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大伯從未年輕過,始終看起來就像一個小老頭兒,常年穿著不合身的老藍色舊棉布衣,衣服有些大,更顯得大伯矮小。棉布袖口長期被鼻涕浸潤,再經(jīng)超低溫一凍,袖口處就成了“鎧甲”,顯得油黑發(fā)亮。一年365天,除了刮風下雨,大伯總是一個人笑瞇瞇地在村子里溜達,他有些精神障礙,耳朵有些聾,導致語言表達遲鈍。每到飯點的時候,爺爺就扯著喉嚨滿村莊找他回家吃飯。有時喊得過于用力,假牙都被震掉了。
大伯是爺爺歷經(jīng)三次婚姻后所生的第一個男孩,出生后備受寵愛,以至于2歲多了,每天還被大姑背著跑來跑去,不會走路。后腦勺留著一個小辮兒,扎著紅頭繩,乳名小毛。大伯5歲那年高燒不退,徹夜哭鬧,全家遍尋赤腳醫(yī)生、江湖郎中。在那個醫(yī)療資源匱乏的年代,大伯從幼時起,就癡癡呆呆,滿村莊跑,見人就笑。鄰人都喊他傻毛子。
我知道大伯不傻,一點兒也不傻。成年后的他每次放牛的時候都會帶一把鐮刀,背著一個大竹筐,牛肚子吃得圓滾滾的回來,竹筐里裝著秋收后遺落在地里的黃豆、玉米、花生等,一一剝凈遞給母親收著。母親總是笑著說,你大伯能干著呢。都說他傻,可是他從來都不會把牛放到莊稼地里,擔心踩踏莊稼,每次都是牽著牛上山,一直到大山深處才松開,而且總是能找到草最茂密的地方。
牛安心吃草的時候,大伯就深入大山深處給我們采野果子,山楂、核桃、榛子。每次都不重樣兒地帶給我們兄妹幾個,他揣在兜里,用手捂著,看見我們放學后,奔到我們面前,一股腦兒從兜里掏出來,眼睛笑得瞇到一起,雙手捧著遞給我們,吃,吃,好吃。我們也讓他吃,他只把帶殼的核桃拿過去,用力在腳下踩掉綠皮,再用石頭敲開,把核桃仁剝出來給我們吃。無論我們怎么遞給他,大伯都不吃,他看著我們兄妹幾個追逐爭搶那些野果子會笑得流出鼻涕泡,大伯仿佛一生的幸福就是看著我們快樂。下次放?;貋頃o我們帶更多更大的野果子。
大伯不識字,從不與人聊天,更不知道日歷上的每一天,但各種節(jié)氣,他似乎特別清楚。端午節(jié)前幾天,他放牛的時候會采很多很多艾蒿回來,路上鄉(xiāng)鄰看著他肩上扛著艾蒿,都笑著說,傻毛子一點不傻,你看,我們都忘記快過節(jié)了,他倒記得清楚,提前把山坡上長勢好的艾蒿采回來。然后調(diào)侃著大伯,把你的艾蒿給我一些吧,你采了這么多,用不完啊。并做好要搶的架勢。大伯緊緊抱著艾蒿,不給你,不給你,這是我的。并驚恐地快步跑起來。大家伙轟地笑起來。在大伯的世界里,只有我們。他把艾蒿扎成一捆一捆的,放到廚房的水缸底下。他知道那個地方陰涼,有水分,能放到端午節(jié)不會枯萎。
大伯除了農(nóng)閑時放牛,大部分時間都在幫我們干地里的農(nóng)活,播種、間苗、除草、秋收,樣樣都會。而且他就像鐵打的一樣,只要我爸一聲招呼,他就跟著下地,從來沒有任何情緒,也從沒有見他生過任何病,連頭疼感冒都沒有。記得寒冬臘月里,他從外面跑了一圈回來后,眉毛、胡子上掛了一層霜,我就用剪刀把他的胡子沿著皮膚一點一點地剪掉,他閉著眼睛非常享受的樣子,隨后我拿個鏡子讓他看,他會露出滿意的笑容。
爺爺故去那年,我?guī)е?歲的兒子回家,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回到了那個小山村里,感慨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地方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路寬了,房高了,樹少了。唯一不變的是迎接我們的大伯,多年過去,大伯就像凍齡了一樣,還是那個矮小的老頭兒模樣,站在村口笑意盈盈地等著我們,看我們停車后,異常興奮,一路小跑地過來接著大包小包,自言自語地說著,到家了,到家了。把我們迎到屋里后,就風風火火地抱柴燒水。飯做好后,他在廚房里端著碗吃,一邊吃一邊往里屋探頭張望,我拉著他的衣角,讓他上桌吃飯。不上,不上,他一邊說著一邊端著碗跑開了。
小孩子第一次回農(nóng)村老家,對什么都特別新鮮。那時候爸媽種地養(yǎng)了一頭毛驢,小家伙在我們沒有注意的時候,跑到毛驢跟前,用小手去摸著玩,就在這時,有人看見大伯像一陣風似的從遠處飛奔而來,一把抱起兒子,送到了我的懷里,并自言自語地說,毛驢踢人,毛驢踢人,別踢著孩子,別踢著孩子。大伯輕輕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臉蛋,笑著轉(zhuǎn)身走了,離開時仍不?;仡^張望。我抱緊孩子看著大伯的身影,瞬間紅了眼眶。
在大伯漫長的生命中,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大山深處,坐過最貴的車是牛車。當爸媽租來一輛車準備送大伯去養(yǎng)老院時,大伯竟然以為要出遠門,興奮地坐上了汽車,開始想象遠方之旅,那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激情。他在激情中走進了養(yǎng)老院,那個沒有家人的陌生環(huán)境,直到視野中看不到自己的親人時,大伯哭了。
二哥假期時第一次去看望大伯,大伯激動之余竟把所有的行李都打包好,準備和二哥一起回家。在大伯的世界里,除了爺爺奶奶,只有我們,他能叫出名字的,也只有我們兄妹三人。當二哥全家開車離開時,大伯終于明白,回家已成奢望。以至于以后二哥再去看望他時,大伯也不再急著離開了,只是笑著迎接和送走這個唯一常去看望他的親人。大伯已經(jīng)沒有同路人了,他早已迷路,他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攏,慢慢與死亡和解。
冬天的一個深夜,大伯突發(fā)心梗,病故于養(yǎng)老院,時年80歲。在那個漫天風雪的臘月里,二哥把大伯葬在了爺爺?shù)膲炃埃瞧粝滤麩o數(shù)腳印與汗水的土地上。大伯走完了孤獨的一生,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靜得如同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