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思——柴可夫斯基的困惑、警匪片與《乞力馬扎羅的雪》、倫勃朗與《文心雕龍》、福樓拜差評第三卷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中言,曾幾何時,海明威對我們一代,是個神。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神,曾幾何時,托爾斯泰對于柴可夫斯基,是個神。他出現(xiàn)在柴可夫斯基作品演奏會,聽哭了,令柴可夫斯基忐忑,神為我落淚,我何德何能。
一八九三年,柴可夫斯基去世,托爾斯泰給妻子寫信:“他跟我的心貼得多么近?!?/p>
柴可夫斯基生前給金主梅克夫人寫信:“我確信,托爾斯泰是個有點反常的人,與他結識沒給我?guī)砣魏螙|西,就像所有的結識一樣?!?/p>
那場演出后,兩人見面沒聊好。
柴可夫斯基受不了托爾斯泰將交響樂劃分為好典范的“莫扎特—海頓”系列,與壞典范的“貝多芬—舒曼”系列。托翁將老柴列為莫扎特系列,老柴還是受不了貝多芬遭貶,向梅克夫人吐槽:“把舉世公認的天才降低到自己理解的程度,是低能者行為。”
為了死去的貝多芬,他遠離了活著的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的《論藝術》,是他招藝術家反感的集大成。勸青年學子,每當事業(yè)萎靡,心情沮喪,就去讀此書,慨嘆審美、思考均差之人,卻寫出了歐美排名第一的小說。
那我們呢?
非常勵志。
卡爾維諾認為《乞力馬扎羅的雪》糟透了,不傷感的海明威,才是他的神。
海明威佳作,不直接寫死亡與虛無,人物是技術控,內行的釣魚、斗牛、炸橋、造愛,高度專注于自身行為。人物如一條脫水后撲騰的魚,越積極,死亡與虛無越彰顯。
從一項技術上找自尊,進而發(fā)明出個人道德,之后為恪守道德,全然違反技術指標,是海明威式硬漢。
《老人與?!分校先硕嗳詹恫坏紧~,依舊得意于自己技術一流,只是運氣差,捕到大魚后,遭鯊魚搶食。放任鯊魚,以求安全回岸,是技術角度的正確選擇,但他拿船槳當武器,跟鯊魚搏斗了。
一個技術主義者不要了技術。
一九九五年的《盜火線》,今日是警匪片經(jīng)典。當年面世,我們一代上大學,觀感差,好萊塢俗套劇作法,為了擔綱動作戲的警察男主不單調,給他添加中年危機,如此套路已看膩。
還好此片是雙男主,另一男主是盜匪,明明可以逃脫法網(wǎng)攜女友遠走高飛,卻非要處死一個向警局出賣同伙的內奸。該走不走,結果走不了,被警方擊斃。
影片開局,表現(xiàn)他是一個極端技術主義者,比所有同伙專業(yè),反復斟酌計劃,有漏洞即不實行,一遇意外,便斷然終止整個行動。但他在懲罰內奸和逃脫法網(wǎng)之間選擇了前者!
懲罰內奸是道德,逃脫法網(wǎng)是技術,他選擇了道德,猶如拿船槳打鯊魚的老頭。
觀眾扼腕嘆息,先逃了保命,時過境遷再回來懲罰內奸,不好么?但還是為他的魯莽而激動。一流文學在三流電影里打折得不剩什么了,影院里依然力量巨大。
男生成長,都會詆毀自己一度的神,卡爾維諾一度批評海明威文風矯飾,甚至覺得活得也矯情,對他狩獵冒險的新聞報道,聽厭了。
選擇崇拜一個偶像,為提升自己;否定偶像,也是為提升自己。海明威對托爾斯泰,沒反復,青春至死都尊崇。理由之一,是同樣寫戰(zhàn)爭,自己寫不過人家。海明威宣稱自己寫過了司湯達,毛姆隨海明威,也宣稱自己寫過了司湯達,司湯達真是個悲催的存在。
毛姆認為伯爵級別的高等貴族并不產(chǎn)生藝術家,出個托爾斯泰,奇了怪。西方貴族扶持藝術,自己不做,藝人是一個固化小圈子,平民進不去,貴族恥于進。
東方相反,上流社會才出藝術家。王安石出身平民,散文列入唐宋八大家,這怎么算?
他是北宋丞相。
寫出千古文藝理論《文心雕龍》的劉勰是窮孩子,年輕娶不起妻,雖然血統(tǒng)屬下等貴族。父親一代垮的,以北京的前清貴族為例,一代垮了,這家人便垮了,祖輩的審美和見識延續(xù)不下來,再交不到高階層朋友,張口一聊,別人觀感差,便不會帶他玩了。
差著階層,便差著審美與知識,現(xiàn)實如此殘酷,劉勰憑什么點評文藝?之前寫文藝理論的名家,曹丕是皇帝,陸機是侯爵。
劉勰三十七歲寫完《文心雕龍》,攔南梁開國功臣沈約的馬車獻上,街頭商販行徑,為貴族圈不齒。
下層人猜上層事,估計沈約看了心里樂。比如《文心雕龍》說詩文可通軍事,寫著寫著,自然懂。司馬相如詩文名動天下,但他寫文沒通軍事,智慧未開,致使文也不行,止步于詞藻華麗,內行人看不是一流。
我看著都樂,可想把沈約逗成啥樣。
明朝王陽明、晚清曾國藩為文武全才,詩文是專門學的,軍事也是專門學的,劉勰見解,相當于只看到一個人上了魯迅文學院進修班,不知他是軍事學院本科生。
沈約為《文心雕龍》站臺,宣傳得天下聞名,意義應不在文藝。捧一個小官低見,混淆視聽,應是某種政治企圖,難道為搞傻貴族?
是我大學時的見解。
大學畢業(yè),進入社會兩年,拍專題片遇上位北大附屬醫(yī)院的老中醫(yī),會古琴、武當劍、太極拳、書法、藏區(qū)學術,還有《西游記》唐僧原型玄奘從印度取回的唯識學,哪一樣都夠我學一輩子。
學中醫(yī),是先學會做菜,才學上。他年少在醫(yī)館當制藥小工,問診開方子不會教小工,見少東家是美食家,他就學了做菜,以美食換教學。
我說那可費勁了,您還得學做菜。
他說不費勁,許多事我是一看就會,別人顯示個基本,我自己能發(fā)明,就會做菜了。我質疑,少東家從小好吃好喝,您是窮孩子,從小沒吃過什么,能讓他貪嘴您做的菜,難度太大。
他說生手到高手,時間很短,我還得學醫(yī)呢,不能在學做菜上耽誤時間。他一生所學,有的甚至沒開始學,似乎就懂了一半。
有真人為例,才知“文學通軍事”的說法,在高智商者有可能。認為劉勰可笑,因我智商低。
大學畢業(yè)十八年,又遇上例子,一位中文專業(yè)的同齡人,辦金融班。講不了金融專業(yè)課,講的是金融的“心法”,賺的比他在雜志社、網(wǎng)站供職的文學系同學多得多。
生源是企業(yè)家的夫人們,據(jù)說招生標準是老公資產(chǎn)不低于十億,剛過億,不好意思進班。智商真高。
托爾斯泰智商不高。
專注,也可發(fā)生神思。
柴可夫斯基年少即看托爾斯泰小說,覺得他把人寫透了,此種洞察力等于神。接到托爾斯泰寫給他的字條,說喜歡你音樂,要見面。他怯場,認為到了托翁面前,還不給一下看透了?自己作為一個人,沒秘密了,實在無法忍受。
神要見,不能不見,老柴做出了自己會失態(tài)崩潰的準備。等見面,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對他沒有洞察力,一場尬聊?!稇?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是這人寫的嗎?對老柴,是不解之謎。
我們這代人熟悉托翁一個爛大街的典故。寫《安娜·卡列尼娜》時,夫人發(fā)現(xiàn)他哭得不行,說安娜要自殺了。夫人勸,死活不全憑你一支筆嗎?不讓她死不就行啦,別把自己搞得這么難過。他說不不,是她要死,我攔不住。
這種“讓人物自己說話、自己行動,作家不干涉人物命運”的文學理念,小孩時聽著很對,等我開始寫作,發(fā)現(xiàn)沒法操作,還是要靠主觀設計,人物本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存在“不干涉人物命運”的情況。
所以托翁的說法,不是正經(jīng)話?
作家煞費苦心建立人物行為邏輯,后面寫就省事了,按邏輯順下來就行了,說是“不干涉人物命運”,是自夸起初設計得好——如此理解了很多年,一日突發(fā)奇想,托翁跟夫人講述的,會不會并不是文學理念,而是寫作狀態(tài)?
去查《文心雕龍》,其《神思篇》寫道:“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還有一句“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
睡眠有夢,寫作入迷時有神乎其神之思,打破時空觀念,超越個人生活經(jīng)驗,之前不知的也知了。
托翁寫安娜,其性質,等同西伯利亞大草原上的薩滿招魂。
劉勰父輩沒落,等同平民,他搞文藝評論,可理解。托爾斯泰屬高等貴族,分的遺產(chǎn)厚,自己還會賺錢,明確是富豪,怎么也輪不到他搞藝術。
他雖富有,仍是沒落貴族。貴族除了爵位還有官階,爵位高,官階低,便是遠離了貴族核心圈子。一些世交爵爺們辦的沙龍,還進得去,閑聊、跳舞而已,而貴族核心圈的軍政信息,已對他們屏蔽。
海明威寫“一戰(zhàn)”,是基層體驗,沒上層信息源,不知“一戰(zhàn)”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因而迷惘。托爾斯泰年輕時參加過俄、英、法爭霸的克里米亞戰(zhàn)爭,是下等軍官,視野局限,比海明威強點,強不到哪兒去。
他的兩個哥哥官階也一般,提供不了什么,至于到檔案室、圖書館搜史料,別人也能搜,不具優(yōu)勢。畢竟是貴族子弟,小時候多少聽到點祖輩口傳,憑的是這吧?
這種老話,按北京人經(jīng)驗,不能信。你家已脫離貴族核心圈二三代,語境不熟了,光聽老話,會理解錯。在現(xiàn)實層面上,托翁不具備寫《戰(zhàn)爭與和平》的條件。
但他進入神思狀態(tài),達到“物無隱貌”之境,盤活祖輩老話和圖書館報刊,不知也知了。
《文心雕龍》披露,屈原從小嘴笨,所以別人看他,都不認為有才華,但屈原專注,發(fā)生神思現(xiàn)象,嘴笨之人寫出妙語。
德國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至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加印九十余次的暢銷書《教育家倫勃朗》,講倫勃朗通過畫畫,對宗教、政治、經(jīng)濟、心理學全通,并對兩百年后的德國發(fā)展提出綱領性意見,隱在《夜巡》一畫中。作者引用尼采理論:“通過藝術直觀感受獲得的洞見,遠高于科學研究推導出來的學問”。
是西方描述的神思現(xiàn)象。
“二戰(zhàn)”結束后,倫勃朗的神思色彩被抹去,普遍稱他只是個畫家,不再是德國人,又成了荷蘭人。倫勃朗以自畫像聞名,之前德國政要說一看就是德國人的臉,荷蘭政要附和,說太對了。
當代例子,是一九九二年轟動世界的《野獸之夜》導演西里爾·科拉爾。之前是個業(yè)內常見的混不出頭的年輕人,新秀都不算,演員、攝影、導演都干,十年無起色。得了艾滋病,臨死前超水平發(fā)揮,庸材變天才,拍出名片。
你勤學苦練,博覽群書,每個演出都看、每個藝術家講座都聽,結果一個不讀書、混日子的爛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神思開啟,一下超過你。
他成名后當渣男、坑合作者錢,風評日差,即將惡貫滿盈,但一拍片,還是比你強。柴可夫斯基對托爾斯泰本人簡直是反感,但還是被他小說嚇得靈魂顫栗。
因為有神思現(xiàn)象,努力與成果不成正比,所以學藝術很冤。
《戰(zhàn)爭與和平》,海明威一類平民出身的作家群嘆自己寫不了,輸在生活背景。其實是“這山望著那山高”,高看了托翁。
貴族中亦差距巨大,晚清北京城中皇親國戚、名臣后裔多,大多閑人,逢當軍政事變,茫然不知,比平民見識強點,是訂了英文報紙。
俄羅斯文學中著名的“多余人”概念亦如此,家境闊綽的溫室寶寶,好心腸、有教養(yǎng)、懂文藝,除了戀愛沒大事。他們家已給權力核心圈淘汰,大事發(fā)生,得不到第一手信息,相比國內人物,更熟悉法國盧梭。
普希金、屠格涅夫筆下貴族都是這種“多余人”,他倆本人也是,家里爵位不高、官階低,普希金父親是少校,屠格涅夫父親是騎兵團長,普希金《上尉的女兒》男主是中士,屠格涅夫《貴族之家》男主終局在學校謀職,退役小軍官家庭,是他倆寫作的舒適區(qū)。
其實托爾斯泰也是“多余人”,爵位高,已名不副實,人際資源還不如屠格涅夫,如《戰(zhàn)爭與和平》開篇的女官沙龍,實權的子爵是男人追捧中心,爵位更高的安德烈只受婦人關注,幸虧長得好,他來此帶有為家族不落伍的湊份子性質,給子爵背后嘲諷是自以為高貴的小軍官。
生活限制,托翁其實寫不了《戰(zhàn)爭與和平》,但正因為寫不了,方有寫作的動力吧?如他家還在權力中心,男孩十三四歲受爺爺奶奶培訓,兩句話告訴拿破侖、亞歷山大一世底細,小孩早早明戲,對他不是問題,是常識,長大難燃起寫小說之心。
我大學時代學導演時,學校附近的北影廠里有個職工們普傳的說法,拍電影前,導演不能想得太清楚,想太清楚,電影一定拍不好。有所不解,困擾不已,方能拍出佳片。
或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導演們在試映后,被問為何這么拍,往往回答我也不知,就拍成這樣了;被問你想表達什么,往往答還沒總結成語言,全在片子里。
導演們普遍吝言,給職工們造成此印象吧。
不敢言,是一種情況,還有種情況,以“導演不在電影之外表達自己”為風范,電影史上小部分導演恪守。電影是綜合性視覺信息,不是幾句話,導演講話,觀眾拿到把柄,只按這幾句話理解,便把片子想狹隘了。為保護作品,導演因而吝言。
挨夸,不認可,挨罵,不反駁,是導演的職業(yè)操守?,F(xiàn)今守不住,影片公映,導演不出來吆喝自夸,違反合約,出品方有權索賠。
職工言論,年少時以為只是導演應對輿論之法。等自己創(chuàng)作,發(fā)現(xiàn)還真是創(chuàng)作心理。創(chuàng)作動力,源于不清楚,要以作品來探究。不知自己會寫出什么,是寫作樂趣。
寫作,不是日常思維狀態(tài),日常思考想不明白的事,進入寫作,思維深化,會忽然想明白。寫作,伴隨奇跡,想不清楚,往往是重要環(huán)節(jié)上缺乏資料,開始寫作后,資料會自動呈現(xiàn):無意發(fā)現(xiàn)家里一本老書上就有;一個自己一貫討厭的人莫名其妙來上門聊天,結果給他聊到了;或者接到一個打錯的電話,透露某書店倒閉,在賤賣庫存。
所以寫作不是已知后的制作,是未知得啟示。寫作,會自生情報網(wǎng)。《戰(zhàn)爭與和平》共四卷加一個尾聲,福樓拜評為“一二卷精妙絕倫,第三卷一落千丈”,因為加入的資料與論述過多,看煩了。
但這個被評為一落千丈的第三卷,才是托翁興奮點,不清楚的事,開始現(xiàn)端倪了。至于尾聲,大眾和作家圈均有“累贅”的風評,而看托翁筆下那股自信勁,對于他是偉大的結尾。
核心圈孩子十三四歲即知的內幕,我寫出九十二萬字也知了。
二、《戰(zhàn)爭與和平》的原始稿與續(xù)集——幸福觀、救世主觀、人民觀
別爾嘉耶夫是二十世紀初藝評家,在其《陀思妥耶斯基的世界觀》中,花大篇幅批托爾斯泰,節(jié)選如下:
托爾斯泰身上沒有任何先知的東西,他什么也沒有預感到,什么也沒有預見到。俄國輸?shù)羰澜绱髴?zhàn),因為托爾斯泰“勿以暴抗暴”的說法,削弱了整個俄羅斯民族,他是國家崩潰的肇事者之一,也是俄羅斯文化毀滅的肇事者之一。
托爾斯泰否定歷史和歷史使命,想把世界變?yōu)閱握{的、平均的、簡化的,失去一切質地和色彩。他否定個性,完全是反社會的,他是一切文化的敵人。
盧梭要為法國大革命負責,托爾斯泰要為俄羅斯革命負責,其學說比盧梭學說更具毀滅性,他為摧毀俄羅斯做了太多事情。
克服托爾斯泰,俄羅斯方能康復,由死而生,重生創(chuàng)造力,完成拯救世界的彌賽亞使命。
哇,為了挺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托翁說成罪人。
而托爾斯泰是自認為罪人的。
巴別爾是烏克蘭猶太人,其名作《敖德薩故事》寫的是猶太黑幫。導演科波拉的創(chuàng)作上,揮之不去的心病便是猶太黑幫,《教父》三部曲中,設局殺教父的都是他們。
第一部輕描淡寫,人物為幕后主使,遠遠亮個相。第二部深入,人物具個性有遠史。第三部,介紹他們是白道,意大利黑幫其實是給他們干臟活的,因操作巧,大部分意大利黑幫不知自己主子是他們。
托爾斯泰的心病是共濟會,《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中的男主尋求救世真理,一找便找到共濟會去。
共濟會思想上偏離天主教教義,事務上偏離教會和政府,自建組織。多位羅馬教皇禁止神父加入共濟會,多位沙皇禁止軍官和貴族加入共濟會。
法國啟蒙運動文豪伏爾泰是共濟會成員,他的文章反封建王權,法國大革命處死國王路易十六,法國共濟會會長奧爾良公爵投下關鍵的贊成票。大革命后,天主教會追封路易十六為圣徒,號召教徒捐款建祭奠他的圣心教堂。天主教會與共濟會標準相反。
共濟會是英法的富豪聯(lián)盟,為促進經(jīng)濟,沙俄引入共濟會,經(jīng)歷了合法化、全國禁止、短暫默許、嚴查取締,到托翁時代,仍是明面禁止。二〇〇七年國內翻譯出版、二○一七年青年中火起來的《吸引力法則》,是位美國共濟會三十二級大佬所寫,共濟會最高三十三級。
吸引力法則,即心中所想會召喚相應現(xiàn)實。生活常見,只是我們不習慣這樣分析生活,見有人著書提出,會驚呀。
托翁身上便發(fā)生過,剛寫完《戰(zhàn)爭與和平》,人不同了,突然要看叔本華,搜齊其全部哲學著作,沉浸其中三個月。給友人寫信,叔本華是人類最大天才,閱讀時的狂喜感,是上帝對他寫《戰(zhàn)爭與和平》的回饋。
兩個超級大腦的共鳴,天才間的吸引力法則。
法國古典歷史學家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禁忌的,下個時代會時髦,這個時代推崇的,下個時代會詆毀,稱為辯證法。是對一種現(xiàn)象的描述,沒認為是規(guī)律。
黑格爾認為搞歷史的沒深究,深究一定會找到內在聯(lián)系、發(fā)展軌跡,判定為規(guī)律。規(guī)律可操作,按照“事物總是走向自己的反面”,人類可以有計劃地創(chuàng)造新歷史。
與辯證法一樣,吸引力法則原是現(xiàn)象描述,將其判為規(guī)律,發(fā)明出種種操作法,即是成功學。
《吸引力法則》是系列叢書,五本之多,有個炫目總名字《硅谷禁書》,是一九一二年老書,首冊剛出版即遭禁,因告訴人們在無專業(yè)、無人脈、無啟動資金、無社會需求的情況下,無中生有,憑心靈力量也可發(fā)財,紐約政商首腦不允許那么多人致富,于是查禁。
一九七五年,比爾·蓋茨大學里得到手抄本,一看之下,還上什么學呀?退學到硅谷小鎮(zhèn)創(chuàng)立微軟,成世界首富。硅谷,就此成為富豪扎堆地,人人都有手抄本。
作者死于一九四九年,不知硅谷,起此書名是出版商噱頭,書本名叫《神奇的二十四堂課》。《硅谷禁書2》推翻了《硅谷禁書1》對于被禁的說法,不是受紐約政商首腦迫害,怪作者本人,原有二十八堂課,作者割下了四堂,是對前二十四堂的糾偏,準備書熱起來后,再出續(xù)集。
因為沒有糾偏內容,出了偏,引發(fā)不少讀者陷入妄想,精神分裂。看瘋了人,所以被禁。作者向紐約政商首腦懇求補上后四堂,保證全本出版就會沒事,未得信任,勒令全不出。
是個弄巧成拙的故事。
補上的后四堂,按英文版編輯說法,不是三十二級大佬自創(chuàng),大佬也抄書,抄誰的?很多,一一能找到出處。
可能為降低“看瘋人”的口碑吧,強調大佬只是個做筆記的,原版文字看不瘋,為何看大佬抄的,你就看瘋了?那是你的問題,大佬無責。抄書來源舉例了三人,兩位查不到,或許是譯名不同的原因,恕在下孤陋寡聞,其中一位是詹姆斯·艾倫。
哇,是“成功學”祖師爺,代表作《做你想做的人》,與晚輩的卡耐基《人性的弱點》、希爾《積極心態(tài)的力量》奠定西方成功學基礎。
成功學在今日年輕人中臭大街,而艾倫值得尊重。他效仿托爾斯泰隱居鄉(xiāng)下,實踐“改變內在精神獲得幸?!?,寫了十年心得后過世。他是位賢人,延續(xù)的是托爾斯泰,后世捧他為成功學祖師爺,并非其所愿。
成功學操作法,各名家大同小異,節(jié)選三十二級大佬的文字總結:“一個人的環(huán)境,是此人思維造成,調整思維后,他的環(huán)境會發(fā)生改變。每一個思想活動,都會落實在肉體上,我們讓每個細胞都充滿成功渴望,這種渴望能改變身邊每一人,他們會全力以赴幫助你?!?/p>
真這樣,就好了。
共濟會是保密組織,伏爾泰的“自由平等”是他個人創(chuàng)見,還是共濟會讓他傳播的?三十二級大佬的成功學是從公開出版物抄襲拼裝的,還是混入共濟會思想?都搞不清,無源求證。
共濟會是否掌握真理?
托翁三部名著,一直在探討。
《戰(zhàn)爭與和平》男主皮埃爾十歲,父親雇位神父當家庭教師,帶他去法國生活,二十歲才回。神父對皮埃爾,實質是養(yǎng)父,恩重如山,但一回國即給伯爵辭退。
辭退原因未言,在開篇女官沙龍,皮埃爾與一位神父攀談,沙龍結束后皮埃爾說那位神父“必然是個共濟會成員”。以此推論,在巴黎養(yǎng)大他的神父是位共濟會,不熟悉,下不出此斷語。
辭退養(yǎng)父性質的神父,因皮埃爾父親發(fā)現(xiàn)其是共濟會,而有顧忌,不想讓兒子沾上。沉著冷峻的安德烈和皮埃爾這個憨人能成朋友,不是因為他憨,安德烈找性格互補。跟憨人交朋友,不用提防,精神上輕松,但憨人經(jīng)不起交往,處久了無趣。
也不是皮埃爾的巴黎見聞,貴族圈都對巴黎熟,犯不著從皮埃爾這找見聞。是因為皮埃爾有思想,能談出令安德烈意外的話,交往有趣,友誼方成立。皮埃爾的巴黎朋友圈低檔,其思想只能是受那位養(yǎng)父型神父的共濟會思想熏陶。
小說中段,皮埃爾得遇一位共濟會長老,并實踐其修行。小說結尾,皮埃爾又加入一個共濟會變體組織。就像中國的八卦教、羅教、九宮道、龍虎門、理門、一貫道、同善社等都是清朝初年被禁的白蓮教變體。
這個組織叫幸福協(xié)會,是十二月黨人聚會的名目,托翁點了個名,不敢多寫。
《戰(zhàn)爭與和平》原要寫十二月黨,本名叫《1825年》,十二月黨起義那年。
叫十二月黨,因起義在十二月。他們是伙貴族軍官,要仿效法國,建立共和制,已私撰憲法。沙皇派人談判,說咱們沾親帶故,一切好說。他們說沒的談,我們主意已定,就是要推翻沙皇制。沙皇調來炮兵,起義失敗,首腦處死,其余發(fā)配西伯利亞。
他們是詩人和詩歌愛好者,跟普希金是哥們。起義為何沒叫上普希金?普希金也不解,說叫上我,我肯定去。
普希金名作《致西伯利亞的囚徒》,便是獻給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妻子放棄貴族頭銜和娘家遺產(chǎn),追隨而去,在苦寒之地急速衰老、病逝。
作為一個八十年代的華人美校生,對十二月黨人熟。那時中蘇兩國的中央美院互通,每兩年有幾名去莫斯科留學名額,是四年學制,前兩年在國內上,后兩年在蘇聯(lián)上。所以,雖然已知凡·高、畢加索,能出國,尖子學生下力的仍是列賓。
列賓名作《不期而至》,便是寫一位十二月黨人歸家,嚇著家人,以為他早死了,他則是圣徒的平靜。老師講畫,勢必提到普希金那詩,建議我們戀愛要找貴族小姐,準沒錯。我們犯愁,去哪兒找?
《1825年》,托爾斯泰寫了開篇,終棄稿,將時間提前到一八一二年,事件換成俄法戰(zhàn)爭,向世人解釋的理由是,十二月黨人是英雄,英雄不是憑空而生,寫他們的年少時光、成長土壤,一樣有意義。
原來《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不能寫十二月黨人的打折之作。
十九世紀沙俄,據(jù)稱沒有作家因寫小說入獄,普希金、車爾尼索夫斯基、屠格涅夫、謝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入獄或流放,是寫了政論或參加反政府組織,與小說無關,屠格涅夫、車爾尼索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受刑期都可寫小說。
但小說有審查制度,果戈理的《欽差大臣》便不予通過,幾個實權公爵、伯爵站臺,代他拿下沙皇特批,方發(fā)表。果戈理就此搭上沙皇,晚年去意大利旅居,要沙皇資助,沙皇一次給五千盧布,相當十個上尉的年薪。果戈理又要三千,沙皇還給,一年一千,給三年,貼心考慮,老爺子夠揮霍的,別一下花光。
托爾斯泰晚年的《克萊采奏鳴曲》亦沒過審,憑托翁的國際聲譽,托翁夫人找沙皇特批。托翁夫人就此搭上沙皇,托翁過世后,說沒錢了,沙皇給她開了年薪。她家有八平方公里,三百匹馬,兩萬名佃戶。
沙皇傳統(tǒng),定下法律后玩“法外開恩”,只要找到他,就能容你批政府,還給錢。
但托翁寫《戰(zhàn)爭與和平》時三十六歲,無國際聲譽,父親最高軍職是中校,沙皇制是隔些年便疏遠一批貴族家,漂流瓶般回不來,他家搭不上沙皇。托翁不吹牛,對《托爾斯泰傳》英國作者莫德坦言:“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和青年時代,我們家里沒有跟任何政府官員有親密往來?!?/p>
既然搞不來特批,當作家,便得閃展騰挪。十二月黨人多是共濟會成員,贊同十二月黨,便會傾向共濟會,《戰(zhàn)爭與和平》對共濟會講了些壞話,是掩飾整體上的暗贊,在共濟會遭禁的年代,總不能明目張膽把小說結尾寫成“共濟會是俄國的未來”吧?那讓托翁怎么活。
沒法寫成是俄羅斯的未來,可以寫成主角皮埃爾的未來,以他加入幸福協(xié)會的一筆點睛,可知《戰(zhàn)爭與和平》放開了寫下去,續(xù)集將是到一八二五年,沉溺于家庭幸福的皮埃爾放棄家庭,參加十二月黨人起義。起義失敗后,憑伯爵身份赦免絞刑,流放西伯利亞,娜塔莎拋下孩子,追夫而去,兩年便又老又丑,第三年病死在凍土地上,活成普希金詩作。
托翁在血緣上,普希金是他表哥,但他漂流瓶式的家庭,對普希金這個大名人接觸不上。對這個遠程仰慕的表哥,將其詩作兌出六十萬字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擴版到一百五十二萬字,按三十歲人的托翁心性,審查允許,會干的。
老了的托翁不會干,普希金成他鄙夷對象,評為死于情爭的輕浮人,抗議政府為其立碑立像,說是不良導向,會教壞農(nóng)民和小孩。
《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部探討“幸福”的小說,不是哲學上的幸福,是政治概念。伏爾泰的“幸?!笔欠▏7掠髁?,法國便獲得了幸福。法國大革命是法國貴族們聽伏爾泰的,要搞君主立憲,操作失控,將錯就錯創(chuàng)立共和制,更好。
托翁此書中的幸福觀,遵循十二月黨人,俄國仿效法國共和制,俄國便獲得了幸福。不敢直寫,以皮埃爾和娜塔莎的家庭幸福為掩飾,令后代讀者參悟費了勁。
《安娜·卡列尼娜》同樣套路,講共濟會壞話,這回真假難辨,不像掩飾,像真批評?!稄突睢芬嘁回灥乇瞎矟鷷?,男主不再去共濟會尋找真理,找上《新約》。
托翁年輕時在部隊服役期間狂嫖爛賭,比筆下的皮埃爾惡劣十倍,退役后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有社會責任心的人,給窮孩子辦小學。他認為《新約》是《圣經(jīng)》最優(yōu)部分,講給窮孩子,孩子們記不住,他做實驗,又講了許多世界名著和民間傳說,以“記住”為指標,篩出的最優(yōu)者竟然是《舊約》。
小孩聽時專注,還主動問后續(xù),隔日久再詢問,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這輩子都記住啦。
孩子反應,令《舊約》的敘述技巧彰顯,托翁就此掌握了寫小說的秘鑰。嘲諷他修養(yǎng)缺陷、思考低能的一眾蘇法英德的名人大腕,也折服于他的敘述技巧,罵他,還是給他小說迷進去,不得不稱為天才。華人看,那是善有善報,行善到位,老天論功行賞,托翁才華是老天給他的紅包。
發(fā)現(xiàn)秘鑰的,還有海明威,坦言自己寫戰(zhàn)爭,一是學《舊約》,二是學《戰(zhàn)爭與和平》。
《新約》敘述,小孩記不住,因為基本是語錄體,大部分章節(jié)把事件剔除,作者覺得耶穌的事眾所周知,沒必要寫細,于是把一個事件不同階段說的話,或幾個不同事件說的話,直接連一起。
華人對此熟悉,我們的根本經(jīng)典《論語》便如此,“論語”即是“話的集中”。光看《論語》,極困難,東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語,一定得交錢上學,得了口傳,才能懂。老師靠自己讀《史記》等史書、《莊子》等諸子書中含的孔子記載,還有漢朝大儒注釋,給小孩把說話的背景補上。
三國時期出了一本事多的《孔家家語》,雖然被質疑是偽作。感謝作偽者,終于有事了,還合情合理,令上不起學的人有了希望。上不起學,一本書錢總有吧?買此書也能兌現(xiàn)《論語》。
《復活》以男主聶赫留朵夫看《新約》為結局,《馬太福音》第十八章是他找到的真理??吹倪^程,不斷抱怨語義不明,前后話搭不上,之前數(shù)次讀《新約》都沒讀下去,便是理解上總卡殼。
在下因早年受聘中國人權研究會當專題片導演,采訪過金陵神學院院長丁光訓,拍攝青年教師講課,并得閱其本科教材與研究生論文,見識到《新約》和《論語》一樣,需要有老師給補充背景事件。
所以看《復活》,會對聶赫留朵夫起疑,連這都不懂,您是一個生活在基督教國家的人嗎?
查托翁《懺悔錄》,他一直沒遇上可信服的教士,年輕反教義,中年反教會,師資匱乏,全靠自己摸索,因而筆下的聶赫留朵夫會那樣。
聶赫留朵夫的閱讀困難,來南京便可解決,華人太善于做資料整合工作了,明清大儒代表作都是“綜述歷代名家、間插己意”的套路,對經(jīng)典上一句話,注釋列出三十多條前賢成果,是常態(tài)。影響到道家、禪宗著作也如此,南京講《新約》亦此風,聶赫留朵夫將沉浸在知識的海洋里,不愿離開。外加秦淮河夫子廟小吃,總之,他很難離開南京。
《復活》里的聶赫留朵夫可憐,卡殼看不懂,便跳過,強行往下,終于給他發(fā)現(xiàn)真理——掌握司法系統(tǒng)的,是伙罪人,由罪人糾正罪惡,只會讓罪惡泛濫。救世之法,是人人承認自己有罪,停止糾正他人。
別爾嘉耶夫評托翁是造成俄羅斯國力、文化、民智衰敗的罪人,而托翁是自認為罪人的。寫《戰(zhàn)爭與和平》時的托翁還是個制度改世者,堅信共和制的十二月黨人是他的英雄。寫《復活》的托翁已變,成為一個道德改世者。
他在一九○七年寫給華人辜鴻銘的信,便是建議別學西方制度,道德比制度更值得信任,華人的民族性正是你們的救國法寶。信在法德日報紙發(fā)表,反響小,在中國更冷。那代文人多是制度的擁躉,認為民族性正是我們挨打落后的原因,老先生糊涂了吧?您給我們的建議,該是狠批民族性。
伏爾泰信仰制度,認為英國超過法國,全因君主立憲優(yōu)于封建王權,日本效仿,明治維新建起的天皇制是君主立憲。被哈佛大學列入“遠東戰(zhàn)爭研究書目”的《天皇與日本國命》一書披露,一九二一年日本皇太子訪英,得英王喬治五世秘授機宜,只要你會玩,君主立憲制中的君主權力更大,還可脫責,責任甩給國會、議會、首相。
參觀工廠車間、跟平民兒童合影的親民舉措是喬治五世發(fā)明,集郵不是他發(fā)明,早已有之的平民愛好,他參與進來,今日白金漢宮展覽他的集郵藏品,與平民一樣遺憾。國王也有集不齊的幾套郵票,放在展廳顯眼位置,介紹牌深情描述,因賣方出高價,國王買不起。
誰信?
信的不少。
擅長親民者,大都有謀略。喬治五世令日本太子開竅,登基為天皇后,將君主立憲玩成君主實權,向財閥、軍閥、議會派、元老的奪權方法,此書作者羅列了一遍。
制度防不住謀略高手,任何制度都可以玩成封建王權。伏爾泰名言“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表達觀點的權力”,我們一代人幼兒園大班,老師給讀《列寧故事》,列寧的領袖風度在于,他參加辯論,當對手講得精彩,便會為之鼓掌,是伏爾泰遺風。
此言,歐美當代還在說,新聞里聽多了,聯(lián)系后續(xù)的暴力事件報道,發(fā)現(xiàn)還有半句沒說出的話:“既然你說了,就可以死了?!?/p>
活久見,在二十一世紀,看到二十世紀多種新建制度的敗譽、變質、崩盤,難道托翁“道德比制度更可信”的觀點,不是老糊涂,是遠見?
托翁年輕時,共濟會有伏爾泰、十二月黨人站臺,具時代先鋒色彩,因而親近。晚年不認可,除了政見、哲學分歧,還受不了共濟會的衍生品無政府主義,罷工、游行是無政府主義的發(fā)明,但無政府主義者更愛搞暗殺,認為高效,殺掉政要,即刻改變政局。
托翁提出的“非暴力不合作”,便是針對無政府主義?!栋材取た心崮取穼矟鷷辉侔蒂?,冷靜考察,《復活》成了實貶。
別爾嘉耶夫認為俄羅斯一定要清除托爾斯泰的不良影響,因為俄羅斯還要完成拯救世界的彌賽亞使命。
彌賽亞即是救世主,概念先是一個人,后是一個民族。人,已經(jīng)有了,即是耶穌,沒按照《舊約》的預言,兌現(xiàn)為一個鐵腕君主,以制度和武力征服世界,上帝臨時起意,讓他顯現(xiàn)為釘在十字架上的罪人。
按天主教教義,耶穌既是上帝的兒子,也是上帝的功能,還是上帝本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宗教大法官》章節(jié)認為,十字架的創(chuàng)意太棒了,《舊約》中的上帝以神跡、力量、權威令人信,《新約》中的耶穌上十字架,改了做法。沒有神跡,任人擺布;沒有力量,挨了打;沒有權威,在受辱。這么一個敗者、弱者,不值得信,還選擇信他,便是新的信仰方式了。
耶穌以此方式,賦予了人類自由選擇權,這就是他的救世,已完成,剩下就看人類自己的了?!耙粋€人”意義上的救世主已來過,做事到頂,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在“就看人類自己的了”意義上,救世主概念轉變?yōu)椤耙粋€民族”,一個民族率先升級,以升級后的新形態(tài),帶動所有民族升級。
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現(xiàn)進入詩境的普希金能敏感到全世界,各民族獨有才華都能貫通到他身上。認為這不是普希金個人天賦,是俄羅斯民族特質,總結為“也許是所有民族中最能勝任將全人類聯(lián)合、兄弟般愛的思想融合在自己身上的民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認識,托爾斯泰一樣有,耶穌沒用制度和武力改世界,所以托翁也不用,用道德與非暴力不合作。陀思妥耶夫認為俄羅斯人能帶領各民族走出苦難、了悟真理,托翁同此想?!稇?zhàn)爭與和平》結尾,得了小家幸福的皮埃爾仍作著“全人類”式的思考,并自認為找到了造福全世界的方法。如此塑造,是俄羅斯人的彌賽亞情結體現(xiàn)。
情結始于十五世紀。
《舊約·瑪拉基書》記載,上帝向以色列祭司們宣告,祂要去外邦顯榮耀。公元一世紀,羅馬創(chuàng)立教會,以色列人的神轉到羅馬人。十五世紀,東羅馬帝國滅亡,其教會系統(tǒng)崩盤,俄羅斯地區(qū)自認為維持住了天主教正統(tǒng),羅馬的神轉到俄羅斯,稱“上帝傾向俄羅斯,俄羅斯是上帝的載體”,從此有了引領其他民族的意識。
別爾嘉涅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擁躉,為讓偶像在新時代得寵,系列論文快要將其塑造成“如果列寧寫小說,便會寫成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光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符合革命的,闡述力不夠,于是加對比,將托爾斯泰說成是反革命。論文技巧,不必當真。
二○○三年電視劇《走向共和》,宋教仁以國會限制總統(tǒng)權力,身為總統(tǒng)的袁世凱問:“那什么來限制國會?”答:“人民。”
袁世凱納悶:“哪有什么人民?我只看到一個又一個的人。”
“人民”是外國概念,難怪袁世凱不解。法國大革命時期,人民指巴黎市民,殺了國王,市民亦遭屠殺,之后建起的圣心教堂,是各階級達成諒解、社會重啟的象征,既祭奠國王也祭奠市民,從此死去的市民有了神圣性,“人民”躋身于“國家、使命、上帝”等議會辯論的大詞中,可拿來談事了。
沙皇時期知識分子的人民觀,確實不是袁世凱說的“一個又一個的人”,近乎神學概念,相當于“民族之魂”。如果被問什么來限制國會,宋教仁回答“老天”,那么袁世凱也就理解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返還內心,便可鏈接上人民。俄羅斯人信仰人民先于信仰上帝,既然“俄羅斯是上帝的載體”,內心鏈接上民族之魂,也就鏈接上了上帝。俄羅斯人有流浪傳統(tǒng),流浪悲苦,而心靈澄清,流浪漢們想的是,個人的純凈心可以轉換為全世界的幸福。
一九一○年,八十二歲的托爾斯泰離家出走,幾天后病逝在火車站。他給朋友的信件和夫人日記,表明出走原因是家庭不快。希望真相是,陀思妥耶斯基所寫的俄羅斯人流浪基因爆發(fā),托翁迎雪漫行時,想著全世界已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