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米歇爾·韋勒貝克先生的初次邂逅,是在電梯過道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米歇爾·韋勒貝克何許人?他是法國無人不曉的大文豪,一位著名的藝術家、作家和詩人。這是一個有點傳奇色彩的怪人,他經(jīng)歷過幾次失業(yè)和結婚離婚,曾陷入抑郁癥,還幾進幾出精神病醫(yī)院。但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卻一路高歌。一九九一年,米歇爾·韋勒貝克出版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傳記《對抗世界,對抗生活》,廣受注目,接連獲得了重要的法語文學獎。一九九八年他撰寫的半自傳體小說《基本粒子》大獲成功。 二〇一五年,米歇爾·韋勒貝克獲得了法國國家圖書館獎。二〇一八年他的小說《地圖與領土》獲得法國最富盛名的“龔古爾文學獎”。他的文學作品被翻譯成四十多種文字在全世界傳播。二〇一九年元旦,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授予他“法國榮譽軍團勛章”。與此同時,米歇爾·韋勒貝克也被輿論認為是法國文壇的“壞人”,一位法國社會的挑釁者,一位極右主義的鼓吹者。他因?qū)ψ诮痰亩啻窝赞o挑釁,而被民間機構起訴。多年前他出版新作《一個島的可能性》時,拒絕了讓其功成名就的出版社而另擇新主,被人詬病為過河拆橋、唯利是圖,也被法國人戲稱為“文學界的齊達內(nèi)”。
無論褒貶,法國人基本認可米歇爾·韋勒貝克是繼加繆之后,將法國文學重新放到世界文學版圖上的作家。
很巧,我和米歇爾·韋勒貝克先生都住在離巴黎意大利廣場不遠的同一棟樓里,而且還是在同一層樓面。樓層的走道呈U字型,他家和我家在U字的兩個“端點”上,坐電梯就在U字的“底部”等候。這天,和往常一樣,我輕輕帶上門,走到過道盡頭處等電梯,只聽見樓道里一串窸里窣落的鑰匙鎖門聲,接著,一個矮小的男人悄悄地出現(xiàn)在我身旁,無聲無息,像個幽靈。他的臉有些熟悉,在電視里時常能看到。這正是剛搬來不久的大作家米歇爾·韋勒貝克,我還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看他。
米歇爾·韋勒貝克先生衣著普通,不拘小節(jié),似乎有些羞澀拘謹,臉上甚至有一種冷淡痛苦的表情。這是一張被哀愁籠罩的臉,倒生梨臉型,突出的顴骨,尖而狹窄的下巴,癟著嘴,有點碩大但很挺直的鼻梁,和那張灰黃清瘦的臉不太和諧。稀稀拉拉的幾縷灰白金發(fā),枯草般散落在他寬闊的前額。他垂著頭,淡藍色的眼睛里目光虛無縹緲,帶著一絲倦意。一眼望去,目光呆滯、臉色暗淡的米歇爾·韋勒貝克,竟然給我一種像外星人走錯地方,忽然闖入了人世間的感覺。
我習慣性地轉(zhuǎn)過頭,微笑著和這位陌生又熟悉的鄰居打招呼:“您好!”
“您……好!”米歇爾·韋勒貝克先生用非常緩慢的語速回答我,他的聲音有點古怪,那滑稽的樣子差點讓我笑出來。
法國鄰居之間在等電梯時一般都會聊上幾句,就算相互不太熟悉也是如此。對剛剛搬來不久的新鄰居,老住戶們會更主動一些,以示友好。在這棟以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命名的高樓里,我和我先生已經(jīng)住了三十多年。我大方地先和他打招呼,并和他聊了起來。
“昨天在法國電視二臺晚上八點的新聞里,我看見了大衛(wèi)·普加達斯對您的采訪,蠻有意思?!?/p>
“哦……是的?!彼氖宥葌壬砜粗?,用有點怯弱的、比常人慢一拍節(jié)奏的音調(diào)回答我,態(tài)度很真誠。
“全巴黎的人都在談論您的新書《臣服》,我這兩天也會去書店買來讀讀?!蔽医又终f。
“哦……是么?好的?!彼拿济惶簦舭宓谋砬樗查g復蘇。
我感覺他想表達什么,但他的聲音卻像一只被交織的絲包裹著的繭蛹,掙扎著,文字在舌尖上滾動,氣流和節(jié)奏卻跟不上來。米歇爾·韋勒貝克在失去了大部分牙齒的嘴縫里擠出來的幾個字,也是一種精疲力竭的單一音調(diào)。
站在安靜的走廊里等電梯,我似乎有點明白了法國評論中描述的米歇爾·韋勒貝克,正如他在聞名遐邇的小說《基本粒子》中的陳述。眼前這位五十多歲的清瘦中年“老”人,和書中的主人公一樣,外表木訥、眼色暗淡、神情憂郁,內(nèi)心卻極其敏感,他的思想尖銳,心中翻滾的思索熱浪,就如西西里島雪中噴發(fā)的火山熔巖。生活的孤獨、家庭的離異、失業(yè)的無奈和社會的遺棄,就像一張巨大的黑色之網(wǎng),籠罩著他,籠罩著這個渾濁、動蕩的名利世界。他小說中的人物渴望著愛情和幸福,卻情不自禁對生活產(chǎn)生恐懼、疑問和無奈。
終于,繁忙的電梯停到了我們這一層,他微微抬起胳膊示意說,“您先請,夫人!”我倆走進電梯,一片寂靜,我仿佛都能聽到對方膽怯、不自然的呼吸。在電梯里的鏡子中,我又打量了一下這位獲得過眾多法國文學大獎的著名作家。弱不勝衣的米歇爾·韋勒貝克穿著一件深色帕卡短上衣,不知是電梯里小探照燈似的直射燈光和三面不銹鋼的顏色反差,還是上海女人有點潔癖的直覺,我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不修邊幅的文學“大俠”,胸前的衣襟竟然非常油膩,身上還散發(fā)著一種特殊的留尼汪咖喱飯的味道,摻雜著留尼汪特有的魯加伊香料的氣味。我竟然產(chǎn)生了孩子般調(diào)皮的念頭:如果在他粘著油膩的前襟劃一根火柴,他的衣服一定會著火吧。就像好萊塢巨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他主演的西部牛仔大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鏡頭,指尖上的火柴在身上劃一下,火焰頓起,然后很酷地悠然點燃叼在嘴上的雪茄……
想到這里,我心頭一樂,此時電梯已到底層大堂。像很多法國人一樣,走出電梯后,我們禮貌性地互道再見,并祝愉快。
兩天后,二〇一五年的一月七日,就在米歇爾·韋勒貝克的新書《屈服》上市當天,在巴黎發(fā)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最震撼的恐怖案件。數(shù)名伊斯蘭教極端恐怖分子分頭行動,其中兩名身著黑衣的蒙面男人,手持AK-47卡拉什尼科夫式?jīng)_鋒槍, 闖入巴黎尼古拉斯·阿佩爾街《查理周刊》的總部。這次慘案中,恐怖分子共殺死了八名記者、兩名警察、一名看門人和一名訪客,射傷了街上過路的十一人?!恫槔碇芸肥欠▏患页雒穆嬛S刺雜志,因覺得米歇爾·韋勒貝克的《屈服》中有煽動“伊斯蘭恐懼癥”傾向,便將韋勒貝克用作本月當期封面人物。這是這起可怕的恐怖事件的誘因。
案發(fā)當天上午,我正在和一位法國公司的女總裁一起談事,隨后就在離槍殺案相隔兩條馬路的巴黎十一區(qū)一家餐廳一起用餐。走出餐廳時,突然聽到槍聲四起,只見大批防暴警察正守衛(wèi)在附近每一條街的拐角上。兩個神情緊張的警察把我們趕進餐廳,告誡我們不要出來。事后回想,非常后怕,感覺是和死神擦肩而過。除了驚恐、悲哀和憤怒,還有一絲慶幸,五味雜陳。如果再早幾分鐘走出去,也許就會成為槍下之鬼。感恩老天,在冥冥之中一定派了天使來保佑我。
《查理周刊》恐怖謀殺案在電視中直播著,人們的心像一根繃緊的琴弦。在法國甚至整個歐洲大陸,好像經(jīng)歷了一次靈魂大地震。人們無法想象,在巴黎浪漫的天空下,竟會發(fā)生如此野蠻殘忍的槍殺事件。一直爭論不休、互相抨擊的法國各黨派,共同攜手歐洲其他國家領導人,走上巴黎街頭。無以計數(shù)的人們手舉著“我是查理”的A4紙,自發(fā)加入呼吁和平的游行隊伍,抗議恐怖襲擊。人們從共和國廣場集合,穿過著名的以思想家命名的伏爾泰大街,匯合到民族廣場。
那次恐怖事件之后,米歇爾·韋勒貝克似乎隱形了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在電梯里遇見他。
時光飛逝,一晃十年過去了。如今我的大文豪鄰居米歇爾·韋勒貝克先生,已經(jīng)搬到隔壁一棟面積較大的公寓樓座。我們依然還是鄰居,只是隔得遠了些。偶爾在樓下的舒瓦齊大街上相遇,我們還會互相點頭問好。聽說米歇爾·韋勒貝克結婚了,新娘是位美麗的中國女性。他的好朋友,歌手、模特、法國前第一夫人卡拉·布魯尼率先在社交網(wǎng)站上張貼了米歇爾·韋勒貝克先生與中國妻子在婚禮上的照片,并向他們發(fā)出祝福。婚禮上的米歇爾·韋勒貝格先生臉上露出了微笑,但不是那種開懷大笑,而是很有節(jié)制的淺淺的笑,讓人無法揣知他的心思。
在愛情的陪伴下,不知這位大文豪還孤獨厭世嗎?也許,答案就在他近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血清素》中一句廣為流傳的名言里:
“不要害怕幸福:它不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