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叫沃特海姆，是一個瑟德爾人，曾經(jīng)是企業(yè)協(xié)會駐瑟德爾礦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

當然，這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頭銜，瑟德爾星早已枯竭，只剩下一個干枯的、死氣沉沉的星球了。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

我的家鄉(xiāng)在銀河系邊緣的一顆二級衛(wèi)星上，它環(huán)繞著一顆巨大的氣態(tài)行星，有點類似于你們太陽系的木星，這些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我的故鄉(xiāng)有著十分濃密的大氣，整個星球終年覆蓋著厚厚的云層，所以在人類到來之前，我的族人從來不知道頭頂上還有那么多星星，那么多和我們一樣的星球。從小到大，我們只能看到天空中的云層不斷變化成駝牛、沙雞、長老憤怒的臉等各種各樣的形狀。

那些形狀意味著什么，只有部落里的讀云師才知道。只有他們會解讀云的形狀，告訴我們什么時候應(yīng)該播種，什么時候應(yīng)該捕獵。

所以，當那幾艘人類的飛船從云層之中沖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那時我剛滿十四歲，正跟著雅霍——人類概念里類似于我的父親——進行我的成年狩獵。我們的運氣不錯，剛進入莫肯草原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一群駝牛。它們在河邊悠閑地吃著地衣，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和雅霍正悄悄地靠近。

駝牛是敏感的動物，只要聽到風(fēng)吹草動，就會沒命地逃進石卡山谷，那樣的話，我們就再也跟蹤不到它們了。

我有些激動，緊緊攥住投矛，只需要一下，就可以順利地完成成人狩獵。我開始幻想自己扛著駝?；氐讲柯?，享受大家的歡呼，同時將那個總是對我不服氣的若巴踩在腳下的樣子。

正當我準備出擊時，一種奇怪的感覺讓我停下了動作，我四處尋找，最后發(fā)現(xiàn)頭頂?shù)脑茖又杏新÷〉穆曇?，正由小到大，由遠及近。

我抬起頭，正好看到兩個巨大的火球穿破云層，向地面砸來。

聽老人們說過，每隔四代人，云之神就會生下火石一樣的蛋。那些蛋墜落在地面，就會成為我們的寶藏。只要讓坤人將蛋淬煉成鋒利的金屬，那些得到蛋金的部落就會在戰(zhàn)斗中取得絕對的優(yōu)勢。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瑟德爾人見到過從天而降的云之蛋。

我呆呆地看著火球拖著長長的尾巴落向地面，那撕裂云天的氣勢讓十四歲的我喪失了所有斗志。有那么一瞬間，力量從我身上溜走，投矛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投矛砸在石頭上的聲音驚醒了我，我才連忙撿起投矛，穩(wěn)住心神。

那些駝牛也被這超出理解范圍的景象驚呆了，它們死死地盯著正在墜落的火球，嘴里拖著長長的黑綠色黏液，忘記了咀嚼。

我小心翼翼地擺好姿勢，戳了戳雅霍，把他從異象帶來的驚訝中喚醒。

趁著駝牛們還在發(fā)傻，我們發(fā)動了進攻。

三頭駝牛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就被擊倒了，但我想，它們應(yīng)該沒有什么遺憾的，因為它們記憶中的終章是瑟德爾星上最壯觀的景象。且它們的犧牲也大大地成全了我，還從來沒有哪個獵手一次逮到過三頭駝牛，更不要說像我一樣年輕的準獵手了。

但是，當我和雅霍背著獵物回到部落時，卻沒有見到期待中的歡迎儀式。村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

因為從村子的另一個入口，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說實話，在那之前我還沒見過像人類這么惡心的生物。他們矮小瘦弱，既沒有堅硬的甲殼也沒有尖牙，全身包裹著像是浮腫一般松垮的外皮，頭頂還有一個透明泡，走路的時候虛弱得仿佛隨時都會摔倒。

可就是這樣不起眼的生物，竟然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我們的部落，站在神圣的廣場中央！

我的族人對這樣的行為極其厭惡，但是，這些從天而降的奇怪生物會帶來什么，我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的族人始終與人類保持著距離，遠遠地看著。

來到我們星球的是企業(yè)協(xié)會的一個探索隊，他們當著我們的面宣讀了對我們星球的占有權(quán)和開發(fā)權(quán)。當然，這只是個無人在意的形式，那時還沒人能夠聽懂人類的話。

最終，有幾個瑟德爾人還是忍不住走出了人群，打算給那些令人厭惡的白色小人一點教訓(xùn)。

其中一個人類看出了他們的意圖，慢慢地抬起手，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像是在故意炫耀似的轉(zhuǎn)了幾圈，然后猛地向下一揮。

隨著他的手勢，東邊的天空中閃起了白藍色耀眼的光芒，光芒過后，強烈的殘像還留在我們眼睛里。接著是讓人牙齒發(fā)軟的轟隆隆的響聲，連大地都在震動。然后又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里夾著迅疾獸蛋大小的石子。

我和我的族人迎著風(fēng)，毫不在意石頭打在身上，在異族面前，我的族人表現(xiàn)得很完美，絲毫沒有流露出退縮的樣子。相反，那些人類以古怪的姿勢蜷縮在廣場的一角，那愚蠢的模樣讓人不齒。

但是，幾個呼吸之后，所有的瑟德爾人都對人類有了新的看法。大風(fēng)過后，當我們再次望向東方的時候，被我們視為生命之源的石卡山成了一片平地。

石卡山在我們部落成形很久很久以前就矗立在那兒，雷電之神用盡全力，也只能引起幾處山火，過不了多久就能痊愈。洪水之神甚至從來不曾到過石卡山的腳下。就連最狂暴的地震之神，也從未移動過石卡山分毫。

但是人類的輕輕一揮就讓石卡山消失不見了。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等離子集束光波炮是什么，更不清楚那玩意只是人類戰(zhàn)場上的低級武器。那天，在所有瑟德爾人眼里，那就是最偉大的神跡。

除了勇敢之外，瑟德爾人的另一個優(yōu)點就是彬彬有禮，懂得尊重。在看到人類的威力之后，我的族人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向人類獻上最虔誠的敬禮和貢品。

我肩上的駝牛還帶著體溫，但我仍然毫不猶豫地將它獻了出去。

古怪皮膚的人類開始悠閑地在由跪倒的瑟德爾人組成的森林中穿梭，挑挑揀揀，從他們手中、身上、面前的空地上取走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最后，他們向我走來，伸出細小的前肢指著我的肩膀。我連忙將駝牛舉得更高，獻在威力無比的人類面前。

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若巴憤怒的臉，因為神人選擇了我的貢品而扭曲。我不禁更加得意，險些在神人面前笑出聲來。

但是過了一陣，人類并沒有從我手中拿走駝牛，而是再次指了指。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

他們要的是我。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像被山石砸中一樣，但一陣暈眩之后，我順從地站起身，跟在人類身后，在全族人的跪送中離開了我的部落。我說不出當時是什么心情，驕傲或者對神力的恐懼，反正它們占據(jù)了我全部的思維，我甚至忘記了我的父輩雅霍、我的同生凱，那時候我只在乎自己，忽視了所有跟我親密的人。

他們的飛船就停在離部落不遠的山谷里，像兩顆光滑的蛋。當我們走近時，蛋殼上裂開一處方形的門，人類走了進去，我也緊緊地跟在后面。

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

飛船的走廊對我來說很小。我彎著腰艱難地跟在他們后面，有時臨著走廊的艙門打開，我會看見一些人類正看著我，臉上帶著我說不出的表情。

走了很久之后，我們才到了一個比較空曠的地方，能夠讓我直起腰伸展一下。

這時人類抬起手，第三次伸出手指，指向這個房間的一角。

我似乎已經(jīng)能夠理解他們伸手指的意思了，于是順從地走到那里站好。

幾十根金屬柱子從地面上伸出，帶著清脆的聲音將我封在里面。

這好像是一個籠子，那個時候我的腦子才稍微有了運轉(zhuǎn)的能力。

這好像有些不對。

那些人走了，留下我自己在那房間里。房間很空曠，但是籠子隔出來的空間僅夠我蜷著腿躺下，換了幾個姿勢之后，我剛剛找到一個稍微舒適的方法坐著，腳下的地板就開始瘋狂地顫動起來，緊接著是嗡嗡的巨響，突然一只無形的巨手將我按在地上，讓我喘不上氣，雙眼發(fā)黑。

我不知道那是飛船起飛時的動靜，還以為是神因為我的懷疑和懶散的坐姿在懲罰我。

巨手消失后，我趕緊爬起來，恭敬地站著，再也不敢對人類天神有半點懷疑。

似乎是我的虔誠得到了回應(yīng)，當房間穩(wěn)定后沒有多久，就有一個人類走到我面前，帶著食物和水，就像瑟德爾人傳說中劈開大山拯救我祖先的特蘭神。

后來我知道，他叫馮，是企業(yè)協(xié)會的外星生物及社會構(gòu)成學(xué)家，他用了一生等待一個我這樣的外星人。在馮的眼里，我才是神賜予他的禮物。

他的身材比帶領(lǐng)我上飛船的那些人還要矮小一些，皮膚發(fā)黃，沒有了透明泡的頭頂長著蓬松的黑色毛發(fā)，更加難看。

盡管我的內(nèi)心在不斷告訴我，這可能是個神一樣的人，但是身體上的惡心卻一點兒也止不住。

馮用瘦小的手將食物放進籠子，那些食物是他們剛從我的部落帶回來的貢品。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接，因為那個時候我根本不餓。

他又遞進來水，還認真地自己先喝了一口。

但我仍然不敢接受。

他又待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我的心又開始惴惴不安起來，生怕什么地方得罪了這位神。

好在沒多久他又回到籠子前，手里端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玩意。

那是由三根柱子和幾個圓環(huán)組成的東西，他將圓環(huán)從大到小串在柱子上，然后一個一個挪到另一根柱子。圓環(huán)的順序被打亂了，但是經(jīng)過幾次調(diào)整之后，他又在第三根柱子上按次序擺好了圓環(huán)。

他做完，將那些東西塞進籠子。

我回憶了一下他的動作，很快將那個漢諾塔擺好。

馮似乎沒有預(yù)料到我能夠這么快地完成，他大叫一聲，靠近籠子，用手拍著金屬欄桿，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至于他想吃掉我，難道是我重復(fù)了神的動作？我在心里告誡自己，不可以再重復(fù)這樣的錯誤。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時期里，我總是表現(xiàn)得緩慢笨拙，除了吃和睡，盡量不做能引起馮的注意的動作。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人類在表示高興和善意時用的表情。

盡管我表現(xiàn)得很無能，但馮一直沒有放棄我。他給我做各種測試，記錄我的行為，有些時候會故意讓我疼痛來觀察我的反應(yīng)，但他是唯一和我保持親近的人。

我在人類的籠子里長到十九歲，其間換了很多次地方。飛船里、研究中心、倉庫……馮一直在籠子外面守著，給我?guī)硎澄?，帶走我的糞便。

盡管他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指望靠我寫幾篇論文好一舉成名，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他的感激，并且與他產(chǎn)生友誼。用你們?nèi)祟惖脑挘@叫作斯德哥爾摩癥候群，是吧？

最初，有很多人來觀看籠子里的我，馮指示我做各種動作，我敷衍地做著，盡量不讓他露出牙齒。但時間一長，人類對我的研究熱情漸漸退潮。我也從外星生物研究中心搬了出來，被送進了倉庫——也許叫動物園更合適一些。

因為馮對我的生活習(xí)性更加了解，他也被一起送到這里。

沒有了項目和研究設(shè)備，他只是每天來到我的籠子前，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閑話。聽得多了，我也學(xué)會了一些通用語，但是我從來不敢說。

那天也是一樣，我吃完了午飯，便坐著等晚飯。我想，這樣的日子比在瑟德爾星強百倍。我離開瑟德爾星時還未成年，那里的記憶早已經(jīng)變得模糊。

我記得，我們頭頂上的云層總是粉撲撲的一片，沒有重點。

馮晃晃悠悠地從他的宿舍走來，我隔壁籠子里的葛斯翼獸立刻活躍起來。它不知道是人類從哪個星球上發(fā)現(xiàn)的，喜歡聞氨氣。每次馮來看我，它都貪婪地盯著馮的屁股。

馮似乎喝了些你們的酒精飲料，像往常一樣坐在我籠子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抱怨他成了一個擁有博士頭銜的動物飼養(yǎng)員，抱怨宇宙對他的不公平，抱怨我第一次明明表現(xiàn)出了比黑猩猩還高的智商，卻突然退化成了一個沒用的傻子。

我會在合適的時候點點頭，或者噴一口氣，讓他接著說下去。

有一次，他說著說著，突然抬起頭看著我，說：“為什么你的個子變得這么小了？”

“什么？”我無意識地反問。也許是發(fā)音的含混，馮似乎沒有覺察到我會說話。

“你的個子比幾年前小了很多。”他自己重復(fù)了一遍，又繼續(xù)抱怨起他的生活了。

我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我意識到，他說的是對的，我的體型確實變小了。離開瑟德爾星五年多之后，我第一次想起凱。

我大概還沒有向你們提起過凱，這是我的疏忽。他于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但是我總是忽視他，就像我呼吸的空氣，還有我的心跳。

雅霍一胎生了我們兩個，在瑟德爾語里叫作同生。所有的瑟德爾人都一樣，一生只生育一次，一次兩胎。每一對同生都是相對的兩面，像人類的男女，但又毫不相關(guān)，人類的語言里沒有形容我們這種情況的詞語，我只好稱我們?yōu)榍撕屠と恕?/p>

每一對同生在成年后都會離開父輩建立自己的家庭，我這樣的乾人負責(zé)狩獵、建房屋這樣的力氣活，而凱那樣的坤人則負責(zé)家里的裝飾烹飪等。

我們組成的家庭關(guān)系與你們的“夫妻”類似，但要更加緊密一些。我們的同生，在生命上是相連的。

在我快成年的時候，我是同齡人里最高大強壯的，而凱的體型則最瘦小。這無關(guān)緊要，因為他的氦核是最明亮的。一對乾人和坤人的關(guān)系越緊密，特征就會越明顯。但如果過于疏遠，就會失去特征，趨于中性。

雅霍告訴過我這些，但我從來沒在意過，因為在我們的部落里很少有同生之間分歧很大以至于產(chǎn)生明顯影響的。但是經(jīng)過馮的提醒，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不用說，凱的氦核也一定失去了光芒，現(xiàn)在像廢人一樣被獨自留在了部落。

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從雅霍生下我們開始，我和凱就沒分開過，我們是彼此的一部分。但是離開瑟德爾星這么久，我卻從來沒有想起過他。獨自一人被關(guān)在籠子里時，我有時會想起我的對手若巴，有時會想起父輩雅霍，但我從來沒有想起過凱。

我知道他還活著，但一定過得很慘。

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想沖出這個籠子，回到我的星球去。

馮又說了一會兒，心里平靜了些，站起來回宿舍了。但是我的心情卻愈發(fā)煩躁起來。

我是莫肯草原上最大的落罕部落的一名戰(zhàn)士，我的身體里流著榮耀與忠誠的血。五年前我自認為受到了天神的感召，才離開了部落，跟著人類走進他們的飛船。但在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他們只是和我們一樣的生物，雖然他們的手指確實能夠賦予無生命的機器活動的能力，但他們?nèi)匀徊皇巧?。我明白了這些，卻依然任由人類擺布，讓他們囚禁我、嘲笑我，并且，我居然感到十分滿足。

我失去了我的榮耀！

這讓我越想越憤怒，渾身說不出的難受。我在籠子里來回打轉(zhuǎn)，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天地居然這樣狹小。

清潔工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一夜沒有合眼，正因為自卑和憤怒而處于崩潰的邊緣。清潔工向來把我和其他星球的生物當成卑賤的動物，他拎著水管向我們噴水，算是清洗籠子，順便清洗我們。

我低著頭任由冷水噴在我的身上，沒有理會。可能是因為我表現(xiàn)反常，沒有對他顯露出恐懼和反感的樣子，清潔工關(guān)上水龍頭，好奇地打開籠子，不顧籠子上滴答的水，走了進來。

他在我身邊轉(zhuǎn)了轉(zhuǎn)，用指頭戳戳我，但我沒有反應(yīng)。最后他急了，在我后背踢了一腳，這給了我一個理由，讓他成為我滿腔憤怒的犧牲品。

我怒吼一聲，掄起手臂打在他身上。清潔工飛出籠子，撞在墻上，然后留在了那里，爆開的身體就像熟透的漿果一樣流了一地。旁邊籠子里的生物看到或者聞到了這里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開始騷動起來。一時間，倉庫里亂成了一團。

這場面把我嚇住了。盡管我知道人類很普通，但我沒有料到他們會這樣脆弱。我記得馮講過一個大象和鐵鏈的故事，大概意思就是大象從小被細鐵鏈禁錮，就算日后長大了，鐵鏈無法束縛住它，它也不敢試著掙脫。

那時，我在心里問自己，我是那頭大象嗎？

盡管我不知道大象長什么樣子。我不停地問，卻沒人給我答案，于是我站在那里，就像是陷入了死循環(huán)。

倉庫里的騷動驚動了安全系統(tǒng)，一隊衣衫不整的安保人員叫喊著向我沖來。

體內(nèi)殺戮的熱血再次沸騰起來，我一只腳邁出籠門，輕輕地放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然后是另一只。腳板上的溫度喚醒了我喪失已久的感覺，我能夠聽到倉庫里各種生物發(fā)出的聲音，能夠聞到血液的甜膩和汗水的腥臭，我能感受到，那一隊保安身上散發(fā)出的恐懼。

我沖向他們，打倒了六個，然后被第七個手中的神經(jīng)槍擊倒。躺在地上的時候，我放聲高喊了起來，我的喊叫聲不是來自痛苦，而是因為發(fā)泄的快感。

他們要處決我，但是馮攔住了他們。馮說我是屬于企業(yè)協(xié)會的財產(chǎn)，必須由企業(yè)協(xié)會通過后才能施行死刑。我不在乎，殺掉人類的畫面已經(jīng)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了。

足夠了。

保安隊長給了馮三天時間，這期間我被四個保安看管在單獨的一個角落里。馮再也沒有過來找我聊天，我只能靠偷聽那些保安的聊天消磨時間。不過他們也沒說什么，無非是在想象中用若干種方法將我處死，或者抱怨馮把我喂養(yǎng)得這么強壯。

三天之后，沒有收到企業(yè)協(xié)會的消息，卻等來了一個人。

在見到那個人之前，我就感覺到“動物園”里發(fā)生了變化。在平時，無論是管理員還是籠子里的各種生物，都死氣沉沉的，好像水底的石殼蝸，緩慢而遲鈍。但這天倉庫卻整個煥然一新，所有的籠子都被清洗干凈，也給足了我的鄰居們食物和其他什么東西，以讓它們打起精神。

可惜這一切都是徒勞，新來的客人匆匆走過排列整齊的“觀賞區(qū)”，眼睛甚至沒有向兩邊看。他快步走到平臺上關(guān)著我的籠子前，身后跟著的一大堆隨從才氣喘吁吁地趕到。

剛剛還在竊竊私語的保安瞬間站直了身子，向那個人畢恭畢敬地抬手敬禮。那溫順虔誠的姿態(tài)突然喚起了我腦海深處的回憶，在我年少時，每年播種日時，全族人跪倒在讀云師的面前，也是這副神態(tài)。

一直以來我還以為人類并不像瑟德爾人那樣信仰造物神靈，他們懷疑、破壞、侮辱，仿佛毫無顧忌，但今天的場面讓我再次改變了對人類社會組成的看法。

這個人就像讀云師一樣，是神的代言人嗎？

“你好，我是吉迪恩，是企業(yè)協(xié)會礦業(yè)資源部的總經(jīng)理?！蹦莻€人站在籠子外，用不同于其他人的柔和目光看著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我開了口，也許是受到對方誠懇態(tài)度的影響，也許是心底里不敢在神的代言人面前有所隱瞞，“我叫沃特海姆，是瑟德爾戰(zhàn)士?！?/p>

籠子周圍響起一圈倒吸冷氣的聲音，只有吉迪恩和馮沒有反應(yīng)。我有些愧疚地看了馮一眼，很遺憾在這種場合才讓他發(fā)現(xiàn)我會說話。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人發(fā)出聲音，反正已經(jīng)說了第一句，就說下去吧。我接著說：“請問……總經(jīng)理是什么？”

“嗯……”吉迪恩皺起眉頭，我知道那是他在用力思考，“只是一個頭銜而已，代表了我的身份?！?/p>

“就像讀云師一樣？”

“什么？呃……差不多吧?！?/p>

“明白了?！钡玫搅嗣銖娝闶强隙ǖ拇鸢福液笸税氩?，向總經(jīng)理施了個半身禮。

“你知道他會說話嗎？”吉迪恩轉(zhuǎn)頭問馮。

“知道，”馮看了看我，又趕緊說道，“我，我教了他很久了，是吧？”

“很好，那就不用你當翻譯了?！奔隙髡f，“給我們找一個單獨的房間，我要和他談?wù)?。?/p>

“明白，先生?！瘪T恭敬地答應(yīng)，然后轉(zhuǎn)身面向我，問道，“你不會再攻擊人了，是嗎？”

“是的，只要沒有人攻擊我?！?/p>

“很好?！边@是我和馮第一次正式對話，他開心地笑了，露出牙齒。

盡管我已經(jīng)知道這個表情的含義，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做出防御的姿勢。

四個保安神經(jīng)質(zhì)地舉起手中的槍，我知道剛才的努力白費了。

這時候吉迪恩表現(xiàn)出了一個讀云師應(yīng)有的氣度，他擺手示意他們放下槍，對我微笑著說：“請放心，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

“那么就不要露出牙齒，我會認為那是攻擊的信號?！睘榱吮苊膺M一步的誤會，我只好實話實說。

“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奔隙饔行┎蛔匀坏赜檬稚w在嘴上，“我們?nèi)マk公室談吧。馮博士，請打開籠子?！?/p>

“你確定嗎？”馮看著我說。

“確定?！蔽液图隙魍瑫r說。

倉庫沒有為吉迪恩這樣的大人物準備特別的辦公室，“動物園”負責(zé)人只好將總經(jīng)理帶到他自己的宿舍。一打開門我就感覺負責(zé)人后悔了，宿舍里面又臟又亂，散發(fā)著一股霉味，比我的籠子好不了多少。他把我和吉迪恩讓進房間，自覺地退了出去，透過快速關(guān)閉的門縫，我看見馮正扒著門邊向里面張望。

“你在這里多長時間了？”吉迪恩問我，語氣里帶著慈祥和威嚴。

“我長了五歲?！?/p>

“在你的世界里，已經(jīng)到了承擔(dān)責(zé)任的年齡了嗎？”

“我曾是部落里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蔽疫@樣回答吉迪恩，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下意識地忽略掉了“未成年”三個字。

“很好，我想請你看一樣?xùn)|西?！奔隙髡f著，把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

通過半透明的盒蓋，我看見了里面的東西。盡管看不太清楚，可是那特別的顏色和熟悉的紋路讓我立刻認出了那是什么。

我粗暴地從吉迪恩手中奪過盒子，打開，拿出里面的圓形石頭。它有人類大拇指那么大，發(fā)出淡淡的藍色，上面粗糲而有規(guī)則的紋路是經(jīng)過瑟德爾坤人氦核熔煉過的痕跡。我輕觸那塊石頭，指尖傳來熟悉的觸感，每一個坤人的氦核痕跡都是不同的，只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我還能夠辨認出這塊石頭出自誰手。

但是吉迪恩沒有那么多時間，他看著我，用目光逼迫我快告訴他答案。

“我們瑟德爾人管這個叫作藍巖，有很多?！?/p>

“有多少？”

“每個人都有，藍巖黃玉紅翠編成的串珠是成年戰(zhàn)士的標志。”

“我需要很多。”

“在石卡山腳下就有藍巖的……”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星球上已經(jīng)沒有了石卡山。

我后退一步，打量著這位總經(jīng)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吉迪恩從我手中取回藍巖，放進盒子，思考了一陣子后，又連盒子一起塞進我的手中。他抬起頭，“你想不想回你的家鄉(xiāng)去？”

“什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家鄉(xiāng)”這個詞，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一種感覺，希望的感覺從心底涌出來。

“我是說，你想不想回瑟德爾星去?！?/p>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現(xiàn)在有這樣一個機會?！奔隙髟谒奚崂镎业揭粔K不那么難以下腳的地方，在全息臺桌上掃出一片空間，坐了上去，才開始繼續(xù)說，“那塊藍巖就是從瑟德爾星上得到的，大概是……和你一起從瑟德爾星上帶到我們?nèi)祟惿鐣摹Ｔ谧畛醯难芯恐形覀兒鲆暳诉@個東西，但是最近，企業(yè)協(xié)會的研究所發(fā)現(xiàn)藍巖有著非常奇妙的特性，非常適合造……嗯，總之企業(yè)協(xié)會需要大量的藍巖?！?/p>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因為瑟德爾星上的環(huán)境并不適合人類，我們沒有辦法大規(guī)模開采。而且你的族人對人類也不太友好。我們希望你能夠回去，說服他們?！?/p>

吉迪恩從衣服里又掏出一樣?xùn)|西，是一幅發(fā)光的畫，他在上面點了幾下，畫發(fā)生了變化。他將畫舉在我面前，接著說：“我們也會幫助你的人民，還有你。我們有足夠的技術(shù)和資源讓你們不再只過著狩獵放牧的生活。你們也可以像我們?nèi)祟愐粯印！?/p>

“所以……要把這個給我嗎？”我指著那個平板電腦，那個時候我還以為那是一幅發(fā)光的畫。

“嗯，會給你的，只要有足夠的藍巖，你的族人人手一個都可以。但是現(xiàn)在，這上面顯示的是一項任命，你只要按一下這里，就能正式成為企業(yè)協(xié)會駐瑟德爾星礦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了。”

“總經(jīng)理……和你一樣？”我想起保安向吉迪恩敬禮的畫面。

“比我級別要低一些，不過性質(zhì)一樣?！?/p>

“也會有人向我鞠躬嗎？”

“會的?！?/p>

“像神一樣？”

“只要你做得夠好?！?/p>

我盯著吉迪恩手中的畫，正中間的圓形圖案一閃一閃發(fā)出紅色的光，背景是緩慢移動變換的奇妙圖案，讓我想起了瑟德爾星上變化莫測的厚厚云層，不知道讀云師會從這里看出什么樣的未來。

我想了一次呼吸的時間，把手指按在了那幅畫的中間。

“很好！”吉迪恩收起平板電腦，想笑，卻又小心不能露出牙齒，于是他捂著嘴哼了兩聲。

我學(xué)著人類的表情移動嘴唇，露出我的牙齒，做了一個拙劣的笑。

從那天開始，我就成了企業(yè)協(xié)會駐瑟德爾星礦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

吉迪恩許諾給我一切資源，只要能夠源源不斷地提供藍巖，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要的第一件東西是能夠用手一指就毀掉石卡山的東西，當然，吉迪恩拒絕了。

他給了我一堆能夠隨身攜帶的小玩意，一艘飛船，兩名駕駛員，一名器材管理員和一名通信員。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時不像是個經(jīng)理，而像是個間諜，就像007那樣。沒錯，我看過人類的電影，礦業(yè)公司運轉(zhuǎn)正常后我差不多天天就是看電影，不過這是后話了。

在離開動物園前，我還向吉迪恩提了一個要求——這比動不動就要殺些什么來奉獻的神要管用多了——讓他給馮安排了一個舒適的工作。

到我走的時候馮都沒有和我說幾句話，只是遠遠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讓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但是，向吉迪恩提出的條件也算是我對馮的報答。

“準備出發(fā)！”

“是！長官！”

我坐在專門為我定做的指揮席上發(fā)號施令，兩名駕駛員異口同聲地響亮回答。

“總經(jīng)理”這個頭銜賦予我不可置疑的神力，曾經(jīng)令我恐懼，讓我屈膝下跪的人類現(xiàn)在對我唯命是從，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讓我仿佛不用飛船就可以飛向天空。我很享受這一切。

“飛快點！”

“明白！”

座椅舒服得讓人想睡覺，我透過270°展開的全景舷窗看著外面的天空。天空由藍變紫，再變黑，接著，漫天的星辰在一瞬間突然跳出來，在我面前閃爍。這是我，也是所有的瑟德爾人第一次看到如此璀璨的星空。飛船的下方，一顆皺巴巴的星球正慢慢縮小，變得慘白，像是死去動物無神的眼球。

可惜，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星門的出現(xiàn)徹底擊潰了我剛剛建立起來的自信，它橫亙在宇宙之中，比我剛剛離開的動物園星要大幾十倍。星門上流動著的光紋仿佛遠古時期的圖騰，蘊含著無比的力量。瑟德爾星上最聰明的人窮其一生也夢不到世界上會有如此偉大的造物。如果星門是由人類建造而成的話，我又要忍不住向人類彎腰施禮了。

星門一閃而過。

飛船順利地降落在我的故鄉(xiāng)，離部落不遠的地方。艙門還沒打開我就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瑟德爾星的空氣，充滿了塵土和糞便味道的空氣帶來無比熟悉的感覺，也嗆得我直咳嗽。

“長官，我們會在行星軌道上等著您。您可以用通信器隨時保持聯(lián)系?！憋w行員說完，在我身后關(guān)上艙門，飛船噴出藍色的等離子火焰，一眨眼就消失在濃厚的紅云之中。

我背著吉迪恩送給我的“禮物”，向我的部落走去。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無休無止的風(fēng)吹過荒蕪的平原，唱著高矮不一的調(diào)子。爬地草將根深入地面，伏在地上，任風(fēng)吹過也紋絲不動。頭頂上的紅云顯現(xiàn)出奇怪的樣子，看上去像是我在動物園時的某位鄰居。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每走一步，回到家的興奮心情就低落一分。

我能夠感知到凱還活著，并且氦核已經(jīng)接近冷卻。族人也一定通過他的狀況得知了我現(xiàn)在的樣子。他們會如何對待那個被外星人帶走又送回來的孩子，我不知道。

我走進部落，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來迎接我。我的族人站在道路兩旁，或隱在房屋的陰影里觀察著我。那種眼神讓我想起成年狩獵時那只駝牛的目光，我記得我后來用投矛戳死了它。

回家的路就在我腦子里，卻比我想象中的漫長。仿佛我必須繞遍整個部落，讓所有的人都看到我之后，才能回到家。

“凱！我回來了?！蔽艺驹诩议T口，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的家不但沒有破敗，反而富麗堂皇了許多，門口空地上曬著整張的駝牛皮。我看了看，加工的手藝不錯，算得上優(yōu)秀。

這時我不禁慶幸我們瑟德爾星人的社會結(jié)構(gòu)，如果是在你們?nèi)祟惖姆试韯±?，恐怕凱早就改嫁了，嫁給一個高大威猛的皮匠，有著靈巧的雙手和超群的縫紉技巧。

“凱！”我又喊了一聲，終于有人回應(yīng)了。

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走到門前，門開了，走出的人卻不是凱，而是若巴。

幾年不見，若巴成長得更加強壯。當年他就和我一樣高大，現(xiàn)在更是高過我一個手臂的長度。我仰視著他，像是在看一棵參天的老樹。

“沃特海姆，歡迎回來?！比舭拖蛭易邅恚樕蠋еf不出的表情。我盯著他手腕上纏著的六環(huán)藍巖串珠，最強戰(zhàn)士的標志。

那應(yīng)該是我的。

“你為什么在我的家里？”

“不，我的朋友，只有部落最強的人才有資格住在這里。之前雅霍是最強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他老了，我住進這里名正言順?！?/p>

“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滾了?！?/p>

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頭，看見雅霍站在我身旁，面容枯槁，神情嚴肅。他微微地搖頭，想阻止我繼續(xù)說下去。

“這么說你比我更強壯，更有資格住進這里嗎？”

“當然?！?/p>

若巴狂笑起來，圍觀的族人中也發(fā)出陣陣哄笑。

胳膊上的力量增加了，是雅霍，雅霍也不相信我能在挑戰(zhàn)中擊敗若巴。他在盡力阻攔我。

我掏出槍，扣動了扳機。

若巴的笑聲噎在嗓子里，渾身抽搐著倒在地上，人群安靜下來。神經(jīng)槍很好用，企業(yè)協(xié)會專門針對瑟德爾人設(shè)計的，吉迪恩沒有給我致命武器，他當然不會給。

我跨過若巴，走進曾經(jīng)屬于我，現(xiàn)在又屬于我的家。昂，若巴的同生，站在屋子中央，身體緊繃，冷冷地看著我。

盡管我和若巴彼此爭斗很久，但昂一直待我不錯。我無意為難他，“現(xiàn)在這里是我的家了，請你離開吧。”

昂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出屋子，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在門口，一個人影就閃進屋子，那是雅霍。

“你回來了？”

“是的?！?/p>

“你走了很長時間?！?/p>

“現(xiàn)在我回來了。凱呢？”

“他在……”雅霍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部落外圍。那里是失去同生的中性廢人待的地方。

“你知道我還沒死！”

“可是，部落的規(guī)矩……”

我很憤怒，手不由自主地按在神經(jīng)槍上，剛才射擊若巴的快感還沒褪去，我仍然還有向人射擊的沖動。冰冷的觸感讓我冷靜了些，讓我不至于掏槍擊倒雅霍。我握緊槍柄，那種感覺讓人安心，“從今天開始，再也沒有那些規(guī)矩了?！?/p>

“什么？”

我走出屋子，沒有繼續(xù)聽他嘮叨。他給了我生命，教會我在瑟德爾星上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見過了億萬的星辰和浩渺的宇宙，人類教給我的生存法則要更多。

我從房檐的陰影里走出來，族人們還沒有散去，正嘰嘰喳喳地議論剛才的事。看到我出來，他們聚攏過來。昂攙扶著癱軟的若巴還沒有走遠，這時人群又將他們推著倒退回來。

按部落的習(xí)俗，若巴沒有做錯什么，我突然有些同情他。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不能再以部落的邏輯思考問題了，吉迪恩說得很對，我的責(zé)任是帶領(lǐng)我的同胞們走向星辰大海。

“我回來了！”我站在人群中高喊，“我經(jīng)歷了很多，見到了很多。在我們頭頂上的云層之外，還有著數(shù)不清的世界，還有無數(shù)形態(tài)各異的種族。我要帶你們?nèi)ト盒侵g，讓瑟德爾人遍布整個宇宙！”

人們不發(fā)一聲，仍然呆呆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剛才的宣言里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太多，宇宙、群星，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個陌生的詞匯而已。

我想了想，又說：“準備武器，三十個黑夜之后，我?guī)ьI(lǐng)你們?nèi)スゴ蚩纤柯?。?/p>

他們這才歡呼起來。

說完，我分開人群，向部落外圍走去。族人毫不在意我的離開，他們喜歡戰(zhàn)斗，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慶祝了。

我走了很遠之后，仍然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我知道若巴不是肯輕易放棄的人，但我也不是，他同樣知道這一點。

廢人們居住的地方就是一片廢墟，他們都是在事故或者狩獵中失去了同生的人。沒有了另一半生命，他們的特性就會退化，最后成為不夠強壯，也沒有明亮的氦核進行熔煉的中性人。我看著他們蜷縮在破瓦寒窯里，等待著從戰(zhàn)士家的垃圾堆里找些殘羹冷炙果腹，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讓他們更加虛弱，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恐怕要到死才能結(jié)束。他們的生活狀況令人同情，但可惜的是，為了生存，他們早就不知道同情的含義，欺負更加弱小的人這樣的事情在廢人圈里普遍發(fā)生。

凱是他們中間最瘦弱的一個。

當我找到凱時，他靠在一面倒塌了的碎石墻下，身上覆蓋了一層塵土，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的四肢骨瘦如柴，皮膚像蓋在身上的破布一樣耷拉著。我靠近他的時候，差點兒認不出他。凱也沒有認出我，他使勁向墻角縮，把我當成曾經(jīng)搶劫他的惡人。

我過去抱起凱，他試著推開我，但力氣弱得像風(fēng)。

“你們可以先去我家?！毖呕粽f，眼神里充滿了祈求，試圖彌補我們的關(guān)系。

“五年前你就應(yīng)該這么說?！蔽?guī)е鴦P離開雅霍，離開部落，走進草原。

我和凱深入草原，那里充滿了猛獸和沼澤，通常只有十幾個戰(zhàn)士組成的狩獵隊才能到達這里。但是對我們來說，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沒有人打擾。

我向凱演示了如何一抬手就能擊倒兇猛的猙豹，如何揮揮手就可以在平地蓋起房屋。

我們相互訴說這五年的經(jīng)歷，相互安慰，我們終于重逢了。

十五個黑夜之后，我的身體恢復(fù)了很多，凱的氦核重新閃起光芒，但是我知道，比他的氦核溫度更高的，是他對族人的怒火。

我們在第二十九天回到部落，那時部落已亂成一團。我的族人分成兩派，一方響應(yīng)我的號召，正準備武器，準備在第三十天到來的時候向肯塔部落開戰(zhàn)。另一方以若巴為首，四處宣揚我已經(jīng)死了的消息，若巴仍然是部落最強的勇士。

我默默地走到他們中間，爭論自然而然地平息了。凱也早已記下了那些若巴擁護者的名字。

任何明眼的人都能夠看出我和凱身上發(fā)生的變化，盡管距離巔峰時期還有一段距離，但足夠使我的族人知道我有著不可思議的能力，就像人類故事中復(fù)活的耶穌。沒錯，我要成為他們的信仰，讓他們知道我總經(jīng)理的頭銜神圣不容置疑。

“各位，不要著急，我還活著！”我看著若巴，他臉上驚訝和失望的表情讓我很受用，“我答應(yīng)你們明天進攻肯塔部落，就一定會做到。而且，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我們還會征服整個星球！”

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再懷疑我，而我也確實沒有辜負他們。在企業(yè)協(xié)會的幫助下，我們輕松地打垮了肯塔部落，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攻下整個草原之后，我讓族人們停下了擴張的步伐。是時候兌現(xiàn)我向吉迪恩許下的承諾了。

戰(zhàn)士們變成了礦工，最初他們還心懷不滿，但是貢獻的礦石越多，他們能得到的就越多。一個全息投影儀、一個自動除毛機都可以讓他們興奮很長時間。

企業(yè)協(xié)會的采礦設(shè)施簡單高效，很快莫肯草原上的礦脈便被開采殆盡。我向企業(yè)協(xié)會要來運輸船，帶著我的族人，這里面包括了原來十六個部落的人，我們跨過咸海，去征服，去揮霍。

一切步入了正常的軌道后，我便可以不用親力親為。管理部落的事情交給了雅霍和若巴，盡管凱對這一決定十分不滿，但我盡量說服了他。雅霍是我的父輩，對我必然忠心耿耿。而若巴，我給予他的權(quán)力比他能夠想象的還要大許多，我知道權(quán)力能讓他放棄仇恨，就像我對人類已經(jīng)恨不起來一樣。

在原來部落的舊址上，我按人類的模式建起了礦業(yè)公司的辦公樓。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吉迪恩匯報開采進度，從星網(wǎng)中搜些肥皂劇消磨時間。通過星網(wǎng)，我和馮又重新取得了聯(lián)系，吉迪恩按我開出的條件給他安排了一份高薪水低強度的工作，他不用再飼養(yǎng)外星動物了，現(xiàn)在娶了個老婆，生活好不愜意。

說起人類的夫妻關(guān)系，我總是會將其同我和凱的關(guān)系做比較。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心里的傷痕卻久久未愈。

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問我，我只能回答出很少的一部分，畢竟在外面的那幾年我一直是在籠子里度過的。當?shù)貌坏酱鸢傅臅r候，他就不再理我，而是在星網(wǎng)上誤打誤撞地胡亂看。他不懂通用語，只能憑自己的想象去理解全息圖片或者我看的那些肥皂劇。

我以為他想了解我的經(jīng)歷，但是我錯了，凱恨這個星球，恨那些殘忍對待他的族人。他想離開這里，去我去過的那個世界。但是從我這兒得不到答案之后，他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將我和其他人隔離在外。

當身體又產(chǎn)生變化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了那道看不見的隔閡。我和凱之間的聯(lián)系仿佛被切斷了，我試圖彌補，想帶著凱去其他星球看看，但是吉迪恩對我的請求總是拖延，即使離開瑟德爾星一天，哪怕穿過紅云，在同步軌道上看看宇宙這樣的要求都不答應(yīng)。我沒有辦法，只好向馮求助。

馮給我推薦了幾個提供匿名婚姻咨詢的專家，我委婉地說明了我和凱之間的關(guān)系。專家認真分析了我們的情況，然后建議我們進行一次旅行，或者試一試新的性愛方式。我告訴專家說，我和凱是孿生兄弟，專家拉黑了我。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沒有什么改善，反而是礦業(yè)公司的發(fā)展取得了巨大的成果。

在企業(yè)協(xié)會駐瑟德爾星礦業(yè)公司成立六周年之際，我們的礦場終于布滿了瑟德爾星上每一寸土地。我們征服了每一塊大陸，收編了所有的瑟德爾人。

那天，我和雅霍、若巴還有凱乘坐飛艇環(huán)繞了我的星球一周，我驕傲地望著腳下的星球。星球上到處都是企業(yè)協(xié)會的礦場。

“六年，你只用了六年，就收編了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瑟德爾人。你是瑟德爾星上唯一的王！”雅霍難以抑制他的心情，六年之前，他還是個連莫肯草原都沒有出過的普通獵人，現(xiàn)在卻可以在一個小時內(nèi)繞我的星球一周。

“記住，我不是王?！蔽业卣f，“我是你們的總經(jīng)理?！?/p>

那天確實是我的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但如果我再多看幾部人類的肥皂劇的話，就應(yīng)該知道，巔峰過后，就要走下坡路了。

在人類的幫助下，瑟德爾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再也不用冒著風(fēng)險出去狩獵，人類帶來了人工飼養(yǎng)駝牛和沙雞的方法，還教給了我們一整套讓食物變得更加可口的方法。

公司給每個礦工的福利很好。只要每天上交定量的礦石，他們就不用發(fā)愁食物，享受自在的休閑時光。礦區(qū)里有足夠的俱樂部，每到天色將晚的時候，瑟德爾人就會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撲克、玩撞球，當然，他們偶爾也會打上幾架，但那就是現(xiàn)在的礦工所能做出的最暴力的事了。

也許富足的生活給我的身體帶來了改變，我的孕期提前到來了。那時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并且與凱之間的隔閡讓我并不滿意自己的身體狀況，我希望有一對瑟德爾星有史以來最棒的孩子。這需要凱的幫助。

我再一次試圖彌補我和凱的關(guān)系，向他講述后代的重要性，但沒有想到的是，我們之間的差異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和凱的孕期不同步了。

同生之間的孕期應(yīng)該是相同的，他們會同時生出下一代，然后分開，各自帶領(lǐng)著后代生活，直到后代獨立。到那時同生會找回彼此，一同老去。

我提前懷孕意味著當我的后代出生時，凱又將獨自一人離開家庭。六年前的日子歷歷在目，他無法忍受，甚至不敢想象回到那樣的生活狀態(tài)。盡管我費盡口舌向凱保證不會再次拋棄他，但他充耳不聞。

在一個很普通的午后，凱不見了。

我找遍了整個礦區(qū)，問了所有的人，但沒人見過他。

凱不是一個戰(zhàn)斗性的乾人，如果不在礦區(qū)的話，在野外生存不了多久。

我駕著飛行器，試圖在礦區(qū)周邊尋找凱的蹤跡，一無所獲。

于是我將管理事務(wù)交給雅霍，擴大了自己的搜索范圍。若巴也組建了一支搜索隊，專門幫助我尋找凱。

整個懷孕期間我都是在搜索和緊張中度過的，我挺著肚子，駕駛著飛艇找遍了瑟德爾星的每一寸土地。

我沒有看到凱的蹤跡，卻看到了我們在星球上留下的傷疤。

除了最后一塊大陸上的礦脈正在挖掘，其余大陸已經(jīng)被我們開采殆盡。地面上留下巨大的深坑，那是廢棄的礦區(qū)。為了采礦，我們伐光森林，毀掉草原，阻斷河流，原本神圣的神靈已經(jīng)被人類所取代。為了滿足人類的要求，我們榨干了哺育我們的星球，在它的表面留下了大片的荒漠和死亡地帶。

等找到凱，生下后代，我必須想想該怎么樣恢復(fù)瑟德爾星以前的樣子了。

但那只是我的想象。

到最后我也沒有找到凱。

在一次搜尋的途中，腹部的劇痛讓我意識到生產(chǎn)的時候到了。帶著一點愿望和偏執(zhí)，我駕駛著飛艇回到我的老家，在那兒安頓下來。這里早就沒有了人煙，動物也被礦場的巨響逼走。一切都很安靜，一些細小的植被已經(jīng)重新占領(lǐng)了廢棄的礦區(qū)，這是讓我的星球恢復(fù)如初的希望。

我生下了一對同生，很健康。乾人像我一樣強壯，坤人還沒有睜開眼睛時氦核就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

他們的出現(xiàn)讓我憂郁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對孩子帶給雅霍看，可當我回到礦區(qū)時，眼前的景象讓我險些陷入瘋狂。

遼闊的礦區(qū)被夷成了平地，巨大的篩礦機被扭成了丑陋的一團，根根翹起的鋼筋就像死去動物的尸體。

這不是任何動能武器所能造成的傷害。

我把孩子放在飛艇里，進入礦區(qū)搜索。塌方的礦洞下還依稀可以見到被掩埋的瑟德爾人的肢體。

礦區(qū)辦公樓就像被巨人踩了一腳，六層高的樓房變成了一地碎片。我喊著雅霍和若巴的名字，試圖用手將廢墟刨開，可直到我的十四根指頭全部爛掉，也沒有找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正當我絕望的時候，眼角的余光掃到了一團金屬。我仔細端詳它，終于認出那是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

為了控制礦工，礦場的各個位置都安裝了全息監(jiān)控。監(jiān)控信號都會傳回到建在我老家的礦業(yè)公司總部地下的服務(wù)器里。

我恍然驚醒，這些年一直隨著礦區(qū)四處開拓，當年建好的總部大樓一直沒怎么使用過，所有的設(shè)計都是人類提供的方案，我在草草地看了一遍說明書之后就沒有在意了。

我又回到總部，不顧顯示器上覆蓋的厚厚塵土，找到了監(jiān)控系統(tǒng)記錄下的最后畫面。

全息視頻中的礦區(qū)和往常沒什么不同，一切都井井有條地運轉(zhuǎn)著。一艘礦業(yè)協(xié)會的中型運輸船從天而降，這并不稀奇，它也許是運送后勤儲備的，也許是運走礦石的。最后的礦脈產(chǎn)量大不如從前，運輸船也從之前的超大型換成了中型的。

運輸機停在礦區(qū)中間，下來一個矮小的人類。雖然在全息視頻里看不清面容，但是從特征來看，那應(yīng)該是個人類女性。

女人沒有和任何人交流，也沒有停留多長時間。

她四周看了看，突然抬起手向下一揮。

礦區(qū)開始崩塌……

信號中斷。

我反復(fù)看了幾十遍這段視頻，仍然無法得知是什么毀掉了礦區(qū)。不過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個女人應(yīng)該是個白鬼。

必須趕快向吉迪恩報告礦區(qū)發(fā)生的事。我點開郵箱，發(fā)現(xiàn)有一封寫給我的信，寫信的人是雅霍。

雅霍在信里說，這是我們最后一個礦區(qū)了，沒有了礦產(chǎn)，企業(yè)協(xié)會就不會再為我們繼續(xù)提供幫助。他曾試著向我提出這樣的憂慮，但是我的心思全部放在尋找凱上，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就在這個時候，若巴說服了雅霍，打算趁我生產(chǎn)，不在礦區(qū)的時候，劫持一艘運輸船，帶著所有的族人離開這個即將死去的星球，去宇宙中尋找新的世界。

他們太天真了，并不是所有的星球都適合瑟德爾人生存。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星星，只是憑我的口述就產(chǎn)生了去宇宙中闖蕩的念頭。真傻。

不過我已經(jīng)無法告訴他們這個信息了，他們等來的不是運輸船，而是毀滅者。

飛艇又回到礦區(qū)，兩個小家伙似乎感覺到這顆星球發(fā)生了什么，一直安靜地躺在后座，不哭不鬧。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們起名字。

下面的礦區(qū)被精準地毀掉，連周邊的一草一木都沒有傷到。

可是礦區(qū)西北角的一片建筑仍然完好無損，那是礦工家屬，也就是坤人們居住的地方。

我降落在家屬區(qū)前，站在外面向公寓樓里打量。瑟德爾星已經(jīng)進入風(fēng)季，天色已晚，灰色的云層在天空中飛快地變化著形狀。大風(fēng)吹過礦區(qū)廢墟，發(fā)出聲調(diào)不同的尖利嘯聲，比礦區(qū)開工時還要熱鬧。這個時候本應(yīng)是散工休息的時間，但我眼前這棟樓里卻沒有燈光，所有的建筑都是一片漆黑。我走進公寓樓。

房門全部大敞著，有的房間里擺設(shè)整齊，有的則亂成一團，擺設(shè)散落一地，像是打斗的痕跡。我停在一處公寓門前，昏暗的天光照出一個模糊的痕跡，門框上有七道淺淺的抓痕，那是一個坤人的手留下的。抓痕下面的地板上有一雙腳印，邊緣整齊，有著對稱的花紋，人類的腳印。

我奔波了一夜，走遍了這片大陸上其他幾個礦區(qū)，情況都是一樣：礦區(qū)里的乾人全部被埋在了廢墟之下，坤人消失不見。

登記在礦業(yè)公司的四十七萬八千七百七十二個瑟德爾人，就剩下了我一個。

整個星球上只剩下我，還有我剛出生的兩個孩子。

但是我知道凱和那些坤人都還活著，我說不上原因，但是能夠感覺得到。

我陷入了混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企業(yè)協(xié)會為什么要屠殺我的族人，帶走所有的坤人？我不敢再與吉迪恩取得聯(lián)系，但是能和我商量的雅霍死了，凱也失蹤了。

只剩下最后一個我能夠求助的人，就是馮。

我與馮取得了聯(lián)系，礙于他企業(yè)協(xié)會員工的身份，我對他持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不過所幸的是他早已從企業(yè)協(xié)會辭職，因為我曾和他說過藍巖礦枯竭的事，他以此消息大肆做空礦業(yè)公司的股票，大賺了一筆。

他現(xiàn)在正在發(fā)愁這筆錢怎么花。

我?guī)е鴥蓚€孩子去投奔馮，他買下了一顆小行星作為我的藏身之所，同時向以前的同行——搞外星生物研究的那些人去打探瑟德爾星的消息。

消息很快傳了回來：一開始，企業(yè)協(xié)會就打算在榨干瑟德爾星之后拋棄掉我們，銷毀飛船，掐掉星網(wǎng)，被濃云包裹的我們在五千年之內(nèi)都不會和外界取得聯(lián)系。但一次偶然的機會，研究員發(fā)現(xiàn)了坤人的奇妙特性，他們的氦核能夠在肉體承受范圍進行微型核反應(yīng)，而且能量利用率頗高。企業(yè)協(xié)會的研究所曾試圖復(fù)制坤人的微型核動力爐，但進度緩慢。

于是他們開發(fā)了一種新的引擎——活體核動力引擎。在偏遠地區(qū)的采掘場和運輸船中，有四成的動力引擎里，都禁錮著一個活的瑟德爾坤人。

對不起，單是想象那幅畫面都讓我情緒失控，請讓我冷靜一下。

除了作為引擎，據(jù)說還有一批坤人流入了黑市。他們的氦核被用作另一種用途，那就是人體炸彈。極端勢力將坤人折磨至半殘，在他們的氦核中加入遙控裝置，然后將他們?nèi)釉谝У哪繕酥苓?。沒人會在乎一個殘疾的外星乞丐，也沒有任何儀器能夠檢測出一個瑟德爾人身上就生長著一顆核彈。不過，相信我，被炸死的命運比那些被當作活體引擎的要好上萬倍。

對于這些事，我無能為力，是我把人類帶到我的星球，是我給了那些惡魔毀掉我家園的機會。我想拯救被捉去的坤人，但是不知道如何開始。

于是我可恥地退縮了，我告訴自己要先找到凱，才能找到機會救其他的人。

我把兩個孩子留在了馮那里，開始獨自一人在茫茫宇宙中尋找凱。好在偏遠地區(qū)的人對我們這些外星人見怪不怪，并沒人在乎我。而且，沒有人會認為我這么一個外星人能聽懂通用語，那些大嘴巴、酒后愛賣弄的家伙成了最好的情報源。我跟蹤一次又一次爆炸、一場又一場恐怖襲擊，希望能夠見到凱。

他還活著，我知道，但是我找不到他。

我只能繼續(xù)找下去。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不，不用給我錢，我不是乞丐。我只是懦弱的罪人，如果你們能把我的懺悔擴散出去，讓人們知道企業(yè)協(xié)會做過的丑事，那就足夠了。

愿云母保佑你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