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將盡

一

即便是現(xiàn)在，梅煙有時凌晨五點醒來，還是滿心恐懼。她會赤著腳急匆匆地跑到南邊的房間里，怕海城又突然醒來。他的抑郁癥越來越嚴(yán)重了，每一次半夜醒來，沒看到她在身邊時，他就會跑到窗邊打轉(zhuǎn)，尋找可以跳下去的豁口。有時她在黑暗中摸索。遍尋不著手機時，突然聽到洗手間里傳來的“滴滴嗒嗒”的水聲，她才驚覺，她離開那個“家”已經(jīng)五年了。

2017年10月30日，是梅煙的30歲生日，也是她得以拯救的日子。那天夜里，她從家里逃了出來。她說逃出來時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我向來迷糊，怎么也想不起曾經(jīng)有過她的電話。我們是鄰居，梅煙似乎不是特別喜歡熱鬧的人，她在瑤城的朋友也不多。我一個人在家時，邀她來家里喝過幾次茶，這里說的事，也都是她來喝茶時偶爾提起的。

在逃出來之前，梅煙和海城已經(jīng)談了十二年的戀愛。她自小在西北一個封閉的小鎮(zhèn)子里長大，對于山那邊的城市一直有著無限的憧憬。十一歲那年，她代表鎮(zhèn)里的小學(xué)到縣城參加作文比賽，拿了一個大獎。當(dāng)時的獎品是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和一個杯壁上有馬迭爾冰淋淇圖案的陶瓷水杯。這個水杯上的馬迭爾冰淇淋成了梅煙整個少女時代的夢想。

那一年的除夕，小鎮(zhèn)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黃昏時，梅煙和哥哥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起走在安安靜靜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雪花無處不在，溫柔地落在尚未凍結(jié)的大地上。路邊的水塘里，枯枝上，也都落滿了雪花。天漸漸地黑了，大雪落在他們留下的腳印里，就抹掉了所有往來的印記。清晨時，一切柔和如常。少女梅煙對于這一切，有一種深切的感受，她對著被抹掉的腳印，會想起杯壁上的馬迭爾冰淇淋。在西北這樣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上，沒人知道馬迭爾冰淇淋是什么。當(dāng)她坐在簡陋的書桌前捧讀從語文老師那里借來的蕭紅的《呼蘭河傳》時，十一月便這樣到來了。

梅煙覺得蕭紅就應(yīng)該是屬于十一月的。下著雪的十一月。語文老師說，十一歲的梅煙就能讀懂蕭紅，將來的梅煙也一定是個文學(xué)洛神。

梅煙以孩童的熱情篤信了老師的話。同時篤信的還有梅煙的父母和兄長。他們極盡所能地給梅煙買她想要讀的書，晚上，也不用她做家務(wù)，除了上學(xué)、做作業(yè)，梅煙就讀書，時不時地托著腮，思考一些關(guān)于文學(xué)和洛神的事。蕭紅的書，她覺得親近，書中描寫的那些場景，有一些是她熟悉的。她想著自己可能要比蕭紅幸運一些，父母沒有逼婚，還努力地供她讀書。

無論鄉(xiāng)村的生活怎樣單調(diào)貧乏，因為有蕭紅的書以及關(guān)于文學(xué)洛神的夢想，梅煙從兒童到少女時代都是一段絢麗多彩的時光。時間到了梅煙考大學(xué)時，在七月，天氣變化無常，但梅煙的成績是穩(wěn)定的。她考得很好，以當(dāng)年那個縣第一名的成績被西京的一所名校錄取了。

進(jìn)入大學(xué)的第一天，就是海城接待的。他是比梅煙高一屆的同系師兄，而且同是西北老鄉(xiāng)。海城長得清俊儒雅，頭發(fā)微卷，很有著名詩人徐志摩的樣子。巧的是，海城不僅寫詩，還寫詩評，已經(jīng)是西京高校詩歌界小有名氣的人物。梅煙覺得她在看到海城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她使了十分的勁兒想讓海城明白她也對詩歌有著很深的情結(jié)。這一年的11月19日，海城帶著梅煙參加了西京詩壇舉辦的一個活動，紀(jì)念詩人徐志摩的。31歲就去世的徐志摩，一生中也許有很多可以深入研究的，他的詩、他參與創(chuàng)辦的新月詩社……但大家似乎都更關(guān)注他與張幼儀、林徽因以及陸小曼三個女人之間的感情糾葛。梅煙與海城曠日持久的愛情就從這一場四人行的八卦中開始。

二

兩人離開西京時，海城是博士，梅煙是碩士，學(xué)校的名頭都大，梅煙的專業(yè)還是外語，屬于稀缺人才，到任何一個城市找工作，應(yīng)該都不會太費心。海城說，他從小就對海有一種深沉的情感，所以他在寫作時給自己取了個筆名“海城”。梅煙對于生活的城市倒是沒有太多的挑剔，海城決定了去哪兒生活，她總會努力去適應(yīng)，她認(rèn)為兩個人要長久地在一起，總得有一個人要做一些妥協(xié)。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投幣、磋商之后，海城決定去瑤城。瑤城就在一個島上，四面環(huán)海。他認(rèn)為海洋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看似寂靜，實則暗流洶涌。在開放的海洋上，海浪如此混亂——無數(shù)不同的波浪陣，混合、追趕、超越，有時彼此吞沒。它們移動的方向并不相同，卻常常沖撞交集，一些注定不能抵達(dá)海岸，另一些也許經(jīng)過長途翻卷，穿越大半個海洋，才能最終在某個遙遠(yuǎn)的海岸上沖擊成功，在轟隆巨響中溶解。

海城喜歡這樣的矛盾混亂，看似毫無希望，實則充滿大量驚人的秩序?，幊堑纳钏坪跻彩侨绱?，跟內(nèi)陸城市有著極大的差異。這里的人們生活節(jié)奏緩慢，大冬天里也穿著人字拖鞋，在街上啪嗒啪嗒地走，像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香港電影里的人物。對于定居瑤城，海城有自己的野心，他希望每天面對大海，用詩歌構(gòu)建起一部海浪的生命史。

海城從小喜歡古詩詞，尤其喜歡蘇軾詩詞里的豪邁和那種樂天知命的達(dá)觀，有一天，他讀到蘇軾的《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對詩里的海就存了一種隱秘的向往。那一年，他十三歲。他把蘇軾的這首詩完整地抄寫到他的日記本里：

九疑聯(lián)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

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月未落江蒼茫。

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

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

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

平生學(xué)道真實意，豈與窮達(dá)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

對于蘇軾的這首詩，他反復(fù)地閱讀，幾乎每一句詩的場景他都了然于心。他在詩中的“?！弊窒旅娈嬃藷o數(shù)條波浪線，以示與海親近的決心。

在前往瑤城之前的那個夜晚，梅煙從一本西方關(guān)于海洋的著作里看到斯溫伯恩的這句詩：

只要有太陽和雨水，它們都將繼續(xù)存在，

直到最后一絲海風(fēng)拂過

翻起海水。

那個時候的梅煙已經(jīng)是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詩人，并已開始嘗試翻譯外國的一些文學(xué)作品。在碩士畢業(yè)之前，她已在西京拿到了一個頗有分量的詩歌獎。梅煙長得嬌柔娟秀，說話也溫溫糯糯的，有一種江南女孩的婉約，倒不像傳統(tǒng)記憶里的西北姑娘。她有一雙流動著音樂旋律的眼睛，黑色天鵝絨般的眉毛，薄唇皓齒，當(dāng)她對某件事感興趣時，神情專注，非常迷人。

海城和梅煙投給瑤城一些單位的簡歷，陸續(xù)收到了回復(fù)。他們到達(dá)瑤城的時候，時間來到了八月末。這個季節(jié)的瑤城，天氣變化無常，臺風(fēng)不期而至。整個夏天非常炎熱，公園里的花都開得甚好，姹紫嫣紅的?？釤岬奶鞖鈱︳~等海里的生物可能不是太有利，但對于喜歡享受陽光的人而言，卻是再理想不過了。這個夏天瑤城的游客人數(shù)創(chuàng)了紀(jì)錄，許多人特意坐了飛機來，帶著孩子。大太陽下的瑤城街頭，看起來生機勃勃的。

梅煙在到達(dá)瑤城的第一天，就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它沒有那么規(guī)整，街上的人和車看起來有些無序，混亂，卻有一種來自土地的原始的暖意，在這里，她似乎可以觸摸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溫度。和海城在一起后，因為海城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海城對于她在小鎮(zhèn)的家和家人似乎是有些嫌棄的。她為了愛他，也漸漸地回家少了，和父母兄長的聯(lián)系大部分時候只限于電話，每一次哥哥寄了生活費來，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她都含糊其詞。到了寒暑假，她也以課業(yè)為由，留在西京，和海城待在一起。她和海城一起回過海城在蘭州的家，學(xué)著做飯討海城父母的喜歡。但這似乎也算不上是辦法，海城的母親是個醫(yī)生，天生有潔癖，對于梅煙做的菜，橫豎能挑出瑕疵來，不是太油膩就是味太重，實在這兩樣都尚好，那就是摻了水，這摻了水的菜還能吃么？——

梅煙垂著手，憋住眼淚，儲著滿臉的委屈看向海城。海城在家里向來不大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伶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她們，一絲淡淡的鄙夷與冷漠使他的眼睛看起來過于深邃，覆著一層寒霜，梅煙在其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時間到了九月，瑤城的夜里也有了一些涼意。海城已進(jìn)入一所大學(xué)教書，他每天都處在備課的高強度狀態(tài)。從學(xué)生到老師，角色與身份的驟然轉(zhuǎn)換讓海城有些焦慮。學(xué)校經(jīng)常開會，對于新進(jìn)的老師有很多的培訓(xùn)，有時海城回到家來，坐在窗前，一邊用吸管喝著新鮮的椰子水，一邊發(fā)呆，臉上表情凝滯，仿佛在憂傷地回憶過去。

因為海城早前患過抑郁癥，并且他們家族中有抑郁癥病史，梅煙有點擔(dān)心，但又不想給海城壓力，便以自己生病為由，讓海城陪著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后來給了肯定的答案。

那年秋天，梅煙比任何時候都郁悶。為了照顧海城，她把剛滿試用期的工作給辭了，接一些詩歌、小說等文學(xué)作品在家翻譯。

海城的抑郁癥越來越嚴(yán)重了。好在他給學(xué)生上課時狀態(tài)還可以，他自己便一直堅持。梅煙不放心，要上課之前，她會把他送到教室門口，然后在走廊里等著他下課。梅煙看著在走廊里來來往往的年輕人，會想起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他們其實離開校園并沒多久，但回想起來，卻恍若隔世。有時想想海城的病，她心里覺得害怕，又有些心疼，心疼海城，也心疼自己。在她這樣的年紀(jì)，一心躲在詩歌鋪滿花朵、漩渦、憂傷而又隱秘的世界里就可以了，如今卻像一粒微塵在斜陽里沒有目的地橫沖直撞。

白日里，在學(xué)校的海城看不出什么異樣，才華橫溢的青年老師，很得學(xué)生們的喜愛。下課了，海城被女學(xué)生們圍在中間，嘰嘰喳喳地各抒心意，海城面帶微笑，保持良好的教養(yǎng)。等學(xué)生們散去，海城就朝梅煙走過來，走到梅煙身邊時也不停留，直直往前，目不斜視，眼神空洞。梅煙趕緊收拾手中的物什，緊緊跟上。下了樓，左拐進(jìn)一條小巷，便是回家的路。進(jìn)了小巷的海城顯然開始放松，有時他會故意用腳去踢周邊的墻腳，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停下來，等著梅煙。待梅煙近前時，他則像一個幽靈般迅速穿過去。但無論如何冷漠，白天時的海城總是安靜的，看起來像個謙謙君子。到了夜晚，海城就像一只困獸，對各種聲音都充滿警戒。天黑之前，梅煙關(guān)上窗子，把外面的聲音都隔離在他們的耳膜之外。

午夜，海城離開書桌，馬上蹬掉腳上的拖鞋，手腳攤開躺在床上。等梅煙也上了床，他把頭枕在梅煙腿上，聽她讀列夫·托爾斯泰的《懺悔錄》。她像哄孩子一樣，用平和低沉的聲音來哄他入睡。有時他身體里有了欲望，就把梅煙手里的書拿開，手腳再攤開仰躺在床上，等著梅煙來給他解決。每一次用自己那雙修長、蒼白的手幫助海城解決欲望時，梅煙就覺得自己走進(jìn)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那條古老的小巷，小巷里陰影雜亂，有蘑菇腐爛的氣味。她有點發(fā)暈。

梅煙的愛有點沉默。把海城哄入睡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小房間在海城臥室的東面，很小，幾平方米大的空間，一張一米二寬的床、一張70厘米長的書桌，角落里擱著一把吉他，這房間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每天早上醒來時，梅煙總是碰巧睡在一塊陽光之中。她睡不踏實。海城經(jīng)常夜里醒來，在窗邊徘徊，她需要隨時關(guān)注他的動態(tài)。她總是擔(dān)心窗子的哪一處沒防護(hù)好，海城一時興起，縱身一躍……這個場景經(jīng)常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她驚醒時，總是一身的冷汗。然后急匆匆地跑到海城的臥室，直到看見他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她的心才落回實處。

三

進(jìn)入秋天，海城的母親來了。對于海城的母親，梅煙向來是有些懼怕的。在兩人來瑤城之前，梅煙鄭重地向海城提出了結(jié)婚——為了到瑤城后的同居名正言順。海城很爽快地同意了。那年的三月，海城帶著梅煙回了一趟家。

這一次的見面于梅煙而言并不十分地愉悅。兩人從火車站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去，到家里時天已經(jīng)黑了。海城告訴梅煙，樓上燈光亮得最多的便是他們家。當(dāng)時梅煙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些燈光，心里止不住地歡喜。這是她的一生一世啊。

進(jìn)門就遇著海城的母親。她對著燈，半個臉陰著，態(tài)度十分冷淡，她看梅煙的眼神透著一股涼薄的犀利。面前的一只玻璃瓶插著過年時留下的幾枝梅花，花枯了，燈光照著，在地上投了斑駁的影子，仿佛戲里的悲歡離合。

“來了?！蹦赣H發(fā)出聲音時，人已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新上門的準(zhǔn)兒媳婦。梅煙有些尷尬，看著海城，不知道這個問候是不是該由她來回應(yīng)?！拔野帜兀俊焙３菍χ窡煋u了搖頭，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梅煙對于海城的表現(xiàn)有些失望，第一次跟他回家，她其實是希望他能鄭重地向他的父母介紹她的，畢竟將來要作為家人一起相處。海城在他母親面前的小心翼翼，讓她忽然對他們的未來有些心灰，她仰著臉看著海城身后的燈光，這一路上的歡喜漸漸地消散了。

天都黑透時，海城的爸爸從書房出來?？匆娒窡?，他臉上的表情顯然比海城的母親要多一些歡喜，語氣也顯得親和：“這是梅煙吧？這是自己家，想做什么就什么，不用拘謹(jǐn)。”海城的父親是本地有些名氣的醫(yī)學(xué)專家，領(lǐng)國務(wù)院津貼的。他一周只需要到醫(yī)院坐一次診，來找他看病的人總也排不過來，就一直排著，很久都輪不著一個號。他研究抑郁癥多年，一些研究成果發(fā)表在國外的學(xué)術(shù)刊物上，引起很多關(guān)注。他平時只在吃飯時間露個面，其余時間都泡在書房里。他與海城的母親也幾乎沒有交流。有幾天時間，海城的母親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參加同學(xué)聚會。他也從沒問起。他好像只活在他自己的學(xué)術(shù)里。

海城的母親后來也患了抑郁癥。他給她治病時也沒顯出著急，仿佛這病是命定的。在海城家待了七天，梅煙暗暗地把她和海城的相處模式與海城父母的作了比較，雖然她自己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的，和海城之間，總能摩擦出一些喜怒哀樂，究竟是有溫度的。海城的父親看海城母親的目光，一點漣漪都不起，像一面平展展的鏡面，里面的人影，也就剩了影子，騰挪跳躍，捶胸頓足，都與他毫不相干。

客廳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灰皮沙發(fā)多少給人一種冷意。沙發(fā)上堆著幾本醫(yī)學(xué)雜志與一本翻開的《紅樓夢》?！都t樓夢》的書頁看起來有些沉沉老去的暗黃，這書大約是有些年月了，讀的人也翻得勤，書脊起了毛球，仿佛抵著海邊的暮色，沉沉地老去。

在海城家待到第六天時，海城向父母提出了他要和梅煙結(jié)婚的請求。海城的父親臉上一絲詫異一閃而過，他很快表現(xiàn)出一臉的高興：“這是好事，你們可以好好籌劃一下，可以邀請梅煙的父母一起吃個飯，好好商量一下?！薄澳銈兌枷牒昧耍咳绻枷牒昧?，可以先簡單辦個酒席，跟梅煙的父母通個信。結(jié)婚證先不著急領(lǐng)，兩個人剛畢業(yè)，人生都還沒起個頭……”梅煙歡喜地抬頭，正想對海城的父親說謝謝，就被海城母親的話吊在了嗓子里。她的準(zhǔn)婆婆此時并不看著任何方向，眼神冷冷清清的，眼角帶了些霜影。

海城的母親一說話，其余的人便噤了聲。這事就這么定下了。第二天中午，海城的母親就在附近的一家餐館定了包間，來了六個人，加上自己家里的四個，湊了個整數(shù)。梅煙覺得，她和海城這婚姻，也許也能湊個諧音“十全十美”吧？她到底能在心里給自己的婚姻一個祝福的。

梅煙帶著海城回到家鄉(xiāng)時，父母用一場隆重的喜宴來迎接這對新人。小鎮(zhèn)上的人幾乎都來了，都要看看梅煙到底嫁了啥樣的人。梅煙是鎮(zhèn)上的第一個碩士研究生，是學(xué)歷最高的人，如今，又嫁了個博士，人還長得這么俊朗，這梅家祖墳是冒了青煙了。

梅煙沒有告訴家人她和海城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事。小鎮(zhèn)里的人參加婚禮回來，都說這真是一對璧人。

來到瑤城后，梅煙就迅速地讓自己投入了妻子的角色。海城抑郁癥的復(fù)發(fā)，有些猝不及防，但因為她愛他，就連著他這病也接受了。白日里，海城有時候也能體貼一點她的辛苦，抱著她說一些親昵的感激的話。有了這點親昵，梅煙覺得這場婚姻的冒險，好像到了可靠的人手中，自己謹(jǐn)慎些，也就能走到人生畫卷的上端。

海城的母親到家里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去，一些熱氣飄浮在空中?，幊堑奶鞖饩瓦@樣，再聰明的頭腦，也不能冒險在十一月用薄紗吊帶裙打底。梅煙清楚記得她的婆婆走進(jìn)家門時，穿著一件黑底繡花的羊毛衫，下著暗黑的絲絨闊腿褲，手上拿了扇子，皮膚有些蒼白。這位青春已逝的女人，有一張不顯老的像《紅樓夢》里王夫人一般的臉。她的眼睛和梅煙初次見時一樣的犀利，仿佛要隨時從她兒子身邊揪出一個“狐貍媚子”來。

婆婆的到來，讓家里本來就不大的客廳顯得更加局促了。那個幾平方米的小房間，成了婆婆的臥室。梅煙連這一點喘息的空間也徹底地失去了。夜里把海城哄睡后，她看著他安靜得像個孩子一般的睡顏，她又想，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她和海城，到底在這床上還是相愛著。

臥室的光線朦朧，月光從拉下來的百葉窗透進(jìn)來，在地面上形成了幾道蒼白的梯子，有些冷。海城好像做了噩夢，嘴里嘟囔著什么。梅煙湊過去，想聽聽他說了什么。海城忽然醒來，兩眼瞳孔放大，仿佛受了驚嚇。梅煙還沒來得及抽身，就被他一把掐住了脖子……這是一個驚魂之夜，如果不是梅煙的電話突然響起，待海城自己清醒過來再松手時，梅煙就成了他手下的冤鬼。

這一夜，梅煙沒敢再到床上睡。她把客廳的沙發(fā)搬了進(jìn)來，靠著墻。人在沙發(fā)上，抱著膝，縮成一團坐著。海城對于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并無知覺，聽到電話鈴聲響，他的手下意識地一松，整個身體也是放松了下來，人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天亮的時候，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梅煙起來做早餐時，在廚房里遇見海城的母親。梅煙主動打了招呼，看看海城還在屋里睡覺，她偷偷給他母親講述了昨夜發(fā)生的事。她希望得到一點安慰和解決問題的辦法。

海城的母親顯得很平靜。她平靜地看著梅煙的眼睛，說：“他一個人掙錢養(yǎng)家，可能是壓力太大了，你要理解他。這事萬萬不能說出去。”她的語氣里，有著一貫的冰冷。梅煙心里梗著，但想到自己到底是愛著他的，并且他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也就原諒了他。

和海城的母親相處，就像一場漫長的冒險，每天都像活在刀鋒上。梅煙在瑤城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她似乎對社交有些恐懼。每天送海城去上課后，就在學(xué)校走廊里翻譯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這是梅煙來瑤城后接到的第一份翻譯的活，而且是她自己喜歡的狄金森的詩。她非常努力，生怕在翻譯中有任何的疏漏和失誤。

艾米莉·狄金森是美國19世紀(jì)中后葉一位深居簡出、當(dāng)時默默無聞的女詩人。她一生創(chuàng)作了近1800首詩，雖然在世時只有幾首詩作問世，且全是匿名發(fā)表，然而，卻在她身后引發(fā)并推動了英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發(fā)展，成為美國詩歌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大詩人之一。但是，即便是在一個世紀(jì)之后的今天，她的很多詩對于當(dāng)代的讀者來說，仍然是一個難解的謎團?；蛟S，詩的魅力即在于此，人們不斷地去解讀它們的意義，闡釋它們的價值，發(fā)現(xiàn)它們的謎底。

在翻譯狄金森詩作的過程中，梅煙讀了很多關(guān)于狄金森生活細(xì)節(jié)的資料，這個面容清淺、身材嬌小的女詩人讓她總是不時地想起自己的處境。狄金森生活的時代是美國歷史上發(fā)展變化迅疾的一個時期，她創(chuàng)作力最為旺盛的1861～1865年又恰好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紛繁復(fù)雜的世態(tài)、激進(jìn)的廢奴主義思想、萌動的女權(quán)主義言論在當(dāng)時無不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盡管狄金森長期居住在新英格蘭一個保守閉塞的小鎮(zhèn)，但她不可能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但是，她的詩沒有走向廣闊的社會，而是轉(zhuǎn)向她的內(nèi)心，她的那個世界不是紛繁擾動、蕩人心魄的大時代的天地，而是一個更加寬闊、自由、靈動的心靈宇宙。她說：“我的靈魂屬于我自己?！薄芏鄠€深夜，在費盡心力把海城哄睡之后，梅煙對著窗外的星空，也在心里這么吶喊過。

海城的母親對梅煙的態(tài)度一直冷淡。海城仿佛也受了他母親的影響，面對梅煙時，少了很多耐心。他知道梅煙愛他，他覺得他就是梅煙的天。她做錯了事，他當(dāng)著別人的面就能呵責(zé)更正。他在呵責(zé)她時，眼里還有些許的輕蔑。

這一年的秋天，因為有雨，瑤城也有了許多冷意。梅煙接到家里電話，說母親因為心梗，在醫(yī)院緊急救治。父親走后，母親是梅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一天，她感覺日子單調(diào)而盛大，好像什么東西都在盲目地繼續(xù)，朝著虛無的終點。

梅煙一個人回了一趟家。好在母親救回來了。再回到瑤城時，在他們自己的房子里，有了許多讓人迷惑的家具。房間里顯然更整潔了，無論是廚房還是客廳，都閃爍著陶瓷和搪瓷用品的亮色。房間的物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梅煙原來親自挑選的青透薄紗配藏青的窗簾變成白色與黃色，色彩明亮，微風(fēng)吹拂之下，沙沙作響。

梅煙很疑惑海城和他母親在這些天里對房間裝飾的改造。這些顏色在她眼前蒸騰，雀躍，她感覺自己受了很神圣的傷。但她很難對海城說這些，他是個抑郁癥病人，她得憋著。臨睡前，在給海城讀書時，梅煙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海城她失去最愛的父親的悲痛。海城不發(fā)一言，她越說越覺得悲傷，忍不住就抱著他哭了起來。

海城的母親推門而入，梅煙的悲傷卡在喉間。抬頭與婆婆對視的瞬間，她的身體在打顫。她本能地把海城抱得更緊些，身體緊緊地貼在他身上。

海城的母親向來是個識大體、注重禮節(jié)之人，見不得一個女人這樣沒節(jié)制地對著她的兒子撒嬌。她出去時，為了表達(dá)自己的不滿，她狠狠地摔了門。

床頭的聲控?zé)艉龅卣樟亮嗣窡煹哪?。她蓬松的頭發(fā)被眼淚纏著抹了一臉，如同一個含冤的孩子，眼神茫然。等反應(yīng)過來，她哭得更狠了，聲嘶力竭的，不知如何停止。好像存了經(jīng)年的眼淚，單等著這個時候來發(fā)泄。

海城聽著她的哭聲，漸漸地?zé)┰炅似饋怼Ｋ霋昝撍膿肀?，她卻越箍越緊。她不能松手，她有不祥的預(yù)感，松了手，他們之間就回不去了。

這樣的情況海城沒有經(jīng)歷過，他腦袋上仿佛起了一團火。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擺脫她。他隨手撿起枕邊的書——一本新購的但丁《神曲》的精裝本，直接朝梅煙的腦袋砸了下去……血一滴一滴地落到梅煙抱著海城的手上，她才發(fā)覺是腦袋上流了血。她意識有些混亂，怔怔地看著海城。海城也看著她，仿佛不認(rèn)識她一般，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此時黑夜已爬過窗楣，在高處搖搖晃晃，準(zhǔn)備跌入晨霧之中。

四

梅煙有些清醒過來了，她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去醫(yī)院。

凌晨五點，梅煙頭上的傷口處理好了。厚厚的精裝新版本《神曲》從高處砸下，尖角處直接在她的腦殼的中央戳出裂口，縫了四針。從凌晨兩點她頂著一頭血從家里跑出來，到凌晨五點離開醫(yī)院，她一直是孤伶伶一個人。她沒有回家，去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了一夜。她擔(dān)心被海城找到，第二天就去了瑤城郊區(qū)的另一家酒店。夜里出來得急，沒來得及帶上銀行卡，在醫(yī)院縫完針后，已身無分文。她算好海城上課與其母去菜市場買菜的時間，迅速地趕回去取走她自己的銀卡行與各種證件。然后把手機徹底關(guān)機。

她在酒店里找了一份服務(wù)員的工作，這樣就能有個暫時的落腳處。她和一群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一起住在集體宿舍里。這正是她需要的。被家暴的陰影成了一種如影隨形的噩夢，讓她對于黑暗或者過于空曠之處本能地感到恐懼。

為了隱藏自己，她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回應(yīng)別人的問話，她幾乎不再開口。穿著酒店服務(wù)員的制服，看見穿衣鏡中的自己，完全是另一番模樣。為了便于縫針，醫(yī)生把傷口周圍的頭發(fā)剔掉了，白的紗布貼在傷口上，像是戲里的丑角。她的床鋪在宿舍最偏僻的角落里，宿舍里的三個小姑娘都來自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剛讀完初中，九年義務(wù)教育結(jié)束，沒有考上高中的她們只得早早地進(jìn)入社會。現(xiàn)在村子里沒有年輕人，能上學(xué)的繼續(xù)在城里上學(xué)，上不了學(xué)的就出去打工。種地是真的苦，每一天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視野里也只有黃土和天空。城里不一樣，城里每一天每一個角落都有鮮活的東西，有很多很多的人，有熱鬧的街市和可以玩耍的智能產(chǎn)品。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心里并無鄉(xiāng)愁的情結(jié)，她們對城市里的摩天大樓的愛更甚于她們生長的那片土地。她們會早早地結(jié)婚，早早地生孩子。她們生活在酒店那十幾層樓的空間里，每天重復(fù)著類似的工作和生活內(nèi)容，只有酒店客人的面孔是新鮮的，這也是她們夜間在宿舍最熱衷談?wù)摰脑掝}。

梅煙隱藏在她們中間，聽她們熱烈地討論有錢人的生活，感到現(xiàn)實社會天然的嘲諷之意。她懷著微弱的希望，想多了解一些他們內(nèi)心里真正的想法。雖然無法深入到她們的經(jīng)驗中去，但這個過程讓她對于自己的婚姻，以及自己在這婚姻的角色作了很多思考。她突然覺得，在這場婚姻中，她就像一個不合時宜的歌手，唱著不合時宜的歌，總想著去把握某種更堅實和持久的東西?？傻阶詈?，這歌不過是唱給自己聽。以一種遠(yuǎn)古的姿態(tài)和語言來唱歌，唱歌的人也變得與世隔絕了。小時候，父親告訴她，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就要付出真心地去愛，去花時間嚴(yán)肅地參與兩個人生活的細(xì)節(jié)。但她覺得自己這些年的愛情，像一個人的獨角戲，再往后，她是續(xù)不下去了。抱著受傷的腦殼出走的那天夜里，她就像個準(zhǔn)備好在路的拐角迎接死亡的孤獨的失敗者。一本《神曲》砸裂的，不僅是她的腦殼，還有她的心。她的愛情結(jié)束了，她和他回歸各自本原的角色。她有些不甘心，這些不甘心讓她在出走之后，整個人變成了一團矛盾，變成了一只具有自我意識的、連撕帶咬的小野獸。

在出走之前，她給他寫過一首詩，寫他因為病痛，夜里總是習(xí)慣重復(fù)地睡去和醒來。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安撫他焦慮的情緒，給他備寬松的襯衫，讓他隨時套到身上的松垮的襯衫。跟他談了這么多年戀愛，她心里卻一直沒踏實過，即使住在一起，她也覺得自己像個租住的房客。他遲遲不肯去領(lǐng)結(jié)婚證，說是辦了酒宴，就算結(jié)婚了。她想要個孩子，同他一說，他變了臉色——有什么東西進(jìn)入了她的腦海中，棱角分明，鋒利尖刻。他和他的母親早就算計好了，結(jié)婚證是無論如何不能領(lǐng)的，為了分手時省去一些麻煩，那些房子可都是他們的，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他們不會主動提出分手，他的抑郁癥沒好，總是得有個人照顧著的。

梅煙的記憶每一次到這里就會突然卡住。

過了年，梅煙決定離開瑤城。一些詩人朋友聽說了家暴的事，在經(jīng)濟文化更發(fā)達(dá)的云城幫她聯(lián)系了一家雜志社，她可以暫時在雜志社里當(dāng)個編輯，除了養(yǎng)活自己，還能繼續(xù)她的翻譯工作。詩人們還幫她租了房子，在他們隔壁一個叫眉須村的村莊安頓了下來。這個村莊因為鄰近住了一群詩人，已經(jīng)顯出別樣的氣質(zhì)了。

梅煙很早以前就知道詩人們聚居的那個村莊。她和海城都寫詩，那個村莊里的一些房客，是詩壇里赫赫有名的人物。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和這樣一群人做鄰居的時候，她心里是雀躍的，覺得從此要開啟新的人生了。但她對于自己住的這個村莊的名字感覺十分不喜，眉須，一聽就有男權(quán)的意味。

一天夜里，梅煙倚正準(zhǔn)備入睡時，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這個陌生號碼讓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知道自己是避無可避了。這一天，離她被砸傷出走的那個凌晨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從一星期又一星期變成一個月又一個月，她知道自己心里其實在等著他的道歉。她把手機關(guān)了，但一直保留著原來的號碼。他從事件發(fā)生最初的兩天威脅她必須回去，不能對外亂張揚之外，之后便沒了音信。

春天的雨已經(jīng)結(jié)束，炎熱的夏季還沒到來。梅煙頭上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新的頭發(fā)長出來，把傷口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特意把那撮頭發(fā)掀開，腦殼上的針眼就了無痕跡了。她心里的恐懼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強烈。在接起電話之前，她找到一個小小的隱蔽之所坐下，從那兒可以望見村里的水泥路和一溜田地。

海城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漠，冷漠中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怒氣。她第一次如此偏離他的掌控，讓他覺得尊嚴(yán)受到了挑戰(zhàn)。他們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不對等，她那么崇拜他，她本該是他的所屬物?！皨寢屔×?。家里現(xiàn)在一地雞毛，你確定不回來嗎？考慮好，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焙３窃陔娫捓镎f。

梅煙坐在黑暗里。她凝視著黑暗，嘴唇發(fā)抖。就像一個孩子從長長的睡眠中剛剛蘇醒，她想象著海城就站在面前，她睥睨著他，他自慚形穢，羞愧地低下頭——她的思緒變得異?；钴S，她的想象在房間里游走。她緬懷起已經(jīng)消逝的歲月，想到青春的清麗已然離自己而去，她感到一陣恐懼的戰(zhàn)栗。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幻想欺騙不了的東西，它一直向生活要求某種確定無疑的答案。她想往海城的臉狠狠地扇上兩個耳光，然而，她說出來的卻是一種悲涼滄桑的腔調(diào)：“那樣的事不會再發(fā)生在我身上了。我永遠(yuǎn)不會再回那個地方去。那里就是我的地獄……”她說著說著就哭了，隨之生出一股古怪的輕松感。她第一次嘗試面對經(jīng)年累積成為她日常生活組成部分的恐懼。

她抓起一只枕頭，緊緊地頂住胸脯。電話里沒有聲響。她從床上扯過一條毯子，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裹在里面，仿佛這樣就能抵御來自外界的侵害。她把頭也埋進(jìn)毯子里，嘴里一遍一遍地輕聲低語，作一些無意識的祈求。

當(dāng)電話里傳來“嘟嘟嘟”的響聲時，她心里的恐懼和混亂漸漸地退了下去，她跪在地板上，撫摸著手機，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很冒險的事。她知道，她與他之間，一定還有一段更艱難的牽扯。那個家里，還有她的許多東西，她的衣物、她的書，還有她祖母給她的一枚戒指。她把她和海城分手的事情告訴了家里。哥哥沉不住氣，給海城打了電話，把海城狠狠地罵了一通，并威脅海城，如果不好好地給梅煙一些補償，讓他等著。

梅煙哥哥的威脅似乎起了作用。在他們通話后的第三天，梅煙收到了一筆來自海城的十萬元的補償費和一大包梅煙的衣物，但其中沒有祖母送給梅煙的那枚戒指。她給海城打電話，說及祖母的戒指，海城說他從來沒看見過。他認(rèn)為她是想通過戒指來訛他，想要分得更多的財產(chǎn)。

五

那天夜里出走之后，梅煙在不知不覺中努力地重新把握生活。起初是一種報復(fù)性的嘗試，后來慢慢下定了決心。她接了一部《阿什貝利自選詩集》和阿赫瑪托娃《安魂曲》的翻譯。她對于翻譯的熱情以及雜志社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她的生活漸漸地回歸正常的軌道。然而，因為這枚戒指，梅煙對生活有了憎恨，以她詩人的任性全身心地憎恨。她開始執(zhí)拗地在各種公開場合痛罵海城，微信里、微博上，每一個可以發(fā)表言論的地方，她都在罵他，用很激烈很粗俗的語言。

海城一直沒有回應(yīng)，那枚戒指也一直沒有著落。身邊的詩人朋友都在勸她退一步海闊天空，一枚戒指而已，不要把往后的人生路都堵上了。身邊人反復(fù)的勸說讓梅煙覺得孤獨極了，她對于人的憎恨就愈發(fā)地濃烈。沒有人知道這枚戒指對她的意義，這是她心底最隱蔽的秘密。自她記事起，這枚戒指就戴在祖母的無名指上。這是一枚翡翠戒指，雕飾著一只在唱歌的海妖。梅煙對于這枚翡翠戒指一直感到好奇，她從出生起，一家人就住在這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寂寂無名，地圖上連芝麻點都找不到。而且它身居偏遠(yuǎn)，在北方廣闊平原的一個腹地深處，幾乎沒什么建筑，都是一些低矮、破敗、面貌丑陋的磚砌或土砌小房，小房墻上的紅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顏色也漸漸衰敗了。小時候，她的世界就這么大，從小鎮(zhèn)的東頭走到西頭，可以經(jīng)過銀行、郵局、市場、供銷社、人民公社，然后到達(dá)學(xué)校。這一路的風(fēng)景，一直留在她記憶里的，是日本人留下的一座水泥水塔和蘇聯(lián)人建的火車站候車室。這個火車站候車室算得是小鎮(zhèn)里最美的風(fēng)景之一，歐式的建筑風(fēng)格，內(nèi)飾小巧精致，這也是她童年時代滯留時間最長的地方（除了家里）。那時候，綠皮火車每天兩次（早晨和黃昏）經(jīng)過那里，她于是在每天的早晨和黃昏都來，看綠皮火車經(jīng)過，停下，人們上車，火車慢慢啟動，發(fā)出悠長的汽笛聲。她說她后來寫詩，大概就源于這個小小的火車站候車室和悠悠經(jīng)過的綠皮火車。

而除此之外，也沒見家里來過什么神秘客人，祖母卻有此等稀罕之物。她對祖母的身世充滿探究的欲望，但因為祖母向來威嚴(yán)，不茍言笑，她便把這欲望抑制住了。

祖母走的那天，是冬至。小鎮(zhèn)從早晨就開始下雪。梅煙醒來時，父母都不在，祖母守在她床前，從一個打開的木匣子里一個一個地往外掏套娃。十個套娃排成一排。她問梅煙喜不喜歡，梅煙說都喜歡，哪一個都喜歡。然后祖孫倆在院子里踩雪，雪在梅煙的腳下發(fā)出“吱吱吱”的響聲。梅煙很興奮，咯咯咯地笑。祖母也高興，跟著梅煙的腳印踩，踩著踩著，祖母一腳打滑，摔了一跤。祖母身體有些笨重，摔跤的樣子像一只老熊，直挺挺地仰躺在雪地上。梅煙覺得滑稽，又咯咯咯地笑起來。但這一回祖母沒笑，臉色漸漸青了下去。當(dāng)梅煙感覺到不對，跑去攙扶祖母時，祖母卻是半點動彈不得，嗓子里也發(fā)不出聲音了。梅煙急得大哭，使勁地拽祖母的胳膊。祖母摸了摸梅煙的頭，把梅煙臉上的眼淚抹去，然后從自己的無名指上褪下那枚翡翠戒指，戴到梅煙的手上。別的指頭都太小，試到最后，戒指被梅煙右手大拇指的骨節(jié)卡住，總算把它戴住了。祖母摸了摸梅煙的臉和手，摸了摸梅煙手上的戒指，揮揮手，示意梅煙去找人。

那一年，梅煙六歲。等她終于把鄰居找來時，祖母已經(jīng)走了。還是仰躺的姿勢，兩只手臂交纏在一起放在胸口，祖母特意為了冬至穿上的紅襖子，在皚皚雪地里分外醒目，就像那枚翡翠戒指上的紅色海妖。

因為翡翠戒指是祖母親自戴到梅煙手上的，它就由了梅煙收藏。母親給梅煙買了一個雕花的小小的木匣子和一塊方形的青綠綢布，梅煙用青綠綢布把戒指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小木匣子里。

小木匣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梅煙的生活。在少女時代，還沒有跟海城在一起的時候，這個木匣子她是隨身攜帶的。木匣子里的翡翠戒指就像她的體溫，緊緊貼合在她身體的肌理中。她后來查過關(guān)于海妖的傳說，各種版本都有，大致都說海妖實際上原本是一種海中的妖怪，由于過于丑陋而經(jīng)常嚇到人類，促使人類不敢接近海岸，因此海妖們發(fā)現(xiàn)沒有獵物可捕時，漸漸進(jìn)化成了極為美麗的女人。她們住在一個海島上，用美妙的歌聲吸引航海者，她們的海島也因此堆滿了人的尸骨。

梅煙更喜歡希臘神話里關(guān)于海妖塞壬的闡述，她們是河神?？肆_厄斯的女兒，是從?？肆_厄斯的血液中誕生的三個美麗的妖精。塞壬三姐妹姿容嬌艷、體態(tài)優(yōu)雅，有著蠱惑人心的歌聲和致命的陰毒。她們因為與繆斯比賽音樂落敗而被繆斯拔去雙翅，所以無法飛翔。失去翅膀后的塞壬只好在海岸線附近游弋，有時會變幻為美人魚，用自己致命的歌喉吸引過往的水手，使他們遭遇滅頂之災(zāi)。

有一些其他的記載，故事情節(jié)與希臘神話里的傳說有著大致相似的脈絡(luò)，但變形的歷程顯然更為凄厲和悲涼。塞壬曾是冥王所劫的冥后珀爾塞福涅的女傭，因為未能盡到保護(hù)珀爾塞福涅的職責(zé)，被罰變成人面鳥身。她們生活在遙遠(yuǎn)的海上，在一座島嶼的石崖邊。她們就坐在一片花叢里，用極致甜美的歌聲把過往的船只引向該島，然后撞上礁石船毀人亡。過往的海員和船只都受到迷惑走向毀滅，無一幸免。

這些情節(jié)，與希臘神話里的海妖塞壬并無二致，她們都是海上冥界的引路人，是勾魂的使者。

英雄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在海上漂流了十年，部下死傷殆盡，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艱難險阻終于得返回故鄉(xiāng)，與妻兒團聚。在海上漂流的這十年，奧德修斯一直遵循女神喀耳刻的忠告。為了對付塞壬姐妹，他采取了謹(jǐn)慎的防備措施。船只還沒駛到能聽到歌聲的地方，奧德修斯就令人把他拴在桅桿上，并吩咐手下用蠟把他們的耳朵塞住。他還告誡他們通過死亡島時不要理會他的命令和手勢。

不久死亡島就進(jìn)入了他們的視線。奧德修斯聽到了迷人的歌聲。歌聲如此令人神往，他絕望地掙扎著要解除束縛，并向隨從叫喊著，要他們駛向正在繁花茂盛的草地上唱歌的塞壬姐妹，但沒人理他。海員們駕駛船只一直向前，直到最后再也聽不到歌聲。這時他們才給奧德修斯松綁，取出他們耳朵中的蠟。

這一次，塞壬姐妹的歌失去了效力。三姐妹中的老大帕耳塞洛珀深深地愛慕著奧德修斯，當(dāng)他的船只走過后，她就投海自盡了。

塞壬的傳說里有一種凄厲的美。極致美麗的妖精的邪惡，可以用世界上最動聽的歌聲唱出來。梅煙在逃離海城身邊后，對這一點有了更為清醒的認(rèn)知。有時候，她甚至幻覺自己的前世就是死亡島上的海妖，有著隱形的神秘的翅膀和讓人肝腸寸斷的歌聲。

她覺得她得病了，她無法繼續(xù)雜志社的工作。她拒絕見任何人。她離開云城時，沒有跟任何人打聲招呼。雜志社的主編給她打電話，問她稿件的情況，她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我已經(jīng)在西京了。雜志社的工作，另尋高明吧?！彼恼Z氣里有報復(fù)的快感，只是她不知道到底報復(fù)了誰。

她被海城家暴的消息開始在詩歌圈里發(fā)酵。詩人們的正義感讓她在西京迅速地得到了一份出版人的工作。《安魂曲》的翻譯還在進(jìn)行。她的生活處在一種急速而確定的變化之中，那些以前只聞其名的詩人們主動成為她的朋友。她覺得她正在走向她向往的舞臺，不斷地看到新面孔，把自己內(nèi)心的東西表現(xiàn)給所有的人。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站在舞臺中央唱歌的幻想中，四周圍著那些站在塔尖的詩人們。

她開始跟一些更年輕的詩人談戀愛。她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一些詩會的邀請會不期然到來，生活似乎在朝著她想要的方向去行進(jìn)，除了海妖戒指的不知所蹤一直梗在她的心口。她還是常常做噩夢，夢見海城手里握著尖銳的利器往她的眉心戳，一下一下的，直到戳成一個黑黑的洞……她總是在半夜突然醒來，這仿佛是她尋找幽靈的時間。海城在窗前走動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動，一場爭吵平息了，一本書落了下來，大街上空無一人，街燈的光亮得有些刺眼，馬路像銀箔一樣晶亮。人們穿越荒蕪走回家中，生活退到了頂層。梅煙想介入其中一點，不會為任何人所束縛，她想嘗試扮演海妖塞壬的身體和靈魂。她甚至想給海妖寫一本書。她覺得經(jīng)歷了這場家暴的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為他人而活的大路，踏上了通往森林深處可以自由釋放個性的小徑，從荊棘和濃密的樹干下穿過，森林中總有許多野獸，他們其實是她的同類，她決定選擇去對抗。她離開了出版社，沒有告訴任何人一聲。沒錯，逃離是她最大的樂趣。她渾身充滿著打破這個世界的欲望。

她越來越感覺到焦躁不安。天黑時，她守在出租屋門口迎接新結(jié)交的詩人男友?？吹侥杏殉霈F(xiàn)后，她會在一小段時間內(nèi)感覺到輕松快樂。她緊緊地抱著他，從接吻開始，經(jīng)歷過奇異狂野的感情沖動之后，她以平靜、接著是懊悔抽泣而告終。她抽泣時把頭緊緊地貼在男友的胸口，腦子里閃過海城憂郁的臉。而后，這張臉漸漸變成祖母的那枚海妖戒指。

在這個有些破舊的出租屋里，梅煙捂著臉，放聲哭了起來，她的身體前后晃動著。她想起自己與海城在最初相識時的場景。那時，她覺得愛情就像黑夜里拂過樹下青草的風(fēng)。她努力要成為一個人生的冒險家。她把手伸向黑暗，想要握住另一個人的手。她極力想從同她一道冒險的男人模糊的言語中找到對她而言真實的詞句。

她在微博和微信里對海城開罵，用最粗魯?shù)恼Z言，這些語言與她柔弱的外表和軟糯糯的甜的聲音極不諧調(diào)。她的罵詞也少了最初憤怒到極致的感情色彩，海城在她記憶中的存在，更像是她為謾罵而設(shè)的活的指示牌。“我那根本不叫結(jié)婚，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分手時不受任何保護(hù)。當(dāng)時是他的父親病重，他們需要有人去照顧，我就成了他們的廉價勞動力。他們騙我說先舉辦婚禮，等他父親病好了就去領(lǐng)證。結(jié)果一等就等到了這個結(jié)果。這就是一場赤裸裸的騙局，他們早就把賬算好了，怕我分到他們的一點點財產(chǎn)?！彼酀胤磸?fù)說，“我太傻了，以為他起碼也是有一點愛我的。我那么費心費力地服侍他和他的家人……他竟會打我祖母的戒指的主意！”

梅煙的聲音激動得顫抖起來。她的新男友看著她近乎癲狂的舉動，覺得這女人在說話時，身體在發(fā)生變化，變得越來越混亂，他想起《欲望號街車》里的布蘭奇。當(dāng)她持續(xù)反復(fù)地向他說起被海城不肯歸還的海妖戒指，并在微信公號里用一些邏輯混亂的言辭痛罵海城時，她的這位新男友迅速結(jié)束了他的愛情。

對于新男友的離開，梅煙并沒有太激動的情緒。她在她的微信公號里發(fā)了一張兩人在床上、半裸著身體脈脈含情相望的照片，下面寫著：“紀(jì)念一份新鮮的老鹽檸檬水的愛情的逝去。我被治愈過?！?/p>

后來人們要接近梅煙就顯得有些困難。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幾乎等同于一場革命。海城在詩壇的聲譽日隆，她心里的焦慮愈甚。她把自己圈在自己的微信公號里，不再與人交往。但凡看到微信中有人曬了與海城相關(guān)的信息，她就把那人拉進(jìn)她的黑名單。她一點一點地清除她朋友圈里的朋友，她覺得她就是死亡島上的海妖塞壬，她要把經(jīng)過的人都引向冥界，她是勾魂的使者。她的罵，不再局限于海城，對于她的朋友圈，她做了地毯式的搜查，把所有在她生活中出現(xiàn)過的名字都作了編號，她從他們的作品開始切入，由作品及作者，總是能找到一點瑕疵的，包括幾年前她曾經(jīng)極盡譽美之詞感恩的大學(xué)導(dǎo)師。

身邊的人都覺得她已經(jīng)瘋了。沒有人會冒險去靠近一個瘋子。

她每天深夜在自己的微信公號里發(fā)一個獨自唱歌的視頻。視頻中的著裝都怪異，衣服的領(lǐng)口都開得極低，恨不能裸著來?；蛑蠹t的睡袍，腳上一雙大紅的尖頭皮鞋。單手握著話筒，身體在搖擺，寬大的睡袍隨風(fēng)舞動，像一只充滿著奇異幻想的火烈鳥。

她認(rèn)為這是海妖在死亡島上唱歌時的姿態(tài)。那些曾經(jīng)在她生活中遇見過的面孔一張接一張地出現(xiàn)在她的記憶里。當(dāng)海妖多好啊，張開翅膀站在一塊礁石上，伴隨著海潮、空的咖啡杯、朽爛的船木，這些東西都保持各自的本性，不會每天夜里來煩擾她，不會在她耗盡心力去尋找一絲溫暖時用尖銳的利器來敲擊她的頭部……她又看見橫在她面前的熟悉的窗戶了，還有窗前那個走來走去的影子。仿佛白日將盡，文明的華蓋瞬間黯然無光，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梅煙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是秋天的一個深夜。她聽說海城和一個叫語的女孩結(jié)婚了，問我是不是真的。語是她在西京新認(rèn)的閨蜜。梅煙剛到西京時，語主動來找她，陪她聊天，每天跟她一起挖掘她和海城生活時的點滴細(xì)節(jié)，尋找他們最終分道揚鑣的根源……語的熱情和真誠實實在在地迷惑了她——她曾經(jīng)視為活下去的希望的友誼，原來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她有些眩暈，倒在地上，躺在那里發(fā)抖。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每到夜里，她就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唱一些低沉的、滄桑的歌。她是海妖，她需要像海妖一樣有蠱惑人心的歌聲。她開始依戀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因為那是她自己的。

一個雨夜。被地板的涼驚醒的梅煙干了件冒險的事。她把自己蜷成一團，聽著雨滴敲打著窗玻璃。屋里空蕩蕩的，這雨打玻璃的聲音顯得分外的蒼茫。她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欲望。她在黑暗中脫光衣服，穿過黑乎乎的屋子，向電梯奔去。她腦子里一股接一股的火在灼燒，她甚至沒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渴望發(fā)泄。電梯里也空無一人。她從電梯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身體。那樣美妙的胴體，讓她心里變得灼熱，一種在街上裸體狂奔的欲望讓她難以自持。她想找到另一個孤獨的人，擁抱他，與他合為一體。

雨越下越大，她在雨中的奔跑顯出一種孤絕的悲愴。很多年了，她不曾有過如此充滿活力和勇氣的感覺。雨水對她的身體產(chǎn)生了奇妙的效果，她覺得海妖真的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她不停地跳躍，大聲地唱著半木生的《安娜的櫥窗》：

馬車在奔跑 面具拉扯嘴角

月色拉開無人篇章

高傲籠中鳥 囚禁舞臺中央

如同馬戲開場

神 賜予她金色長發(fā)

卻 無人走近觸碰它

與眾不同高貴模樣

吸引目光

傳說黑夜十二點魔法

能聽見人偶說話

她們祈禱善意的愿望

顫抖著殘肢軀架

禁錮冰冷無情的鐐銬

被吞噬溫暖心臟

僅剩一隅無助在求饒

貪婪僅剩擁抱

灼熱的思緒膨脹 翻涌迷惘填充幻想

偏執(zhí)也蠶食孤傲 軀殼尋找遺失心跳

妄想掙扎于囚牢 黑夜籠罩這座冰窖

消磨光陰與希望 帶著微笑

馬車在奔跑 面具拉扯嘴角

月色拉開無人篇章

高傲籠中鳥 囚禁舞臺中央

如同馬戲開場

神 賜予她耀眼光芒

無人察覺神情哀傷

雙手交疊握在冰冷

潔白洋裝

傳說黑夜十二點魔法

能聽見人偶說話

她們并未抱怨著傷疤

只渴望痊愈結(jié)痂

掙扎所剩無幾的力量

嘶啞嗚咽中退場

是否記得床邊的娃娃

現(xiàn)在流浪何方

夜色沾染黑暗魔法呼喚蘇醒的娃娃

來最后跳一支悲傷優(yōu)雅舞蹈就散場

別再固執(zhí)等待迷惘消磨時光和希望

安睡吧回到過去 夢中有家

傳說黑夜十二點魔法

能聽見人偶說話

她們并未抱怨著傷疤

只渴望痊愈結(jié)痂

掙扎所剩無幾的力量

嘶啞嗚咽中退場

是否記得床邊的娃娃

現(xiàn)在流浪何方

夜色沾染黑暗魔法呼喚蘇醒的娃娃

來最后跳一支悲傷優(yōu)雅舞蹈就散場

別再固執(zhí)等待迷惘消磨時光和希望

安睡吧回到過去 夢中有家

她聲嘶力竭地唱著，臉上雨水與淚水混成一片。前方石板路上有一個人正跌跌撞撞地往家趕。梅煙想去擁抱這個人，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她開始朝著石板路的方向狂奔，一種狂野和絕望抓住了她?！拔?，等等，不管你是誰，請等等，我們一起?！?/p>

石板路上的人停住，回頭望了望。這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中年男人，步履有些踉蹌。雨勢迅猛，他大概沒聽清楚，他把手圈成筒狀，對著梅煙喊：“你說什么？你再大聲說一遍！”

梅煙倒在地上，躺在那里發(fā)抖。那人看看沒人回應(yīng)，就繼續(xù)往前走了。

六

雨打在梅煙的肉體上，有些疼。疼痛讓她突然清醒過來，她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恐懼得不敢站起來，她用手和膝蓋爬過石板路向出租屋的方向移動。回到屋里，她閂上門，直接奔去浴室。把水龍頭的水開到最大，水的溫度調(diào)到最高，花灑里出來的水成了霧蒙蒙的一片。她把臉轉(zhuǎn)向水汽氳氤的鏡子，看見鏡子里因為奧德修斯沒有被蠱惑而投海自盡的塞壬帕耳塞洛珀的臉，帕耳塞洛珀臉上的絕望和她自己臉上的絕望一模一樣。她覺得她心里已經(jīng)沒有痛苦，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憎恨，像柳葉刀那般尖利冰冷。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識到她要報復(fù)他們。這是毫無疑問的。用最折磨人、最精巧的辦法，只是還需要找一個合適的對象。

她回到房間里，靠在床上，把自己從新聞里、小說中看到所有折磨人的方法都回顧了上百遍。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看上去足夠狠毒的。窗外，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在橙黃街燈下，玻璃窗上的波浪漸漸形成。她想起她和海城一起生活了幾年的有海的城市，她曾經(jīng)那樣熱愛過的一個城市，以為會是她一生的安居之所。海城的家暴和他跟語的結(jié)婚消息如此實在地朝她頭頂壓下來，如同那天夜里他用來砸她頭部的《神曲》的尖角。她腦海里浮現(xiàn)著成千上萬在她人生中出現(xiàn)過的人們的表情，包括她自己。從玻璃和鏡子的反光中，她看到自己同樣的神色。此刻，她深刻地領(lǐng)悟到，她只是被裝在這個半透明的移動展示盒里。在他們做好布景和時間限制的舞臺上逗留片刻，然后就會消失。

她想起語的父親康柏，那個在西京高校里當(dāng)教授的知名學(xué)者和知名詩人?？蛋厥莻€頭發(fā)花白的中年男人，住在京郊的一幢別墅里。別墅的窗戶很高，晴天時，陽光從天井傾瀉而下，在窗玻璃上形成斑斕的懸崖。詩人此時便有了詩興：

當(dāng)我坐在別墅中望著窗外

我希望我可以開始寫一份新情書

我俯視下面的院子，看見每一株植物都帶著內(nèi)在的安寧各自安好

我希望我是它們中的一員

我希望從明天開啟新的愛情

于是，我以自己的方式開始做夢

夢見明媚的愛琴海！玫瑰色的愛之城！

康柏喜歡阿什貝利的詩，在他的學(xué)生時代，這種喜歡甚至一度達(dá)到癲狂的狀態(tài)。他認(rèn)為阿什貝利在詩歌語言方面的實驗很成功，詩歌本來就是修辭的藝術(shù)，阿什貝利的詩以晦澀著稱，而且擅長書寫豐富的細(xì)節(jié)和雜糅的主題。他尤其喜歡此翁詩歌中不交代任何背景、甚至讓人找不到語句之間轉(zhuǎn)換的邏輯的嗜好。很多詩人及學(xué)者都說阿什貝利的詩令人費解，他卻認(rèn)為這正是其詩的精妙之處。

梅煙恰好在翻譯《阿什貝利自選詩集》。她找到了接近康柏的借口。

康柏最初對梅煙是抵觸的。畢竟她和他的女婿海城之間有這么一段，而且她一直在持續(xù)地對海城進(jìn)行詆毀，但梅煙年輕的身體和對阿什貝利深入的了解讓他癡迷不已。他覺得她就像阿什貝利詩里的描述，美得像一本新歷史書，有著未切開的書頁，未見過的插圖。當(dāng)他把她壓在身下，聽著她的呢喃，他仿佛回到從前的生活，聞到花的芳香。在運動的間歇，他會短暫地想起女兒，嘆息一聲，然后在嘆息中再次開始。

2020年的中秋夜，康柏沒有回家，他把梅煙帶到別墅里。經(jīng)過半年多的觀察，康柏發(fā)現(xiàn)這個和女兒一樣大的梅煙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壞，她其實是非常柔軟貼心的。他把她迎進(jìn)屋時，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背后。當(dāng)他輕輕攬住她的腰，一整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紫羅蘭從她藏在背后的手中伸過來，朵朵深色的小花無私地發(fā)出細(xì)細(xì)的芬香。他一直隱秘地喜歡紫羅蘭，只對極少數(shù)的人說過。她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他有些被這個小女友感動了。他攬著她走向露臺，想起他年少時的初戀，她的身上發(fā)出一種熟悉的熱氣。他們并排站在露臺的頂端。在這里可以看見南邊有些青灰的燕山的輪廓，山坡上有一些骨白色的斑點連成一片。有一些煙沿著粗糙的山底起起伏伏地飄蕩，像一縷鬼狐故事里的幽魂。夜里的小區(qū)很安靜，在一處凌亂屋頂?shù)恼忧?，可以看見一棵孤伶伶的柏樹，在暈暗的燈光里，它像一支水彩畫筆蘸濕了的黑筆尖。宅子南邊的窗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好像被風(fēng)吹著了，一晃一晃的……他們戀戀不舍地在那里站著，康柏心里的溫情在漸漸升高，梅煙站在高一點的地方，她適時地把她的手放到康柏的肩上，微笑著吻了他一下，吻得非常小心，帶著一種珍視?？蛋厣眢w里生出一股難以承受的力量，緊緊地抱住梅煙，再次體驗他們之間以一個相似的吻開始的所有一切。此次天上的月亮正圓，中秋夜帶來的圓滿感把康柏的心里充得實實的，仿佛天涯游子，四海游歷之后，最終返回了堅實的土地上。梅煙，就是此時康柏心里那塊堅實的土地。他們迅速地進(jìn)入臥室，康柏認(rèn)為，相愛的兩個人，應(yīng)該在床上做這種事情，因為床上的交融會更有停泊的意味和踏實感。在兩具軀體交纏得最緊密的時候，康柏說：“梅煙，我要是愛上你了怎么辦？”康柏把這些字重復(fù)了幾遍，他還想不停地說……老去的詩人的孤寂讓康柏對梅煙有了類似于故人的感覺。梅煙瞥了康柏一眼，某些東西像只蝙蝠一樣飛快地掠過她的臉龐，是一種迅速的、怪異的、睥晲的神情，她摸了摸枕下的手機，還在。

當(dāng)確認(rèn)康柏已經(jīng)睡著，他的手還攬著她的腰。梅煙頭斜靠著康柏，嘴唇貼著他的，對著手機鏡頭拍了一張。她給自己的臉和身體加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而康柏卻是整張臉都在鏡頭里的，一臉饜足的神情清晰無比。連同剛才的運動視頻，一起發(fā)給了語的母親。發(fā)完之后，她把手機關(guān)了。然后，悄悄起身，穿戴整齊，悄無聲息地離開。

她和語曾經(jīng)是閨密，她曾經(jīng)和語一起陪著語的母親逛過西京的街，她還請她們母女吃了飯。她本來想先給語發(fā)私信的，但語把她拉黑了。

當(dāng)她一個人走在空蕩的大街上，天上的圓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在十字路口的燈下站了一會兒，她現(xiàn)在的浪漫故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渺茫無望，但頭頂?shù)膱A月還是給了她像肌膚一樣的溫暖。被海城打傷的那天夜里，一個人在醫(yī)院里排隊等醫(yī)生時，一滴一滴的血從頭上落下，滑過她的眼瞼，有一些粘在眼睫毛上，凝固后，欲墜不墜的。那時，她突然間就明白了某些一直在看卻未能理解的事情——為什么一張錫紙會在人行道上閃閃發(fā)光，為什么一只酒杯的光影會在桌布上的抖動，為什么海水會一閃一閃……她一直在走。不知不覺間，西京的上空一點一點地滲透了陽光，現(xiàn)在天空已是艷陽高照，充盈的陽光越來越寬闊，讓她想起在瑤城的那些日子，一切都融入海中，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過去了。

回到租屋，她把門鎖好，把腳上的鞋一踢，就一頭撲到床上了。她能想象語的母親歇斯底里的樣子，也能想象語在半夜接到她母親電話時的表情。語和海城是她命運中的火蜥蜴，這兩個洪福齊天的撒旦，需要一點閃亮的霜塵來點綴他們的生活。至于康柏和語的母親，他們的結(jié)局如何她并不關(guān)心，能生養(yǎng)出語這樣的女兒，他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接受上天的懲罰，她不過是這個懲罰開始的引子。

梅煙醒來時天已大亮，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這是她這些年睡得最好的一覺，而且沒有依賴安眠藥。逃離那個家后，她心里一直有一種很深的恐懼，白天的狀態(tài)相對好一些，她在日光的保壘中有了安全感。她告訴自己，這應(yīng)該是她的生活常態(tài)。她躺在床上，一邊聽著窗外的街市聲，一邊回想在瑤城的那些日子。瑤城在一座島上，一個十分美麗的海島。如果不是海城的家暴，她會在這座島上過完她的這輩子。來到西京這些年，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座島嶼穿過夢的濃霧而來，這幾乎成了她在夢與醒的縫隙間開出的一座花園。她想過要把這個關(guān)于暴力的生活片段從記憶里刪去，但兩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圈子里，即使她逃離到西京，他們之間隔了千山萬水，他穿白襯衫的影子依然無處不在。詩人們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有意無意地作出一些遮遮掩掩的動作。她，一個能夠把一個細(xì)節(jié)描寫得陡峭險俊的詩人，卻無力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她想把這些人的話錄下來，倒放，然后定下心來細(xì)細(xì)研究。但她意識到她從別人的這些閃爍的詞語中隔離不出什么來，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的，如黃云遮蔽，產(chǎn)生不出任何清晰的智慧。她自知身體里住著一個用歌聲迷惑航海者的海妖。她詩中的感傷遁詞，黷默中有通神的能力，往事一樁一件，擦抹一張滿是油膩的桌子，收拾一地的瑣屑，腦顱的發(fā)炎和沉默的嚎叫，組成了漣漪般的神秘意義。一切都好像泛著朦朦朧朧的紫色，虛幻，迷離。

關(guān)了一夜的手機，一開機電話就擠爆了，30多個未接電話中，有20個是同一個電話打來的——這是語的電話，雖然決裂多年，她仍記得這個號碼。電話沒打通，語給她留了近十多條信息，全是謾罵和詛咒之詞。她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搭理語的任何咒罵。但從這咒罵中，她了解到康柏因為語的母親的哭鬧，正打算離婚。她覺得心里有一瞬間的難過，如果語的父母真離了婚，她是有些責(zé)任的。但想到語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又覺得自己是可原諒的了。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多年前母親給她的一個電話。那時候，她和海城剛到瑤城，婚姻生活剛剛開始。在電話里，母親讓她盡早生個孩子，出于傳統(tǒng)女性的經(jīng)驗，母親認(rèn)為有了孩子的婚姻總歸是要穩(wěn)定一些。她在電話里堅定地拒絕了母親的建議。她無法告訴母親，海城是一個重度抑郁癥病人，事實上，抑郁癥患者是可以要孩子的，她也曾向海城提過，但海城一直十分排斥。她覺得對不起母親，一個小鎮(zhèn)上的婦人，孩子、孫子幾乎就是她整個世界的中心。小時候，母親常常把她抱在懷里，在落滿了雪的土路上奔跑。她仰著頭，伸出手，接住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那個時候，遇見的人都說她是一個天使，生來就有雪花一樣圣潔的靈魂和模樣。

上了大學(xué)后，她就很少去走那條土路了。她覺得自己像是易卜生戲劇里的人物，成了空虛執(zhí)牌者。她用沉默的道德來對抗需要面對的一切。

語的母親愈鬧愈烈。她和康柏的災(zāi)難戀情被爆了出來。曾經(jīng)親近的師長、還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都帶著語重心長的口氣來譴責(zé)她，讓她停止報復(fù)，讓她原諒語和海城，讓她忘掉過去……沒有人去譴責(zé)海城對她造成的傷害，疤痕在自己身上，人們總是如此善忘。她把譴責(zé)她的人統(tǒng)統(tǒng)拉黑，她的朋友圈里已經(jīng)沒有曾經(jīng)的熟人。這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撤退。她不想面對任何人。她把工作辭了，每天獨自活著。她的出租屋里有一個橢圓形的鏡子，鏡子由背面的撐架撐在地上，明亮的鏡面正對著床頭，使著勁要把她在床上伸展的整個身體都納入鏡中。她喜歡欣賞鏡中的這具身體，她認(rèn)為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傳說中身著綠藻的海妖的形狀。她在視頻里錄制的歌越來越低沉，有一種平靜傾訴的凄婉。她的寫作似乎越來越混亂，沒人能讀懂她想要表達(dá)的東西。她爆出無數(shù)關(guān)于詩壇的八卦情事，本來可以成為詩壇的熱點，但因為敘述的方式過于詭異，好事者們不得不止住了那份好奇心。

語的父母最終沒有離婚。這樣的結(jié)果讓很多人都繃著一口氣，這劇情這么快就有了結(jié)局，顯然離人們的期望值要低一些?？蛋厥腔谕獾娜耍娙怂坪跻绕渌诵疫\一些，他多情，濫情，但因為他可以用手中的筆，從拋棄了他的命運泥濘里掙扎出來，讓精神重新出發(fā)，讓生活重新開始。康柏正是用詩歌，將這種把一個個詞組合成意向的游戲，變成了用來談情說愛的利器，戰(zhàn)無不勝地俘獲了一個個女人的心。梅煙不過是這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倒是因為她的這個出格舉動，康柏對她有了一些欣賞之意。他想送她去國外讀書，被她拒絕了。離開海城之后，她身體上的傷移植到了骨髓中，如同耶穌受難，絕不遜于任何一段重大的歷史。和康柏之間的丑聞，是她醞釀已久的，她需要借助康柏的手，來解剖她和海城和語之間的這種悲劇關(guān)系。她做到了，雖然是一條險途。

七

梅煙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連著幾天不出門。她每天醒來就坐在床上發(fā)呆，回想自己四十年來能記得起來的往事。這些往事一直平平靜靜，不為人知地存在著。

那一年，奶奶走后，父親收拾遺物時，在奶奶的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件黑罩袍。父親說，這是奶奶生前給自己做的裝老衣，半綢子面料，裁剪成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樣式，胸前有硬結(jié)石的布扣，緊口的小立領(lǐng)，邊緣還做了些修飾，露一些鮮紅的襯里。奶奶是大家閨秀，衣著一直講究，性子也是溫婉柔和的。梅煙出生后沒見過爺爺，奶奶就每天給她講一個爺爺?shù)墓适?。爺爺去了抗美援朝的?zhàn)場，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音訊了。有一天，她在放學(xué)路上就聽說爺爺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了。她飛奔回家。院子里安安靜靜，奶奶坐在堂前，懷里抱著一個斧頭狀的盒子。梅煙說，“爺爺呢？我聽說爺爺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了！”奶奶臉色平靜，用手指了指懷里的盒子，語氣淡漠而疏離：“你爺爺在這，他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了?！蹦鞘且粋€夏天，家里的窗戶大開著，太陽燃燒后耀眼的熱浪涌進(jìn)來，仿佛齊膝的雜草拴住了腳踝。

爺爺是在朝鮮戰(zhàn)場上被一顆飛來的子彈不幸擊中的。在爺爺?shù)脑岫Y上，奶奶充分發(fā)揮了她大家閨秀的想象力，爺爺?shù)墓啄局糜跈E圓形的丁香花叢中。丁香花的香氣在空氣里縹緲成迷霧，看起來像一場關(guān)于神仙升空的童話劇目。梅煙后來常常想起這個場景，睡覺時，躺在床上，她常常產(chǎn)生幻覺——天空就在她的床頭，那些丁香花像白色的星星，她觸手可及。

爺爺走后，奶奶突然就彰顯出斗雞般的勇氣，一個人把三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命運，疼痛一直是她的秘密，她把它們隱藏得很深。她走的那天，臉色也是平靜的，眼睛閉著，兩手十指攤開。但她床頭的遺像暴露了她的秘密，她的眼睛如黑色珍珠一般，仿佛在為爺爺挖掘沙棘時光中的碑文。

給爺爺奶奶寫詩，梅煙費了很多心力。完成時，是凌晨三點。梅煙覺得這些故事還在動彈，需要給一些光，作為閃爍的憑證。于是，她站在窗前，對著星空歌唱，借用《紅樓夢》里“葬花吟”的旋律，唱詞是她的詩?！贿^片刻之間，房東就敲門了，房間里即刻投進(jìn)了現(xiàn)實的刺眼強光。房東一再明令不能再在半夜唱歌，否則就不再把房子租給她。這種情況讓她有一種又要被迫逃離的感覺，安全感的極度缺失讓她感到恐懼。而心里的恐懼愈甚，她便愈想唱歌。

她開始嘗試去作祈禱。“主啊，保佑我一直住在這個屋子里，保佑我一直是自由的，沒有人逼我去買菜，沒有人逼我去理發(fā)，沒有人逼我……我想要肌膚之間的安撫，我祈禱我現(xiàn)在就能得到肌膚的安撫?！?/p>

即使是祈禱詞，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她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音量。她同時在和睡魔抗?fàn)?。她渴望到大海上，像真正的海妖一樣唱歌，無止境地唱下去。她對著鏡子撫摸自己的臉，臉越來越小了，下巴越來越尖，這是一張確鑿的中女婦人的臉了，沒有任何魔法可以改變。她覺得自己的這十年，全賴于憂郁與驚魂的支撐，每一個平靜的瞬間，就仿佛回收了魂靈里閃電的花莖，可以再開新的一朵。

這一夜，房東沒有來敲門。梅煙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床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燥熱，就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人們零亂的腳步聲。她發(fā)現(xiàn)躺著唱歌有一種嘶鳴的悲壯感，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突然間變得亢奮起來。她發(fā)現(xiàn)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其實很好，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完全敞開，像一只私自敞嘴的海螺。她微微側(cè)起身子，臉對著鏡面，繼續(xù)唱歌，用詠嘆調(diào)的旋律。她一直認(rèn)為這個角度的自己最美，卻從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和海城一起生活了十年，他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她耳背的那顆痣，那是屬于她自己的最隱秘的快樂。

她和他每一次的吵架，聲音都尖銳，像是由雷聲裁定的決裂聲。她一直以為這不過是弦樂緊繃的小插曲，他們的生活是恒定地鉚在那座島嶼上。她曾經(jīng)和一幫作家去了一趟海上，在海上度過了一個夜晚。這是一個嘈雜的夜晚，月光在水灣映出一條白色光帶。一些鳥在相互追逐，夜空中回蕩著它們的啼叫聲。有時，夜空里會傳來一些凄厲的叫聲給予回應(yīng)。那晚是月圓夜，海面上閃爍著月亮灑下的銀光，這是漲大潮的時候。海面漂浮，梅煙緊緊地盯著月亮。月亮令她目眩神迷。她覺得這些深海里的魚都比她活得好。

潮水慢慢浸入沼澤深處，月光落到沼澤中變得支離破碎。長得有些丑陋的深海生物槍烏賊禁不住這細(xì)碎月光的誘惑，紛紛浮上水面。它們輕輕地吸入海水，再噴射出去。這讓它們有足夠的力量把它們的身體推出去。它們被月光的美迷惑著，毫無危機意識。只顧朝著月光的蹤跡游去，直到碰到粗糙的砂礫。這個時候，突然的驚醒顯然已經(jīng)太遲。擱淺后，它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能拼命地泵水，最終卻把自己推出最淺的水域，晾在了潮水剛剛退去的沙灘上。此時，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死亡。

那一晚，梅煙眼睜睜地看著槍烏賊一步一步地被月光牽引著走向死亡。她的絕望和淺灘上的槍烏賊一樣，她看不到自己命運的緯度，心里生出一股悲涼來。

還有大約一個小時天就亮了，梅煙的記憶停留在黑暗的夜空，潮水變得柔和，在一排排貝殼間流動。海島變得越來越小，漸漸地退出她的視線了。

敲門聲響起時，天已大亮。熬了一宿的梅煙精神不濟，臉色看起來有一股青灰的頹敗。門打開，看到門口兩個年輕稚嫩的警察，她有些愣怔。警察是房東英姐叫來的，英姐說她是個精神病患者，天天夜里唱歌，擾得他們一家和周邊的居民都無法睡覺。警察看起來和英姐是熟人，在推茶送水之間，就把梅煙的命運決定了。

因為沒有足夠的錢辦理入院手續(xù)，梅煙被精神病院拒收。英姐心里有氣，又無可奈何，當(dāng)初就不該一下子逼她交兩年的房租，還簽了合同字據(jù)。誰能想到一個單身小姑娘會有這么多毛病呢。要現(xiàn)在把房租退了給她也可以，就是這兩年來的疫情波詭云譎的，到處生意都不景氣，西京空著的房子越來越多，大家對于租客的要求也就心照不宣地做了減法。

英姐讓警察找個名頭把梅煙帶去派出所關(guān)了一夜。這一夜應(yīng)該有足夠的威懾效果了。這天天大半夜的唱一些靡靡之音，聽得人心里發(fā)慌，不吉祥。英姐獨自站在梅煙租屋的窗前，想起暗夜里梅煙唱的那些歌，感覺一絲絲的鬼氣往自己的肺里滲去，腿不由得打起顫來。

梅煙是在第二天凌晨四點回到出租屋的。英姐在二樓的露臺上看著她走進(jìn)來，佝僂著身子，兩只手臂蜷成一團抱在胸口。她身上粉色的廉價絨睡衣沾了許多灰黑的點，一只腳上著一只毛絨絨的拖鞋，另一只腳赤著。赤著的腳在著地時她會頓一頓，仿佛一只瀕臨絕境的流浪貓。英姐是基督徒，教義里要求對所有生命同等地去愛，英姐一直身體力行地去踐行。路上遇見流浪貓流浪狗時英姐看著就心疼，都盡所能地救起來送到寵物收容機構(gòu)去。認(rèn)識的人都知道英姐有大愛，梅煙能租到她的房子，是福分，是上天憐她梅煙受了這許多苦，給予的一點補償。

這話英姐聽著也心安理得。雖然梅煙的房租沒有比別人少，但就梅煙這狀態(tài)，換了別處去租，別的房東肯定是要收高價的，在英姐這兒，能與別的房客一視同仁，便是英姐暗地里的厚愛了。

從派出所回來，梅煙一頭就扎到了床上，雖然床上已被翻得亂七八糟，但她此時只需要一個可以支持身體的東西就好。一整夜在那樣陰冷的角落里待著，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可怕的場面一一在黑暗中展現(xiàn)，仿佛一場來自地獄幕布放映的關(guān)于她自己的紀(jì)錄片。

她緊緊地抱著被子，頭深深地埋進(jìn)去。被子里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她沒有開燈，躺在黑暗中，抱著兩床被子，渾身發(fā)虛，不停地顫抖，體內(nèi)一絲力氣都沒有。但她睡不著，躺在床上的時間越長，意識越清醒。她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從地板上走過，用手抓住椅背，她就坐在這把椅子里越過狹小的窗戶的縫隙望向那一角天空，度過那么多漫長的日子。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在梅煙房間的門口停下。梅煙屏住呼吸，牢牢地抱住椅背，一動不動?！@種場景似乎從梅煙搬進(jìn)來的第一天晚上就開始存在，梅煙無法理解房東英姐的這種行為，卻也一直沒點破。從最初的恐懼到后來的習(xí)以為常，梅煙甚至在這過程中感受到一種貓抓老鼠的隱秘的樂趣，這個樂趣甚至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她心里的一些痛苦。這也是她一直沒有搬家的原因。

門口的腳步聲重新響起，漸漸遠(yuǎn)去，直至消失。此時已是凌晨五點。梅煙困倦已極，搖搖晃晃回到床上躺下，做著不是夢的夢。當(dāng)她昏昏沉沉仍有意識時，各種人物開始在她眼前浮現(xiàn)。她想象體內(nèi)那些難于描摩的記憶驅(qū)趕著一長列人物從她眼前經(jīng)過。她覺得他們是一群畸形的人。和一群畸形的人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交戰(zhàn)，她沒有任何勝算，她需要回到童年去，尋找家人的幫助。

八

她的記憶持續(xù)地處于混亂的狀態(tài)。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糾結(jié)一團的根須，穿過散發(fā)著各種氣味的潮濕的、沼澤般的地域，延伸到一棵榕樹根疙瘩里。里面封閉未露且幽暗難辨，她的眼睛和耳朵卻異常地靈敏。她能聽到戰(zhàn)爭的傳聞，也聽到布谷鳥的鳴唱。她感覺一批批人流，從她建的聊天群里出去了，他們滿世界奔走尋找文明。她整個兒地把自己封閉在這出租屋里，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她眼中只有房間里微光閃爍的茶壺，裝著提拉米蘇的玻璃格盤。在它們的背后，是她親自安裝的簡易書架，一些詩歌類的書籍，《狄金森全集》《普拉斯詩選》《卡瓦菲斯詩集》《博爾赫斯文集》，她看著它們，似乎就能看見永恒。

她有時候會站在書架的某一格間前突然想起海城。往事之鳥的翅膀開始扇動，她強制性地去回憶自己的家人和小鎮(zhèn)，這種回憶其實很痛苦，牽緊頭部的神經(jīng)，腦子里是一些喧囂的激流。她想起奶奶的死。他們把她停放在廚房通道靠墻一側(cè)的臨時擔(dān)架上，那些木板帶著潮氣，一股腐朽的霉味。這股霉味代表一場神秘莫測的葬禮。她覺得這場葬禮就像孤獨者經(jīng)常玩的游戲，進(jìn)入一間從未涉足的房間總是冒險，而她對冒險充滿了欲望。她的憶憶在一場葬禮與另一場葬禮之間轉(zhuǎn)換，布景從朝鮮戰(zhàn)場，到家里的廚房，再到山間的公路，最后來到太平間。她清晰地看見，父親的骨灰被裝入一個黑漆的木盒。木盒一直由她自己抱著，母親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年，父親酗酒、賭博，夜夜在外不歸，母親一個人忙著家里的所有農(nóng)活，還有孩子的養(yǎng)育。

父親的突然去世，讓母親的生活比原來更灰暗了。母親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大發(fā)雷霆，“我以后一定會好好努力?！边€在很小的時候，梅煙就已經(jīng)開始努力去承載母親的怒氣和喜怒無常。她明了母親心里的苦。父親走后，母親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一匹小馬駒了。那時候梅煙剛上小學(xué)，跟小馬相處得甚為親密。這也是她并不快樂的童年中較為重要的記憶符號之一。它全身的褐色的毛與土地的顏色一致，腿部健碩有力，看起來有一股虎虎生氣。但它的一只眼睛瞎了，瞳孔里一片混沌。每個清晨，梅煙能看見它在院子里站著，低頭吃草，它的咀嚼聲里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咕嚕聲，它也許是有怨言的。

到了夜里，小馬獨自立在院子中央，清涼月下，它有時會發(fā)出一兩聲叫喊，一個人在絕望中嘶鳴。它沒有名字，母親也沒想過給它取一個，他們之間，仿佛有一種默契，母親對它關(guān)懷備至，很早以前，母親就沒再讓它干活了。它的腿，從進(jìn)入梅煙家里就一直是瘸的，母親給它請醫(yī)生，她覺得它活著，她也就活著，再難，都不會從生活里掉下去。白天，她要去地里勞作，便把大門鎖好，它可以在院子里自由走動。晚上溫度低，她怕它冷，把它安頓在倉房里，給它鋪上厚厚的草垛。

早晨起來，母親打開房門，就看到它靜靜地站在她的門外，悄無聲息的，等待母親拎水給它喝。

梅煙記憶里的小馬，是在柔和夜色下，它醒著的雙眼發(fā)出光亮，以不同的聲響回應(yīng)燈光。它會伸長脖子，無休止地摩擦木頭柱子，吱吱嘎嘎的，鼻孔里嘶嘶地噴出鼻息。小馬駒的這些鼻息是梅煙熟悉的，它產(chǎn)生的躁熱過了十年依然對梅煙有著灼傷感。

梅煙逃離瑤城的那一年，春天來得早一些。西北的小鎮(zhèn)夜晚寒冷依舊，母親說白天修整了籬笆，更換了冬天里破損的水閘，太陽照在背上，有一些暖意了。哥哥不愿意再待在小鎮(zhèn)上，他無法告知母親他即將前往的方向。他和梅煙也斷了聯(lián)系。

母親是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后離世的。其時是小鎮(zhèn)的十二月，天上下著雨。梅煙看到的母親，身著白衣，白發(fā)鋪在枕頭上。沒有呼吸聲，母親的身體像一塊平整的玻璃鏡面，把人生的起伏都罩進(jìn)去了。

鎮(zhèn)上的老人都在用悲愁的目光看著梅煙。她坐在那里，輪流握著走過來的小鎮(zhèn)上的鄰人的手。他們替她擔(dān)心。母親走得太匆忙了，還沒來得及留任何遺言。母親對死亡似乎一直并不十分上心，在梅煙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她，人從出生開始就被上天下過魔咒了，活到什么份上要看上天的安排。

從小鎮(zhèn)回來，梅煙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兒。她心里總有一種白日將盡的恐慌。她躲在出租屋里，閉上眼睛，堵上耳朵。但這樣的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到了夜里，她常常會聽見小馬駒絕望的嘶鳴，即使害怕，她也睜大眼睛聽著。母親的離開，讓她所有的夜晚都變得神秘而陰暗。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里冒著星星，閃爍不定的循環(huán)圈把她疲憊的心靈推向邊緣。月亮孤獨地在天空里游蕩，她的臉色疲憊而蒼白，她的詩也常常只留下片段。她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處在崩潰的臨界點上，星星開始粉碎，夜空中卷起一片由細(xì)微的星塵組成的云彩。

梅煙覺得她的腳簡直沒有辦法抓住地面。她倚著書桌，踮起腳尖，隨便打開一本書來讀。她的眼睛觸不到書頁上。那里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奶奶的，父親的，或者是母親的召喚。仿佛她一坐下來，就有可能被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喚走。夜晚的燈光生出一股尖刺，梅煙感覺到殘酷的火舌正向她燒過來，火焰從她的頭顱上冒出來，變得像一個花冠，花冠里藏著隱忍的嘶鳴“地獄！地獄！地獄！”

五年前，從海城身邊逃離之后，梅煙夜里就經(jīng)常聽到這樣的聲音，耳朵處于轟鳴之中，但內(nèi)容一直混雜，不甚清晰。母親走后，重新回到租屋的梅煙，耳朵靈敏了很多。她認(rèn)為自己可能通靈了，古希臘那些傲慢的女神藏在她們名字的面紗后面，像一些無聲的幽靈從他眼前飄過。

她的靈魂愈來愈深地陷入了悔恨造成的寧靜的深淵。在和海城相約前往瑤城時，母親是極力反對的，她以過來人的眼光，告誡梅煙結(jié)婚應(yīng)該慎重。

母親走后，這個勸告像一只寒光閃閃的匕首刺進(jìn)了梅煙嬌嫩的皮肉。她獨自在窗前站著，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她滿腦子的幻境，使她更接近野性生命的中心。她孤獨、年輕、任性，充滿了塞壬式的激情。她日夜沉醉于母親無休止的絮叨之中，海城撒旦一樣的臉，反復(fù)充斥在她的腦海中，她在心里做著虛擬報復(fù)，仿佛也能從中得到一些快感。

在一個十分無聊的白天過去之后，十二月的黃昏踏著小丑的踉蹌步伐快速來到了。她呆呆地望向租屋方形窗子外的街市，感到腦子和肚子都處于一片混沌中。她的肚子需要食物，而她的腦子，正處在一種劇烈的酷刑中。下午三點時分，房東敲過她的門，說是街道辦要求出去統(tǒng)一做核酸檢測。這兩天，西京的新冠病例突然多了起來，很多地方開始封城，交通工具全線停擺，整個城市處在一片靜寂中。梅煙在這屋里已經(jīng)待了幾年，除了必要的行程，從來沒有出過門。最近一次出門，是母親去世，她趕回家奔喪。這么一算，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整半年沒踏出過這出租屋的門檻了。

排隊做核酸檢測的人很多，隊伍看不到盡頭，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出來了。大家相互擠挨著，空氣里都是人類的喘息聲。這隊伍里若真有一個新冠病患，那密密麻麻的這一大片，毫無例外，都將全部中招。梅煙有密集恐懼癥，看著這密密麻麻的人頭，她感到眩暈，呼吸急促。隊伍里有人看出她臉色的異常，幫她做了緊急措施。

梅煙離開核酸檢測隊伍。漫無目的地走著，她想去吃頓好吃的。她已經(jīng)遠(yuǎn)離人群太久了。

她記得這條小巷，離鼓樓不遠(yuǎn)，是一條年輕人喜歡的藝術(shù)小巷。這里的藝術(shù)品都是年輕人的創(chuàng)意，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和無限的可能性。

小巷很安靜，很多店鋪都關(guān)門了。疫情讓整個世界變得緩慢而荒蕪。出一趟門不容易，梅煙決定從這小巷里撿些什么回家，哪怕是個鬼魂，她也沒什么可害怕的，她只需要一個能活動的生物，和她一起在那個密閉的空間里待著，讓她覺得自己也是活著的。

她在一個朱紅色的書吧門前停下。書吧的門剛剛落了鎖，店主是個年輕得可以掐出朝露的男孩。她覺得她在看見這個男孩的第一眼就愛上他了。她想起雪萊的詩：

你所以那樣蒼白，是否因為

每日爬上蒼穹，注視大地

這孤獨的生死已使你無比煩膩……

這幾行詩她反復(fù)地吟誦過。她能夠深刻地感受到一種廣褒的悲涼和人類無能為力的悲慘境遇的交替，這種交替曾經(jīng)讓她長期處于一種不寒而栗之中。這個年輕男孩的出現(xiàn)，似乎讓她暫時完全地忘掉了她作為一個孤獨的人毫無意義的悲傷。

男孩沒有過多扭捏就接受了她的邀約。他似乎并沒感覺到意外。他踏著碎步走在她的前面，臉上掛著微笑。她盡量跟著他，對他從容的樣子感到一絲驚異。十二月的料峭寒風(fēng)在道路四周不停地吹著。一些泥濘橫在路上，男孩的臉凍得有些通紅，梅煙自己也被凍出眼淚了。她看著穿得單薄的男孩費力地搓著手，對著掌心哈氣，想起最后看到的母親，安安靜靜地躺在一塊硬木板上，穿著一件標(biāo)價三十元的棉質(zhì)襯衫。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把男孩的手放進(jìn)自己掌心里。年輕的男孩坦然接受了這種蠱惑，臉有些紅，走一步，偷偷抬眼打量梅煙一眼，他無法預(yù)見她是不是會有更出格的舉動，但他顯然是喜歡的。他內(nèi)心受著一股強大的電流的沖擊，他的內(nèi)心和外界的水流很快漫過了他所建立的堤壩。他對梅煙這樣成熟的女人充滿好奇，同時一些聲音在讓他遠(yuǎn)離她，這樣的兩股潮流在那被沖垮的堤岸上激烈地相互搏斗。

推開租屋沉重的大門，男孩的手覆過來，蓋住梅煙的手，仿佛他們在他們的精神生活中已經(jīng)是親密的伴侶了。男孩坐在堆著橙色荊棘鳥圖案被罩的榻榻米上，感到一股旖旎的晚風(fēng)拂過他的面頰。他其實已經(jīng)27歲了，并不年輕。他是畫家，科班出身，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去國外讀了幾年，主攻油畫?；貒螅谖骶┑乃囆g(shù)堆里混了一圈，沒混出名堂，便和女朋友一起在鼓樓巷里盤了個小店，賣畫。他自己的畫沒賣出去多少，倒是臨摹的那些世界名畫，一件接一件地賣，價格從幾千元到幾萬元?？恐@些臨摹的作品，他的生活開始趨于穩(wěn)定，也算是在西京站住腳了。

他和女友的生活都單調(diào)，每天往返于租屋和鼓樓的小店之間，余下的時間便畫畫。這樣的日子他已經(jīng)過了三年，覺得一切也都還好。這個晚上與梅煙的相遇，是一場意外，但他更相信是神圣的旨意。

他看著梅煙脫下衣飾后清瘦的脊背，感覺自己走過了長滿荒草的花園。他一聲不響地向前走去，走到梅煙的背后，他停下來，把梅煙整個地攬在他懷里?，F(xiàn)在，他感到一種莊嚴(yán)的沉靜。他清晰地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吩咐他走過去。

在一陣充滿悲憫的音樂中，他和梅煙都一絲不掛地站在對方面前。這情景似乎消除了他混亂的思緒，他朝梅煙更進(jìn)了一步，他從她腋窩的縫隙里看到了即將逝去的關(guān)于愛情的毫無情趣的虛假的反照。接著，他看到他女友的暗影從他的意識中飄了過去。他又一次聽到了低沉的聲音發(fā)出的謹(jǐn)慎的低語。他看著梅煙，他覺得也許那些聲音是她無意識中發(fā)出來的。

梅煙的眼睛古井無波。忽然間，一種不安的感覺從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迸發(fā)出來。接著，他的脈搏亢奮地快速跳動起來，一片毫無意義的詞語的喧囂把他向來極有條理的思緒攪成了一片混亂。

梅煙看著他的眼神愈發(fā)地冷漠。她嚴(yán)厲地要求他對著她的身體進(jìn)行懺悔，懺悔他對他女友的背叛。他看著她，欲望在升騰，他的肺在擴張，收縮，仿佛他吸進(jìn)了一種潮乎乎的沒有浮力的空氣。他沒做任何的懺悔，一種微妙的反抗的本能，給予他一種新奇的力量，他覺得不甘，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對她太缺乏了解，僅憑兩人的相視一笑，他就跟著來了。他并不知道她曾經(jīng)所受到的家暴，以及友誼和愛情帶給她的摧拉枯朽式的破壞。她的一笑讓他沉淪，他讀過西方的藝術(shù)史，她的笑讓他想到希臘神話中的塞壬。他甘心受她的蠱惑。

隔著一些空氣，他撫摸她。烏黑的頭發(fā)、天鵝式的頸、有些硌手的背，她的臀部卻是飽滿的，富有彈性。隨著這些撫摸，某種比教育或虔誠的思想還更為強大的本能，在他向她步步靠近的時候，迅速地在他的心中滋長起來。這是一種微妙的男權(quán)主義反抗的本能，它給予他一種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相似的力量。

梅煙突然的冷漠和睥睨的眼神使他感到非常厭惡。他看到自己在寒冷的清晨起來排著隊和別人一起等著買一杯豆?jié){，他拼命用強大的意念壓住胃里難受的感覺。他從不愿意到生人家里的根深蒂固的羞怯感突然消失了，那種使他永遠(yuǎn)把自己看成在各方面與眾不同的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在梅煙面前也變得不值一提。

他提議一起喝杯酒。他看著梅煙從書柜里拿出三個酒杯，一瓶茅臺干紅。他出生于一個還算龐大的家族，在他六歲時，他的父親就去世了。一道財產(chǎn)造成的鴻溝使他和他的族人分開了。他的思想似乎比他的同齡人更為古板，他不知道如何與同齡人交往，他的內(nèi)心很難被外界觸動，他像月光一樣注視著年輕的大地，他的情感冰冷地凌駕于他們的斗爭、歡樂和悲傷之上。曾經(jīng)使他們激動的生命和青春的熱情似乎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的童年已經(jīng)死去，或者已經(jīng)消失。和他的童年一起消失的，是他能夠欣賞天真的心靈。父親去世以后，他就一直像不毛的星月一樣，在人生的海洋上飄蕩。在遇見梅煙之前，他的心靈除了冷漠、殘酷、毫無感情的情欲之外，再沒有任何可以使他激動的東西，他甚至不懂得什么是粗獷的男性的健康的活力。

“放鎮(zhèn)靜一點。你得像一個有出息的小伙子?！彼胂駛€真正的成熟男人一樣，把梅煙變成自己的女人。他捂著胸口，極力想安撫一下隨時存在于他的心中、使世上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和無足輕重的那種強烈的思慕。這些年，他一直逃避，以致他的生活都變成了一堆廢鐵似的毫無意義的虛妄。梅煙是他27年來一直存在心底的那種甘愿沉溺于罪孽深重的野性的欲望。他從不相信愛情，更不認(rèn)為這世上有何神圣可言。他回味自己秘密的放蕩生活，那些可恥的細(xì)節(jié)只有他自己了解。和女朋友一起開店的這三年，是他成年之后生活方式最為單純干凈的三年，他覺得自己幾乎成了道德標(biāo)準(zhǔn)里的好人。但這個夜晚與梅煙相遇，他身體里的放蕩因子又活過來了。他并不害怕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

梅煙看著男孩發(fā)紅的眼睛，那樣赤裸裸的情欲讓她感到憤怒。她甚至懶得問他的名字。在西京的這些年，她一直住在這出租屋里，這是她帶回來的第三個男人。她現(xiàn)在對他失去了興趣，她將在新的夜晚給他使用一個虛擬的名字，并以語音的形式跳到他眼前來。緊跟在他后面的是在他頭腦中出現(xiàn)的一張沒有清晰輪廓的臉——與海城相似度極高的臉，或者是臉的顏色。這顏色從通紅到粉紅再到醬紫，然后慢慢淡去，后來又越變越濃，變成了濃淡不定的紅磚一般的土紅色。面對這樣輕易地背叛女友、并且滿肚子謊言的男人，她有一種強烈的報復(fù)的欲望，她實際上是通過冷漠地褻瀆一切對他具有誘惑力的形象來尋得為女性報仇的快感。她日日夜夜生活在被她扭曲的外在世界的形象之中。在逃離海城之前，她在人前是十分端莊和天真爛漫的形象，一場飽含家暴的婚姻，仿佛一臺通過曲折幽暗的睡夢來完成的變身手術(shù)，她的臉變得狡猾而媚惑，眼睛里閃爍著獸性的歡樂。

男孩沉淪在她眼睛里這種獸性的欲望中，充滿柔情的話會自動地跳到他嘴邊，一種充滿柔情的預(yù)感使他對于這個晚上的幽會一直處于混沌的興奮狀態(tài)。令人傷神的欲火又一次燃燒起來，他和她一起捧讀她的詩集。在他念完那些詩句之后，一種無法出口的呼喊和無法說出的野蠻詞句從他胸腔中冒出來，他以怒吼的方式脫口而出。他的血液開始不安地沸騰起來。他覺得身上有一種灼燒感，他像一個被燒傷的野獸一樣四處徘徊，低聲呻吟。

這個狀態(tài)的男人梅煙太熟悉了。這個她從鼓樓巷里撿來的年輕男人，高度復(fù)制了家暴當(dāng)晚海城的樣子。這個認(rèn)知讓她有一種急切地去品嘗犯罪的歡樂，她急于和另外一個跟海城相似的人一起去犯罪，強迫另一個人和她一起犯罪。她現(xiàn)在是女權(quán)主義的先鋒，她需要切實地為女人們做一些維護(hù)尊嚴(yán)的事情。

她的房間里不是很亮，氳氤著一種暖和的曖昧的氣息，一個很大的純白的北極熊叉開兩腿坐在床邊的搖椅上。男孩看著她從浴室里出來，在燈光下脫掉她的袍子，微微有些驕傲又有些尷尬地甩了甩她的一頭微卷的黑發(fā)。

他站在床邊，有些局促，他極力想說些什么，張了張嘴，想不出該說什么，就著舌頭又把沒出口的話咽了下去。她向他走過來，手里端著一杯早已倒好的酒，歡欣而嚴(yán)肅地?fù)Пе?。她的手臂也是清瘦的，骨?jié)分明，當(dāng)她緊緊地?fù)е麜r，他感覺到被她的骨節(jié)硌得生疼。他想說些什么，但看到她那樣嚴(yán)肅而沉靜地望著他，感覺到她溫暖而平靜的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時，他感到了一種沉實的歡樂和慰藉。他緊緊地抱住她，一語未發(fā)，張開了他的嘴唇。

她避開他的嘴唇，低頭喝了一口手中的酒。爾后，她忽然一揚手把他的頭勾下來，使兩人的嘴唇緊緊貼合在一起，她喝下的那口酒，從她的嘴里渡到他的嘴里。他從她抬起的坦率而熱烈的眼神中接收到她這樣做的用意。這一切完全使他神魂顛倒。一杯酒在兩對嘴唇之間傳送，有一種潮乎乎的情欲在不斷地生發(fā)。他感到黑暗中有某種神秘的東西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走來，她嘴里有一種影影綽綽、喃喃低語的東西像水一樣充滿了他的全身。那喃喃聲就像她睡夢中發(fā)出的囈語般鼓充著他的兩耳，而從她嘴里渡過來的酒，滲透了他的整個存在。這種神秘的蠱惑給他帶來極致的歡樂和痛苦，他的手死死地攥著她的肩膀，牙齒也緊緊地咬在一起。長時間哽在喉頭的呼喊即將從他的口中傾吐而出，仿佛在地獄里受盡折磨的人發(fā)出的絕望的哭泣，一聲緊似一聲的凄厲。他閉上眼睛，把身心交給她了。

她看著他有些猙獰的臉，表情漠然。他漸漸消失的啜泣聲，在她心里激起類似召喚邪惡的放縱的呼喊，她想起五年前的那個深夜，海城用一本《神曲》精裝本的尖角把她的腦袋敲開了一個口，那汩汩外流的血至今沒有止住，一直在她心里淌著。那血慢慢伸展出一條愈來愈寬的類似于美人魚的尾巴，上面有許多眼睛和星星。被星辰閃爍循環(huán)其中的她的身體，忽然間搖擺起來，伴隨著一種奇妙的音樂，仿佛那個孤獨的海妖在海島上的歌唱，月亮孤獨在天空游蕩，星星開始粉碎，一種寒冷而清澈的冷漠統(tǒng)治著她的靈魂。在她進(jìn)行第一次狂野的罪孽活動的時候，她感到一種生命的熱浪從她的身體中逸出，她的身體和靈魂并沒有她預(yù)想中的痛苦，兩者之間因為那突然出現(xiàn)的歌聲而進(jìn)入了一種神秘的平靜。她覺得自己完全進(jìn)入了海妖的身體，她將回到浩翰的海上，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安魂曲》牽引那些充滿罪孽的靈魂進(jìn)入冥界，然后向外擴展自己燃燒著的星星的火焰，接著自我收縮，慢慢消失，直到自己的光和火焰全部歸于寂滅。

凌晨六點，聽了一夜凄厲怪聲的房東喊來了警察。梅煙房間里井然整潔，并無爭斗的凌亂，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孩靠著床沿，緊緊地抱著一只絨白布藝北極熊，臉上殘留著情欲的亢奮?！熳屑?xì)察看后，明確告訴房東，這個男孩的生命體征已經(jīng)失去多時了。

梅煙也死了，死在出租屋的床上。她的身體蜷成一團，被素白的毛毯和床單包裹著，一團和氣的圣潔。床頭柜上壘著她自己寫的兩本詩集，一本散文集，還有一沓厚厚的譯著《海妖的歌唱——狄金森詩選》的打印稿和一本日記。日記翻開，一枚白玉印章壓在扉頁上，日記主人用娟秀的小楷題寫：這個世界太冷漠了，這冷漠之于女性的傷害等同耶穌受難。白日將盡，她們已經(jīng)熄滅了，她們的生命自顧自地走過去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