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崇禎學(xué)使贊仙才 世攀哥倆立三碑
小羅山上山花開
太平縣治處于下鳳山凹陷之所在,東向而立,山前有水,水前數(shù)里有小山,曰后嶺。所謂“左青龍、右白虎、背玄龜,面朱雀”,水流橫前,實乃為風(fēng)水之佳也。
明嘉靖年間,曾才漢為太平縣令,見此地風(fēng)水頗佳,甚為歡喜,意欲錦上添花。縣治東五百步,有兩溪并流,曾才漢遂命人于此地堆砂石以為小山,名曰“小羅山”。小羅山既成,曾才漢猶覺美中不足,復(fù)于小羅山上建一木亭,稱“羅山亭”。此亭居于太平縣風(fēng)水之龍眼,又風(fēng)景絕美,嗣后,太平縣之文人雅士多于此處飲酒清談、作詩唱和,成為太平縣城一個人文勝地。
崇禎九年,即公元1635年春天,山西的旱災(zāi)仍在繼續(xù),而太平縣卻在一場春雨的滋潤過后,顯得生機勃勃。小羅山上不知誰在什么時候種植了很多茶花,尤其是在羅山亭周圍,簇?fù)碇粓F(tuán)團(tuán)燦然綻放的花朵,遠(yuǎn)遠(yuǎn)望去,恰似祥云陣陣,美不勝收。身入花叢,行走在這姹紫嫣紅之間,香風(fēng)陣陣,令人蘸然欲醉,不知身在人間乎?
章子流身著儒服,行走在這茶花叢中,不禁感慨:“讀方卷書,行萬里路,古人誠不欺我。若只坐擁書齋,如何會知道在這太平縣竟然也有這般美景!”
他前兩天忙于公務(wù),今日有暇,就令仆役不許跟隨,要一個人享受這清閑之趣。信步到了這小羅山上,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如此景色,就喃喃自語地慨嘆。
豈料他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聲音透過重重花色、穿行陣陣花香,直沖進(jìn)他的耳朵里:“那也只能怪你自己少見多怪,太平縣之妙,豈只在這小羅山內(nèi)!”
章子流沒想到這兒竟然還有別人,而且聽那口音,似乎還是太平縣本地人氏。聽其此言,字有清音,句顯狂氣,應(yīng)該不是一般人物。他剛才還在遺憾,如此美景一個人獨賞,雖則清凈,多少有些寂寞,現(xiàn)在既然有人在此,倒要上去結(jié)識一番,否則不免辜負(fù)了這段賞花之緣。
因此,對于那個還沒有見到的人物,章子流不自覺就有了許多期待,至于他那口氣中的狂放,也沒有讓章子流心生不快。
章子流循著聲音踏花尋去,經(jīng)過幾道花徑,茶花開盡之處,就見一座古色古香的木亭坐落在花海之中,猶如孤島之坐落于云海,又如仙山之漂浮于星空。亭中別無他物,正中間擺了一個木案,案上置有酒菜,一個青衫男子坐在案前獨自飲酒。細(xì)細(xì)看去,這個男子年紀(jì)不大,二十歲左右,頭上未帶巾冠,只用一個木髻將頭發(fā)攏起,飄散背后,顯得瀟灑而飄逸。他肌膚偏白,有蒼然之色,眉目如劍,星眸漆黑,翹鼻梁,高顴骨。他整個人跌坐在案前,看不出身高,但仍能給人骨骼修長之感。寬大的青衫罩住了整個身體,只露出一雙赤腳和有著修長十指的雙手。
“好一副仙風(fēng)道骨!”章子流見此形象,心中暗暗唱了一聲彩。
章子流不敢怠慢,緩步走上前去,深施一禮,道:“方才不知閣下在此,妄加臧否,有擾閣下清凈,章子流在此道歉了。”
那青年這才把頭轉(zhuǎn)過來,也不起身還禮,道:“俗禮客套就免了吧。既然遇到就算有緣。有案無塌,你就將就著坐到地上吧?!彼噶酥改景笇γ娴目盏?,示意章子流坐下。
章子流見他如此說,知他不是禮法中人,也樂得隨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時的天氣猶有涼意,何況剛下過一場雨,剛坐下就覺得臀部一陣冰冷。這冰冷不僅沒讓章子流不快,反而生出一種痛快的感覺。
坐下后,章子流道:“‘百花叢中一相晤,萬年修得此身緣?!w下隨口道來,就是絕妙之詩,今日閑走,有幸遇到閣下,又有幸聽到如此好詩,當(dāng)為之浮一大白。”說罷,就徑自拿起桌邊備用的一個杯子,自己斟滿了,一口飲盡。杯酒入口,香醇綿長,乃是正宗的陳釀女兒紅,不由得又贊了一聲:“好酒!”
青年見狀也同飲了一杯,就算是對章子流贊賞的反應(yīng)了。
章子流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我們才喝了一杯,此情此景詞詩此境,應(yīng)該連飲三杯才是。我先干為敬。”說著又連喝了兩杯。
青年道:“我這可是陳釀了四十年的女兒紅,容不得你這般牛飲。你要是想賴我酒喝,不必如此,只管喝就是。不過,我總要知道我的酒被誰喝了吧?”
章子流見青年終于開口說話了,哈哈笑道:“我還以為你真是神仙中人物,原來也會問這些世俗中人的問題。鄙人章子流,號清泉。請問閣下高姓大名?”
青年淡然道:“光明狄氏號貴錦?!?/p>
章子流驚道:“可是狄梁公之狄氏?”
狄貴錦皺眉道:“先人名號,徒為后人負(fù)累。不說也罷?!?/p>
章子流拱手道:“狄氏后人,果然風(fēng)度非凡。方才我在花叢中自言自語,贊嘆此地美景,貴錦似乎不以為然?其中道理還要請教。”
狄貴錦夾了一個蝦球放入口中,閉上眼細(xì)細(xì)品味,酥脆香潤,滿口留香。然后才開口道:“我說你少見多怪,還給你留了幾分薄面。若說重了,怕你經(jīng)受不住?!?/p>
章子流哈哈笑道:“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我雖然沒有彌勒佛的度量,但是這么多年讀圣賢書下來,還不至于如村野鄙夫般稍有不順即開口破罵。貴錦但說無妨,言者無罪聞?wù)哒]嘛。”
狄貴錦哂道:“一個‘無罪’,已經(jīng)判定我有罪了。說重了,你是有眼無珠,有心無智,枉讀詩書,枉談心性。”
這一番話說下來,章子流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前面沒有介紹,章子流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乃是京城清流中的清流,乃是復(fù)社的中堅成員,官居提學(xué)使,堂堂三品大員,統(tǒng)管天下士人。這次微服出游,本為清凈散心,遇到這么一個有仙風(fēng)道骨的狄貴錦,本以為能以學(xué)人的身份與他好好結(jié)識一番,以后說出來也是一番佳話。但是這個年輕人,年紀(jì)不大,口氣卻也太驕狂,簡直一點沒把自己放在眼里。雖然如此,但他畢竟是朝廷大員、清流領(lǐng)袖,心中有些微怒,面子上卻也不顯示出來,就說:“你倒說說看,我怎么個‘有眼無珠,有心無智,枉讀詩書,枉談心性\"”?若是說得出個道理,我敬你為師;若說不出個道理,休怪我真要拿你的‘罪’了?!?/p>
這句話說下來,章子流已經(jīng)是在含蓄地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一般,提醒狄貴錦不要信口開河。狄貴錦也不是平常人物,自然聽得出話里面的意思。他抬頭看了章子流一眼,看他的坐姿已然變得很端正,那種官員的氣度自然而然就體現(xiàn)了出來。狄貴錦心中不慌、口中不亂,微微一笑,道:“拜我為師大可不必,小子年輕,害怕折了陽壽。如果我說出道理,就罰你抄一遍《三字經(jīng)》如何?“
章子流心中又好笑又氣惱,罰抄《三字經(jīng)》?那是私塾先生對付六歲孩童的手段吧?竟然讓自己堂堂三品大員、清流名士去抄《三字經(jīng)》,這個年輕人真是太過狂放了,等會兒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如此這般想著,章子流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等著狄貴錦的解釋。
狄貴錦沒有立刻解釋,嘴角擒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反而不緊不慢地問章子流:“要說某地是美景,先要明白美景是何物。想來章先生一定是到過不少地方,游覽過很多景致,不知道您以為何為美景?又有哪些地方是美景?”
章子流不屑地笑道:“你就想用如此幼稚的問題來難倒打一耙老夫?美景,不過就是景色優(yōu)美之處罷了,又有何難以解釋之處?我曾到過北京的香山,仲秋之季,紅葉滿山,燦如晚霞,又似火燒之云,放眼望去,心中也不禁升起一團(tuán)熊熊之火。如此景致,可稱美景乎?”
狄貴錦笑著搖了搖頭,說:“還有嗎?”
章子流又道:“黃河壺口瀑布,兩岸石壁如削,中間水流如怒,天上之水驟然而下,若銀河瀉落、海水傾天。《書·禹貢》有云:‘蓋河漩渦,如一壺然。是以名壺口,酷似之極。河水襲來,有排山倒海之勢,有洶涌澎湃之形,其聲若虎嘯深山、龍吟九天,其色若血海騰波、泥漿倒涌。其水之來,有黃河重源之奇跡(黃河重源說是關(guān)于黃河有一隱一顯兩個源頭的說法,這種說法在古代就已有流傳一—筆者注),有九曲十八彎之盤折;其水之去,乃有水行天上之異常(開封城附近的黃河,水平面高出開封城達(dá)數(shù)米,是有“地上河”之說—筆者注),東注于海,渺然難測。追溯千年以外,有大禹治水之傳說;遙思千年之后,可寄圣人出世之望(古諺語中有“黃河清,圣人出”的說法——筆者注)。如此天下奇景,可稱得美景乎?”
這一通說下來,把黃河壺口瀑布的雄壯遒奇、連接?xùn)|西中國、往來千古之外的特色說得淋漓盡致,讓人一聽之下就覺神往,就覺血脈噴張不能自己。章子流被狄貴錦一激,突然發(fā)了這么一通感慨,心中快意無比,得意洋洋地看著狄貴錦。誰知道狄貴錦頭都沒抬,這次連話都懶得說了,輕輕形以搖頭,就再無反應(yīng)。
章子流強壓著心中的怒火,苦苦想著還去過哪些風(fēng)景絕佳之地,一定要好好說說,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鎮(zhèn)住。想了半響,他突然拍手道:“有了!”喝了一杯酒,然后吟哦了一首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我就說說這杭州西子湖。西湖之勝,有景有情,有聲有色。其景,三面云山,碧水中涵,山顯水之柔,水襯山之雄,陰陽互濟(jì),坎離相交,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其情,有古越人范蠡與西施,丈夫舍高官之位,美人舍王后之尊,隱居西湖之上,逍遙人世之間;又有白娘子勇愛許仙,縱舍身員命而不顧惜,縱不得超生亦不顧惜,即方劫不復(fù)亦不顧惜,奇哉白娘子,情情之人也!其聲,有西湖畫船、雕舫歌女,琵琶發(fā)珠玉之聲,絲竹奏銷魂之曲,又有林逋之鶴唳(林逋為宋代詩人,隱居西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謂之“梅妻鶴子”—筆者注),蘇東坡之吟哦,雅音入云,俗聲入骨,是為西湖之聲。其色,綠蔭環(huán)繞,山色蔥籠,水光碧波,云樹籠紗。月色幽冷、清冷、孤冷,三潭映月三潭各據(jù)其一;湖濱晴雨,‘湖水蕩漾眼波凝,煙色蒙朧更多情’,煙雨朦朧逾顯絕色。如此情景光色俱稱絕佳之處,可以說是美景乎?”
杭州西湖,歷來為天下絕色、中華名景,即便沒有章子流的這番解說,也不會有人否認(rèn)它是“美景”,更何況這一番渲染下來,西湖之景之美更如展目前,讓人不得不為之心醉。然而狄貴錦仿佛就是那鐵石心腸,竟然依舊只是淡淡搖了搖頭。
這一下章子流壓不住心里的火了,拍案而起,怒指道:“后生小輩,我不過敬你先來此處以你為主人,讓你三分薄面,不計較你那鋸傲之態(tài)。不曾想你竟然是如此這般胡攪蠻纏的人物,你說我章子流沒有眼光也就罷了,但是天下洶洶世人所認(rèn)的西湖,難道也是你能否認(rèn)的了的?算了,我不跟你這小子一般見識,徒然壞了我的心情?!闭f罷,就欲拂袖而去。
“慢!”這時狄貴錦站起來請章子流坐下,說,“閣下著急作甚,還沒有聽過我的解釋,如此就走,豈不是讓人更笑話你沒有風(fēng)度了?”
“哼!”章子流氣哼哼地坐了下來,但始終不把正臉朝向狄貴錦,以示自己的不滿和怒氣。
狄貴錦道:“前輩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晚生佩服。不知前輩是否有興趣聽聽晚輩心中的美景?”
章子流沒好氣地說:“你想說便說,我既然坐在這里,難道想不聽就能聽不到了?”
狄貴錦呵呵一笑,道:“昔日莊周獨居漆園,為小更,寧曵尾于涂中而不愿為宰相,悠然自樂。一日,莊周午寢,迷迷然忽覺化為蝴蝶,翩然飛舞于花叢之中,逍遙自在。繼而醒來,方知原是一夢。繼而又想:到底是我剛才做夢夢到變成了蝴蝶,還是現(xiàn)在蝴蝶做夢夢到變成了我?我到底是蝴蝶,還是蝴蝶到底是我?抑或我是誰?此情此景,在下以為是天下美景。”
章子流道:“這不過是故人故事,如何能說是美景?分明是強詞奪理?!?/p>
狄貴錦不以為意,又道:“前輩既不認(rèn)同,那我就再說一個。昔日秦國獨大,六國惶惶。秦帝有按劍削平六國之志、有揮師一統(tǒng)天下之勢。六國早無昔日之雄,大有朝不保夕之態(tài)。然秦國乃邊鄙無文之邦,秦帝乃嚴(yán)苛暴虐之人,六國一統(tǒng),則一人歡笑而萬民受難。當(dāng)此之際,有荊軻奮然而出,名曰獻(xiàn)圖,實行刺殺。當(dāng)日,秦國王庭之上,百官肅列,荊軻圖窮匕見,直刺秦王,秦王狼狐繞柱,千萬將士無敢上前,秦舞陽簌簌不能直立。此情此景,可為天下美景乎?”
章子流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沒有想清楚,沉吟了半響沒有說話。
狄貴錦見狀,又說:“晚輩再獻(xiàn)一景。魏晉之際,嵇康有不世之才,然國是日非、名教崩弛、綱倫俱喪,實非有可為之世,于是乃聚諸好友,隱居山間竹林,或飲酒,或長嘯,或打鐵,或探親,為風(fēng)流不羈之態(tài)。司馬氏當(dāng)權(quán),嵇康不恥為伍,屢召不起,司馬氏遂有斬殺之意,遂誣之以不孝之名,將斬首之于鬧市。當(dāng)日也,日影西斜,三千太學(xué)生為稀康求命不得,齊聚刑臺之下,仰視嵇康。嵇康坦然如在家中,索琴獨奏,一曲《廣陵散》,千人同落淚。曲畢,嵇康長嘆一聲:‘《廣陵散》自此絕矣。乃就死。此情此景,實乃天下景物第一。”
章子流皺眉道:“閣下到底想說什么,還請明白道來,勿要云遮霧繞,讓人不痛快?!?/p>
狄貴錦道:“我說東海之東十萬八千里處有一大陸,上有奇山奇樹,閣下以為是美景乎?”
章子流道:“未曾目睹,如何敢妄加言說?”
狄貴錦說:“如此便是了。莊子曰:‘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人說某處景色絕妙,乃是因為此地之景能觸動人之心扉,若心扉如石不可打開,縱然是銀河落地、金烏夜出,也不會以為美景。美景者,心也;心之以為美,則世人皆說不美亦美;心之以為不美,則世人皆說美亦不美。何者為美?心中出現(xiàn)何種情緒可日美?心中有所觸動,感知宇宙渺茫而生命局促,感知歷史浩瀚而此生茫然,總之,能讓心有所震撼,讓心有所思考,讓心有所愉悅者,是為美。汝說西湖是美,汝說壺口是美,汝說此地小羅山是美,那我問你,面對這個美,你有什么感悟,你有什么觸動,你有什么思考?沒有這些,如何可以說見過美景,如何可以說認(rèn)識美景?如此解說,不知閣下以為然否?”
聽完這番話,章子流半響無語。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面朝狄貴錦鄭重施了一禮,說:“閣下今日教誨,讓鄙人茅塞頓開。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袢?,我就拜狄先生為師!”說著就要跪拜下去。
狄貴錦趕忙讓過把他扶起,說:“拜師之說,笑談耳。今日有緣一見,又有緣論說天下美景,此情此景便是美景本身。古人曾說‘恨不得入畫中‘,我們已然入了畫中,還要這些俗禮做甚?章先生若不嫌棄,我們以兄弟相稱,把酒言歡,豈非快哉?
章子流道:“如此,哥哥我癡長幾歲,就托大喊你一聲‘賢弟’了?!?/p>
狄貴錦道:“兄長請。”兩人重新入座,談古論今,越說越是投緣,笑聲陣陣,不時從花叢中傳出。真是“小羅山上山花開,兄弟論道何快哉!”
貴錦隨口呤道:
羅山亭上倚闌頻,爛漫花開憶遠(yuǎn)人。
北極星辰千里迥,南州風(fēng)物一時新。
長空云凈盤雕鶚,碧海峰高見鳳麟,此日太平真有象,五橋流水散余春。
章子流聽后,連聲贊道:好詩好詩!
據(jù)家譜記載,這位崇禎朝的提學(xué)使在臺州巡學(xué)時,連連夸贊貴錦是仙才,并揮毫直書“龍飛鳳舞”,為貴錦居所題額。
說著說著,章子流道:“剛才聽賢弟說美景,猶有未盡,不如你再說幾個,我們以美景下酒,也不輸古人風(fēng)雅啊。”
狄貴錦道:“好,兄長吩附,小弟自無不同。只是,這美景卻也不需到遠(yuǎn)處尋覓,我就給兄長說說‘三碑之景'?!?/p>
章子流道:“如此甚好,賢弟快快說來?!?/p>
要知道狄貴錦說的那“三碑美景”是什么,那就是
一碑一碑又一碑
據(jù)說秦始皇時期,徐福為求不死之藥,帶領(lǐng)五百童男童女東渡扶桑,后來仙藥沒有找到,五百童男童女卻在那里生根發(fā)芽,子孫繁衍,帶領(lǐng)當(dāng)?shù)氐耐林酥饾u進(jìn)入文明開化,遂成為后世的“日本”。
從這個根源出發(fā),日本原本就是中國的旁支后裔。唐朝之時,日本和中國友好交往,大唐帝國給予日本諸多便利,熱情接待來自日本的諸多“遣唐使”,這些遣唐使回國后,推動形成了日本史上轉(zhuǎn)折性的改革一大化改新。究其實質(zhì)而言,公元645年日本的大化改新,就是完全模仿唐帝國的政治、文化,從而推動本國的進(jìn)步。所以從文化上說,當(dāng)時的日本就是“縮微版”加“山寨版”的中國。這種影響,從現(xiàn)在日本的和服、榻榻米等器物上,依舊清晰可見。
然而,就是這個一直受惠于中國才得以進(jìn)步的日本,在明朝之時,一方面因為其內(nèi)部戰(zhàn)亂不休,一方面因為大明朝廷的封海政策,竟然勾結(jié)中國的不法商人、海盜,侵略中國東部沿海,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因此才有了上一章中所敘的狄興運抗倭的故事。
太平縣位于臺州和溫州之間,可以說位于抗倭的前線,自然也遭受到了倭寇的侵略摧殘。經(jīng)過多年的抗?fàn)帲量芸偹闶潜悔s跑了,太平縣的人們也終于回到了他們的和平生活。可是,所謂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在大本位體制下、權(quán)力集中于皇帝的傳統(tǒng)中國,人民想要過上好日子,還要看運氣,也就是看皇帝派給本地的官員是個好官還是個貪官。
在經(jīng)過了倭寇的摧殘之后,太平縣迎來的新的縣令,這也是大明王朝開國以來,太平縣的第二十八任縣令。這位縣令的姓名已難考證,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卻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在民生凋蔽的情況下,他為了升官發(fā)財大搞政績,今天修水渠,明天修官道。本來修水渠道路之類的事也是于民有利,然而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他卻中飽私囊,這些水渠、道路大都是“繡花枕頭”,只是外面光鮮的豆腐渣工程。
官員們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從來就沒有把民眾放在眼里、放在心上,他們就像牧養(yǎng)牲口一般役使著民眾。然而他們沒有想到,民眾一旦覺醒,那就是噴薄的地火,能將一切丑惡消滅干凈。這位縣官的所作所為激起了極大的民憤,作為當(dāng)?shù)氐氖考?,光明狄氏第十代后裔狄世攀號惺齋,義不容辭地要為民請命。在數(shù)次對縣令進(jìn)行勸導(dǎo)無效之后,狄世攀顯示出了狄氏子孫所特有的強悍精神,竟然聯(lián)合當(dāng)?shù)財?shù)十位士紳找到浙江巡撫,硬是將這位縣官給拉下馬來,并將之革職查辦。
萬歷甲戌年,西元1576年,在狄世攀等人的忐志等待之中,等來了太平縣新的一任縣令王國賓。
這又是一位怎樣的縣令呢?狄世攀等人心中打著小鼓。
這一年七月的某一天,正好是官員上任的黃道吉日,上面已經(jīng)有官文傳達(dá)下來,說新任縣令在這一天到任。狄世攀和一眾士紳提前聽到了這個消息,所以早早就在進(jìn)出太平縣必經(jīng)的官道上擺好三牲六畜、鞭炮水果,迎接這位新任縣令的到來。他們擔(dān)心因為聯(lián)名告走了上一任縣令,會導(dǎo)致這位新來的縣令和他們之間產(chǎn)生隔閡,此次進(jìn)行隆重地迎接,一方面是為了向這位新任縣令示好,以方便日后的溝通,另一方面也是趁機觀察一下這位縣令的情況,好心里有個底。
這條官道出于縣與縣的交界處,四處無人煙,只是因為在官道上,所以附近有人擺了一個茶攤,供來往的行人歇腳休息。狄世攀一眾二十余人,從卯時起就等在這兒,已經(jīng)喝了五六壺茶水,此刻已然是日上三竿,卻依然不見王縣令的身影,不由都感到很是詫異。然而他們現(xiàn)在也不可能就此打道回府,只能忍著腹中饑餓,一邊聊天一邊等著那位王縣令的到來。
又過了一個時辰,午時馬上就要過了,只見官道來來去去的仍是些商旅之徒,連一個抬轎子的都看不見。更何況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日光白花花地照得人眼睛都生疼。有一個李姓士紳身體奇胖,走兩步路都要喘三口氣,在這種天氣汗水已經(jīng)把衣服打濕了好幾遍,終于忍不住了,站起來說:“諸位,看樣子這位王縣令今天是來不了了,我們在這兒空等也沒有意思,不如都回去吧。況且即使他今天來了,但我們等了這么長時間,也算是盡到了禮數(shù),他見我們回去也不會說什么的。我們大伙兒就散了吧,這個鬼天氣,再在這兒待著就要出人命了?!彼@么一說,大家紛紛心動了,就有人附和起來攘噻著要回去。
狄世攀深深明白,現(xiàn)在正是最關(guān)鍵的時候,千萬不能回去,見到這種情況,連忙站起身來,朝眾人施了一禮,然后道:“諸位,請聽狄某一言。大家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我跟大家一樣,誰都不想待在日頭地里讓太陽曬,恐怕咱們曬這么一天,回去之后黑得連老婆都認(rèn)不出來了?!?/p>
他這句略有些粗俗的玩笑話一說,眾人哄然笑了起來,焦躁的感覺減去不少,似乎連天氣也不那么熱了。狄世攀自己也跟著笑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剛才也想來著,既然王縣令這么久了還沒來,咱們干脆回家吧,吃個冰鎮(zhèn)雪梨,坐在樹蔭下的藤椅上讀讀詩書,何等愜意?可是我轉(zhuǎn)念又一想,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兒呢?其實說起來,我們大伙兒根本沒有義務(wù)跑這么大老遠(yuǎn)地迎接王縣令,人家有差役仆人伺候著,咱們跟著湊什么熱鬧呢?”
眾人一想,確實是這么個理兒,大家到底是為什么要來這兒呢?其中有幾個人不由得一邊點頭一邊思索起來。
狄世攀依舊是那么不溫不火地站著,停了一會兒說:“其實說起來很簡單,我們聯(lián)名趕走了上一任縣令,這事兒自然會讓新來的這位王縣令心里犯嘀咕,他會想:‘這太平縣的一干士紳,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他們會不會也像對付上任縣令一樣對付我呢?’要是他心里對我們始終揣著這層疑慮,大家以后自然不好相處,難以同舟共濟(jì),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我們今天來到這兒,不是為了要討好他,而是要用我們的行動告訴王縣令,我們不是刁民,我們不是那種一味胡攪蠻纏的人,我們對縣令大人是尊敬的,是愿意幫助縣令大人治理好一方平安的。我們今天遭的這場罪,說小了,那是為了以后能跟縣令好好相處;說大了,咱們這些人就代表了太平縣一方的百姓,我們是為了太平縣一方百姓能過上好日子才遭這場罪的。諸位說說,為了一方百姓,別說是等一天,就是等個十天八天的又算得了什么?咱們是為了太平縣的百姓遭罪的,遭的罪越大咱們就越光榮,大家說是不是?”
狄世攀完全繼承了其初祖承烈公的演講才能,一番話說下來聽得眾人熱血沸騰,連邊上歇腳的商客、到此地游學(xué)的士子也禁不住叫了聲“好”。一干士紳們當(dāng)然更是陡然升起一股榮譽感,下意識地把腰桿都挺了挺,臉上露出了矜持而自豪的微笑。
然而狄世攀還沒說完呢,到這會兒他也有些興奮起來了,聲音不由得拔高了三分,說:“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古來成大事者,莫不是那些能夠堅忍不拔之人。我們這些人,要是遇到這么一點算不上困難的困難都克服不了,就囉嚷著要回去,還何談代表一縣百姓,以后想起來這事兒啊,都會覺得臉紅。所以呢,你們誰要回去我管不著,但是我狄世攀現(xiàn)在在這兒放話了,要是不等到王縣令,我今天就不回去了。白天等不到,我就等到晚上;今天等不到,我就等到明天,我就不信,我等他十天半個月的,就等不來王縣令?”
“好!”聽到這兒,大家轟然叫好,那個一開始說要打道回府的胖鄉(xiāng)紳,此時也站了起來說:“狄世兄說話,就是不一樣,聽得我心里頭比那太陽還熱呢。我決定不走了,陪著狄世兄在這兒等,狄世兄不走,我也就在這兒耗著了。”氣氛一下子突然就熱烈起來了,大伙兒又說說笑笑地坐下去,安心地繼續(xù)等待。
狄世攀對自己這番即興演說也感覺很是良好,微笑著坐到了自已的位置上。他正準(zhǔn)備拿起一杯茶潤潤喉嚨,就聽到后面有人在喊自己“狄先生”?;仡^一看,只見是個三十歲上下、闊口方臉、身著青衫、頭戴方巾的儒生,正在抱拳向自己施禮。狄世攀趕忙站起來回了一禮,問道:“這位先生有禮了,不知有何指教?”
那儒生道:“在下山東士子,性好游歷,久聞?wù)銝|山奇水秀攜童仆而來。適才歇腳此處,幸聆先生宏論,不勝敬佩。夏日炎炎,旅途寂寞不揣冒昧,想和先生聊聊,以廣見聞,以增學(xué)識。”
狄世攀笑著請對方坐下,說:“先生過譽了,我本鄉(xiāng)野之人,哪里談到什么見識、宏論,我說的那些不過是村夫野老都懂得的道理罷了?!?/p>
儒生撫掌而笑,說:“狄先生不經(jīng)意之間就道出了一個極深的道理。想來那人世間的道理原本都很簡單,只是被一幫自以為聰明的人弄得紛繁復(fù)雜,讓人如墜云里霧里。譬如說這農(nóng)田水利之事,若說精通此道者,莫過于天天和田地打交道的農(nóng)夫石匠,偏偏在修水挖渠之時,那些自以為多讀了幾本書的官員顯貴非要出來顯擺學(xué)識,不懂裝懂,把本來很簡單易行的事情搞得亂七八糟,導(dǎo)致民怨沸騰,實在是可嘆可恨?!?/p>
狄世攀聽聞此論,雖然覺得挺有道理,卻沒有立即贊同,他習(xí)慣于對任何一個問題都思考一番過后才發(fā)言。想了一會兒,他說道:“這位先生說得的確很有道理。然而,我卻有個疑問。若是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農(nóng)夫石匠去做,那勢必因為誰多出一點力、誰少占了一分便宜而斗爭不止,到最后反而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我以為,官員鄉(xiāng)紳在這種事情上,也不是沒有一點作用的?!?/p>
那儒生似是對此問題有頗多考慮,此時和人談及又被問到這么一個點中要害的問題,不由得笑著答道:“這個問題說得好,所以在明了官員不應(yīng)該做什么之后,我們還要說說官員應(yīng)該做什么。世間之事,說白了無非兩件,一為宗族禮法,此為我華夏民族傳世之根,自不容輕蔑對待。這第二樁,便是利益,就是如何讓每個人都能夠豐衣足食。這農(nóng)田水利之事無關(guān)禮法,純涉利益。官員在這方面要做的就是疏導(dǎo)好各方利益,比如興修水利對這個村好處更大,那么就要要求這個村的村民在興修水利時出更多的力氣、做更大的貢獻(xiàn)。也就是說,官員只要將各方關(guān)系調(diào)整清楚,讓每個人各自發(fā)揮出自己的力量,就是盡到了自己的責(zé)任,就是最好的官員??蓢@的是,如今的大明官員,大多數(shù)為了一己私利而肆意妄行,完全不顧民間疾苦、不管百姓死活,當(dāng)真該殺!”
他們兩人的對話精辟而入微,旁人早就在注意他們了,此時聽到這位儒生如此大快人心的言論,不由得都暗暗喝彩。然而也只是敢暗暗喝彩,因為他畢竟是在“誹謗官員”,萬一被安上一個“誹謗朝廷”“妄議朝政”的罪名,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事。狄世攀為人忠厚,聽了這番話在心里暢快的同時也不由得為這個儒生擔(dān)心,就勸他道:“這位先生,人多眼雜,小心隔墻有耳,還是不要太過激憤為是?!?/p>
誰知那儒生聽了狄世攀的勸告之后,不僅沒有收斂,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正當(dāng)眾人茫然不解之時,儒生停住了笑聲,站起身來,向狄世攀行了一個大禮,說:“王國賓初到本縣,就結(jié)識狄先生這般明理忠厚之人,實乃大幸。在下不才,想請狄先生助我,共同治理這一方百姓,還本縣一個太平盛世,還請先生萬勿推脫!”
這番轉(zhuǎn)變,驚得眾人目瞪口呆。王國賓是誰?那可是本縣的現(xiàn)任縣太爺啊!原來眾人久候不至的縣令大人,竟然就是這么一個中年儒生,竟然已經(jīng)在自己旁邊坐了那么長時間!身為狄家后人,畢竟還是狄世攀見過大場面,很快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連忙起身下跪,給王國賓縣令行禮。經(jīng)過一番繁瑣的禮節(jié),眾人才依次坐定,然后一同走向縣治所在。而這一番“狄世攀率眾迎賓,縣太爺微服私訪”的故事逐漸在當(dāng)?shù)亓鱾鏖_來,據(jù)說還有戲班子把這一幕搬上了戲臺,在光明村的戲棚里大演了三天三夜。
此后,在狄世攀的協(xié)助之下,這個明萬歷甲戌(1574年)進(jìn)士王國賓,將太平縣治理得井井有條,萬民稱頌,故時民謠曰:“昔荒年,千家灶無煙。王侯至,百姓有二天。柴門不閉犬夜眠?!蔽磶啄辏闵w而去,而狄世攀因為這一義舉,亦被本縣民眾視之為“布衣縣令”。他也沒有辜負(fù)民眾的這一贊頌,一邊繼續(xù)為百姓辦事,一邊以王陽明為師,潛心研究六經(jīng)密義,南尋禹穴,盡得其秘,編著《瑞芝館草》(佚傳),至於道經(jīng)釋典,亦靡不究心,常常感時言志,觸景興懷,發(fā)為詩文。據(jù)太平古志記載明狄世攀作《太平巖》詩一首:
平巖靈氣接三臺,仙侶憑臨尊酒開。
山后溪流斜抱屋,門前石徑半封苔。
煙云縹緲秋山遠(yuǎn),松竹參差晚照回。
領(lǐng)略青山應(yīng)我輩,相逢漁父未須猜。
幾年后,第32任太平縣令唐映上任,見到太平縣的升平景象,又念想王國賓的功績,一方面為了紀(jì)念前賢,一方面為了警策自己,遂下令樹立“王公德政碑”。毫無疑問,狄世攀自然是樹立這塊碑的主角之一。而這塊碑在銘記王國賓縣令的同時,也將狄世攀的名字永遠(yuǎn)留在了太平縣最顯赫的位置上。
然而立碑的故事還沒有完。
幾年之后,狄世攀之堂弟狄世修也導(dǎo)演了一幕立碑大劇,這一次是太平第33任縣令閻恒悟所立。閻是淮安人,京闈進(jìn)士,1586年到任。在任七年。狄世修和三房三后裔狄元參加了立碑。立的是“四民喜雨碑”,乃是久旱之后迎來甘霖之時而作。
又過了若干年,太平縣第44任縣令謝堅于1625年上任,此時狄世攀之長子狄必桂,號遵制、歲貢生,任太平縣訓(xùn)導(dǎo),又率領(lǐng)鄉(xiāng)人樹立“改建祈霖祠記”,其碑記曰:“蓋聞流行宇內(nèi),唯茲二氣。偏陰弗旺,偏陽弗滋,五行常理固然。赤城、委羽之間居浙南,以形勝大勢按之,屬離位,介巳丙之交,故土缺為尤甚。平強半皆山,陵麓迤逞,宛如仰釜而傾側(cè)。即其壤三面瀕海,土而咸,性異天澤,脫十日不雨田立龜坼矣。則平邑多調(diào)燮而滲漉之,系人是賴。快哉,玄翁謝老父母一蒞茲土,而補救有獨異者….”
如此一碑一碑又一碑,既顯示了光明狄氏在為民造福方面的不遺余力,也體現(xiàn)了狄家在太平縣內(nèi)的顯赫威望。我們可以說,光明狄氏在這明末清初時段的光榮與夢想,都凝聚并體現(xiàn)在這一塊塊厚重的碑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