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各位讀者,這是一篇由三則故事組成的小說,靈感來自汪曾祺汪老的一句話:“寫小說,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痹谥T多展現(xiàn)宏大、剛強之美的科幻之外,有沒有那樣一些細小的碎片,能展現(xiàn)出科技與未來之中平凡生活的詩意呢?姑且做些嘗試,希望大家喜歡。
七小是儋門第七小學的簡稱,和那時許多學校一樣,第七小學采取全線上學習,學生不需到校,憑借遠程體感技術(shù),制造“分身”,在虛擬的空間接受教學。因為是虛擬的,所以學校的空間無限廣大,江河湖海,森林雪山,無所不包,無所不有。
常有學生探險,被困在里面,也沒關(guān)系,畢竟是虛擬的,脫開“分身”就好了。
也有亭臺樓閣,雕塑小屋,是前代學生們建的。既是虛擬空間,自然有各種材料,予取予足。別看小學生小,他們有的是時間和巧思,借著資料,他們造出泥、土、陶瓷,也造出貝殼、石米、琉璃瓦,強度、硬度和曲折度都不同。一直以來,接連上任的張校長、李校長都很珍惜這些創(chuàng)造,把數(shù)據(jù)存了起來,供后來的學生查閱,也作為教學的一大部分。
徐冰是七小的學生。
她是個“好”孩子,從不去其他地方探險。
別的孩子滿學校跑,跋山涉水、上天入地,可對于徐冰來說,學校就只是校門口到教學樓的距離。一放學,同學們的“分身”興高采烈地前往各處探險,她只是看,有點羨慕,但不多。
老師們很擔心,生怕她變得孤僻。但很快發(fā)現(xiàn)她只是天生好靜、敏感,想得深、考慮得多,這樣的孩子讓她去冒險探險,反而增加她負擔。于是老師也不干預,任她一個人待著,研究材料,偶爾做些建筑,不冒尖也不突出,就這么靜靜地,直到畢業(yè)。
七小的校訓是句老話:“尊重天性,因材施教”。
有個男孩子和徐冰關(guān)系好,叫作潘越。別的同學都覺得徐冰聽話、乖,不知不覺就會忘了她的存在,把她晾到一邊,潘越卻不。
他無論何時、何事都會第一個找徐冰玩兒,看徐冰做出來的東西。
徐冰第一次做出了鉆石模樣的寶石,潘越舉起來,迎著光看,大叫一聲“好家伙”,借著光把影子投在徐冰身上,弄得徐冰滿身都是彩虹色,經(jīng)過的同學嘖嘖驚嘆,徐冰都笑了。
又一次,徐冰遲遲無法做出預想的材料,偏偏又是考試的一部分,徐冰急得哭了,其他人都來勸,說不行就別做了,換個材料,換個課題,唯有潘越在她哭完后,才過來拍拍她的肩膀,說他知道徐冰能行。
徐冰至今感念這個動作,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信任”。
潘越喜歡看關(guān)于宇宙的書、動畫和資料,特別是關(guān)于火星的。
他經(jīng)常說,往后就由徐冰弄出材料,他要在火星上造房子。
徐冰說:“材料容易,運到火星上難!”她又說,“那么遠,要花好多錢呢!”
潘越皺起眉頭,露出很失望的神情來。徐冰看不過,趕緊告訴他:“我看過一個辦法,用血漿。說宇航員抽的血,加一大堆東西,就可以做成紅磚,足夠你在那邊建房子!”
六年過得很快,小徐冰畢業(yè)了,就這么上初中、高中,不能用“分身”,更由不得到處玩鬧、制造材料了。課業(yè)漸重,她忘了小時候的事,也很少跟小學同學聯(lián)絡(luò)了。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上大學、工作,徐冰不再研究虛擬空間的材料,而是專門研究火星建材。
小時候說過的話并非空穴來風,火星上蓋房子最劃算的原料確實是人血,確切地說,是血漿??茖W發(fā)展,人們能從血漿、汗液甚至淚水之中提取出特殊血清蛋白,與火星上風化松散的表面土壤以及珍貴的水混合,黏合制成類似混凝土的復合材料——實際名字很長,叫類地外風化層生物復合材料。
和全血相比,捐獻血漿允許更大的劑量、更短的時間。
極限條件下,一個宇航員兩周就能捐獻一次,每次大約五百毫升。
科學家們計算過,一升血漿包含的血清蛋白可以制作約三百克復合材料,每月獻血兩次的宇航員可以制造出一塊2.5千克的紅磚。在為期不短的火星任務中,只需五六個宇航員輪番獻血,便可逐步構(gòu)建出足夠容納新宇航員的新空間,建筑翻新、重建也更加容易。
在低重力、高輻射的火星上不斷抽血,聽起來有些可怕,可綜合起來還是比航空運輸血清便宜些——大人們就是這么實際。
徐冰偶爾會想起潘越,想起孩子們純真到有些犯傻的情誼,很快又忘了。
徐冰長大了,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當了媽媽。孩子也是七小的小學生。
這一天孩子哭著來找她:“有人欺負我!”
“是誰?”徐冰很著急。
“是潘越,我同學,我說我媽媽是研究抽血蓋房子的,他不信,說我撒謊,說我是吸血鬼的小孩——嗞!”兒子舉手張嘴,嗷嗷大叫。
梁子就在這時結(jié)下了。潘越開始嘲笑兒子,說他是蚊子精、吸血鬼,要不怎么會白皮膚加細胳膊細腿?但這是兒子自己選的分身形象??!兒子為了反駁他,在一次小組學習中做了研究,準備在七小的虛擬空間中做出徐冰在研究的血漿火星混凝土,還沒交上去,作業(yè)就被人入侵了。毫無疑問是潘越,他把兒子剛剛查到的數(shù)據(jù)涂抹得亂七八糟,還篡改兒子的結(jié)論,換成幾個大字——吸血鬼!做夢!
出于自尊,兒子沒報告老師。回來卻很是受傷,對著媽媽,說得憤憤,哭得傷心。
“潘越和你一樣大嗎?長什么樣?我去說,我去讓老師教訓他……”
徐冰有點語無倫次。作為“乖孩子”,她以前得到的關(guān)注很少,現(xiàn)在也不那么懂得關(guān)注別人,孩子的情緒總讓她不知所措,她不得不掩飾。兒子形容了一下,還似不解恨,拉著媽媽來到膜式電腦前,噼里啪啦一陣輸入,調(diào)出了潘越的照片。
一模一樣。
兒子的同學潘越,和徐冰小時候的同學潘越,連臉上的雀斑和痣,都長在相同的位置。
次日徐冰來到母校,尋到老師。昔日的老師兩鬢斑白,很多已經(jīng)不記得安靜的徐冰了。他們認真聽了徐冰的講述,又查看一番,鄭重地把她請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勾起了徐冰的回憶,小時候,這里是絕對的“禁地”,任何一個小學生的“分身”都進不來,孩子們假設(shè)了很多可能,財寶、僵尸、吸血鬼,壞掉的機器人、沉睡的奧特曼,還有……所有老師和校長的真身!——這些都是潘越說過的,徐冰想起來了。
現(xiàn)在的校長姓謝,很年輕,也很健談,和徐冰小時候嚴肅的校長很不一樣。
謝校長告訴徐冰結(jié)論,“潘越”是虛擬空間的一部分,和那些虛擬的探險地、虛擬的建筑以及虛擬的材料一樣,他是虛擬同學。
七小里,并非所有的“分身”后面都有一個真人。系統(tǒng)中有個專屬的人格數(shù)據(jù)庫,不斷模擬出虛擬的小學生分身。依據(jù)這一整學年的情況,參考個別學生情況,虛擬同學會和真實分身進行交互,模擬出友誼、敵對、信任、懷疑之類的關(guān)系,甚至更深層地模擬出現(xiàn)早戀、斗毆,以此來填補虛擬空間的弱項,提升小學生的社會化程度。
這些虛擬同學的投放都是秘密,老師不知道,學生就更不知道了。
掐指一算,距離徐冰上小學,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快三十年了,虛擬空間的數(shù)據(jù)越堆越多,充滿了冗余,于是,在一些不那么容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就舍棄了精細。年復一年,有相同模樣的虛擬學生出現(xiàn),可性格、抉擇、判斷卻是完全地不同。
窮舉總是會出現(xiàn)重復,七小的系統(tǒng)也一樣。
“經(jīng)過核查,我們判斷它越界了,這是霸凌沒錯?!敝x校長承認了。
徐冰百感交集:“謝謝學校的支持?!?/p>
“我們會把關(guān)于‘潘越’的數(shù)據(jù)刪除?!?/p>
“所有的嗎?”
“所有的。”
謝校長答得很有意味,這樣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您還有什么要求嗎?”
“潘越小同學……讓我見見他吧?!?/p>
徐冰這樣說,并沒有講是過去的潘越,還是現(xiàn)在的潘越。
謝校長點點頭。在他的幫忙下,徐冰重新找到了自己七小的賬號,登上虛擬空間,她又恢復了“分身”,以前不說話的孩子,乖乖地、不吭聲地坐在會議室,在看,也在想。
頭上有時鐘,倒計時在跳動。
一個矮小的人走進來。
腳步很快,比平時快,可以說是“大步流星”。
“他”一路跑到徐冰的面前,停住了。“——你是××的媽媽?”潘越說出了兒子的名字。
“是的?!毙毂咽謸P了揚,“我真的用血漿做出了材料,火星上蓋房子的?!?/p>
眼前的小學生潘越瞇起眼睛,像做夢,也清醒。他的臉上同時出現(xiàn)兩種表情,相信的、不相信的,冷笑的、開心的。兩個影子重疊。兩個人也重疊。
倒計時仍然在跳著,沒有片刻的停息。
此時此刻,虛擬出的孩子擁有了自己全部輪回的數(shù)據(jù)。
這些類似于人類“記憶”的東西讓他開始學習、思考,讓他產(chǎn)生類似自我意識的自主權(quán)。對于一個虛擬角色這是違規(guī)的,他很快會被識別,也很快會被刪除。徐冰知道,大概在半分鐘后,“潘越”就要消失了,她認識的、兒子認識的,都一樣。
——如同從來沒在這個空間、這個世界出現(xiàn)。
徐冰在腦海里過了好幾句話,有懷舊的、有告別的、有責罵的,也有挽留的。話太多,她不知道該說哪一句。倒計時嘟嘟作響,徐冰又一次揚起手,開了口。
“我們能蓋房子了,在火星上。”
潘越臉上復雜的表情瞬間消退了,似乎是在自主清除記憶,似乎又不是。幾秒鐘后,他向前一步,像個同齡人那樣拍了拍徐冰的肩膀。
“好家伙!”他說,“我就知道你能行!”
這是發(fā)生在人們前往火星之前、之中、之后的故事。
柳韻是研究植物的,正式稱謂是園藝家,區(qū)別于植物學家,她既研究,也種植。好像從入行以來,人們就看著這個瘦瘦高高的女孩兒,帶著兩個園藝機器人,同樣瘦瘦高高,在一大片青綠色的原野地里,走一步,停一步,又再走動起來。
到了春天,原野里就開出五顏六色的花來。
柳韻的研究項目是彩色油菜花。油菜花以金黃為主,柳韻在前人基礎(chǔ)上用各色優(yōu)良品種雜交、回交、自交,又雜以植株選育、基因誘變、生化花粉的技術(shù),將本已有一百五十多種顏色的油菜花轉(zhuǎn)變成了二百三十色,每當開花時,玫紅、極玫紅、烏紫、茄子紫、米黃斑、褐黃斑、礦物藍、銅鈷綠……油菜花的顏色像打翻的顏料盤涌進觀者的眼睛。
如此過去十來年,花年年開,年年五顏六色,人們都習慣了。
這時的學界,有研究人員提出疑問,說近年來柳韻培育出的花朵顏色幾乎沒有區(qū)別,是否已經(jīng)到了顏色的極限?進而有人質(zhì)疑這項研究已經(jīng)失敗,即使培育出新的顏色,人肉眼辨別不出來,還有什么意義?
消息傳到柳韻那里,柳韻很生氣:“你們看不出,劉蕓看得出來呢!”
劉蕓是色彩師,日常工作一是為新發(fā)現(xiàn)的顏色命名,二是想方設(shè)法把更細微、更精確的顏色帶到世間。曾有醫(yī)學界的人用了儀器探測,她的眼睛存在突變,其中的感光細胞就比常人多出許多。有人說,劉蕓這雙眼睛,價值百萬。
劉蕓也是畫家,一直以自己的兒子趙亮作為繪畫的主題。
她的畫很精妙,相同的構(gòu)圖線條涂上不同顏色,就能感染出觀者不同的情緒。
柳韻并不認識劉蕓,劉蕓也不認識柳韻。園藝家脫口而出的只是氣話,卻在機緣巧合下傳到了色彩師那里。她專程找來油菜花照片,第一眼,她就說:“這花,一年一年顏色都是不相同的?!睋Q句話說,柳韻的項目還是成功的。
色彩界的權(quán)威提出了這一點,再無人敢反對。后續(xù)柳韻也用光譜、測色一類的,證明了劉蕓的結(jié)論。風波過后柳韻繼續(xù)做她的園藝師,不過重心不在油菜花顏色上了。她在原先的原野旁邊開了一個湖,倒入模仿海水的液體,轉(zhuǎn)做藻類研究。
湖不算大,駕著船約莫五十分鐘能轉(zhuǎn)一圈。里面密密匝匝地種了各種藻類,衣藻、球藻,海草、海帶,到后來甚至出現(xiàn)了“藻華”現(xiàn)象,整湖水都是綠的,層層疊疊的綠,比起旁邊種的菜、種的植物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柳韻和以前一樣,駕著小船,瘦瘦高高地站在船頭,旁邊跟著兩個水陸兩用的機器人,都是銀色,還是瘦瘦高高,繼續(xù)在湖上,劃一陣,停一陣。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色彩師劉蕓患上了眼病,病名叫“色素性視網(wǎng)膜炎”,本是遺傳病,近年卻有不少人后天患上。人們說,這與耀斑不斷發(fā)出太陽風有關(guān),也可能與火星開拓計劃有關(guān)。疾病會導致眼部神經(jīng)退行、視網(wǎng)膜中的細胞遭到破壞,嚴重時還會導致失明。
無論是哪一種損傷,對依靠眼睛辨色的劉蕓,都是傷害,甚至超越死亡。
知道這事的劉蕓很沉靜,“我的工作,可以用分光光度計代替眼睛,這無所謂。但,我還是想繼續(xù)畫畫,繼續(xù)畫我兒子,所以,”她說,“無論采用什么治療方法,請治好我的眼睛。”
醫(yī)生們連夜會診,提出一個辦法,是新興的光遺傳學,將“感光基因”轉(zhuǎn)入視網(wǎng)膜中特定類型的細胞里,讓它們編碼離子通道蛋白,產(chǎn)生視覺信號,使細胞對光敏感,從而讓病人重見光明。方案有了,那基因和感光蛋白哪里來?醫(yī)生說,要找一種特殊的衣藻,從中提煉。
哪里的衣藻最多?柳韻的湖里。
劉蕓的團隊二話不說,去找柳韻。兒子趙亮也去了,他到了湖邊,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子,在湖上與機器人一同工作。聽完講述,她就開始從湖里撈水藻,一團又一團的衣藻,有淡紅褐色的,有墨綠的,有卷心菜般聚集的,也有漂浮如小魚蝌蚪的……
治療持續(xù)了七八年,柳韻給劉蕓供衣藻,也供了七八年。
劉蕓知道對面的人是她幫過忙的柳韻嗎?沒人細問過,也沒人知道。
人們只看見她戴上了眼鏡,淡金黃色,能過濾特殊波長的光線,以此激發(fā)移植的衣藻的感光基因。挑選過的光子輕觸虹膜,刺激出輕微細小的電流,自視網(wǎng)膜傳到神經(jīng),又傳到大腦。劉蕓又能看見了,她說:“我好像換上了‘綠藻的眼睛’?!?/p>
換了“眼睛”的劉蕓更加敏感,沉溺于世間更微妙的顏色,因此,她能夠繼續(xù)挑戰(zhàn)藝術(shù),畫她心愛的孩子。她的工作也在推進,她要探究一種顏色,那就是最白的白。
白色明度最高,白色司空見慣,白色包含了其他所有顏色的光譜,白色無法通過其他顏料調(diào)和而得。最白的白有多白?能不能做到反射所有的光?這是所有的色彩師孜孜不倦的挑戰(zhàn),也是難以逾越的境界。劉蕓也不例外。
在她的余生之中,她不斷地調(diào)試著鈀、鋇的比例,試著調(diào)和著顏料的濕度和黏度,既然自然界里沒有純凈的白色,那么色彩師就要把它做出來。劉蕓把淡金色的眼鏡推了推,汗水沿著濕透的頭發(fā)滾落,“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人類登陸了火星。人類開發(fā)了火星。
劉蕓兩耳不聞窗外事,研究出超白顏料,又推進成超白涂料。這種白大約能反射99%的色光,距離100%還有差距,可對于色彩師來說,卻是了不起的突破了。劉蕓得了獎,風風光光,卻不忘交代兒子趙亮一件小事:“給柳阿姨送點去?!?/p>
為什么不送一幅畫呢?趙亮想。此時他已經(jīng)是個青年了,正準備加入前往火星的旅團。受母親所托,他又一次來到了柳韻的園地。
瘦瘦高高的柳韻如今已是園藝教授。在油菜花和衣藻之后,她再度轉(zhuǎn)向植物種子的冷藏、保存和研究。趙亮明白,母親研制的超白顏料對于柳阿姨珍愛的植物與種子并無作用,但柳韻收了下來,鄭重地放在冷藏室的保險柜里,做永久的保存。
人類在火星上轟轟烈烈地開展了建設(shè)。
人類要在火星上建溫室、蓋花房,還要種樹。
那時到處是歌,有一首是這樣唱的:“終有一日,紅火星變綠火星;終有一日,綠火星變藍地球?!泵刻於加谢鸺咸炜?,每天都有人往火星而去,里面有淘金者、有旅人,有建設(shè)者,有追逐縹緲希望的人,也還有追逐切實希望的人……
劉蕓不在這些人之中,周圍的顏色夠多了,她還沒有窮盡,她并不想去往另一個星球……化合物質(zhì)腐蝕了她的身體。一個清晨,褐金色的衣藻鏡片下,她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也是在這個清晨,柳韻帶著畢生研究的上萬枚植物種子(其中還有不少絕版的、沒了就再沒有的),飛向太空,前往火星。
星際旅途不總是順利,前行路上,他們收到了錯誤情報,太陽風暴襲向飛船,氣溫驟升,無法緩解。這對人沒事,對那些需要冷藏的種子,卻是致命的災難。
鋁箔裹上了。
備用空調(diào)、冷卻劑也用上了。
紅色溫度計上的數(shù)字還是在不斷上升。
眼看柳韻一生的心血就要毀于一旦。此時,有人從冷藏室中翻出個密封罐子。
這個罐子,即使宇航飛船嚴格控制重量,柳韻還是堅持帶上。
里面是劉蕓畢生的成果,她的超白顏料。
超白顏料能反射可見光、紅外線,涂抹之后能被動制冷,降低顏料下空間的溫度。
事不宜遲,柳韻把所有的種子集中在一個大箱子里,和兩個機器人一同,飛快又細致地給箱子抹上超白顏料。劉蕓不愧是頂級的色彩師,顏料極白,調(diào)得也極好,干得快,幾乎沒有板結(jié),涂上去后的容器不受機械影響,里面溫度即刻下降,就像自帶了空調(diào)。
柳韻帶著種子順利到了目的地。
第二年,火星干紅色的土壤上開出許多五顏六色的花,花朵和它們的植株一起,在金色的太陽下釋放出氧氣。這些植物生長五六代,之后就成了火星的新品種,人們便用舊日地球的詞匯為它們命名。
其中用得最多的名字,是色彩師劉蕓定下的。
張綺是個畫師,日常工作是修復古老建筑長廊梁上的古畫。她的手很巧,能在不過手掌大小的空白處畫出各類人物、場景。西游師徒四人、三國桃園結(jié)義、金陵十二釵加水滸一百零八將……栩栩如生。
沿著長廊一路走,光看這些空白處就仿佛看了大半的古典故事,特別有趣。
張綺做了很多工作,不只是修復,還創(chuàng)作,用西方油畫、現(xiàn)代漫畫的技巧,畫長廊、繪走廊、講新故事。最出名的是“交叉小徑”,走不同的岔路,會因為不同的選擇有不同的故事,有人連著走了四天,還沒把故事走完,出來嘖嘖稱奇,直說復雜好看。
但張綺也有煩惱,一件是她的工作飽受懷疑。外界有爭論,說如今技術(shù)發(fā)展,只需用光影、虛像就能在空白處造出廊畫與梁上畫,還可隨時更換。何須再用實物復原?浪費資源,也浪費人力。爭論四起,張琦的“單子”少了不少,工作也岌岌可危。另一件是她懷孕了,每到工地,光是顏料的味道就讓她作嘔,膠的味道更是熏得她直接吐出來。
丈夫勸她,不如暫時棄了這工作,安心養(yǎng)著。
張綺也舉棋不定,她時而想這,時而想那,遲遲做不出決定。
工作、家庭都掛著,張琦接到一通來電,是“圖思館”的館長。
“圖思館”隸屬于圖書館,那里三座大樓,一座比一座矮。
第一座是存紙質(zhì)書的,古往今來的書本都在里面。
第二座是存信息的,紙質(zhì)書被取代后,“過去”就變成聲音、影像、數(shù)字流,存在這里。
至于第三座,最矮的,存的是“人”。
存儲“人”的技術(shù)全稱是“思維腦擾動波紋掃描復制上傳”,簡單來說,就是在人死去之時將大腦運作的部分轉(zhuǎn)化為復雜的程序,以定制半人工智能的形式保存在超級計算機中,既可供親屬憑吊、交談,也提供空間供亡者留存的思維進行自我迭代和自我進化。
張綺的母親姜瑜是這項技術(shù)第一批的志愿者,如今她“活”在0與1的程序流中。
姜瑜是個醫(yī)生,在社區(qū)醫(yī)院管百十來人頭痛腦熱的小事。在張綺的印象里,姜瑜臉上總是帶著笑,就算是旁邊沒人,她獨自在街道上走著時,嘴角都在微微上翹。
有什么事總令她那么高興呢?張綺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之中,姜瑜一周大概只會在家里出現(xiàn)一次,幾乎不與自己說話,只帶著笑麻利或者慌張地往冰箱里哐哐塞菜、唰唰疊好衣服以及嘟嘟地設(shè)定家務機器人。
張琦不會發(fā)火,也不會抗議。
大約不懂事的時候還有一兩回,懂事了,每次開口見到母親的笑,話就咽了下去。
很多事都是長大后才問明白的。彼時家中的小姨遭遇大病,全身癱瘓,身為大姐的姜瑜不得不頂替同樣病弱的外婆,一面做瑣碎工作,一面承擔起照顧妹妹的責任。不管自家,張綺父親對這事頗有微詞,但他人很傳統(tǒng),對“孝”看得很重,加之工作常需外出,也只能任由姜瑜折騰,兩人相處得像很久不見的同居室友,彼此很淡。
那個年代的孩子都獨立而孤獨,張綺尤甚。
家務機器人冰冷、教育機器人熱情到有些虛偽、機器狗汪汪叫,除去這些,她在家中和其他人很少交流,也無人交流。念書時,同學因為考了低分而痛哭流涕,說老爸老媽會罵,她只覺得羨慕,畢竟還有關(guān)心的家長存在。
即使像高考這樣的大事,當她決定報考藝術(shù)專業(yè),把資料放到父親面前時,也只換來一聲“好”,而放到母親姜瑜面前,更是只有一聲“哦”。
他們對她絕對信任,但也絕對冷漠。
童年大部分時間張綺都在家附近公園里徘徊,公園是個古代皇宮,保護得很好。她一塊一塊地看著長廊上的雕花,明八仙刻的是仙人,暗八仙刻的是法器。張綺從來不聽電子講解版,而是自己看著,一次又一次地編著故事。這些故事她從沒開口講過,沒有說給其他人聽過,就這么存在心里。
也就這么長大,就這么工作,也就這么離開家。
小姨、外婆先后去世,姜瑜得了解放,自己卻也罹患癌癥,很快被宣告無法醫(yī)治。在臨終關(guān)懷機構(gòu),她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存儲人”技術(shù)招募志愿者,便義無反顧地填寫表格,參加實驗。因是第一人,彼時“圖思館”的館長還親自上門看望。
他是個儒雅的中年人,握著姜瑜瘦骨嶙峋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說技術(shù)并沒有完全成熟,“存儲人”并不是永生,大腦信息也只能上傳一部分,目前申請的,大多是“執(zhí)念”。
所謂“執(zhí)念”,或是科學家繼續(xù)保存對項目的思考,或是作家繼續(xù)寫未完成的作品,或是執(zhí)意要保持對完美戀人的一絲愛與思念,只是一點,只有一點。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要多考慮啊,館長如是說,不時往床畔使個眼色。張綺和父親坐在那里,安靜聽著,不表態(tài)。父親有沒有聽明白她不知道,張綺是聽出了館長言外之意,是擔憂病人神志不清,讓她這做女兒的與父親一起幫著姜瑜把握,到底保留哪一部分。
但她不作聲。不是沒有感情,而是他們習慣了各自管各自的事。
后面選擇、簽字、掃描等事,都是姜瑜自己完成,最多靠醫(yī)務機器人幫助。張綺只是在上傳時回了老家一次,隔著玻璃窗,她看見母親戴著圓形頭盔一樣的儀器,圓滾滾的手臂上插著各色電線和貼片,嘴角仍舊是她熟悉的、淡淡的笑。
距離那時過去十年,張綺接到的電話,就是要與她商量這姜瑜存儲人的事。
館長還是那位儒雅的人,頭發(fā)已全白了,臉上也滿是皺紋。他領(lǐng)著張綺和先生參觀“圖思館”大樓,樓里都是嗡嗡作響的白色機器,不停地吹出熱風散熱。路過接待室,她看見一群人手持蠟燭,熱淚盈眶,圍著個略帶噪點、并不清晰的影像,聽一首悠揚的歌。歌沒有歌詞,只是咿咿啊啊,聽來有一種菊花般的苦香。
先生附耳低聲,告訴張綺說這是位已逝去的歌手,這大概是她“死”后的新歌。
夫妻倆被館長請進會議室,開門見山:“令堂的思維在自我增殖。”
“這是什么意思?”張綺一頭霧水。
帶著冷香的歌聲又傳來,館長不說話,把歌聽完,才開始解釋。
這十余年的實驗過程中,存儲人技術(shù)總體平穩(wěn)發(fā)展,最近幾年才出現(xiàn)了爆發(fā)。原本存儲人技術(shù)的基底就是人工智能,志愿者們上傳大腦,有人上傳了帶有理性分析、學習創(chuàng)意的部分,這些部分與另兩座大樓內(nèi)巨大的存儲發(fā)生交互,就像是博爾赫斯進了圖書館,老鼠進了米堆,計劃外的東西被造了出來。
館長說得眉飛色舞,張綺卻微微分了神。
母親既能有新創(chuàng)造,那么便意味著她當年選擇上傳的,至少大部分是理性區(qū)域,與她、與父親的感情與記憶早已隨著死亡消失在天地間,再無處可覓。
但這也無可厚非,張綺模模糊糊地想,好像本來就沒什么東西可記憶。
她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撫在了肚子上。
館長還在說個不停,他開始舉例子??匆妱偛拍莾撼璧牧藛??是的,她又寫了新歌,歌迷們都來聽,另外也有畫家畫了新的畫,作家寫了新的作品——當然只限短詩,如果能寫長篇小說,大家非哭著鬧著讓曹雪芹第一個復活。
丈夫聽得入了神,和館長聊起來,“所以這是不允許的嗎?”“當然允許!我們有過評估的,存儲人大腦部分還是太少,不會產(chǎn)生自我意識也違反不了人工智能法律,可以放心大膽地用!”“那您為什么叫我們來?”
這話把館長問住,好一會兒才轉(zhuǎn)向張綺,“你的母親,造了一個火星?!?/p>
誠如此前通信所言,作為儲存人的姜瑜那部分大腦也進行了“創(chuàng)作”,并非藝術(shù)家的她,造出的是一個火星模型。館長展示,那是浮現(xiàn)在虛空之中的一個球形物體,仿佛紅土捏成,上面騰著薄薄的一層霧。曾經(jīng)選修過建筑學的張綺調(diào)出數(shù)據(jù)看了看,顯然是初學者的作品,照著找到的資料往軟件里填,生拉硬拽般,做出的最基礎(chǔ)的模型。
館長的意見很誠懇也很直接,他說:“一個醫(yī)生,模型做成這樣不容易,但這個火星沒有藝術(shù)價值也沒有研究價值,我沒法申請補貼來維護。”
“那該怎么辦?”丈夫問。
“兩個選擇?!别^長豎起手指,“一個是刪除,另一個則是親屬掏錢,增加存儲空間,以此保證姜醫(yī)生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不是強制,可以選擇?!?/p>
一個財務模樣的人走來,當著張綺和丈夫的面核算,列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數(shù)字。
從“圖思館”出來后,張綺回到了老家的房子。這些年父親住在里面,他不需再像往日般頻繁出差,但仍舊在工作,老房子還與張綺小時一樣,被各類機器人管理、掌控,一切井井有條,一切了無趣味。張綺和父親在已有了幾道裂痕的玻璃桌子上吃火鍋,熱氣騰騰。隔著蒸騰的煙霧張綺把“圖思館”的事情都說了,她問父親:“你有什么頭緒?”
父親一臉茫然,“你媽怎么說?”
這話從小到大張綺聽了許多次,她告訴父親,館長說他們試著問過姜瑜的存儲人,“她”未做回答,無論是拒絕回應,還是沒有上傳提問回答的大腦部分,總而言之,現(xiàn)在無法得知“人”的意見。正因此,館長一遍遍囑咐,事情不急,家屬討論清楚再做決定。
“最好是看看亡者生前留有什么,不要留下遺憾?!?/p>
父親還是搖頭,關(guān)于母親的火星,他和張綺一樣迷糊。
飯后張綺打算檢視一番母親的遺物,但只把東西搬出她就敗下陣來,懷孕的身體令她很是疲憊,還帶著幾分虛弱。離睡覺時間尚早,張綺和丈夫決定出門,去旁邊的公園走走。
和老房子不同,公園已經(jīng)變過幾回了。
無論是布局還是其中種植的花草,都不再是張綺童年時的模樣。
只有那條長廊,沾了點歷史文物的光,沒改、沒修繕,連翻新都很少。張綺走在其間,認出了她童年的朋友。她指給丈夫看,一個個地告訴他八仙的名字,也說雕花版上刻的故事。每說一處,張綺心里就會浮現(xiàn)出另一個,是她小時候自己編出的故事。
她看見鐵拐李還魂,想起小時假想自己的魂魄也能進到個更好看、更招人喜歡的身體??匆婍n湘子雪夜見叔父,就幻想著有一天能在雪地里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把她帶到另一個世界去。藍采和煉丹、漢鐘離搖扇……每一塊雕花板都承載著張綺自己的世界。
她想把這些說出來,話到嘴邊,猶豫了。
丈夫早已興趣缺缺。他偷偷打了個哈欠,張綺看見了。
一徑走到最后,到了八仙過海。張綺指著最后一塊雕花木,是何仙姑,罩著紗,踩蓮花,雙手合掌,寶相莊嚴。張綺指著她,“在我這里,她是觀音。”
“哦?!闭煞蚧卮?。
“是菩薩、是神。有了什么事,我就在這里拜,請菩薩給我指一條明路——”
泥胎木雕,當然是不會說話的,張綺不過是借由這個誠懇的“拜”,確定自己心中最想要些什么。抬起眼,她有幾分酸酸的,小時候并沒有人和她說話,了解她的心事,現(xiàn)在也一樣。那些故事無人傾聽,飄散在虛空中——像母親大腦死去的大部分。
丈夫還是那個樣子,嗯嗯啊啊,敷衍應對。張綺憋了幾分無名火,卻知也不該發(fā),于是只悶著。回去的路上丈夫有所覺察,到了家里一個勁殷勤,問出了個大概。他趕緊找補,“你的故事,以后能講給孩子聽,孩子一定喜歡!而且從小聽故事,聰明。”
張綺很無奈,他還是不懂呀!這些是她小時候的幻想,是滿足不了的欲望,怎么能講給小孩子聽呢?孩子會怎么看媽媽呢?會不會看不起她?會不會太早知道媽媽不是無所不能而變得脆弱和無助?會不會……會不會變得和她一樣呢?
眼淚要掉下來了,張綺一直沒說,她真的十分矛盾,既擔心這,也擔心那,總想著做不好自己,也不能做個好母親,非常遲疑、非常糾結(jié)。
如同看不到的出口,走不出的長廊。
待了一周,毫無進展。張綺就回去了。
仿佛一夜之間,使用光影在橫梁上造景成了大勢所趨,哪里都不用手繪了。張綺避無可避,只能一面完成之前工作,一面從頭開始學光影。收入下降,她很沮喪,卻無人可訴。困頓時她時常假想自己又變回那個小女孩,重新回到公園長廊,就著雕花板想故事、編故事,一路走到“觀音”面前,雙手合十,懇求她,借舊日與今日的幻想療愈心傷。
偶爾“攬鏡自照”,對著手機鏡頭,她都忍不住伸手把嘴角向下扯一扯。
她變得很像母親了,略胖,沉默寡言,卻總是淡淡地笑,無奈苦笑。
大約半個月后,爸爸寄來一個包裹。張綺知道是發(fā)現(xiàn)了母親新的遺物。包裹打開,里面是圖畫書,畫大、字少,幼童看的。翻開讀,內(nèi)容簡單,火星人來到地球,拿出了從沒見過的各式發(fā)明、研究出什么病都能治的藥,最后兩星其樂融融,攜手同行,全書終。
張綺隱隱記得母親曾讀給她聽,卻不知母親為何收藏。
她本欲將書收起,日后姑且也當作故事讀給孩子聽。整理時,圖書封底飄出一張藥方便箋,上畫幾個圓,每個圓都寫有“火星”,另有形態(tài)各異的小人、植物、房屋,雖是涂鴉,但極盡想象能事,難道母親曾有繪畫夢,也想著畫出自己的繪本?張綺多看幾眼,發(fā)現(xiàn)其中有個火柴棍小人,帶著笑臉,在不同的火星間穿行。它手舞足蹈、唱歌跳舞,似乎活在沒有煩惱的烏托邦,經(jīng)歷著各種各樣的人生。
張綺瞬間想到了她的長廊、她隱秘的世界。
次日,她前往圖書館,簽署了合約。她要把母親的火星保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