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鹽,2001年生,重慶人,西北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作品見于《白銀日報》等報刊,甘肅省白銀市白銀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給你們兩個都發(fā)了邀請,但我沒想到你會來得這么快。
我到達的時候先繞過了舊宅門口的那只黑色杜賓犬一它像是餓了許久,雖然看起來像兇神惡煞但是叫聲虛弱無力,并沒有什么壓迫感。你一直都知道,我并不像郭曲那么怕狗。你說你解開了它的鏈子讓它自己去覓食?原諒我有些驚訝的表情,人和人之間哪有十足的理解?就像你也不贊成我這樣寫信,或突然來到舊宅,一個人對著整個屋子里的蜘蛛網(wǎng)和被防塵布蓋住的家具打招呼:“你好嗎?生活過得怎么樣?你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嗎?你們滿意自己,滿意身邊的一切嗎?你們在一起的這些年,有過爭吵嗎?冰箱先生有沒有在某個月輝偷偷從窗戶阿姨那里投擲進來的夜晚,向美麗熱情的平底鍋小姐表白?”
你瞧你,我是在說家具,不是你。
我們都會為自己記憶深處的美好事情而遺憾,想要填補空虛,而這個時候,你總會提起郭曲的名字,我不意外。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被這棟房子里奇怪的舊磁場招引,但你看看門外淅淅瀝瀝的小雨,門口那條河、那只狗,還有我現(xiàn)在手里正在給你泡的馬黛茶。你會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剛才樹枝上的藍山雀開了個玩笑,它尖尖的喙笨拙地一口啄到了末日回放鍵一一我們其實就在眼前這臺布滿灰塵的老舊電視機里,扮演著彼此認定的人設,信號刺啦作響。
我在馬黛茶里加了肉桂,熱水就在那里,勞駕你自已倒吧。其實我已經(jīng)喝了兩杯了。我在這里一個人待了五個小時,現(xiàn)在感覺不到有細碎的灰塵來打擾我們的談話,這也歸功于我前五個小時的辛勞。我的效率大不如前?那是因為郭曲不在。他在的話,至少我不用在桌子上再放一把椅子才能夠到吊燈上的雞毛撣子。你了解我,也了解他。所以我們算什么?我們一起經(jīng)歷的那些事?我們在超市里談論又上漲三塊錢的肉價,一起躺在被窩打著手電寫日記,去海邊沖浪,在滑板上迎著日出大聲念詩。
郭曲喜歡濟慈墓碑上的那句話: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郭曲把它刻在書桌上,寫在作業(yè)本第一頁,甚至想文在皮膚上——是我制止了他。我們?nèi)绱藵嵃椎钠つw,像雪一樣,不應該被過早地烙印上黑綠色的可怖墨跡。還記得有一次郭曲偷了我母親的口紅,在自己的嘴上涂抹。他搞笑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當時的我們多喜歡聚在一起幻想!就在這張桌子旁邊,我們偷吃沒烤熟的蝦。我們天真到有些可笑,愛著湛藍色的玻璃窗,愛著那個打水時路過的麻花辮女孩,愛著一切像肥皂泡一樣的東西,愛著被咖啡香氣熏得熱乎乎的溫暖的一切。你扮演過拿著吉他的火槍手,那時候的你最是美麗。那把吉他我還留著,剛調(diào)了弦,一會兒可以為你彈唱你最愛的民謠。
你經(jīng)常做夢嗎?總說如果對現(xiàn)實沒有太高期許就不會做夢,但其實我經(jīng)常做夢?,F(xiàn)在你已經(jīng)成了你想成為的法官,郭曲好好地當著一個作家,我也如愿做了醫(yī)生。按理說不該經(jīng)常做夢。我知道你不是感性的人,所以我之前只講給郭曲聽過。以我們的關(guān)系我早該告訴你,但是看到你穿著法官袍拿著法槌的樣子,很難把你和那個披著床單拿吉他假扮大俠的人聯(lián)系起來,總感覺我說出的話不應當是這樣抽象的模糊的,必須帶著法律效力。
我夢見了自己的死亡。
我們被歲月輕易地玩弄。它不讓我們見面,我們之間便真的不再見面。我發(fā)給你們的見面邀請總是石沉大海。我瘋狂聯(lián)系你、他一你們。但就像被惡龍吞噬掉信號那樣,我收不到來自任何真實世界的訊息。我每天在醫(yī)院拿手術(shù)刀都異常穩(wěn)定的手卻顫抖到撥不動一個手機號碼。我看著我們拍的合照,發(fā)現(xiàn)找不到哪個是我,哪個又是你,我逐漸叫不出我們的名字。
舊宅里開始鬧蝗災。我夢見那些長著幾尺長翅膀的蝗蟲吞吃對岸的月亮,吃掉麻花辮,吃掉吉他,吃掉口紅,最后爬進我的被窩,將我懷里緊緊抱著的回憶一口咬下。然后就是墜落。我從床板上墜落,從郭曲的臂彎里墜落。我想喊你接住我,但你背過了身。我看見你背上有一雙昆蟲的翅膀。我最后掉落在門口那條河里,開始隨它溫柔擺動。催眠的波紋很快讓我閉上了眼睛。
你的呼吸有點急促了。沒關(guān)系,這只是一個夢。來,我給你添一盞溫水,再飲一點馬黛茶吧。那條你放出去覓食的狗好像回來了,我聽見它的叫聲,聽著比我先前見它時有生氣了許多。你總是會做出最適合的選擇,從兒時起你就是我們中最成熟的那一個。
你問我為什么最后鼓起勇氣邀請你們,是因為舊宅要拆遷了。你、我、他一我們的歷史和堡壘即將夷為平地。我說,如果你還關(guān)心那你就來吧,為了證明我們的存在。
魏萊,你會做夢嗎?像我和郭曲一樣。郭曲曾經(jīng)說,我們的物質(zhì)消散之后,會留下精神介質(zhì),這種介質(zhì)會引人入夢。我一直不信,但我現(xiàn)在又想相信。那條河,我剛剛走過。我想起去年夏天我說我們一起去鄂爾多斯,你說你不喜歡那里的氣候,你沒去。我和郭曲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相同的桌子邊一一我坐他當時的位置,你坐我的位置一—喝著我?guī)淼鸟R黛茶。如果我沒記錯,馬黛茶不能多喝,容易多夢。剛剛那杯是你喝下去的第十杯了,魏萊。
你想走了嗎,魏萊?你總是摩挲你的褲邊,看了十幾次手表??晌液凸€留在這兒。他也等了你很久,但是沒有見到你。他就在那條河里,跟水草交纏爭斗,軟綿綿的手臂牽拉著。你不信?我?guī)闳ヒ娝?/p>
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我走到門口那條河邊。河水清澈得有些妖異,照出我的模樣。和你一樣。對,和你、你、你都一樣
我跳下去,像尾生抱柱一樣,等著魏萊。水很溫暖,我逐漸聽不到那條狗的叫聲了,也看不清你是否長出了翅膀。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抬起胳膊,想寫下自己的名字。
一筆一畫,水紋吞噬掉的刻痕是“now” 。
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責任編輯 周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