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青云,江西寧都人,1989年起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江西省書協(xié)會員,江西省攝協(xié)會員,江西省評協(xié)會員。
2024年8月的一天晚上,滿女姑姑打來電話。她一改以前的鋪墊,直截了當(dāng)。她說,你親生父親那邊的人來找你了。你親生父親早就不在了,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在找你。你本來姓陳。
到那一刻為止,我的回歸之路走了整整五十六年。
1
從小就有人告訴我,我不是爸媽親生的孩子,我真正的父親在小布。當(dāng)年父親與下放知青我母親談了一場戀愛,但母親在他們進(jìn)入談婚論嫁階段的時候卻突然另嫁他人,父親從此一蹶不振,常年酗酒。母親離開父親與別人結(jié)婚時其實已經(jīng)懷上了父親的孩子,那就是我!她的丈夫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母親到我姨媽姨父工作的單位醫(yī)院里生下了我,就這樣我成了姨父姨媽的兒子。
我的親生父親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兒子,現(xiàn)在已成了一個謎,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他也不曾來找過我。
過了幾天,春玲打來電話說一起吃個飯,帶上一家人,說沒有叫其他的人,小范圍的,讓我順帶叫上我這邊的滿女姑姑。
二十多年前就認(rèn)識春玲這個人。早晨的體育廣場上,站滿了晨練的人。春玲是領(lǐng)舞。我偶爾經(jīng)過會忍不住停下來欣賞。我喜歡看舞蹈,看到舞蹈就有舒展肢體的沖動。我一直覺得我的身上有另一個自己。我常奇怪于我對舞蹈的喜愛。
滿女姑姑說賴春玲是我大姑姑的兒媳婦,我應(yīng)該叫她表嫂。
在金富酒店門口,春玲迎了出來。我還在停車,春玲快步過來牽著滿女姑姑的手,像姐姐牽著妹妹,小心翼翼地進(jìn)去。我跟在后面進(jìn)到包間。里面已經(jīng)站了幾個人,其中兩個女人,一個年長一個年輕。我不敢確定我那妹妹是不是在里面。年輕的女子抱著年長的在一旁癡癡地笑,挺直身子高出我半個頭。春玲和她老公逐一給我們介紹,我才知道年長的是我的二姑,年輕的女子就是我妹妹。一問年齡,和我相差二十歲。旁邊的二姑父一直看著我微笑。
我母親是被逼迫結(jié)婚的,我說。在座的人似乎如夢初醒。他們對母親后來的情況似乎毫不知情。小姑補充了我的身世和關(guān)于我母親的過去。可以看得出母親最終雖然沒有嫁到陳家,但母親的形象對他們而言已刻骨銘心。
工廠的職工宿舍,門口是田野,再過去是一片連綿的松樹林和幾棵板栗樹。我至今記得板栗樹的花像落滿了雪一樣。田埂上滿是開花的一年蓬,小竊衣也開出了白色的小碎花。田野里禾苗生長,小果薔薇在田埂的籬笆間蔓延。泥土的氣息伴隨花草的味道充滿生機又顯得懶洋洋。
我一個人在家,望著水田映照的天空發(fā)呆,有一個人從板栗樹那邊緩緩走來,遠(yuǎn)遠(yuǎn)地從一個點走成一個身形美好的女人。她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花草在她的腳下?lián)u晃。她似乎面帶笑意。其實以當(dāng)時的距離并不足以看清她的臉部表情,那笑意完全是我從她的體態(tài)的感知。她在張望了許久后,慢慢地越走越近,姿態(tài)不同于以往所有陌生人,她親切地凝視著我,許久沒有說話。她彎下腰身問,媽媽呢?上班了。我回答。爸爸呢?上班了。她蹲下身來,拉著我的手,另一只手撫著我的手臂。她的手有些涼,但我感覺到的卻是一股溫暖。我忘了當(dāng)時她都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她一直癡癡地看著我。
2
我對母親也是沒有多少印象,不是沒有見過,是那時我還小記不清。滿女姑姑說我還坐在竹編座椅里時,母親來看過我。那時母親還很年輕,只是站在一旁忐忑地看著我,也不敢伸手來抱我。當(dāng)時的母親是什么心情,滿女姑姑表示她也搞不明白。
其實,我有過一次對母親的印象。那時我應(yīng)該是七歲或八歲,爸媽有時會將我?guī)г谏磉呑∫欢螘r間。我們家住在
一切如夢如幻。
我對這個陌生女子的感覺是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
中午,我跟爸爸媽媽說有個阿姨來家里了,也沒有留下什么話就走了。爸爸媽媽問是不是舅媽,我說不是,從沒見過。我過繼給了姨父姨媽之后,幾乎斷絕了與母親方面的聯(lián)系。他們翻來覆去地盤問我許久,我好像沒有給出他們想要的回答。他們干脆拉著我到房間對著墻上相框里的照片進(jìn)行辨認(rèn),問那個阿姨在不在里面。媽媽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外公外婆家的全家福讓我指認(rèn),指著照片里的一個人問是不是她。我懵懵懂懂,看著像又不像,今天來的分明是個阿姨,而照片里那個人只是個小女孩。從照片上所有人的表情里,我全然讀不出那個阿姨攜帶的親和,他們的表情那么地統(tǒng)一,與今天那個阿姨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
是春蘭!爸爸說。是她!媽媽說。他們在一旁小聲地嘀咕。一個陌生女子的來訪,讓他們?nèi)缗R大敵,顯得異常緊張。許多年后,我才知道,春蘭就是我的親生母親,她生下了我,又被迫拋棄了我。我不知道的是,那個春天之后的下一年正月,她便因腦血管破裂離世,虛歲三十。
3
姨父姨媽收養(yǎng)我做兒子,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生育能力。他們在縣城最大的工廠化肥廠上班,每天三班倒,于是將我寄養(yǎng)在奶奶家。我隨滿女姑姑一起長大,住在建國街一條沒有名稱的巷子里。這是個毗連一座小學(xué)的角落。這角落由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圍成一個四合院,我喜歡在院子里聽奶奶給我和姑姑講故事,特別喜歡倚在她的身旁聽她講鬼怪的故事。在廚房的飯桌邊,或在我們?nèi)齻€人擠著一張床的臥室里,我聽得入迷,聽得再不敢一個人到院子里溜達(dá)。
我很喜歡隔壁四叔的那個房間。四叔一直在縣紡織廠的宿舍里面住,少有空回來。屋頂有一塊玻璃瓦,一條直射而下的光束映亮整個暗黑的房間,無數(shù)的灰塵顆粒在光束里飄移浮沉,這景象
瞬息萬變。
街上的小伙伴們根本不屑與我為伍,他們家中兄弟姐妹多。我時常透過玻璃瓦面遐想院子外面的世界。塊狀的長方形瓦片,以一輪彎月的弧度,在人字形的屋頂上疊加相扣,仰起形成凹槽,趴下呈現(xiàn)鱗狀的脊條。那一塊塊青色的瓦以極簡的排列方式表達(dá)世間復(fù)雜又簡約的涵義。房間里面堆滿了書,桌面是書,地上還是書。我在那道天然的光源下翻閱書本,時光安靜得只剩下隔壁學(xué)校傳來的瑯瑯讀書聲以及幾只麻雀在虛掩的門外的嬉戲聲。
大人們聊天時,我偶爾對他們談及的一些文學(xué)典故和傳說進(jìn)行糾正和補充。五叔、小姑、表姐們便用奇異的目光看我然后又面面相覷,爺爺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用贊許的目光望著我,并用手摸著我的頭說,大腦殼,你在學(xué)校讀書有這么靈就好了。
4
春玲帶來了我爺爺寫的兩本書,一本《浮生九記》,一本詩詞集《滄桑雜詠》。其中的一本里面,寫到了我母親的名字。春玲說,之前把我同她們搞活動時的合影發(fā)到親戚群時,親戚們都很激動,他們一致認(rèn)定我就是陳家的人,他們迫不及待要回來當(dāng)面與我相認(rèn)。春玲說,中秋或國慶不遠(yuǎn)了,大家回來聚一下吧。我們都說可以先做個鑒定。二姑姑說,不用鑒定,依我看你百分之百就是我們陳家的人。
一切都還不確定,但一切都對得上號。二姑一直慈祥地看著我,笑容滿面。
她坐在我的斜對面,又一次說不用鑒定:我確定你百分之百是我哥哥的親骨肉。妹妹也說我跟三叔很像。春玲用手機給我們兄妹倆拍了照,說要發(fā)到群里。春玲拍完照看著屏幕,有新發(fā)現(xiàn)似的町著我和妹妹說,真的蠻像。妹妹靠在我旁邊,又往我身邊移了移,臉上綻開幸福的笑容。大家說管他是不是,以后都可以做親戚。
他們說,父親會寫劇本,會各種樂器,還能作詞作曲。難怪我在文藝方面有點天賦,原來這與基因有關(guān)聯(lián)。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有過“迪斯科舞星”的稱號。那時在縣文化館二樓空出的會議室里,一臺留聲機和一群中青年男女便能湊成一場舞會。我對交誼舞不感興趣,唯獨喜歡迪斯科。音樂的節(jié)奏響起,我立馬血液沸騰,沒有幾個人敢上場,我率先沖入舞池,一曲下來,全場掌聲響起,仿佛舞會為我而辦。當(dāng)時有個我暗中喜歡的女孩悄悄地對我說:全場只有你跳得最好。那一刻所涌起并構(gòu)建的自信心至今還在持續(xù)。
我那時也就十八九歲,按自身條件來說,并不適合跳舞。一個在文藝學(xué)校上學(xué)的同學(xué)問過我:“你那些動作是哪學(xué)來的?”我無法回答。
那年,鄰居小伙伴一州向我透露,他的三妹評價我說,賴青云這個人手短腳短腦袋大,天生的懶人和福相。福相這兩個字我懷疑是一州為避免尷尬自己加上去的。雖說童言無忌,但還是令我有些難過,覺得這是對我形象的否定。根本的緣由就是這令人唾棄的“懶”字,但這“懶”字加上福相,也蘊含了另一種生活的哲理,言下之意我是一個可以不用靠體力勞動而能以智慧立身的人。這么一想,我又有了一點精神勝利的暗喜。
母親在小布墾殖場號稱百靈鳥,歌唱得好,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身材高挑,舉止大方,還善做主持。我沒能遺傳到母親的形象,但我相信母親的文藝基因一定刻錄在我身體的某一個角落里。
5
我到縣婦幼保健院咨詢時,工作人員說兄妹之間無法做血緣鑒定。還好一個醫(yī)生出主意說可以與父親的兄弟做鑒定,看是否存在同一父系關(guān)系。如果存在,那么我與妹妹自然就是親兄妹。
我電話聯(lián)系春玲,表達(dá)了堅持要做鑒定的意思,畢竟五十多年了,有了鑒定,以后的相處更自然更方便。處得好與壞都有了事實的依據(jù)做支撐,這一份遲來的親情將更為牢固。過了十來天,春玲來電話說小叔這幾天會從贛州過來采樣鑒定,叫我作好準(zhǔn)備。
小叔從贛州來了,我們在一個小飯館碰面。包間里我看到一個身材與我差不多的背影,是我的小叔。我們寒暄幾句,畢竟一切還沒最終確定,我們都克制著各自的心情。
聽小叔講,我爺爺是萬安人,民國時是銀行高級會計,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在小布成為一個專為墾殖場食堂供應(yīng)劈柴的人,而且在廠期間不得回家,一干就是六七年。小叔還講到自己撿豬屎的經(jīng)歷。撿豬屎并不容易,撿的人多,必須天亮前趕到各村才可撿到。天剛亮?xí)r,正是放豬出欄拉屎尿的時候,去遲了就被別人撿掉了。有一次在寒冷的半夜,看見月亮的光,二姑以為天快亮了,便催小叔起床一起趕到鄰村去撿肥。但久不見天亮,奶奶發(fā)現(xiàn)不對頭,忙趕到村前高聲呼喊,最后發(fā)現(xiàn)姐弟二人在鄰村的屋檐下凍得發(fā)抖,正相抱痛哭。
鑒定結(jié)果寄來了,我找到妹妹,一起拆開包裹。妹妹更先發(fā)現(xiàn)那行寫有鑒定結(jié)果的文字,果然是親兄妹。我們?nèi)玑屩刎?fù)。我終于有自己的親哥哥了!妹妹激動地說。如果當(dāng)時不是坐在駕駛室里,我們一定會互相擁抱。
再與春玲通電話時,我將賴?yán)蠋煹姆Q呼改為了大嫂。春玲代表陳姓家人與我商量,決定國慶節(jié)全家團(tuán)聚,家人將帶我重走一次他們生活和奮斗過的小布。
在憶境江南酒店門口,我猶豫著沒有馬上進(jìn)去,春玲和表哥發(fā)現(xiàn)了我,過來將我迎了進(jìn)去。大門里迎面掛著一條橫幅,“熱烈歡迎青云回歸陳氏家族懷抱”。一種回歸的踏實感奔涌而來。第一次面對滿大廳的親人,眼淚很快模糊了他們的身影。
三叔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臂。大姑姑滿頭銀發(fā),碎步走過來,一手拉著我的手臂,一手握著我的另一只手說:“你受苦了!”
酒桌上,每個人的杯子里都倒?jié)M了酒水。三叔舉杯,他身后上方寫有“迎親人團(tuán)聚宴會”七個大字的橫幅格外醒目。
三叔發(fā)言,向大家大概講了一下我父親和母親的情況。父親是家里同輩男丁當(dāng)中的老大,曾就讀于江西贛南文藝學(xué)校,因家庭歷史問題從學(xué)校出來后,回到小布與家人一起生活。我母親傅春蘭是在
1966年的春天,與三十四名來自縣城的知青一起下放到小布墾殖場。
我跟著家人們來到小布墾殖場部,老職工們一起過來接待我們。有個老職工拽著我的手說,你父親寫的歌我們到現(xiàn)在還會唱。三叔帶我到了我父親住過的房間門口,還看了我母親住過的樓房,現(xiàn)在這里已是墾殖場的廠部辦公大樓。
我凝神望著這棟樓房,努力調(diào)動身上所有感官去感應(yīng)。巍峨高聳的勾刀咀近在咫尺,但云霧繚繞,似乎掩蓋著過往的秘密。我腦子里勾勒出我母親倚著樓房的木欄桿眺望山林的樣子,這里的每一處景物,似乎都遺留著母親身上的余溫。
大家來到陂下村的丁塘下,一座古老的祠堂老遠(yuǎn)就映入眼簾。這本是王家祠堂,門頭的匾額早被改成了白底黑字的“小布農(nóng)中”四個大字。二叔、三叔、小叔、大姑、二姑,親人們激動地講述著在這個祠堂里生活了十多年的難忘點滴。八十歲的老鄰居溫新桂夫妻倆還住在這里,他們的舊屋翻建成了新房。原先王家祠堂住了王、陳、溫幾戶人家,我的兩個叔叔都是在里面結(jié)婚的。原來祠堂邊搭了個兩層土壞房做廚房,樓上是爺爺奶奶的臥室,現(xiàn)在土壞房已經(jīng)拆了,祠堂外墻上人字形的痕跡還依稀可見。
樓房緊倚后面的竹山,勾刀咀巍峨聳立在后側(cè)。一條高速公路從屋后筆直而過,一陣陣車輛疾馳而過的呼嘯聲淹沒了巖背腦瀑布的嘩嘩聲響。
溫新桂對我說,我奶奶到小布后從城里的闊太太變成了農(nóng)婦,每天喂豬種菜,竟然比本地村民還能干,與照片上那個穿旗袍的女子判若兩人。
為了掙錢補貼家用,父親常和我兩個叔叔挑石灰去隔壁的永豐縣,再從永豐挑木板回小布林場,往返六十多里山路。寒冬時節(jié),小布的地面容易冰凍,穿草鞋容易打滑,他們就赤腳瞞跚而行。生活艱苦,奶奶卻堅強樂觀,常在吃飯時鼓勵孩子們說:辛苦錢,萬萬年!
生活的磨礪讓父親俊朗的氣質(zhì)里有了一種倔強的東西,難怪人們說整個林場就只有父親與母親般配。
站在墾殖場辦公樓后面的竹山頂上,可看到巖背腦白練一樣的瀑布。傾瀉的水簾跌落谷底的聲音咆哮而來,溪水順山澗流入廠部大樓前的黃陂河。水菖蒲在鵝卵石上煥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
我能想象父親在河邊吹竹笛或拉二胡的情景。勞動歸來的青年男女在流水間洗滌身上的泥巴和汗水,母親在人群中像一朵百合,白玉般的腳丫,在流水中的鵝卵石間顯得格外潔白。父親從這樣的畫面中汲取了很多靈感,寫下一首首歌詞,譜上青春昂揚的曲子。
父親陪著母親奔走在空蕩的曠野,他們在勾刀咀山腰下挖坑備種果樹。彎曲的泥土小路上的雪慢慢融化,兩行相隨的腳印均勻地向前延伸。
1967年的端午節(jié),父親與母親戀愛的事已不是秘密。父親將母親帶回家里過節(jié),母親溫婉的舉止、富有親和力的笑容,贏得了奶奶的認(rèn)可。
這天剛下過一場透雨,屋后的竹林濕潤清亮。奶奶手把手教母親包粽子。母親將包好的第一個粽子拎起來,還沒來得及仔細(xì)欣賞,看似緊致的粽子竟莫名地散開了繩結(jié),生糯米簌簌散落地下。一向沉著淡定的奶奶臉上掠過一絲微妙的白。煮粽子時,奶奶嘆了一聲,對身邊的二姑輕聲說:“我看你哥這樁婚事成不了?!?/p>
不祥的兆頭不幸被應(yīng)驗。
母親時常被借調(diào)到縣里當(dāng)講解員和節(jié)目主持人。我出生的那一年春天,母親再一次被借調(diào)到縣里的一個紀(jì)念館當(dāng)講解員。這一次走的時候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向誰告別,身上背了一個帆布包、一個軍用挎包,似乎是有準(zhǔn)備地悄悄走。
6
這年春節(jié)林場不放假,知青們第一次離家出遠(yuǎn)門,哪里受得了想家的煎熬,十多個人悄悄結(jié)伴步行十多個小時回到縣城與家人團(tuán)聚。母親留在了小布。那時小布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勾刀咀下,冬茅草在積雪下失去了平日的挺拔,瓦房上不時有成片的雪往地面滑落。山道巖石的邊沿,冰凌垂掛而下,透著冷峻晶瑩的光芒。
那時勾刀咀到寧都每天有一趟班車,母親先是步行,從陂下、層坑、富江坪、松子崗、丁田、湖尾,一直過了羅元到外蒲田才搭上班車。這一走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7
關(guān)于母親離開父親的原因,有不同版本。桂蘭姨曾經(jīng)向我透露過我母親的遭遇。外公在民國時娶了大小兩個老婆,桂蘭姨的母親是我的二外婆。那天,桂蘭姨到外婆家吃飯,聽見側(cè)房有女人嚶嚶哭泣。二外婆悄聲告訴她說,那是你姐姐春蘭,因為換親,她被迫要嫁給魏家,她不從,被鎖在房間里了。
我的姨父姨媽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與魏家一起參與了這場換親的陰謀,由此,桂蘭姨對魏家有憎恨,直到現(xiàn)在看到魏家的人都不舒服。
魏家親戚的說法則是,母親自己想嫁到城里的,那時鄉(xiāng)下太苦了。
母親究竟是想進(jìn)城還是被迫另嫁他人,已無法考證,但她嫁人之后整天吵鬧,二十九周歲就英年早逝,是不是也說明了問題。
父親從此經(jīng)常爛醉如泥,有人見過他到我母親的墳?zāi)骨翱奁?。清明掛青,總有人先一步。那人就是我父親。
盼望到絕望,父親從此一蹶不振。后來父親從小布墾殖場調(diào)到了東韶墾殖場,換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但沒有換掉心情。
從清晨到傍晚,面對連接小布的凌云山,他從山的這一頭望向山的那一頭。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或許知道,但無能為力。在那樣的年代,一個長期被家庭成分問題壓低了頭的人,是不敢和命運抗?fàn)幍?。他在失去愛情和失去骨肉親情的痛苦中醉生夢死。
父親在母親另嫁他人的二十年后,才勉強與一曾姓女子結(jié)婚,并生下一女。因常年酗酒加上郁郁寡歡,父親最終孤零零地死在了宿舍。他不知道的是,他死的那年,他的兒子剛剛結(jié)婚。
妹妹說父親最后一次從縣城去琳池時,和她說了很多的話,臨出門回望了很久,看著她不舍離去。父親死的那一年,是我經(jīng)營東韶到寧都班車的一年。父親在寧都至東韶的路途中一定在我的手里買過車票,坐過我的客運班車。我不敢想象我和他是否曾經(jīng)坐在同一排座位。
8
同父異母的妹妹與我相差二十歲,她兩歲失去親生母親,十歲沒有了父親。幸運的是,家族的親人給了她溫暖的愛。
我之前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母親婚后生的妹妹。她八歲那年,被她父親帶到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家。她沒有哭鬧,茫然地站在門外,眼睛不時朝來時的路張望。
這個妹妹為了早點脫離養(yǎng)父養(yǎng)母家,很早就結(jié)了婚。后來我為了離開寧都,調(diào)到了贛州市一家國營大型企業(yè)工作。第一年春節(jié),我沒有回寧都。廠里過年回來的老鄉(xiāng)告訴我說妹妹死了,是吃安眠藥死的。妹妹匆匆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丈夫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種,夫妻倆經(jīng)常吵架。一次激烈爭吵后妹妹一氣之下吃下整瓶安眠藥,那年妹妹剛二十歲。女兒竟然比她還短命,母親的人生究竟遭遇了什么魔咒?
那次認(rèn)親團(tuán)聚之后,我經(jīng)常一個人去小布轉(zhuǎn)悠,想多感受一下父親母親的氣息,也想多解開一些謎團(tuán)。
每次從小布回來,我都忍不住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為,我是親生父母留在這世間唯一的見證,見證了兩場人生悲劇,也見證了一段人間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