁于腰,身后小方凳跌下來砸到他的腳,竟毫無感覺。
“刺啦—”“啪啦—”寧小河房間里驟然傳出劇烈的撕紙和摔書的聲音,緊接著是開門和關(guān)門的“呼—”“眶當—”聲,伴隨著尖銳的“神經(jīng)病!”
廚房飄來的肉香濃烈誘人,鉆進空氣里蔓延,迅疾填滿了整個房間。丁艾華就在肉香里渾身亂顫,她推開羅大力跑進了廚房。
羅大力則像什么也沒發(fā)生,抽出紙巾,擦了擦茶幾,徑直走向門口,摁開開關(guān),新裝的燈頓時亮了,他滿意地換上皮鞋,大聲向觸電般慌亂、沖他擺手的丁艾華喊:“走了,有事隨時打電話?!?/p>
2
廚房出來,是一張胡桃木餐桌,原先配套的四把椅子有兩把常年用不著,丁艾華送給了樓下打牌的大媽。
房子只有七十平方米,丁艾華還是覺得大。寧小河上了初中,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她一個人在家時,常覺得自己像茫茫大海中的孤島,隨時會被海浪掀翻撞碎。
她堅持隔段時間清理一些不用的東西,超市里買飲料贈送的塑料杯子、網(wǎng)購化妝品送的劣質(zhì)面膜、穿戴過一兩次擱置不動的衣服頭飾各種扔后,家變得齊整、利索,心情也變得純凈、舒爽。
也不是沒用的東西都扔,甚至還會繼續(xù)往家里買。比如,上次她到超市買菜,竟然買回來一只大白鵝毛絨抱枕。再比如,寧小河用過的寶寶椅早已失去用場,漆皮脫落了大片,丁艾華卻不舍得扔,放滿了書以及各式雜物,一張寧小河小時候吃飯時被抓拍的照片放在相框里擺在最上面。
那時的寧小河吃飯?zhí)貏e省心,胖嘟嘟的小身體一旦被擱進這把椅子里,完全不用大人喂,爛面條、面片兒,加點蛋黃碎、蔬菜碎、肉酥,兩只小手抓著往嘴巴里塞,經(jīng)常塞不準,弄得滿臉飯渣。
想到這,丁艾華就想笑。從小到大,只要是寧小河的,絕不能有半點閃失。衣服要用熒光筆測后才能穿,紙尿褲不透氣就半夜起來把尿,入口的更要精挑細選,雞蛋是托人從山里買的笨雞蛋,為了奶源放心,還養(yǎng)過兩只山羊。老舊的小房子,除了沒通天然氣,還有一點吸引她,小學、初中都是市里數(shù)得著的學區(qū)房,價格頂?shù)蒙掀h郊區(qū)的大新房了…當初給女兒取名字更是絞盡腦汁,搜腸刮肚、苦思冥想了差不多半年,五行缺水,有河就有水,水能滅火,水多則溢,故為小河。
午飯隨便墊吧了幾口,丁艾華肚子早咕嚕嚕叫起來,所以當一盤火腿白玉菇、一盤海帶紅燒肉和一盤炒三丁擺上桌時,她滿眼生香,覺得餐桌也恢復了生機,連同上面擺著的雙色琉璃花瓶以及里面插著的柿柿如意也更加嬌艷,像是干涸的地面迎來甘霖,興致勃勃地迎接著寧小河的大駕光臨。
丁艾華疾步走向?qū)幮『臃块g,到了門口,忽而止步,停了十幾秒才敲門。門開了,寧小河皺起眉頭,一雙充血的眼晴刺過來,像兩團血紅的烈焰瘋狂燃燒,把丁艾華燒得皮焦肉痛,差點叫出聲。
最終丁艾華強作鎮(zhèn)定,吐出一句“洗手吃飯吧小河?!?/p>
“我還不知道洗手?”寧小河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尖銳無比的刺刀。
丁艾華退回來,跌坐到餐椅上,有如厚厚的一層冷霜下到了心里,抖音里帶著女兒跳了黃河的單身媽媽又回到了腦海:水淋淋地躺在地上,圍著烏決決的人,面部打著馬賽克,腰上扎著的尼龍繩系著女兒小豬佩奇圖案的外套,可到頭來也沒能系住她的女兒(至今未打撈到)。有人發(fā)現(xiàn),路牙石邊上,一只粉色女童鞋子上有泥土,斷定小女孩生前曾掙扎過。
三歲的孩子什么概念?丁艾華想到了三歲時的寧小河,會跑會跳會哭會笑,也知道喜歡和害怕了。
寧小河三歲那年,丁艾華帶她去神雕山動物園,走路走累了,她讓丁艾華抱著,丁艾華抱累了,把她放下,寧小河小胳膊小腿就纏上來,奶唧唧地說,大力叔叔是大力士,他來的話肯定會抱著我。
寧小河鐵青著臉,拉開椅子坐下,抓起筷子就往嘴里塞飯團。
菜都是寧小河往常愛吃的,丁艾華夾起一塊紅燒肉送過去,被寧小河抬手擋住,幾乎同時,她聽到寧小河罵了句—“有??!”
整頓飯,除了舀湯時勺子不小心碰到碗壁發(fā)出的清脆又細小的響聲,母女無話,只是最后寧小河把碗摔到桌子上發(fā)出激烈的碰撞聲,緊接著更加激烈的關(guān)門聲,以及反鎖門的咔察聲,打破了黑夜般深沉的靜寂,像耳膜乍然被刺穿,又像玻璃上猛然飛來一塊石頭擊中丁艾華的心,碎裂成無規(guī)則的一片片一塊塊,馬上又被汨汨的鮮血滲透、淹沒。
丁艾華頓覺呼吸困難,女人跳河而死、英雄母親被網(wǎng)暴、烈士之子被霸凌…就像無數(shù)螞蟻一樣,黑壓壓涌進她的腦殼,爬來爬去,密密麻麻。
紛亂的聲音毫無章法地在丁艾華腦海里翻滾,濃烈的陰霾籠罩在她心里,腦袋里的螞蟻們更激烈了,似乎跑了起來,橫沖直撞,你推我揉,你堵我擁,擠成一團。
寧小河那雙通紅、腫脹的眼晴又浮現(xiàn)出來,填滿了排斥、敵視甚至仇恨,像子彈,把丁艾華射了個半死,她“哎呀”一聲癱軟在椅子上,差點跌下來。
3
上個月,寧小河班主任打來電話,丁艾華沒工夫揣測是福是禍,趕緊接電話。
那頭簡單干脆,下午第三節(jié)自習有空嗎?來趟學校。
丁艾華點著頭,連說好好好。
她準時趕到班主任辦公室,一身白色休閑西裝的班主任開門見山:“這次后退了二十多名,直線俯沖下降!”班主任修長的手指叩著試卷,滿臉恨鐵不成鋼,“這道大題,看錯題目了,負號看不見,一分沒有!”伴著長長的嘆息,“大題丟分也就算了,兩道計算考的可都是課本上的基礎(chǔ)知識!”
丁艾華又氣又急,尷尬地扯一下嘴角,垂在褲縫上的手把一只褲腳提拉了起來。班主任看了她一眼:“考試前就看著有點不對勁,像變了個人,上課除了犯困就是發(fā)呆,家里沒發(fā)生啥事吧?”班主任的語氣平緩了許多,丁艾華卻不知該怎么答復這樣的關(guān)心。
班主任又說:“不管啥事,還得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孩子,基礎(chǔ)不錯,最后考不上高中,挺可惜的?!?/p>
班主任語重心長的潛在意思,丁艾華明白:孩子是好孩子,家里得做好后盾,關(guān)鍵時期家長不能拉后腿呀。丁艾華充滿了感激,馬上又陷入愧疚和憤怒的死循環(huán)中。
寧小河下午放學時,她理智了很多:稍一疏忽,可能悲劇就會發(fā)生,后果難料,她當然不容許自己有半點疏忽。寧小河一走出校門,丁艾華特意笑臉相迎,并把一條罩衫遞上去,寧小河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表情冷漠。
沿著松齡路,電瓶車開得很快,兩邊的懸鈴木齊刷刷地在夜色中向后閃退,母女倆的衣服被吹起來,涼風在倆人之間肆意穿梭,形成一股寒氣,丁艾華讓寧小河抱緊她,寧小河卻往后挪了挪,穿過的涼風瞬間凜冽起來。
到家了,從胸膛沖進腦袋里的火氣聚積,距離爆發(fā)只差一步,丁艾華十指緊掐著腰,強摁著一巴掌捆過去的沖動,深呼吸!深呼吸!允許孩子有脾氣!用積極的語言和孩子對話這是丁艾華從心理教育書上學的,關(guān)鍵時刻還是發(fā)揮了作用,她表現(xiàn)得完美至極,及時剎住了心中呼嘯翻騰的熊熊火山。
最近學習壓力很大吧?丁艾華用關(guān)心的語氣問,收到的卻是寧小河的不理不睬。丁艾華繼續(xù)柔聲細語,知道這次??汲煽兞税??這次寧小河不光不領(lǐng)情,反手把罩衫和書包扔到地上,轉(zhuǎn)身冷冷地町著丁艾華,依舊一言不發(fā),俯視的角度瀉下徹骨的不屑和冷漠(寧小河已經(jīng)比丁艾華還高)。
馬上中考了,你知道嗎?考不上高中,就上不了大學!上不了大學,死路一條,你一個女孩子能干什么?丁艾華終究沒忍住,吼起來。
像是終于等到了這一刻,寧小河歪著腦袋透著輕蔑與挑畔,你是大學生又怎樣,光榮?。磕愫土_大力不三不四,你有臉是吧?“啪!”巴掌落到寧小河臉上時,丁艾華心里的火焰燒出了胸膛,整個房間霎時被淹沒在黑夜里。
丁艾華馬上后悔了,上前撫摸女兒的臉,求饒般道兼、解釋、安慰,寧小河側(cè)身避開,一聲不吭起身走開。
看著女兒一點點消失的背影,那種元氣大傷、千瘡百孔的落寞傷心再次升騰起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就這樣對我的?我真是有病,病得不輕,我他媽就活該!丁艾華一巴掌國到自己臉上,她想大哭一場,又覺得不妥,猛抬起頭,對著墻上的婚紗照發(fā)狠:“寧云濤,看見了吧,你閨女有能耐了,我上輩子欠你們爺倆的嗎?”聲音很快被窗外漫全了的黑夜蓋住,丁艾華臉上汨汨滔滔流下兩條淚河。
4
窗外的世界在黑色中變得慵懶,就像瞌睡著的眼皮完全合攏起來。相比之下,屋內(nèi)的燈光有些耀眼,丁艾華癱軟的身體重新有了氣力。她端直身子,把碗里已涼透的湯喝凈,又把碗筷送到廚房,兩個碗洗了四遍,規(guī)整好,緩緩走進自己臥室。
丁艾華覺得身體像抽空了一樣,再沒顧慮,便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像一艘小船漫無目的游弋在大海上,飄來蕩去,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小船停泊在一處淺灘,丁艾華睜開眼,灰白的天花板安靜到仿佛塵埃凝固、時光停滯,她覺得是該做些什么了。
窗簾不分白天黑夜一天到頭拉著,丁艾華還是不放心,反鎖了門。她從枕頭里掏出一把鑰匙,小心地打開了挨著床頭的櫥柜,先是取出一個褐色的長方形大布包,放到床上,再轉(zhuǎn)身,蹲下,拉開下面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方形的首飾盒,最后拿出一個紅漆木盒,小心翼翼放到床上。
褐色大布包里是一條白色抹胸婚紗,些微發(fā)黃變暗,大拖尾,后腰上綴了一只手掌大的蝴蝶結(jié),裙擺綴滿了小蝴蝶,上面一顆顆珍珠閃閃發(fā)亮。
丁艾華小心地撫摸著這件只在婚紗店里試穿過的婚紗,她記得這套婚紗有個名字,叫微笑天使,她拼命擠出笑容,手上的力度陡然變大,仿佛要熨平每一處褶皺。褶皺處有了灰塵,她想手洗,怕洗了變形,拿到洗衣店去洗,又怕引來說不清的目光,最后她用酒精濕巾紙擦拭,明明擦得再仔細不過,卻還是越擦越臟,直到眼睛漸漸濕潤。
首飾盒里一對素圈戒指,鉑金材質(zhì),一大一小,顯然是情侶對戒,外圈除了兩個部分重疊、相連相融的愛心,分別刻著“一生一世”“心心相印”,內(nèi)圈則滿是“?!弊?。
丁艾華把兩枚戒指分別戴在左右手無名指上,仔細瞧看,像欣賞精美絕倫的曠世杰作,她的手微微發(fā)抖,也許太激動,越想平靜抖動得越發(fā)厲害。除了這兩只戒指,她再也沒戴過其他戒指,而這兩枚也只有在鎖門后,她才放心地戴一會兒,哪怕幾秒鐘,心里也會生出難以言說的勇氣。
紅漆木盒被一把金色的小鎖鎖著,里面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神秘起來,好像里面有個巨大的水下天坑,又仿佛是冰雪覆蓋下的不毛之地,空氣也停止了流動。
隨著“吧嚼”一聲,丁艾華虔誠的雙手激活了這個神秘地域,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獎牌、獎狀、獎?wù)?,還有厚厚的一擦信。丁艾華先是鄭重地用濕巾紙擦了一下手,再把十指張開,晾干后,她像捧著嬌嫩的嬰兒一樣一件件捧起來,捧到懷里。她閉上了眼,緊緊地貼住心窩,仿佛捧著一顆顆跳動的心臟,又仿佛在聽一個個感人的故事。她又一件件放到腮上、臉上、唇上,親吻、感觸,輕柔地撫摸,每撫摸一下她的心就抽一下,眼睛也越來越模糊,心中的力量卻越來越堅定。
黑夜里時針指向“1”時,丁艾華打開了一封封信,里面寫滿了她和他高中、大學、從軍的故事。她小聲讀起來,讀著讀著,竟有些羞澀,像即將要上花轎的新娘,心里蕩起一條又長又寬的大河。
最后她的手指打開了一張折疊著的A4紙,“收養(yǎng)證明”四個大字以及下面的幾個紅手印像牛頭馬面殺過來,丁艾華顫抖起來,手像被咬了一口,慌不迭地扔出去。
丁艾華眼皮有些重了,明明前一秒還是陽光明媚的艷陽天,后一秒就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頃刻間天空瀉下大雨,山坡上的雙花、黃荊、松林和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在狂風怒吼中被擊打沖刷。丁艾華站在雨后的山坡上,山坡濕漉漉的,青草上還滾著亮晶晶的水珠。她伸手去摸,突然濃煙滾滾,橘紅的火焰劈開濃霧跳出來,連成一溜高低起伏的紅山。瞬間,一個頭戴黃色頭盔、身穿黑色滅火救援服的人站在高高的云梯車上對準煙霧不停噴射,可煙霧仍舊一圈圈,不斷集聚成團,像一個巨大的棕色蘑菇倔強地罩在天際,不肯離去。丁艾華嚇得魂飛魄散,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那人冷不丁轉(zhuǎn)過身,是寧云濤,他臉上露著笑,向丁艾華展示手里的高壓水槍,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堅定有力,對著她笑,對她說,等著我回去娶你。
一陣冷汗浸出,丁艾華從夢里醒來,她聽見外面恢復了嘈雜,像被一片薄霧籠罩著的海面起了風,新的一天開始了一
有果必有因,羅大力的話不無道理,成績下降定有原因,干急眼白搭。好好聊聊、出去散散心、感恩教育,只有鉆進孩子心里,搞清里面裝的什么,才能對癥下藥,打開心結(jié),這些,丁艾華當然知道。她清楚,看再多的《養(yǎng)育女孩》《正面管教》《媽媽課》只能是分析建議引導,要解決問題還得回到現(xiàn)實,真刀真槍實打?qū)嵾^招??稍诮├涞木置嬷校“A處于被動,完全劣勢,她積極找尋機會,主動討好、示弱,努力地無話找話,可每回都被寧小河一兩句話甚至一兩個字、詞,懟得體無完膚敗下陣來。
5
丁艾華進來前,羅大力掐滅了手中的香煙,不吸煙的他已記不清這是今天吸的第幾根。
從點火吸第一口,吐出煙霧,輕彈煙灰,到最后把煙蒂摁進煙灰缸,整個過程羅大力都在思考該怎么和丁艾華說??梢灰姷剿?,羅大力還是從老板椅里彈了起來,他刻意擠出笑容,語不成句,“可能小河——誤會—咱倆了?!蓖nD了一下,羅大力像一頭獅子,又像是沖鋒陷陣的勇士,直視著丁艾華,“其實也沒誤會我。”
丁艾華敏感地察覺到了羅大力掩蓋下的緊張和異樣,她連忙制止,“別說了!”
羅大力并沒有就此打住。
兩個月前的一個周五,暴雨,羅大力主動請纓去接放學的寧小河,等送下她準備返回時,寧小河突然從樓道里沖出來,雨滴匯成線,織成雨簾,寧小河在雨簾里砸開車窗說:“大力叔叔,我爸爸是了不起的英雄,你能永遠做我的叔叔嗎?”
“她什么意思?”丁艾華打斷羅大力。
“她不想讓我做她爸爸。”羅大力不再緊張。
丁艾華激動起來:“你胡說什么?”
“嫁給我吧,我沒胡說?!绷_大力向丁艾華張開了雙臂。
“小河就夠我亂了,你也要來插一杠嗎?”丁艾華聲音高亢嘶啞,像脫離了韁繩的野馬。
“我不著急,反正也不差這一時,我會一直等?!绷_大力說得斬釘截鐵。
那次寧小河一進門,丁艾華就發(fā)現(xiàn)她渾身濕透了,趕緊拿塊浴巾給她擦頭發(fā)。寧小河扭身走開。從衛(wèi)生間出來,寧小河沖著她噻:“以后少和羅大力在一起!”
一想起來,寧小河的話像毒蛇一樣鉆進丁艾華耳朵里,撕咬著她的心。那次用了大半個月才緩過勁來,丁艾華當然記得清楚。
羅大力說她太過小心。一些事早晚得知道,丁艾華明白,可拔起蘿卜帶出泥,她堅持認為,寧小河這個年紀,又是在中考前的節(jié)骨眼上,怎么說也都該以學習為重。
白天還能忍住,到了晚上就控制不住思緒紛飛,這幾晚,躺在床上的丁艾華就像咸魚躺在鐵板上。
有些東西既成事實,已融進骨子里,可丁艾華不得不承認,羅大力對她的幫助早已超出了同學之間的友誼。她甚至覺得自己不爭氣,因為對來自羅大力的照顧,她經(jīng)常無法拒絕,偶爾還會對他的踏實多了幾分依賴。
丁艾華知道羅大力不是沒談過對象,還不止一次,可每次不超過一個月。有次羅大力對她說:“我喜歡白凈斯文的女生,最好是長發(fā),和你一樣?!倍“A不知怎么答復,就沒回,臉卻紅了。
黑暗中的凌晨,記憶像醒發(fā)好的面,膨脹著鼓出來。丁艾華像回到了小時候,她和寧云濤在幼兒園里玩過家家,一個當爸爸一個是媽媽,兩人帶布娃娃看病打針。上了初中,丁艾華不僅是班花,學習成績也好,初二時,全學校的人都知道寧云濤喜歡丁艾華。
羅大力是丁艾華初三時的同桌。每天早晨,羅大力會把削好的鉛筆遞給丁艾華。別的同桌都用小刀或筆畫好分界線,但羅大力主動靠邊,給丁艾華最大空間。丁艾華喜歡貼紙,尤其當時風靡的劉德華、小虎隊的貼紙,羅大力就經(jīng)常買來送給她。
植樹節(jié),學校組織學生植樹造林,兩人一組,別的同學是男生找男生,女生找女生,而寧云濤和羅大力同時找到丁艾華,老師調(diào)解不下,讓他們?nèi)艘唤M,兩人一組三十棵樹苗,三人五十棵,羅大力和寧云濤心甘情愿。
初中畢業(yè)后,三個人考到了兩所不同的高中,寧云濤和羅大力念了一所普通高中,丁艾華上的是重點高中,只有丁艾華考上了大學。寧云濤和羅大力名落孫山后,同一年當了兵,寧云濤入伍后到四川當了消防兵,而羅大力在上海當了兩年兵就退伍回來了。
當兵第一年春節(jié),初中同學聚會,羅大力得知寧云濤和丁艾華談起了戀愛,醉得不省人事,是幾個同學把他送回家的。后來,羅大力從未和兩人聯(lián)系過,直到他在城郊開了第二家電動車專賣店時,通過其他同學知道了寧云濤的事。
那個陰雨天,羅大力專門回老家送寧云濤最后一程,也見到了多年未見的丁艾華。一年后,羅大力開了一家藝術(shù)培訓學校,很多人不解,包括從電臺辭職不久的丁艾華。只有羅大力自己心里清楚,他要給她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不能錯失第二次機會。
6
天亮前,丁艾華下定決心,這個周末和寧小河來個冒險,以后再不去麻煩羅大力。等她醒來時,來不及把櫥柜鎖上(寧小河已半年不到她房間),就忙著到廚房張羅早餐,還好,麻醬卷、煎蛋、銀耳蓮子羹按時上桌。寧小河吃得津津有味,一改往日,夸贊丁艾華的廚藝,還說了些感謝的話。
丁艾華以為自己耳鳴犯了。前段時間整宿整宿睡不著,白天總覺耳朵悶堵,腦袋也跟著嗡嗡響,直到有天早上起床時幾乎失去了聽力,才到醫(yī)院檢查,是神經(jīng)性耳鳴。
再三確認不是耳鳴,丁艾華故作輕松問了幾句學習的情況,寧小河一一耐心回答。丁艾華把女兒送到學校后,回來的路上突然又猶豫,要不要冒險呢,小河這不是好好的嘛,冒險的后果非正即負,丁艾華拍拍額頭,危如累卵,不堪設(shè)想?。?/p>
上午有一節(jié)閱讀寫作課,九點半到十一點。
丁艾華臨時決定,先去上課,中午再回家洗她和寧小河換下來的衣服。
九點剛過,班主任打來電話,語氣透著寒意,寧小河怎么沒來上學?也沒有假條,這是無故曠課!
沒去上學?明明把她送到校門口了!我親自送的。丁艾華聽出來,孩子失蹤不是在學校失蹤的,不屬學校的責任,她愣了一秒,差點吼出來,媽的,什么人民教師!
丁艾華渾身疲軟,失蹤?怎么會失蹤?不去上學,能去哪兒?
她死死按著膝蓋,以防摔在地上,聯(lián)想到寧小河今早的反常,她恨自己大意,為什么就不多想想?她猛地蹲下去,抱頭大哭,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不該養(yǎng)你!把你拉扯大是我的錯,大錯特錯!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班主任在電話里喊,當務(wù)之急先找孩子,找到孩子要緊。丁艾華強撐起身子,跟艙走向門口,裙子被桌子抽屜上的鑰匙勾住,她使勁一扯,“刺啦一”,緊跟著“當哪—”,她顧不上這些,患了失心瘋般跑向二樓校長辦公室……·
羅大力樓住丁艾華,給她擦眼淚,有我呢,慢慢說……
丁艾華什么也聽不見,語無倫次哇哇大喊,她只有一個念頭,一找到寧小河,就把真相告訴她:她不是寧云濤的親生女兒,寧云濤離開后,因受不了打擊,沒多久他們的女兒就胎死腹中,后來有大半年時間,丁艾華精神恍惚,沒法工作,甚至沒法照顧自己,是羅大力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寧小河,當時才一歲多。據(jù)孤兒院的院長說,小嬰兒被遺棄在某棉紡廠宿舍外的一處垃圾堆里,用一床小花被包著,放在一個盛蘋果的紙箱里。至于為什么要收養(yǎng)寧小河,是因為女兒如果足月出生,應(yīng)該和寧小河差不多大,也是雙魚座的女孩。
丁艾華還要告訴她,寧云濤的確是個大英雄,在一次燃氣泄漏引發(fā)的爆炸起火事故中不幸犧牲。以前家里收到的從四川郵寄來的松茸、未耳和牦牛肉干,就是寧云濤最后救出來的藏族老媽媽寄來的,電話那頭一遍遍地說“巴烏、巴烏”(藏語意為“英雄”),是這個老媽媽的兒子。老媽媽去年去世了。如果寧云濤和老媽媽都還活著,他們一定希望咱們都好好的,開開心心的。
整個晚上,丁艾華沒有合眼,那個乖巧懂事的寧小河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她拖著小奶音唱:“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草剛發(fā)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以前的清明節(jié)、春節(jié),寧小河見她流淚,就會逗她開心,唱兒歌給她聽。上了小學后,她知道了爸爸是救火英雄,每次早早地就到校,有人笑話她沒有爸爸,她拍拍胸脯說:“我爸爸是大英雄!”安全教育課上講一個不起眼的煙頭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之后一年多時間里,娘倆就經(jīng)常到公園里撿煙頭……
寧小河失蹤的第二天下午五點十分,太陽沒有一絲要下山的意思。在步行街的橋洞下,羅大力發(fā)現(xiàn)了寧小河,她在這里睡了一晚,書包當枕頭,還有一床小夏涼被,看來早有準備。
羅大力下車,打開后車廂的門,丁艾華顫栗著迎上去,一張白皙的圓臉露出來,鼻頭上有灰,眼睛里聚滿了悔意和恐懼,之前那兩束讓她憋悶刺痛的紅色火焰消失了。丁艾華町著失而復得的女兒,眼前的寧小河胸脯一起一伏,兩個凸起的點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
哦,她長大了,已經(jīng)十四歲了。
沒等丁艾華開口,寧小河先哭起來,我不是你親生的,不是英雄的孩子,對不起,我…
起伏的弧線顫動得厲害。
丁艾華彎腰走近,雙手捧起寧小河的臉,不顧洪水一樣涌出來的眼淚,緊緊地抱住了她。
作者簡介:
胡正甜,山東淄博人,淄博市作協(xié)理事,有小說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三峽文學》《三角洲》。中篇小說《甘泉洼》獲“涵海杯”山東省首屆青年泰山文學獎。
特約編輯:紅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