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街64號后門的這片湖,其面積之大,幾乎占據(jù)了整個鎮(zhèn)子的三分之一。
這片曾孕育了我生命的土地,是一座有著很久歷史的水陸碼頭,我在這里差不多度過了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鎮(zhèn)子以東是一片水域?qū)拸V的湖泊,西面的青通河與長江匯合,湖與江流之間狹長的一條石板路大街便名曰大通,有通達八方之意,因著水上交通的便利,自清末民初以來市面上的繁華無需細述,歷史上竟有“小上海”之稱。
至于這湖的名字,總是說不清的。小時候聽人發(fā)音以為是“池塘湖”,后學問漸長,知道湖與塘是不一樣的,南宋趙師秀有“青草池塘處處蛙”,南北朝大謝有“池塘生春草”,可見池塘總是小而圓的,總不會有2.5平方公里的一片水域吧。后來又聽人說是“慈堂湖”,這就與1873年西班牙人在鎮(zhèn)子的東南方向建的大教堂扯上邊了。直到最近幾年,研究地方史的文人多了,又說是叫“祠堂湖”。自然,我對這名字仍是懷疑的。
說是清嘉慶年間,當?shù)赝遒苄盏念I事人佘以雨因本族三百年來未出名士,便發(fā)愿要為祖先修一座高大的宗祠,以仰仗先人旺及后人。一日,有跛足道人路過門前,欲討一碗水喝。佘以雨將缸中水遞上一碗,孰料那跛足道人只喝了一口,便將水潑在地上。望著跛足道人的背影,佘以雨似有所悟,便再去缸中取水自飲,頓覺苦澀難咽,自嘆曰,以雨啊以雨,你的名字不是與水有關嗎?眼下要者,是帶領族人齊心發(fā)力,挖一口甜水井,以惠及后人。說時,便去追那跛足道人,一直追到不遠處的長龍山上,問曰:師父,我欲開一眼水井,何處能尋得水源?跛足道人便解開褲子,就地撒了泡騷尿。佘以雨掩鼻而去。聽得那跛足道人在身后說了一句:出東南,二百五。這是家鄉(xiāng)罵人的話,類似北方人的“傻蛋”,現(xiàn)代人的“傻X”。第二年春,從那跛足道人撒尿處長出一棵小樹,是一株刺槐。佘以雨便從刺槐樹處往東南處走了二百五十步,井的故事由此展開。
故事說起來讓人難以信服,民間傳說多牽強附會,信者自信。直到最近,我去長龍山我的蒙學處,老槐樹依然矗立在那里,像一座黑塔,只是幾十年過去了,它還是當初的樣子,樹干結(jié)滿樹痂,被一些人稱作丑樹也不冤枉。樹上多了一塊當?shù)赜嘘P部門的銘牌,上寫:“刺槐,又名洋槐,落葉喬木,每年春上開花,花可食用,樹齡:200年,保護等級:一級。2016年某某處立。”從老槐樹處向東南方向走約二百五十步,便是那口龍泉井,井旁立著一塊石碑,碑上寫著“清嘉慶丁丑年佘以雨開”。從嘉慶丁丑年(1817年)到2016年,正好是一百九十九年,差不多也就是二百年了。井齡與樹齡,如此奇妙地吻合,能說這故事是“滿紙荒唐言”嗎?
二百年過去了,刺槐樹丑則丑矣,而每到春天,一樹的槐花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被人們當作神樹,很多人家的孩子拜老刺槐樹為干爹,樹上掛滿了紅絲帶,像一個年老的漢子披著一件大紅的綢衣,很快便被人一條條扯了。只是扯了再掛,掛了又扯,如此反復,反而沒人再掛了。那口龍泉井無論遇到怎樣的旱年,卻從不干涸,其水仍甘甜可口。幼時我上小學,往來必經(jīng)過這一口老井,無論上午還是下午,井旁總是熱鬧的,婦女們在井旁洗濯,也在井旁笑鬧,相互潑水撒歡。無論生活過得怎么樣,人們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這口老井,滋潤著一方水土,也滋養(yǎng)著一方百姓。
某一年,有一想不開的婦人竟橫死在那口井里。人們非但不報以同情,反而譏諷說,大江沒有蓋蓋,家里有現(xiàn)成的麻索,偏偏要死在龍泉井里,壞了一井的水。動蕩的年月里,有一青年被酒所惑,掄起一柄大錘,要去砸那碑和井,又哪里能砸得動分毫?男子又舞起一把大刀,要去砍那棵被當作神樹的刺槐。男子揮刀的一刻,從枝葉中突地飛出一只大鳥,只見空中劃過一道黑線,聽得那鳥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叫聲,男子頓時面如死灰,扔掉大刀,回家不久便吐血而亡。
我原是要說湖,卻扯到龍泉井和老刺槐樹上,現(xiàn)在容我再回到湖上。
據(jù)民國時修的《佘氏宗譜》,佘以雨去世后,族人感念他當年開井之功,為完成佘以雨生前遺愿,便發(fā)動族人,開始修建一座新的宗祠,建祠取土處便有了這一大片洼地,遂成湖泊,取名為“祠堂湖”。文人的這番解說,讓祠堂與湖頗似北京的萬壽山與昆明湖的縮小版,到底還是難以信服的,想想那該是多大的一座祠堂!其實,湖就是湖,就像人就是人,每片湖總有它存在的理由,至于叫什么名字,我倒是認為并不重要。直到今天,一切帝王將相,乃至所謂能蔭庇后人的祖宗,都已作煙云飄散,而這片湖因歷年雨水和江水的沖刷,越發(fā)的深闊,惠及一方百姓。
七歲以前,我們家是在一江之隔的和悅洲二道街洄字巷附近,后來就搬到鵲江南面的大通共和街64號,六七戶人家,擠在一座筒子樓里。經(jīng)濟拮據(jù),日子一如既往的凄惶自不必說,但也許是有了后門口的這片湖,一家人似乎都很開心。房子原先是一個有錢人的舊居,后院就是這人家的后花園。多少年過去了,有錢人不知所往,這片后花園的花壇坍塌了,只剩下一棵野桃樹,每到春天,一樹的桃花開得燦爛一片。野桃樹結(jié)下的桃子品相一般,但吃起來味道卻是不錯的。母親便用臉盆端著野桃子一家家地送,個個的臉上都掛著喜色。母親在后院開了一片菜地,種下辣椒和茄子,每到夏季,菜園里碧綠豐沛。湖當時還沒被公家管轄,湖是野的,湖里的魚蝦也是野的。七八月里,湖水清澈,里面的游鯧、大白,還有一群群草魚就在你眼皮底下自由地戲耍,它們用魚鰭輕觸著你的魚餌,像是早就識破你的伎倆,迅速地逃離,逗引得你心直癢癢。這時候,無論是湖上的魚還是湖岸上的釣者,都在相互用著心思,演繹著“水至清則無魚”的世間法則。到了九月十月里,那些呆笨的蟹就不一樣了,夜里,在湖岸邊點一盞馬燈,再備一把裝有兩節(jié)1號電池的手電筒,蟹見到燈光,就傻傻地爬上岸來,你只需將手電筒的光束照向它,那蟹便盲了,也無招了,第二天就成了人家酒桌上的珍饈。
日子是平靜的,像這片湖,父母也不再像從前一樣,為柴米油鹽,為兒女們的衣裳和上學的費用,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鬧。其時我正讀小學三年級,每天清晨,我總是在一片脆響的棒槌聲中醒來,推開窗戶,眼前一片白亮的水域,岸邊的柳樹碧綠成蔭,樹上雀兒們的歡唱與浣婦們熱烈的棒槌聲互不相妨。不時地,有從無錫、漢口或是縣里來的戲班子到鎮(zhèn)上唱戲,每天清晨,一群少年穿著肥大的燈籠褲,在柳蔭下吊嗓子、翻跟斗。我去給父親洗尿壺,站在湖岸,提著尿壺,癡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竟忘掉自己的職責。這些如我一般年齡的少年,讓剛從一場清夢中醒來的我又進入另一場虛境。
時光蹉跎,六七十年過去了,這個五月,我回到湖岸,年屆古稀的我是為向早已離去的父母報告我生命的信息,也為看望滋養(yǎng)過我生命及精神的這片湖——誰又能理解一個剛剛從一場大病中爬起來的人對父母所生之我新的領悟?
湖岸邊沒有一個人影,再也聽不到那片熱烈的棒槌聲。湖對面,那座西班牙人的大鐘亭卓然而立,大鐘亭以及大鐘亭下一組民國時的老建筑清晰地映在湖面上,清晨的湖面在薄薄的水汽中帶著山水畫的水洇氣,占據(jù)了這片湖三分之一的空間,湖面上沒有一絲風,平滑的湖面鏡子一般將對面岸上的一切景物投映在湖面上:黛青色瓦,粉白的墻,湖岸邊一排老柳樹。五月里明麗的天空映在湖上,為這幅山水畫留下一大片的白。一群鷺鷥靜靜地浮在那片湖面上。我的到來,像是驚動了它們的聚會,從湖面上騰空而起的鷺鷥在湖面上拉出一片零亂的水花。
此刻,我所處的位置距我的舊居不到二十米,我記得我家后門有一條壩埂路一直通往對面的螺螄山。湖的另一側(cè),是另一片山,鴨頭似的伸進湖里,似正在喝水,人稱鴨山。山也不高,卻蜿蜒一片,原先隸屬于附近的新建鄉(xiāng),因村中出過一位勞模,村子便被命名為模范小隊。雖同處一地,身份卻是不同的。鎮(zhèn)上人吃商品糧,模范小隊則是農(nóng)業(yè)戶口。因為這些,模范小隊的人對鎮(zhèn)上人多少是有些不服的,他們罵鎮(zhèn)上人是街油子,而鎮(zhèn)上則回罵他們是山猴子。星期六的下午,我們幾個會結(jié)伴去模范小隊的山上割山茅草回來當引火柴,難免會遭到模范小隊人的詈罵甚至驅(qū)趕。其實那些山茅草是割不盡的,連唐朝的白居易都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們的驅(qū)趕,只會加深鎮(zhèn)上人與模范小隊的隔膜。偏有一年冬天,幾個野孩子在山上戲耍,忽然就生起火來烤小干魚吃,竟引起山火,不僅燒禿了一大片山林,還差一點殃及模范小隊的那一片村莊,因而引起模范小隊對鎮(zhèn)上人更大的憤怒,卻沒有人為這場山火埋單。模范小隊認為是鎮(zhèn)上人有意放的火,鎮(zhèn)上人則認為是模范小隊的人自己不慎引起的,爭執(zhí)竟引發(fā)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械斗,直到官方介入,抓走幾個頂包的人,事件才得以平息。此后鎮(zhèn)上人與模范小隊之間的惡聲惡語并沒有停歇。不久后,縣上便一紙公文,將模范小隊所屬的新建鄉(xiāng)劃歸到鎮(zhèn)子的名下,城鄉(xiāng)一體,一律都吃商品糧。只是隨即開始的大饑荒,城鄉(xiāng)的差別,也就不那么明顯了。這樣的光景下,相對于鎮(zhèn)上人,模范小隊的日子到底要好過些。鎮(zhèn)上人的菜園地一步步蠶食模范小隊的山地,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模范小隊竟割讓出一大塊山地,讓鎮(zhèn)上人去自由耕種。大饑荒讓城與鄉(xiāng),讓模范小隊與鎮(zhèn)上人難得地達成有條件的和解,從此竟很多年相安無事。后來我開始寫作,模范小隊與鎮(zhèn)上人的事,曾多次讓我有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沖動,友愛與仇恨,戰(zhàn)爭與和平,乃至相互忍讓,哪怕短暫的有條件的相互融合,還有古人的“退后原來是向前”,如此循環(huán)往返,就像哲學上的螺旋式發(fā)展,幾千年來,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能逃得過這樣的法則。
現(xiàn)在,鴨山那一片建了別墅群,很多年了,卻很少見人出沒;往里,是一片公墓,再往里,就不再有人家。移民遷鎮(zhèn)后,鎮(zhèn)上在附近山上開辟了一大塊用地,建了一大批經(jīng)適房,世代務農(nóng)的人有的搬進了經(jīng)適房,有的則去了市里,更有在老街盤下一處老房子,在臨街的門口做一點小本生意。每到周末,有一批批的外地人來到鎮(zhèn)上,對著那些修復一新的馬頭墻拍照,品嘗著鎮(zhèn)上特有的臭豆腐和油炸小魚,還有各種麻酥糖、腌姜、芝麻醬等當?shù)孛朗常笸ㄦ?zhèn)被列為省級風景游覽區(qū),被譽為“千年古鎮(zhèn)”。
正是漲水季,那條壩埂路不見了,呈現(xiàn)在面前的一片水域就顯得格外寬闊。年輕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在傍晚沿著那條壩埂路一直走過去,走到模范小隊或是對面的螺螄山,眉頭緊鎖,學著像一個詩人悲天憫人。
去年的一天,我拖著病弱的身體于黃昏時在那條壩埂路上散步,竟遇到一個晚歸的砍柴人,戴著眼鏡,挑著沉沉的一擔柴火。干硬的柴火告訴我,他一定是從二十幾里路外的西垅挑下來的。我側(cè)著身,好讓他過去,一邊奇怪現(xiàn)在竟還有砍柴的人。隨著那人悠悠扭動著的腰肢,扁擔兩頭的柴火一閃一閃,走到我面前,卻用襯擔把柴火卸下來,這一系列的操作,看得出他是一個砍柴的老手。這一刻我們都相互認出了對方,他是江對面和悅洲人,是我小學時的一個低年級同學。他的人生跌宕起伏,有過曾經(jīng)的輝煌,坐過令人羨慕的位置,忽然就跌落神壇,吃了十幾年牢飯。我看著他瘦小的身子,知道他的這一趟砍柴之路柴亦非柴,他一定是從唐代趙州的一個和尚那里看到“吃茶去”的典故,就如同我腳下的壩埂路,說起來也是路亦非路。在這個傍晚,我們相遇在年少時的這條壩埂路上,似乎就是天注定,彼此也就親切起來。我說,你這一擔柴真不輕,起碼有八十多斤。他說,是的,我老婆就想吃一口柴火飯,趁著今天有空,就上了一趟西垅山。在那條壩埂路上,我們聊得很是投機。直到天快黑了,我看了看表說,都快七點了,你怕趕不上最后一班渡船了。他挑起擔子,朝我笑了笑說,沒關系,趕不上渡船,就在我大舅子家歇一晚,好同他說說話。我也附和著說,是的,很多事,真的不用那么趕。
沿著這條壩埂路,有時候我會一直走到對面的螺螄山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那兒曾有過一個紐扣廠,那片山地里到處都是被機器鉆出一個個圓孔的河蚌,腳踩上去,會有一片咯吱咯吱的響聲,似在聽一片蛙鳴。偶爾會撿到幾顆加工成型卻不合格的紐扣,母親會歡喜地收藏到她的鞋籃里,后來又被縫到我們的衣服上。螺螄山的另一面,有父親在困難年代開墾的一小塊菜地。父親是一個木匠,他不太擅長種菜,他的菜地里從來都只有蘿卜、大白菜或是萵筍等。但在那些年里,正是這些最普通不過的蔬菜,填補了一個多口之家餐桌上的空缺。吃不完的菜,就腌在泡水壇里。父親習慣每年腌一壇爛蘿卜,到第二年五六月,壇口便突突地冒著氣泡,廚房里彌漫著一股臭臭的氣味,揭開壇蓋,蘿卜早爛成糊狀,抓上一碗,摻一勺辣椒醬,滴幾滴香油,飯頭上蒸了,誘得一街的人聞到氣味都端著飯碗圍攏過來。哪家的媳婦爛了嘴角,哪家老人牙齦腫脹,母親便抓一碗送上門去,說,爛蘿卜是下心火的,比藥店里的藥管用呢。
那一年我被《江南》雜志邀去杭州改稿,歸途,就想把這好消息與父母分享。門外套著一把銅鎖,我循著這條壩埂路一直走到那片菜地,見母親正弓著身子將一棵棵白菜秧種到打好的地宕里,父親提著水桶從湖邊打水,澆在一棵棵菜秧上。我很少看到父母這樣配合默契地在做一件事情,他們爭吵了一輩子,也就是這樣磕磕絆絆地過了一輩子。我站在遠處,默默地看著晚霞中躬耕于荒地里年邁的父母,忽然有著一種莫名的羞愧。父親直起腰來看了看我,一聲不吭,繼續(xù)提著桶來到湖邊。我背過身去抹掉不爭氣的眼淚,接過父親的水桶。那一年,父親七十六歲,無論是他還是我們,都不知道再過一年,他將離開這個世界。但他像很多父親一樣,一生都在為生計所累。第二年十月的某一天,我接到大哥的電報,告之父親病危的消息。等我趕到家里,父親正安詳?shù)靥稍跇巧系哪情g小屋里。我責備家里人為什么沒有把父親送到醫(yī)院里,父親卻生氣地說,我都七十七歲了,還不該死嗎?像很多老人一樣,父親很早就在山里為自己置辦了他日后永久的居屋。那幾年里,他時不時地躺在那口杉木棺材里,然后用一把斧子前后左右地修鑿著他日后居室的屋頂和四壁,直到他頎長的身子能夠躺在里面。父親在做著這些時,內(nèi)心是歡欣的。他對母親說,我終于為自己辦了一件大事。父親對自己的離世似乎早有安排,包括石碑和大表紙。那天晚上,我與大哥一直守在父親的床前,看著父親枯槁的老臉,想著這些年里,我們對父親的種種誤解,禁不住將頭埋在父親的膝上,痛泣不止。父親伸出手來,在我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說,你穿得太少了。直到咽氣前的最后幾分鐘,父親說,我要走了,你們把我抬到樓下去吧。我與大哥一起,將父親移到靠椅上,從那道狹窄的樓梯上移到樓下臨街的屋子里,母親打開大門,讓父親最后看了一眼門前他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街鄰。按照慣例,父親最后一個兄弟將五元錢塞到他手里,父親用盡力氣,將那張藍色的鈔票扔到地上,好像在說,現(xiàn)在,我再也用不著為這東西煩神了。父親對前來為他準備后事的年輕同事抱一抱拳,說:勞駕你們了。說著,就閉上了眼睛。父親沒有什么文化,當然更不是鼓盆而歌的莊子,但他卻用他最后的行持教導我們,人的生命順時而來,又順時而去,如同花開花謝,也如同潮漲潮落。
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稚童已滿頭染霜,我也早就做了外祖父。我曾經(jīng)那么厭倦那條石板路,包括石板路兩旁各色人等,厭倦他們那長年在水陸碼頭養(yǎng)成的圓通八方的習氣。哪怕是隔壁鄰里,可以為一丁點小事爭吵不休,相互用著心思,說話旁敲側(cè)擊,尤其是中年婦女們,罵起人來不帶臟字,卻句句陰損刻毒:趟炮子的、小水活子、趴江底的……又好嫉妒,看不得人好,甚至不惜借一切社會風潮加以構害。這一切都曾讓少年時的我時時有逃離這條街道的想法。可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再聽到市井的喧囂,浪潮一般一波波卷來,一波波卷去,還有江上小火輪汽笛的一聲長嘶,人頓時從頭到腳都有了精神;我想再聽到從丁鐵匠的鋪子里傳來的不絕于耳的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聽到老戴的棉花加工廠里單調(diào)而枯燥的彈棉花的聲音。人生就像一只圓規(guī),從原點出發(fā),最后又回到原點,但卻不再是當初。而當你開始明白這些時,你已經(jīng)老了。我不能說我有多么熱愛故鄉(xiāng),這實在是一句空洞的話。故鄉(xiāng)總是具體的,如父親的嚴厲,母親的嘮叨,兄弟姐妹相聚一堂,吵吵鬧鬧,還有左鄰右舍之間復雜而有條件的融合關系,這一派人間煙火,如沉淀過的水,即使你老了,當回憶起這些時,依然對此有著難舍和依戀。
很多次,久久地坐在舊居的臺階上,看頭頂上的月亮從共和街64號的屋脊上升上來,照徹著一整條街道,又從對面一排屋脊上降落,所行進的路線一如從前。街道上的路燈亮起來,從我的面前走過來一批人,又走過去一批人,竟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不免會有一絲惆悵。
那邊的柳樹下泊著一條漁船,漁船上橫著一根竹篙,船艙里堆著一些裝在黃色塑料袋里的餌料。清晨的風帶著一絲涼意和水腥氣,偶或,柳條兒輕輕地拂在我的臉上,癢絲絲的。湖的那邊,那座方形大鐘亭仍占據(jù)著那座山頭的制高點,畫面的確頗似北京的萬壽山與昆明湖,所不同的是一處乃中式的亭閣,另一處是西洋的鐘亭。大鐘亭下的禮堂坍塌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場大雪,唯大鐘亭卻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風暴后依然堅挺。童年時我曾在那里看過一個外來的木偶戲班子演的木偶劇《馬蘭花開》,當然還看過其他的一些演出,后來那里就變成我們小學雨天體育活動的場所。陽光透過一扇扇圓頂窗戶上的彩色玻璃,在禮堂里投射下一道道奇異的光線,造成一種迷離的視覺效果。
去學校,須經(jīng)過一片棚戶區(qū),那里住著上百戶居民。附近有鎮(zhèn)上的農(nóng)具社,每次路過那一片,總會聽到農(nóng)具社里的電鋸發(fā)出的刺耳的噪音。我幼時最好的同伴李益中的家就在湖岸的一間茅草屋里。我很羨慕那些住在湖岸邊的人家,這些茅草屋通常都是三開間,中間廳堂,兩邊東西廂房,粗大的竹子拼接的梁柱,蘆葦?shù)膲Ρ诤旌现罂泛偷静莸狞S泥,不僅住著寬敞,且冬暖夏涼。
我們居住在共和街64號的老房子里,就像這條街上所有的民國時期的老房子一樣,每一個門洞里都住著三五戶,甚或六七戶人家,共用著一個廚房,每到燒飯的時候,整個屋子煙霧彌漫,就像發(fā)生一場生化危機。大哥曾多次向父親提出,何不也到那一片尋一塊地,從附近山區(qū)置些竹子和蘆席,建一座茅屋?父親卻總是說,你懂什么!
街道上多是一屋多戶,屋場狹小,一整個夏天,人們都露宿在星空下,入夜,從那邊的巷口掠過來一絲帶著水腥氣的涼風,蒸騰了一天的熱浪開始消減,街道上彌漫著土蚊香刺鼻的氣味,有人調(diào)試著琴弦,有女人唱起了黃梅戲:
花開花放花花世界
艷陽天春光好百鳥飛來
柳鳳英在十字街做買做賣
有一位大方客送我一塊招牌
上寫著四個字:紳商學界
下寫著四個字:仕宦行臺
煙絲瓜子門前擺,帶賣麻糖帶賣草
鞋……
這是傳統(tǒng)劇目《小辭店》中的唱段,總是聽不厭的。唱戲的是舊時的黃梅戲男旦鮑三爺,他曾給桂月娥打過下手,當年桂月娥在鎮(zhèn)上唱《烏金記》時,三天三夜不歇臺。桂月娥唱累了,去后臺吸一口煙,喝幾口參湯,戲臺上還在演著同一個角色,替換桂月娥的就是現(xiàn)在的鮑三爺。桂月娥的班子換了一茬又一茬,連同桂月娥自己,鮑三爺也回到鎮(zhèn)上,再不能捏著嗓子扮男旦了,卻成了街道業(yè)余劇團中的打鼓佬。那時候,我聽過的戲除了《小辭店》,還有《烏金記》《羅帕記》《花亭會》等。很多戲都離不開男歡女愛,離不開人世間的恩恩怨怨。生活的本色是單調(diào)的,而有了男歡女愛,有了恩恩怨怨,就像陽光照亮大地,這大地上一切草木蟲鳥山川人物都變得生動起來。
這邊的夜戲剛剛?cè)胛?,那邊的某一處卻傳來粗野的叫罵聲,夾帶著激烈的打斗,是某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故意穿過人群,手卻不聽話地伸向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的胸部??倳腥顺雒鎰窦?,在這條各色人等居住的街道上,和事佬總是必要的。盡管也許下一次這和事佬也成了當事人,那以前的當事人自然也就成了和事佬。
前街夏夜中發(fā)生的種種摩擦與不快,我們卻很少遇到。靜靜地躺在一張竹榻上,吹著湖面上的風,小妹妹向天空舉著蓮藕似的小腿,咿咿呀呀,說著她自己才聽懂的故事,一顆流星突地劃過夜空,滑向某一個未知的所在,讓人思緒翩翩。湖那邊的運動場上,從山東來的說書瞎子敲著一面魚皮小鼓,用沙啞的喉嚨連說帶唱,演繹著各種故事,無非是《羅通掃北》,或是《說唐演義》:
話說那三皇五帝開了道
朗朗乾坤到如今
有多少英雄問了世
有多少好漢除了名啊
(愣不龍咚,愣不龍咚)
今天咱不把別的表
單表那少年英雄小羅通
還有那黑臉的漢子程咬金……
從下街頭的江面上傳來一聲小火輪的長嘶,輪船巨大的螺旋槳卷起層層浪花,整條江似是一鍋燒沸的開水,巨大的轟隆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經(jīng)久方歇。夜氣漸濃,疲憊了一天的人們終于沉沉睡去,湖岸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偶或某處傳來孩子的夢囈或哭叫聲,老祖母坐在孫子的搖床前,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聽到孫子的哭叫聲,趕緊揮幾下手中的芭子葉,發(fā)幾聲老祖母的哼唧聲。那邊的街道上,馱子老六敲著竹筒一路走來,一邊用他瞌睡綿綿的聲音叫著:小心火燭吶,火燭小心啦,水鍋挑滿吶,灶門口掃清,蘆席壁上不要掛煤油燈啦……
夏夜街道上的戲碼輪換交替,角色也在不斷地變換著。鮑三爺唱不動男旦了,接下來的明星是日雜店汪春生的女兒汪軍花。汪軍花與她的丈夫小夏在鎮(zhèn)上都有著令人羨慕的工作,這一對冤家夫妻愛起來如膠似漆,打起架來你死我活。他們的結(jié)合是戲,爭吵也是為戲,因戲外有戲,小夏與汪軍花的婚姻幾分幾合。他們鬧離婚的那幾天,街道上不再有二胡聲,也不再聽到汪軍花讓很多男人心旌搖蕩的《小辭店》。那一天下午,小夏拎著用草繩拴著的一刀豬肉從街道上走過,每見一個熟人,小夏就高高地舉起他手中的豬肉說,我給鎮(zhèn)廣播站寫了一篇稿子,拿到七角五分錢稿費,正好就稱了這刀豬肉。小夏并不知道,他的這句話對一個少年有著怎樣醍醐灌頂?shù)囊饬x,我的作文成績也就是這樣慢慢好起來的。事有湊巧,很多年后,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在他的粉筆盒上寫了一句“一支粉筆催人老”,不知誰在那后面補了一句:半斤豬肉又回春。那天晚上的街道上,又傳來小夏久違的二胡聲,他的妻子汪軍花躍躍欲試,小夏就說,你想唱你就唱嘛。于是,街道又傳來那句“花開花放花花世界,艷陽天春光好百鳥飛來”。
等到街道上的電線桿上掛著一只又一只大喇叭時,小夏和他妻子的那些老戲碼就不靈了。每天清晨,我們在雄壯的《歌唱祖國》的樂曲中醒來,中午,來一段馬連良沉郁悲愴的《大雪飄》,只是布衣們不明白林教頭的悲與憤,卻只在混沌的行腔中沉沉欲睡,等湖北歌舞劇院的《洪湖赤衛(wèi)隊》開始風靡全國時,大喇叭里就整天都是“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小夏夫婦不甘寂寞,那天晚上,汪軍花又重新亮起嗓子,開始唱起“娘的眼淚似水淌,滴滴灑在兒的心上”。她的老母親就高聲罵著,我還沒死呢,你就哭什么墳?汪軍花就十分不屑地說,老古董,這是革命歌曲。
1880年,美國人舒樂發(fā)明了世界上第一臺電風扇。然而,電扇在中國普通百姓的家出現(xiàn)卻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相隔整整一百年。而在此之前,像中國的許多城鎮(zhèn)一樣,每至傍晚,街道上的納涼工具從上街頭的老橋口一直逶迤到下街頭的碼頭。各種上古至今的故事讓那條開始坍塌的石板路街一直喧鬧到入夜時分。現(xiàn)代舒適的生活,電扇和空調(diào)的出現(xiàn),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更遠。手機的出現(xiàn),讓時光變得短促,讓地球轉(zhuǎn)得飛快。自人類出現(xiàn),沒有一個人能一直健康地生活在孤獨的世界里。懷舊,是人類對自身生活的自我救贖,就像在放一張古舊的唱片,在那悠悠轉(zhuǎn)動的唱片中尋找生活中每一寸缺失的時光。
那一年街道上流行著關于驢子狼的傳聞,說是一種似驢樣高大、狼樣兇殘的野獸肆虐在周邊一帶,某一鄉(xiāng)某一人家的孕婦被驢子狼吃空了肚子,某一村某人家的六歲兒子死在一處荒坡,小小的身體就只剩下半片腦殼。傳聞讓鎮(zhèn)上原本平常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每個人都像是感覺到將有一場大難臨頭。人們不再為一些雞毛蒜皮而爭吵,也不敢整夜露宿在星露之下。一整個夏夜,人們擠縮在悶熱的老屋里,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咒罵著這不讓人活命的老天爺。
夏日如此漫長,直到立秋過去,驢子狼的傳聞愈演愈烈,秋老虎卻一點也沒有減弱的趨勢。再次睡到星露下的人們開始商量著對付驢子狼的辦法。他們把孩子放在人群中央,依次向外的是老人和女人,年輕力壯的男人在最外圍,身邊放著砍刀或棍棒,長街上形成一個個御敵千里的堡壘。那一段時間內(nèi),鎮(zhèn)上人上上下下從未有過的團結(jié)與默契,這種人與人之間從未有過的新型關系讓男人的面容變得和善,女人的臉面也更加柔媚。后來的統(tǒng)計證明,鬧驢子狼那兩年的人口出生率比任何一個年份都有明顯的攀升。
是在即將出伏的某一個晚上,當一整條街道都開始沉睡在酣夢之中,突然從某一處傳來一聲驚恐的“驢子狼”的尖叫聲,那一刻,一河兩岸頓時被“驢子狼”的驚叫聲風暴般卷過,人們在街道上瘋狂地逃竄著,一邊大叫著“驢子狼”,慌亂中有人甚至找不到自家的大門。而搶先逃進門洞里的人則死死地閂住大門,任外面的人們拍打著門環(huán),發(fā)出絕望的哭叫聲。第二天清晨,只見滿街道上都是人們慌不擇路時遺留下的鞋子、扇子,甚至女人倉皇中遺留下來的月經(jīng)帶。直到好幾年后,某一個孩子長大了,終于承認,那天晚上他在被一泡尿脹醒后,看到的其實是一條正在啃一塊西瓜皮的母狗。幾年后我考入本縣唯一的中學,每當有外地同學以嘲弄的口吻說起我們鎮(zhèn)上鬧驢子狼的事時,我總是羞慚得無地自容。奇怪的是,很多年后,我回到鎮(zhèn)上,當我向我們的前輩或同輩人說起當年的驢子狼事件時,很多人都否認說街道上曾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我以為,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忘卻其實是鎮(zhèn)上人對人性中那種自私和怯弱本能的藏匿。
成長的煩惱開始讓我對身體的嘩變無所適從,我開始探求生命的奧秘。那個夏季,上街頭寬厚的父親死了。當人們都去寬厚家看望時,我也湊熱鬧跟著去了寬厚的家。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熟悉的人死了,只見他躺在門板上,臉被一疊大表紙緊緊地捂住,但我還是從他身體裸露出的部位看到他比黃表紙還要枯黃的腳桿。那天晚上,寬厚父親的那雙枯黃的腳桿總是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死亡以及每個人都要死亡的現(xiàn)實,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內(nèi)心一片荒涼。
食品和衣物依然奇缺,還有關于驢子狼的可怕傳聞,這些都讓生活充滿太多不確定性,但漫長的夏季還是為我們帶來太多的快樂。午后,趁著父親不注意,與一群小伙伴悄悄地遛到湖岸邊,扒下短褲,一頭就撲到湖面上,那種熱與涼交替的感覺,是真正的暢快。有時候,父親會拿著一根竹條突然出現(xiàn)在那條壩埂上,父親威嚴地站在那里的身影讓我的快樂一下子跌到冰點。最可怕的不是父親的喝罵或一頓竹條的抽打,而是他不聲不響地用那根竹條挑著岸上的一條短褲揚長而去。這時候,我只能忍受著岸上或水里小伙伴們的起哄,將整個身體縮在水里,欲哭無淚。好在過了不多長時間,我的某一個妹妹就會拿著我的那條短褲來到湖岸邊。然而那一整個下午似乎都生活在一片陰影之下,須知街道上那些父母懲戒孩子的時間節(jié)點差不多都選擇在晚飯后的洗澡盆里。好在那天父親似乎已忘了中午發(fā)生的事,晚飯后,我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披著一件上衣,到湖岸北側(cè)的運動場,聽那個瞎子說山東快書去了。過了幾日,同樣的場景再次重演,我就是這樣與父親斗智斗勇,并從中獲得屬于我的快樂。
漫長的夏季漸漸消融,接踵而至的季節(jié)里,凜冽的天宇下,大地靜穆,萬木蕭瑟,冰雪皚皚,但對于我們這些有著騷動不安天性的孩童,永遠都是充滿活力的,粗糙的食物很難填飽我們?nèi)諠u壯實的肚皮。上凍的日子,清晨背著書包上學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有時是餓著肚子,極不情愿地走在那條上學的路上。湖結(jié)冰了,我們試著能不能像電影里北方人一樣,從冰上滑過去,那要節(jié)省很多路程,結(jié)果是那些膽大而毛糙的孩子以他們的難堪為我們做了一次犧牲。我們隨地撿起一塊瓦片,朝湖面上擲去,看誰扔出的瓦片在冰面上哧溜溜滑向更遠的地方。這種游戲能讓我們暫時忘掉寒冷和饑餓,直至聽到那邊山頭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銅鈴聲,這才慌不擇路地向那邊跑去。人總是不肯接受教訓的,下午放學時,湖面上的冰更厚了,仍然有人試著從湖的那頭沿著冰面走回家,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
早在清末民初,由于其水上運輸?shù)谋憷笸ㄅc上游的安慶、下游的蕪湖以及淮北的蚌埠并列為皖省四大商埠。鴉片戰(zhàn)爭后,《中英煙臺條約》的簽訂,加速了這座江南水陸碼頭步入現(xiàn)代化的進程?,F(xiàn)存的湘軍水師營遺址、大關口上的老炮臺,還有鹽務招商局的那堆廢墟,證明了一河兩岸曾經(jīng)的歷史。繁盛時期的一河兩岸開始被人稱為“小上?!?。
清同治元年至三年(1862—1864)間,正是清軍與太平天國決戰(zhàn)最激烈的年份,大通成為清軍與太平軍反復交戰(zhàn)的水陸要地。同治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曾國藩分別給朝廷寫了片、折各一,他在《會奏湘潭靖港水陸勝負情形折》中向朝廷舉薦了鎮(zhèn)守大通水師營的部將彭玉麟,朝廷準奏,彭玉麟始成為湘軍駐守這一片水域的提督;在片中,曾國藩呈表了掙扎在連年戰(zhàn)火中社會底層真實的民情:“自池州以下,兩岸難民皆避居江心洲上,編葦葺茅,棚高三尺……蘆棚叢雜,(一處火災),亦往往一炬萬命。”同治帝在讀了這份奏折時批曰:“不堪目擊等情,閱之殊深憫惻。”(《穆宗毅皇帝實錄》卷之六十)讀著曾國藩的《沿途察看軍情賊勢片》,便想起《曾國藩家書》中的一些句子:“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接人總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懷智術以相迎距。人以偽來,我以誠往,久之則偽者亦共趨于誠通矣?!?/p>
是年十二月,湘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太平天國都城天京,但編葦葺為廬的歷史一直延宕至一九四九年前后,直到我離開大通前,鎮(zhèn)上仍有一二片簡陋的棚戶區(qū)。這些棚戶區(qū)多以蘆葦竹木為建筑材料,又多集中居住,因此,當一廬引火,則一片火情。常常是在半夜,我們被大鐘亭的火鐘聲驚醒,窗外,鎮(zhèn)子的某一片天空被大火映紅,棚戶區(qū)的大火有時會殃及街道上那些民國時的老建筑,燒紅的瓦片帶著尖厲的嘯叫躥向天空,街道上人聲嘈雜,遠處傳來孩子和女人的哭叫聲?;痃娐暵暵曮@心,鎮(zhèn)上人人人自危,大火開始向馬頭墻街道蔓延,有母親倉皇地撿拾著衣物,攜男挈女,卻不知能逃往何處。火龍隊(專業(yè)訓練的滅火人員)拖著按壓式滅火器飛速穿過石板路去往著火點,男人表現(xiàn)出平常日子里少有的英勇,他們在女人的催促下提著水桶朝火場跑去。第二天上學時,便看到原先的那片棚戶區(qū)化為一片焦土,清冷的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焦土氣味,有女人坐在地上捶胸頓足。這才理解了父親當初的決絕,我們也慶幸沒有住到那些竹木為廬的棚戶區(qū)去。
鎮(zhèn)上的棚戶區(qū)有好幾片,但湖岸毗鄰西北岸邊的這片棚戶區(qū)肯定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處。李益和、李益中兄弟倆直到現(xiàn)在仍與我保持聯(lián)系。他們的老父親戴著玳瑁眼鏡,腿有微疾,長年拄一根拐杖上班下班,看上去像一個舊時的師爺。老父親一定讀過不少舊書,道家認為,只有做到“和”與“中”,天地才能歸位,萬物才能生長?!昂汀迸c“中”也符合儒家中庸理念,做人做事,絕不委曲求全,也不劍拔弩張。李益和排行老大,被人們稱作大和尚,他名下有六個光頭兄弟。依次排列,就有了二和尚、三和尚、四和尚,一直排到第七個兄弟滴和尚。聽過歌手侃侃的歌:
時針它不停地轉(zhuǎn)動
滴嗒滴嗒滴嗒
小雨它拍打著水花
滴嗒滴嗒滴嗒
是不是還牽掛著他
滴嗒滴嗒滴嗒
有幾滴眼淚已落下
滴嗒滴嗒滴嗒
寂寞的夜和誰說話
滴嗒滴嗒滴嗒
……
滴嗒滴嗒滴嗒,人類的繁衍總是永不停息,不管日子多苦,歲月有多艱難。生生死死,時光總在前進著。
我們在共和街64號住了整整二十八年之久,在那間屋子里,我們經(jīng)歷了三年困難時期,四十五歲的母親又生下她第十個兒女,我們又多了一個可愛的小妹妹。
共和街64號的隔壁從前是木器社魯家,魯家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癥的兒子。有一年大水淹沒了街道,我和這個面色蒼白、很少露面的少年各自在自家門口釣魚,一邊就聊了起來。他知道我剛發(fā)表了一篇小說,便說他也在寫,只是要等到合適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他向我說著他讀過的一些書,他閱讀的前衛(wèi)在當時的確令我吃驚,也讓我想起了與他患著同一種疾病的二十世紀法國小說家馬塞爾·普魯斯特。他說:“黃哥你要相信,到時候,我要讓全世界都驚出一身汗來。”
這個夏天來得有些早。剛剛進入午前,毒辣辣的太陽就開始照在湖面上,向我所在的湖岸反射來刺目的光線。我在一棵柳樹下尋到一塊搓衣石,順便享受那一片柳樹帶來的蔭涼。這里正對著我舊居的后門,那一片房屋基本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格局。大理石門樓依然堅挺在那片廢墟上,我們在那大理石門里短暫地住過一段時間。房東是一位小腳卻身材高挑的老太太,從前是一個瓷器店的老板娘。第一次看到這瘦而高大的老太太,不禁會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圓規(guī)似的豆腐西施。老太太住著后門的一間屋子,平常日子里,屋子中間的腰門總是關閉著,只是午飯時,偶爾聽到腰門那邊的銀筷子在瓷碗里發(fā)出“篤篤”的響聲,才知道她還活著。老太太獨自享用著一大片廚屋空間,一座堅實的灶臺,灶臺上貼著褪色而卷曲的灶公灶母像,兩邊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臺有三鍋兩吊。三鍋分別為燒飯、燒水、炒菜;吊者,又稱吊罐或是湯罐,灶下燒柴,吊罐中的水就熱了,這水是用來洗濯的,一條煙囪直通到屋外,從而讓廚房里纖塵不染。老太太孤身一人,灶臺的存在,似乎是讓她能時時想到家業(yè)的繁盛,人丁的興旺。每到臘月二十四祭灶的日子,老太太決不會忘記在灶臺上祭一碗撒上糖的糯米糍粑,另有一把拌上米和黃豆的稻草,后者是灶王爺?shù)鸟R糧。而糯米糍粑則是為粘住灶王爺?shù)淖?,讓他不能說人間的壞話。我便奇怪,被糍粑粘住的嘴又如何上天言好事?
老太太脾氣很怪,但與我卻頗有緣分,有時候,她會在我上學時往我的兜里塞一二顆水果糖或是一小包鍋巴。我知道,老太太又要來求我給他的侄兒寫信了,那是他唯一的親人。我便根據(jù)她的口述,開始寫信,開頭照例是“采南賢侄,見字如面”,或者是“采南賢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據(jù)說從前是把這侄兒當兒子養(yǎng)的,不想大學畢業(yè)后竟去了遙遠的蚌埠。等在那邊安家后,就更難得回來一趟了。
李家瓷器店的隔壁是鎮(zhèn)上的糕餅坊,一個遠房親戚的妻子就在那家糕餅坊里當點作師,我們叫她周媽媽。困難時期,那個小腳老女人時常將一條方片糕或幾包麻酥糖偷偷送到我家。后來我上了中學,放假回家后已不再有方片糕和麻酥糖,我也忘記了這位善良的小腳老太太,這一刻卻想起她來,想起那些帶著她體溫的麻酥糖和方片糕的味道。糕餅坊的下家就是老戴的棉花加工廠,那時候,那片門面房里整天都是棉匠彈棉花的刺耳的聲音。等我同他們熟悉了,相互成了好朋友,就不再討厭那“嘣——嘣嘣——嚓”的聲音。夏天的晚上,我就與那些棉匠一起睡在白天彈棉花的鋪板上,夜里聽那些來自無為的棉匠說著各種我聽得懂又聽不懂的故事,感覺自己突然間長大了許多。有時候,當夜班輪船的汽笛響過之后,某一個棉匠久違的妻子來了,大家就開始轟趕那棉匠睡到屋里去,那棉匠先是不肯,接著就半推半就,回到那黑洞洞的屋里去了。老戴夫婦故去很多年了,連他們的女婿,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梅明懷也因肺癌死于他五十歲的那一年冬天?,F(xiàn)在,再也聽不到那“嘣——嘣嘣——嚓”的聲音,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長年呼吸著帶著棉絨的空氣,很多棉匠都早早地死于同一種疾病。而棉匠那些帶著性啟蒙意義的故事偶然會被我寫到一個小說中,也算是對我少年時代一份友情的紀念。現(xiàn)在,那里被一個外鄉(xiāng)人打造成一處茶舍,門前加蓋了一座古舊的門樓,種著多肉和一種藤狀的植物,開著細細的小花。茶舍的對門是佘飚大哥的家,佘飚大哥家門楣上掛著一塊很大的招牌“醉夢居”,龍飛鳳舞的燙金字突顯著佘飚大哥年輕時的狂野與豪放。他的醉夢人生來自父輩的基因。那年夏天,他九十六歲的老父親與年輕時的一位好友喝著酒,回家睡了一個午覺,就再也沒有醒來,胸前還抱著小半瓶口子窖。
佘飚大哥的上隔壁原先是做蚊香的老王家,蚊香店關門后,住著一個姓馮的寡婦。那個鬧驢子狼的夜晚,當街道上一片紛亂,我在慌不擇路中竟一頭闖進馮寡婦家尚未關閉的大門,一頭就撲到馮寡婦身上,受到驚嚇的馮寡婦大叫一聲,接著就一把將我摟在懷里,一邊騰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拍打著我的后背,用變了調(diào)的語音安撫著我:我兒不嚇啊,我兒不嚇啊……馮寡婦死去好幾十年了吧,這一刻想起她來,竟后悔在此后的很多年月里我竟一次都沒有打探過她的消息,也不曾去看望過她。
世界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讓人始料未及的變化,而眼前的湖卻依然保持著幾十年前的容顏。許多年過去了,那所有像風一般從我眼前刮過去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我竟是如此地思念他們,思念那個年代里涼薄而彌足珍貴的人間情愫。
腳下的草夠深了,一叢叢瘋長的辣蓼子草擋住了去路,如果不仔細去看,不會注意到辣蓼子草紫紅或深紅色的花開得如此艷麗,這些一串串的花每一串都有六七寸長,就像一束飽滿的麥穗,帶著掛不住的重量,一律向湖的方向耷拉下來。我用手機拍下這些不起眼的草蓼子花的圖片,發(fā)到網(wǎng)上,很快有人問我,是雞冠花嗎?甚至有草木不分的人問是不是蒲公英花。這片潮濕的湖岸似乎并不適合蒲公英的生長,但我卻真的看到一朵金黃色的小花從一堆瓦礫中明亮地開放著,仿佛是點綴這雜亂的湖岸。
湖面上起了一陣風,湖浪拍打著我腳下的湖岸,打濕了我的鞋襪,我索性脫下鞋襪,讓它們在太陽下暴曬,而將一雙腳伸到湖水里,感受著湖水透心的涼快。時至五月,湖岸邊的柳條有點兒老了。記得這一片應該有一棵桑葚樹的,上一次我來時,那棵桑葚樹上結(jié)著紫紅色的桑葚,讓我吃了個夠?,F(xiàn)在,桑葚樹不知什么時候被人砍了,我注意到在它的根部又滋生出一棵細嫩的枝芽,這是生命的輪回,講述著一個關于桑葚樹的周而復始的故事。
從大鐘亭方向傳來一陣尖銳的電鈴聲,隨即是一群發(fā)育前男孩子毛糙糙的一片喊叫聲。他們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像一群歡快的小狼狗,奔跑、追逐在放學的路上。我想著這些同我說著一樣方言的孩子,他們會不會把屋檐下的冰凌當作冰棒來嚼,會不會在暑假里鉆進某一個老屋的廢墟,去捉“紅將軍”或“地喇叭”,會不會像我們一樣,在結(jié)冰的日子里總想試著從冰面上走到湖的對岸?
馬上要過端午節(jié)了,螺螄山那邊,有工人正在搭建一座臨時碼頭。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來看故鄉(xiāng)被列為非遺的龍舟比賽了,今年一定要好好地看一次。
那邊的一棵柳樹下,漁人解開系在柳樹上的船繩,他應該是當年的漁民老高的小兒子,他擁有和父親一樣壯實的身板,清秀的臉龐卻頗似他早逝的母親。他當然是不認得我的,我離開時,這世界還沒有他呢。此刻,這個繼承了祖業(yè)的年輕人用竹篙點了一下湖岸,船輕快地滑向湖面,水面上歡騰起一片水花。
黃復彩,作家,現(xiàn)居安徽安慶。主要著作有《紅兜肚》《云在青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