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我從三沙回到貴陽,剛下飛機就接到了謝曉斌的電話,讓我去跟他的一個畫家朋友吃頓飯。怕我不同意,他又說畫家早些年一直寫詩,后來又寫小說,仰慕我久矣之類的。我一聽就是假的,他這樣騙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回到家,簡單洗漱了一下,剛把去三沙拍的照片導進電腦,電話響了,謝曉斌在電話里急嘮嘮喊我趕快下樓,說他已經開車到了樓下。謝曉斌去年退休,終結了自己二十一年美術學院院長的時光,和其他領導同志退休后的頹敗消沉不同,退休后的謝曉斌顯得格外亢奮,天天上躥下跳,還學會了摜蛋、泡吧等新技能。為了保證退休后的生命質量,他甚至拔掉了六顆(上下各三顆)松動的門牙,再鑲上了新的。
打開車門,謝曉斌沖我笑了笑,我現(xiàn)在最怕看見他的笑,干癟蒼白,有深深的塌陷感,甚至覺得那笑完全不懷好意,倏然就會想起童話書里的動物外婆。
車駛過一排高樓后一頭扎進郊區(qū)的暮色,導航提示到達目的地需要一小時三十二分鐘。側臉看了看駕駛室的謝曉斌,他眼睛瞪得斗大,兩只手死死把著方向盤,三十多年了,我從來沒見到他開車時舒展過,一旦兩手把住方向盤,立時就成了一坨凍肉。我查過資料,他這種情況叫“機械畏懼型身體應激反應”,十萬人里大約有那么兩三個,絕對的不治之癥。
此刻,黃昏正撲面而來,車拐過一條滿是坑洼的水泥路,隨即駛入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爛尾樓。高聳的水泥巨獸匍匐在暮色中,數(shù)不清的未封頂?shù)乃前l(fā)出暗褐色的光。藍色鐵皮圍擋早已褪成尸斑樣的青灰色,被風掀開的豁口處,七層樓高的塔吊保持著傾斜僵死的姿勢,生銹的鋼索垂落在混凝土基座上,遠看像死去多日的烏梢蛇。
沿著龜裂的柏油路深入建筑群,A區(qū)3號樓外墻上還掛著“尊享湖畔雅居”的噴繪廣告。畫中白鷺棲息的濕地早已干涸成黑褐色泥潭,蘆葦叢里斜插著半截混凝土攪拌車,駕駛室的破玻璃上結滿蛛網。三樓飄窗的斷茬處垂著的半幅破布條在暮色中搖晃,風一過,有細碎的水泥渣從高處掉落。
“剛開盤時干到三萬多一平方米,”謝曉斌嘿嘿笑,“二十多萬人的容居面積,你說有好多大冤種?”
他接著說他那個畫家朋友就是其中一個。
“你已偏航,前方三百米掉頭。”導航著急地喊。
“掉你大爺?shù)念^,不識路就不要亂說。”謝曉斌朝導航吼。
“前方二百米掉頭?!睂Ш揭а狼旋X。
夜開始肆意蔓延,慢慢吞噬掉了遠遠近近的微光,車一直昂著頭往上爬,在最高處,借著殘存的微光,能俯瞰到廣袤的死寂。死寂的深處,居然有燈光,深幽的黑,將那束光襯托得格外明亮。
手指往亮光處一戳,謝曉斌說:“8.6平方公里,僅此一處住戶。”
17號樓地下車庫里,車燈過處,能見到積水漫過褪色的車位分隔線,防水涂料剝落的墻面上留著層層疊疊的水漬,最高處淡黃色印記顯示這里曾有超過三米深的洪澇。B2層東南角的承重墻裂開手掌寬的縫隙,潮濕的霉斑沿著裂縫向上攀爬,在混凝土表面暈染出墨綠色苔蘚地圖。
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我和謝曉斌沿著B2左手邊的樓梯往上爬,濃烈的霉味讓人喉嚨發(fā)癢,兩雙腳在樓道里踏出幽深的悶響,像極了某部恐怖電影的片段。
推開13樓腐朽的防火門,我看到了謝曉斌的畫家朋友。他個子不高,精瘦,一對眼睛特別小,眼睛眨巴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匆娢覀儯觳接蟻?,雙手抓住我的手開始上下?lián)u晃。
“許老師,久仰大名!”
我連忙彎下腰,裝得很謙卑的樣子說:“不敢不敢?!?/p>
借著屋子里透出的光,我看見走廊里擺滿了無數(shù)的盆栽?;ㄅ韪鳟?,種植的植物只有一種,火棘?;鸺瑯鋫冮L勢很好,葉色墨綠,還都掛了果,尖利的細刺有些瘆人。
摘了兩顆火棘果放進嘴里,畫家說:“全是從老家挖來的,我們那里叫救命果,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救了不少人,這玩意得有光,我就把走廊兩邊的玻璃全砸了?!?/p>
笑笑,他又說:“過段時間準備把對面陽臺三面墻都砸了,搬到那里應該長得更好?!?/p>
謝曉斌也笑笑:“羨慕你,想砸就砸。”
畫家說:“你要愿意,砸棟樓都行?!?/p>
我們大笑著走進屋子,我瞬間變得有些恍惚。
這是一個山洞,準確說,是被裝修成了一個山洞。
進門處用青石壘成了一個狹窄的入口,石壁上種了一些藤蔓,參差著垂下來,進門時,得伸手撩開它們,彎腰低頭才能進去。
“創(chuàng)意來自《桃花源記》,初極狹,才通人。”畫家撩起藤蔓,怕我碰頭,他用手掩住我的天靈蓋,眨巴著眼睛對我說。
果然,復行兩三步,豁然開朗。
第一個洞廳,全是砂巖搭建的,地上鋪了沙子,踩上去嘎吱嘎吱響,洞廳中央放了一張寬大的石桌,石桌搭配了六張竹椅。石桌上一個竹筒里種了一種罕見的蕨類植物,叫砂蕨,竹筒里的砂蕨很單薄,只有一根,向上昂著,頭頂一撮卷曲的毛茸茸乳白,作舒展狀。
指著石壁上一幅古怪的畫,畫家說:“家里掛的唯一一張畫,山魈。”
“山洞嘛,就該有山魈,”畫家笑笑,“起碼我媽是這樣認為的?!?/p>
我湊上去看了看,山魈呈淡灰色,人面猴身,身材矮小,只有一只腳,腳掌向后。
畫家正準備詳細介紹,另一個山洞的木門嘎吱推開了,一個女人從里面笑盈盈走了出來。
我再一次恍惚了,女人身材修長,扎了馬尾,穿了一條寬松的牛仔褲,昏暗的燈光沒能掩蓋住她白皙的皮膚??匆娢覀?,她掏出紙巾擦干手,徑直走到謝曉斌面前,給了癟嘴的老頭一個熊抱。
經過風浪的謝曉斌還是臉紅了,往后退了兩步,他結結巴巴問:“您是?”
“18屆美術學院畢業(yè),沒少蹭您的課,特別是東方美術史,我一節(jié)課也沒落下過。”女人說。
這時我注意到了木門后還有雙眼睛,一直盯著外面的洞廳,當女人和美術學院退休教授擁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雙眼睛里溢出深不可測的哀怨。慢慢從屋子里折出來,男人伸手在腋下擦了擦,扯著笑說了聲:“你們好。”
畫家指著女人說:“齊小薇,畫家、策展人、藝評人,曉斌的鐵粉?!彼种钢鴦倧哪鹃T后拱出來的男人說:“這位是孫捷,小薇的師弟,畫山水的,賓虹翁一路,這些年名聲很盛?!碑嫾易詈罂粗艺f:“許老師,鄙人馬越,畫畫的,早年寫過詩和小說,都是瞎寫,特別歡迎您的到來,您的好多作品我都讀過,自嘆不如,自嘆不如?!?/p>
我忙擺手。
“真的?!彼粗艺f。
這一刻我覺得他特別真誠。
領著我們到了側面一個山洞,馬越開始介紹,空間實在太大,他的聲音在洞壁上四處亂撞。
“原本是三個臥室,我全給打通了,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剛好擺得下一比一的貴州關嶺古猿人遺址一號坑,除了洞壁高度仿真外,連器物都是按照一比一還原的,我左手邊的是石器和骨角器,右手這邊是穿孔飾物?!?/p>
他指著洞壁的一張石床,床邊立著一架人體骨架模型。馬越說那就是他睡覺的地方。石床上鋪著用松針編成的棕墊和谷草縫就的被子,神奇的還是枕頭,一塊方形石頭,有淡綠色的光。
我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有淡淡的涼意。
“那叫螢石,質地很軟,不算稀奇,人類使用的歷史很長了,新石器時期,河姆渡人就用它做裝飾品?!瘪R越在我身后說。
晚飯是齊小薇和她師弟做的,很簡單,酸湯肉圓子火鍋。揚了揚手里的酒瓶子,馬越說那是放了五年的習酒??粗x曉斌,他又說:“老謝剛拔完牙不能喝酒,你就喝礦泉水吧,我這里水可比酒珍貴?!?/p>
“電可以用太陽能板,水不行,從十三公里外的黔靈山運回來的?!瘪R越說。
我喝了一口,有淡淡的甜味。
這里說說座位的分布情況:謝曉斌最年長,他落座后,齊小薇拉過椅子坐在了他的左首,我算客人,居謝曉斌右首,馬越和孫捷挨著。孫捷最后一個從廚房出來,端著滾燙的火鍋站在桌邊掃了一眼,看著齊小薇愣了愣。
飯局很無聊,他們一直在談論繪畫。
謝曉斌指了指洞壁上那幅《山魈》,讓大家說說自己的看法。
齊小薇舉手,她站起來,走到畫前踱了兩個來回。
“借鑒了一些明清《山海經》繪圖的技法,不過不太得法,色彩偏軟,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彼ξ粗R越說。馬越點點頭,我覺得那只是禮節(jié)性的。謝曉斌又問孫捷,孫捷說他哪敢評價馬老師的作品,只有崇拜的份。
“不錯的,”謝曉斌說,“不過小薇沒有說對,這張作品取法日本的《怪奇鳥獸圖卷》更多些,也做了一些變化,比如線條更細膩,獸形也更清楚,好處是更加凸顯了兇和惡的成分,壞處是拿掉了觀者的想象空間?!?/p>
馬越端起一杯酒遙敬了謝曉斌,還一直帶著笑。
最后馬越站起來說:“你們說得都對,這幅畫一共畫了十五張,最后留下了這張,因為我媽覺得這張最像她想象中的山魈?!?/p>
接著他們開始討論馬克·羅斯科,一位美國的抽象派畫家。我知道這個人,也看過他的畫,說實話,從來就沒有看懂過,我不知道那些紅黃藍的色塊到底在表達什么。
這次孫捷舉了手,他說他喜歡畫家筆下那種純凈的色彩,畫家當然有思想,是無形的,蘊含的那種或淡或濃的陰郁,那種昏暗的光線和冥想的氛圍特別讓人著迷。
馬越走到他的《山魈》前,點了一支煙,慢慢騰騰說羅斯科的畫更像音樂和詩歌,情感的強度非常大,或者說更接近哲學的表達。畫家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提供屬于他的看世界的途徑,而不是觀者的。
站在謝曉斌身后的齊小薇說:“當然了,羅斯科受尼采哲學影響那樣深,悲劇的、狂喜的、絕望的等等情緒,幾乎都可以從尼采的那里找到源頭?!?/p>
謝曉斌沒有發(fā)言,他一直笑。
我只對一些八卦感興趣,比如謝曉斌痛批了他在省美協(xié)做主席的張姓同學,他說他同學所有的畫展都是他策劃的,甚至很多畫的題目都是謝曉斌給取的。謝曉斌講話的時候,齊小薇就仰著頭一直看著他,眼睛有節(jié)奏眨巴著,嘴角帶著淡淡的笑。馬越則一直喊好,精彩處干脆伸出大拇指。
“要不我們說說最近高興的事兒吧!”馬越指著我,“許老師先說?!?/p>
我說我去了趟三沙市的永興島,有個非常神奇的感受,就是你會覺得那里的一塊草坪甚至一截裸露的礁石都顯得格外珍貴。
點點頭,馬越說他最近高興的事兒是他的不周山系列就快完成了,共三十六幅,完整的不周山和撞斷后的不周山各十八幅。邊上的孫捷拍了拍馬越的肩膀說:“我都看了,很精彩,非常值得期待?!?/p>
“謝老師,你呢?”齊小薇問。
“等補了牙,好日子就來了,”謝曉斌看著齊小薇說,“小薇,最近有啥好事?”
“那還用說,當然是再次遇見敬愛的謝老師了,”眼睛看向我,齊小薇補充,“哦,還有許老師?!?/p>
酒局沉悶緩慢,每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兩瓶習酒喝完,氣氛開始好轉。
齊小薇端起酒先敬了大家,她說自己關于這片爛尾樓的組畫已經完成了,還跟我們分享了她的感受:“第一次置身這片破敗的鋼筋混凝土森林,自己真的不知所措,每一張作品都是哭著畫完的,剛開始只準備畫十張,但是根本停不下來,一口氣畫了四十張,我把它理解為天意,當然說是使命也成立?!?/p>
說完齊小薇站起來,端起斟滿酒的分酒器對馬越說:“這段時間特別感謝馬哥的收留,讓我能順利完成這組對我意義重大的作品?!?/p>
接下來是看畫,齊小薇為了大家能看得更真切,她拿來了筆記本電腦。把電腦放在謝曉斌面前,齊小薇一字一頓說:“謝老師指教?!?/p>
謝曉斌看得很快,然后他把電腦塞給我,端起酒杯看著對面的馬越說:“我敬你?!饼R小薇也趕忙端起酒杯說:“確實該敬馬哥,我一起?!?/p>
我正埋頭看畫,沒注意到他們幾人的表情,畫作一律暗灰色調,技術我當然是不懂的,我只能站在作家的立場試著用白描的方式說一說印象較深的幾張。
第一張,標題叫《彼時》:墜落的廣告牌斜插在綠化帶里,“首付20%即享”的燙金字被鳥糞覆蓋,金屬支架下方壓著半具野狗骸骨,白森森的肋骨間纏繞著工程塑料布,兒童游樂區(qū)的彩色橡膠地墊卷曲翻起,生銹的旋轉木馬軸承里卡著只風干的烏鴉。第二張,標題叫《突起》:尚未安裝電梯的豎井,一群蝙蝠正飛離巢穴,撲向暗紫色的天空。第三張,標題叫《時間之一種》:圍墻外,變電箱外殼全部不翼而飛,裸露的接線口積滿雨水,一處短路燒焦的墻面上留著閃電狀焦痕,不遠處地下車庫閘道系統(tǒng)顯示屏上,最后顯示的時間停在2020年5月14日15:27。
沒忍住,我還是喊了一聲好。
剛喊完,白蔥樣的手圈著酒杯送到了我面前,齊小薇笑盈盈說:“能得到作家的肯定,我真是太高興了?!?/p>
“《時間之一種》這張,是真牛逼。”我大聲說。
“這是我聽到的最悅耳的臟話?!饼R小薇說。
對面的孫捷接過話:“許老師好眼光,這幅作品妙就妙在色彩的搭配,青灰和暗紫幾乎無痕——”
“多聽老師們說,”齊小薇直直盯著孫捷說,“我們是來學習的?!?/p>
孫捷高昂的腦袋頓時枯萎,縮縮脖子,他小聲說:“對對,是該多聽?!?/p>
接下來他們又開始聊畫家和畫展,他們聊到了愛德華·馬奈,聊到了雷諾阿,還聊到了卡米耶·畢沙羅等等,名字我大多沒聽過,我有些無聊,端起酒杯準備找人喝一杯,看了一圈也沒找到合適的喝酒對象。對面的孫捷發(fā)現(xiàn)了我的窘境,他端起酒杯朝我輕輕揚了揚,我們誰都沒說話,笑笑把酒倒進了肚子里。
“小薇,沒想過做場展?”馬越問。
搖搖頭,齊小薇說:“萬萬不能,畫得丑不算錯,畫得丑還拿出去嚇人就大錯特錯了?!?/p>
“我覺得謝老師的意見比辦展更重要?!饼R小薇看著謝曉斌說。
謝曉斌站起來,指指關嶺古猿人遺址一號坑,說:“要不我們換個地方說吧?!?/p>
坐在石床上,謝曉斌屁股上下抬了抬,看著馬越說:“床硬點是對的,對腰好?!?/p>
“小薇這組不錯的?!敝x曉斌說。
總算進入了正題,齊小薇趕忙跑過去站在謝曉斌邊上,彎下腰,兩手支在膝蓋上,腦袋前傾,標準的聆聽狀。
“可以歸為荒廢題材,場景的選取和標題的誕生都有可取處,但個人覺得有個問題,作為一系列,幾乎都是場景,藝術最終還是要和人有關,深邃的表現(xiàn)形式當然可以完成這個訴求,但小薇在表現(xiàn)形式上還達不到這一點,選幾張平和點的,稍微有點生機的,給一些人的因素,哪怕是背影,甚至墻后映出的人影都行,我覺得可以參考一下博納梅和愛德華·霍普?!?/p>
估計幾個人是被折服了,彼此望了望,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半天,謝曉斌又說:“在青年一代里頭已經很好了。”
回到酒桌,齊小薇很興奮,端著酒杯走了一圈,她透露謝曉斌其實和孫捷是老鄉(xiāng),還說孫捷唱老家的山歌唱得特別好。
看著孫捷,齊小薇說:“要不來一首,讓謝老師在歌聲里回趟老家?”
孫捷搖著手說:“喝了酒真的唱不來?!?/p>
兩人正拉扯,馬越突然說:“曉斌,聽說省里要成立青年美術家協(xié)會?”
“啊?有嗎?退休后,我消息閉塞得很?!敝x曉斌說。
馬越沒接話,眼睛不自主瞟向了齊小薇。
齊小薇看看馬越,又看看謝曉斌,臉一下就紅了,然后拼命擺手,說:“不要看我,我可不行?!瘪R越還是一動不動盯著她。
“我真的不行的?!饼R小薇看著謝曉斌無奈地說。
抬起手朝馬越戳了戳,謝曉斌站起來看著我說:“老許,卡夫卡也算個畫家吧?”
我說是,當作家之前,他算是個畫家,還說過自己是一個偉大的素描家。
看著馬越,謝曉斌說:“老卡還說過一句話:我寧愿坐牢,也不愿上班,如果在擔任職務和絞刑之間做個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后者?!?/p>
齊小薇使勁點頭,接著站起來,解下頭上的馬尾,把扎馬尾的皮筋叼在嘴里,反手攏了攏馬尾重新綁好,環(huán)顧四下后對大家說:“等我一下?!闭f完轉身走進了關嶺古猿人遺址旁邊的山洞,等轉身出來,右手提了一個畫框。
撕掉畫框上的塑料膜,露出了一幅油畫。
油畫內容很簡單,一家叫“X. Rome”的酒店外,站著一個男人,男人身后的旋轉門后,站立著另外一個男人。畫作用筆很粗,兩個男人面容都很模糊。
油畫的右上角有標題:《慌亂的并肩》。
“這張好,”頓了頓,謝曉斌又說,“但僅限于標題?!?/p>
端起畫框仔細看了看,謝曉斌接著說:“學過馬蒂斯,可惜少了些馬蒂斯干凈的兒童視角,成人痕跡過重了。”
輕輕抿了一口酒,齊小薇說:“要不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大家齊齊直起身,目不轉睛盯著齊小薇。
“在意大利米蘭布雷拉美術學院,一個女學生喜歡上了她的老師,老師知識淵博,還幽默,又帥,女生聽了幾次課就開始單相思,先是給老師遞紙條,老師定力好,不為所動,女生慢慢魔怔了,故意在老師的課堂上大聲講話。最過分的一次是,老師在上面講課,她在下面唱歌,最后校長都出面了,還通知了女生的家長,女生為此差點退了學,從那以后,女生開始變得正常,”頓了頓,齊小薇接著說,“因為老師上的是公共課,他連那個女生叫什么都不知道。”
仰頭灌下一口酒,齊小薇接著說:“你們以為女生變乖了?當然不是,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女生開始跟蹤這個老師,這一跟就是三個月,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她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她的老師會如此優(yōu)秀,因為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圖書館,女生本來準備放棄了,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跟蹤老師竟然成了一種生活習慣。終于有一天,這個女生發(fā)現(xiàn),她的老師在跟人約會,約會對象是一個男人,學校藝術系的年輕講師,開始以為兩人在圖書館熱聊的是學問,直到有一天,兩人一前一后從圖書館出來后去了對面的酒店?!?/p>
指著畫上的酒店名,齊小薇說:“就是這里,X. Rome?!?/p>
“你畫的?”謝曉斌問。
齊小薇搖搖頭:“我媽畫的?!?/p>
指著右下角模糊的三個字母HDN,齊小薇說:“黃丹凝,98級藝術系的,跟我一樣,專門蹭您的大課。”
“老謝,教了兩代人。”馬越伸出大拇指。
“丹凝是我同事,”指著齊小薇手里的畫,謝曉斌補充,“早知道是丹凝的畫,我就不做評價了。”
看著齊小薇,謝曉斌說:“真沒想到你是丹凝的女兒?!?/p>
我腦袋有些昏沉,面前幾個人開始變得模糊,我知道酒喝急了,我最怕快酒,逢快必倒。
朝馬越招了招手,我說不行了,我得躺會兒。
第一次睡棕墊,墊子還是粗糙,能感覺到松針刺透衣褲直抵皮膚的輕微疼痛感,谷草織就的被子等同擺設,不過螢石枕頭很舒服,淡淡的涼意從脖頸徐徐浸入,慢慢擴散至胸腔,身體都變得輕盈了。
我做了一個夢。
夢從一條盤山公路開始,我駕駛的木質馬車在狹窄的山路上飛馳,拉車的馬通體黑色,汗霧從它的毛發(fā)里蒸騰而起,山間空寂悠遠,只有急促的馬蹄聲。
馬車越過山巔的時候,黃昏開始降臨,飛鳥從我們的頭頂掠過,尖厲的叫聲被拉成長長的線段。我的馬車最后駛進了一個村莊,村莊不大,被一條河流纏繞成了S形。馬車最后停在了一家民宿門口,迎接我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綁著簡單的馬尾,穿了一條寬松的破洞牛仔褲,笑盈盈把我迎進房間,還熱情地給了我一個擁抱。
房間是典型的歐式裝修風格,床的四個角立著四根高大的羅馬柱,柱子上覆著暗紅色的帳幔,我仰頭躺下來,好舒服,松軟的床墊托著我的身體,我將半截身體垂出床外,倒垂的腦袋正好能看見立在墻邊的落地鏡。
夢中我睡了過去。直到沉重的壓迫感讓我從夢中的夢中醒來,一睜眼,我窺見落地鏡里的床上居然躺著一個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子,她的樣子,不,應該是我的樣子介于睡眠與昏厥之間,我的皮膚異常白皙,瀑布般的長發(fā)一直拖到地上,一對渾圓的乳房高高隆起。
我沒法形容我的驚懼,我的肚子上,坐著一個身材粗短、身軀弓起、臉部側視的似人似猴的怪物,它獰笑著試圖掀起我的裙子,毛茸茸的手在我的下體粗暴地摩擦。我劇烈反抗,想喊卻沒法發(fā)出聲音。它在我的劇烈掙扎下越發(fā)興奮,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帶著死亡氣息的粗壯而短促的呼吸,就在它即將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終于喊了出來。
“我是男的?!?/p>
怪物僵住了,它停止了動作。
這時我看見了拉車的馬,它從暗紅色的簾幕后探出頭,雙眼翻白,空洞而詭異。
我是被孫捷叫醒的,他貼心地給了我兩張紙巾,等我擦掉額頭上的汗,他又把我扶到了喝酒的山洞。
“你一直都在尖叫?!敝x曉斌看著我說。
我把做的夢告訴了他們,我講得很詳細,因為太真實了,我?guī)缀跤浀妹恳粋€細節(jié),甚至夢里各種奇異的感受。
等我講完,他們就僵住了。把凳子往我這邊挪了挪,馬越試探著問我:“你確定是個夢?”我點了點頭。
“知道亨利·富塞利嗎?”
我搖搖頭。
“在瑞士出生的英國畫家,”搖搖頭,馬越說,“這個不重要,知道他有一幅叫《夢魘》的畫作嗎?”
我又搖了搖頭。
馬越摸出手機鼓搗了一陣,然后把手機遞給我。
手機里是一幅油畫,白裙女子躺在床上,身上坐著一個非人非猴的怪物,簾幕后,伸出一顆翻著白眼的黑毛馬頭。
大家都覺得山洞里有些悶,馬越提議到過道上去抽支煙。
謝曉斌點燃一支煙,狠狠抽了兩口,他說:“其實不奇怪,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我們很大概率會忘掉曾經見過或者聽過的東西,但是一些特殊的場景又會重新激活我們已經遺忘的記憶,這叫記憶復蘇,說的就是老許這種情況?!?/p>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我,我撓了撓頭,說:“可能吧?!?/p>
但是我發(fā)誓,真要見過這幅畫,天打五雷轟。
重新回到山洞,孫捷告訴我,我夢里差點失身的這個間隙,謝曉斌決定收藏那張叫《慌亂的并肩》的油畫了。
“我喜歡這個標題?!敝x曉斌看著我說。
“白拿不好吧?”我說。
“謝老師讓我自己報個價,我還沒想好,敲竹杠有可能,白送也有可能?!饼R小薇笑著說。
“謝老師,畫你拿走了,我要不要把故事講完?”齊小薇問。
“我也特想送你一張畫?!敝x曉斌看著齊小薇。
齊小薇愣了一下,隨即慌忙鼓掌,連說好啊好啊。
摸出手機翻了翻,謝曉斌把手機遞給齊小薇。
接過手機,齊小薇目不轉睛看了一陣,她的嘴巴逐漸張大,雙肩開始頻繁抖動,一只手捂住嘴,瞪大眼睛把手機遞給了我。
一張X光片,骷髏部分呈白色,額頭前凸,兩頰內陷,后腦勺扁平,上下兩排牙床各缺失了三顆門牙。
我腦子嗡了一聲。
從我手里把手機抽回去,謝曉斌說:“我最近最滿意的一張?!?/p>
看看齊小薇,謝曉斌說:“看樣子小薇是被嚇著了,那我來講故事的下半部分吧?!?/p>
拉直身子,輕咳了一聲,謝曉斌說:“教授和講師都收到了兩人從酒店出來的照片,當然不止一次,女學生的訴求也變了,很簡單:第一,碩士畢業(yè)論文要優(yōu)等;第二,留校。教授當然不會答應,還把女學生痛斥了一頓,女學生告訴他,接下來學院的領導和老師都會收到那些照片,教授非常肯定地告訴她,就算身敗名裂,也絕不妥協(xié)。當然,風骨畢竟只屬于少數(shù)人,狗日的慫貨,也就是那個年輕的講師主動找到女學生,答應她自己會努力完成這一切,他要來了女學生的畢業(yè)論文,看完發(fā)現(xiàn)不要說評優(yōu),離過關都還有很大距離。這個王八蛋于是熬更守夜重新寫了一篇,寫完后還推薦到了一家全國很有影響的學術刊物發(fā)表,還評上了一個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就是因為這篇論文,女學生順利留校?!?/p>
端起面前的礦泉水喝了一口,謝曉斌接著說:“一個黃昏,教授在學校的林蔭道上遇到了這個年輕的講師,他質問講師為什么這樣做,講師說這樣做都是為我們好,教授一巴掌甩在講師的臉上,兩人至此分道揚鑣?!?/p>
“其實,教授估計連殺他的心都有?!敝x曉斌最后說。
說完,謝曉斌摸出一支煙,塞進嘴里,點燃,徐徐吐出一口,規(guī)整的煙圈,升騰中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淡,最后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風,煙霧倏然消失。
“完了?”我問。
謝曉斌點點頭。
我說:“老謝,你這不是胡講嗎?小薇的上半部分在意大利,你這下半部分咋聽都像在中國?!?/p>
故事進行的途中,我發(fā)現(xiàn)馬越不見了。然后我們在他的古猿人遺址里找到了他,他臉朝洞壁側躺在石床上,身體蜷成一團,有節(jié)律地抽搐著,還能聽見嗚嗚的啜泣聲。那架人體骨架模型被拆散開來,散落在那些石碗、石斧、骨刀和骨針還有穿孔的飾物間。
“每次喝醉了他都會哭。”孫捷告訴我。
酒局的后半段像臨終的老人,茍延殘喘中等著曲終人散。最后一杯酒是孫捷提議的,看樣子他有很多話要說,嚅囁半天只說了句祝大家身體健康。
齊小薇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自從謝曉斌講完故事,她就沒說過一句話。
齊小薇和孫捷送我們到了樓道口,孫捷先和謝曉斌握了手,他盯著謝曉斌的眼睛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的特別感謝。”又握著我的手,嘴唇動了動,啥都沒說,只是手使勁搖了搖。孫捷剛抽回手,齊小薇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還用手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她走到謝曉斌面前,張開雙手,緊緊抱住謝曉斌,時間很長,還是孫捷輕輕拍了拍齊小薇的肩膀,湊到她耳邊說:“很晚了。”
兩手把著謝曉斌的肩膀,齊小薇說:“天黑,您開車慢點?!?/p>
我們剛走到樓下,身后傳來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孫捷在身后喊:“等一下,等一下?!?/p>
站在我們面前,孫捷問:“過段時間想再請你們過來,可以嗎?”
手指朝天戳了戳,他嚅囁著說:“師姐讓問的。”
我舉著手機手電筒照向謝曉斌。他干癟的雙頰動了動,停了一下說:“等補好牙吧!”
輪胎碾過碎裂的水泥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脆響,燈光過處,能見的都是模糊的殘破。路邊斜吊的安全網,在夜風中顫栗,車過了一段斜坡,燈光指向一片空曠的廣場,廣場上四處散落著建筑材料,排水縫里的蒿草被風撩得東倒西歪。導航很敬業(yè),不斷提醒接下來是一段很長的下坡路,要注意安全駕駛。我和謝曉斌誰都沒說話,他的身體居然開始舒展,間或還能見到單手握方向盤的奇景。
導航帶著我們東繞西拐,車燈里的景致越發(fā)陌生,像是陷入了深不可測的泥淖。終于,半個小時后,我們又回到了之前經過的廣場,依舊能見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建筑材料,依舊能見到被風撩得東倒西歪的蒿草。
“靠,迷路了?!敝x曉斌說。
我想了想說,我們可以先爬到來時的最高處,以馬越房子的燈光為參照,明確大體的方位,應該就能走出去。
車穿過干涸的噴泉,開始向最高點爬升,路不好,車一路搖頭晃腦。
“你車確實開得不咋地,但我還是佩服你,可以拒絕兩代人?!蔽覍χx曉斌說。
笑笑,謝曉斌說:“知道我為什么一直瞧不上你的小說嗎?”
我說:“不知道。”
“因為你從來沒有過屬于作家的思維。”
“還請謝教授明示。”
“我也可能是那個年輕的講師。”
車歪歪扭扭上到了最高處,我和謝曉斌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遠處那點亮光居然消失了。
我們站在無邊無際的暗夜里,謝曉斌看了看時間,然后對我說:“還好,天就快亮了?!?/p>
肖江虹,作家,現(xiàn)居貴陽。主要著作有《儺面》《百鳥朝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