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水豐沛

那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發(fā)生的。

她仿佛變成了一只鳥，自高處俯沖而下，掠過山上高聳的植被。離得那么近，她聞到了杉樹的氣息，皮膚被豎起的披針形葉片劃過，有微微痛癢的感覺。飛離了山，她開始貼著河面飛行。因為飛得很快，她幾乎覺察不到河的流動，但能清晰聽到湯湯的水聲。河水是濁綠色的，散發(fā)著魚、水草、微生物的腥味。與河同行一段路程后，她在河床的一處急彎仍徑直前沖，闖入一片草甸。如此廣闊、豐潤，牛馬低頭吃草，休憩。她呼吸著各種草生植物散發(fā)出來的清新氣息，在幻想中陷入更深層的幻想。她看到自己被陽光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半透明，灰暗的一團。那就是她作為物質(zhì)的身體的對應物，仍是人形，沒有變成一只鳥，或怪獸。她又飛過村莊、城市，現(xiàn)在飛得高很多，低矮的民房、高聳的大樓在視覺中都只是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石頭盒子，承載著人類的生活與夢想。她看見浮動在建筑上方的群體記憶，清晰或混沌，晦暗或明亮，她離得遠遠的，既害怕沖散、又害怕沾染上這些云團一樣的東西。她可不想在某天，一些不屬于她的記憶出現(xiàn)在自己腦海，比如一個男人觀看色情電影，一個孩童用手捉泥鰍。她抵達了一個遠離人類的地方，一片叢林。這次她不是從上方掠過，而是深入其中。林中植被層層疊疊，高大喬木，矮小灌木，爬藤植物，蕨類植物，地衣……相互交錯，纏絞，寄生。苔蘚像調(diào)得過稠的濃綠奶昔，漫溢得到處都是。樹葉緩慢地從枝頭掉落，空氣中盈散著腐敗木葉的味道。她不時撞到某些植物的枝葉上，于是慢下速度。有那么一會兒，兩只鳥兒飛在前方，她看見它們漂亮的羽毛與眼睛，都是獨特的藍綠色。它們飛的姿態(tài)是那樣優(yōu)美，毫不費力。她腦海中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如果用這身翎毛來做一把羽扇，配上潔白的象牙作柄，該多美啊。似乎感應到危險，其中一只鳥忽然停下來，撲棱著翅膀棲在矮灌木叢中。她回頭看了它一眼，只見它圓瞪著眼睛，警覺地四下張望。警報解除后，它低下頭，用那向下彎曲的強壯尖喙啄食漿果。她再回頭時，另一只也不見了，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隱匿在密林中。

她繼續(xù)飛，慢慢在光線、植物、河流中潛行。婧平清楚知道那只是她的意識在滑翔，但如此真實，就像她真的在空中迅疾飛行，掠過那些高大樹木的樹冠一樣。她著了迷，舍不得馬上醒來。

這些山川草原林叢都不是婧平熟悉的務鎮(zhèn)風景?，F(xiàn)實中，務鎮(zhèn)只是一個平庸的南方小鎮(zhèn)，連同它的山，它的水都是平庸的——綿延的丘陵上稀疏地種植低矮瘦弱的經(jīng)濟林，多是油茶、橡膠木和各種果樹，雖然實用但缺乏美感。在考上縣城的高中之前，她一直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上，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現(xiàn)在年近四十的她又回到這種生活之中。如同一出冗長無聊的戲劇，人物與臺詞毫無新意。當然也有蜚短流長，比如某家的女人偷情，某家的孩子偷竊被抓……雞毛蒜皮，道聽途說，與她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婧平回到務鎮(zhèn)已一年有余。回來之后，她開始睡不著覺。無法入眠、頭腦昏沉之際，這種似夢又似幻覺的情景偶爾會出現(xiàn)。但這是第一次在陳襄的房間里發(fā)生。他在藥店的二樓辟出一間臥室，擺了張1.5米的鐵藝床，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在這兒歇下。后來婧平與他重新聯(lián)系上，這個房間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她很少在白天到這兒，通常是夜晚，十一二點之后，店閉了，街上幾乎沒人，她發(fā)信息跟陳襄打過招呼，后門提前打開一道縫，她輕輕推開，閃進去。他已候在那兒，鎖了門，領(lǐng)著她躡手躡腳地從樓梯走上去。根本沒必要——店內(nèi)沒有其他人，但他們就是忍不住，有一種刺激的快樂。

她和陳襄重新在一起是去年秋天的事。一日雨后初霽，他把車停在她家門前。因為擋住了門口，她頗為惱怒，走過去敲響車窗。防窺玻璃緩緩降下，驟現(xiàn)他那張老了二十年的臉龐。因為男女主角都不夠美，那場景一點也不浪漫，反而有點怪誕可笑。她也不覺驚喜，只有無限的懊惱——她沒有涂口紅，穿著一件松垮垮的棕色棉質(zhì)連衣裙，頭發(fā)被小鎮(zhèn)的理發(fā)師剪得相當丑怪。

坐在附近的奶茶店里，他們肆無忌憚地互相打量。你回來了，陳襄說。婧平嗯了一聲，不說話。陳襄又說，從茂龍那兒聽說這件事之后，我偶爾會故意開車從你家門前經(jīng)過，想著會不會見到你。婧平不語，聽他說下去。陳襄繼續(xù)說，你怎么總宅在家里，一個月都沒碰見你出門。后來我干脆把車停在你家對面，待個幾分鐘。上周才終于見著了，這些年你沒怎么變啊，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直到今天，又多了一分勇氣……

一開始婧平是反感的。又不是小年輕了，搞這一出沒什么意思。但很快，隨著陳襄的憶述，過去那些年月的水汽在她腦海中氤氳起來，柔柔霧氣裹著她，生出歡喜，生出依戀。

婧平在床上坐起來。她看了一眼陳襄，他仍在熟睡，在幽暗中發(fā)出勻稱的呼吸聲。她沒有驚動他，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鞋子，離開了藥店。外面街道空無一人，遠遠傳來一兩聲車喇叭，還有不知哪條小巷里的環(huán)衛(wèi)工用粗硬竹枝掃地的刮刺聲。民居蒙著霜色，她快步走過了藥店所在的那條街，轉(zhuǎn)入另一條巷子。她慢下腳步，抬頭看天。天色未明，靛藍的天空上浮著一輪杏黃圓月、幾縷云煙、零散幾顆星，像是織物上的祥云紋樣，縹縹緲緲，似乎就在眼前，但觸不到它。她想起十幾年前，還在上高中的她偷偷溜出家跟陳襄約會。他們都覺得清早比深夜安全——外頭沒那么多壞人，即使被家長發(fā)現(xiàn)了也可狡辯是醒得早出去跑步了。那時也是這樣的拂曉時分，一切都籠罩在深藍之中。那種藍真好看，是一種能輕易誘使人交出靈魂的顏色。他們在橋頭會合，沿河岸散步。他們也不做什么，只是交談，小心翼翼又活潑地聊著。偶爾牽手，更偶爾地親吻。他轉(zhuǎn)過來，低下頭，快速輕盈地在她臉頰或嘴唇上啄一下。純情，青澀，虎頭虎腦?，F(xiàn)在他們都變了，更熟練，更謹慎，更無恥。他們的身份也變了——她離了婚，他和別人結(jié)了婚，有一個念幼兒園的兒子。婧平有時想象著那對自己從未謀面的母子，心里生出一絲愧恧。在一起時，她與陳襄都默契地不提他的妻兒，以免掃興。偷情，最重要的就是興致，不是嗎？在陳襄的口中，那個女人沒有名字，只是“我老婆”。婧平不知道他是不想讓她知道呢，還是那根本不值一提。她只知道那個妻子是一個小學語文教師，周日下午坐船去島上的學校，周六早上再回家。

他們幾乎從不在外頭見面，只在那個十幾平米的小房間里幽會。在一起時他們除了親熱，就是聊天。什么都聊，譬如過去種種，回憶當年早戀的細節(jié)，某些老師同學的趣聞軼事。在他們的談話中，“聽說”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那些年少的人與事，早已遠離，在時間流逝中變得模糊。有那么幾次，話題控制不住，往幽暗的方向偏去。不知怎的，婧平談起了她失敗的婚姻、來不及出生的胎兒，變得難以企及的夢想。陳襄沉默地聽著，只用眼神來撫慰。過后婧平懊惱，不該大意，險些破壞從未言明的約定。在她剛回到務鎮(zhèn)，與陳襄還僅僅是老同學、前前任的關(guān)系時，她曾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說過：“再婚是絕不可能的，我又不是傻子，難道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嗎？”仿佛是一種引誘，一種承諾，一種提前的綏靖。因此，她也并不真正抱愧：她從未想過要去破壞他的家庭，攫奪那位妻子的幸福。她只是想讓生活得到一點微小的歡欣，哪怕來路并不光明。

婧平回到家，將母親的房門推開一條縫。落地風扇開到二檔，搖著頭，將白色蚊帳吹成起伏的波浪。隔著蚊帳影影綽綽看進去，母親躺下的時候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只能由枕頭上那顆灰黑色的頭顱判斷她在那兒。即使是夏日，她也嚴嚴蓋著那條有著典雅粉白花卉圖案的被單，它由紗線編織而成，已洗到發(fā)白、起毛，但仍柔軟。像過去的日子，重復，妥帖。也像現(xiàn)在的生活，隨時有朽爛的可能。

婧平知道母親活不長了，但死期未知。她有時注視著母親，看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因疼痛咒罵嘆息，目光仿佛穿透過那層充滿褶皺與斑點的皮膚，看到里面的內(nèi)臟正在萎縮腐爛，骨骼正在碎裂。這具年老的肉體一天一天地毀壞，靈魂的內(nèi)容也一點一點地逃逸。母親早就忘了自己的年齡，一會兒說是八十七，一會兒說是七十一。昨天忘記了自己有個孫子，今天她忘記了女兒的名字，也許明天就會忘記自己是誰。我叫沈毓蘭，名字是算命先生取的，她有時這樣喃喃自語，似乎也生怕遺忘。這具肉體不僅困住了母親自己，困住了婧平，也在一定程度上困住了婧平的哥哥國平。他每個月至少得在母親身上花上一萬五，治療，買藥，給婧平補貼。婧平知道嫂子因此和他吵過很多次——如果沒有這筆支出，他們的小家庭可以過得更從容，可以定期去旅游，嫂子可以買更貴的護膚品，孩子可以上更好的補習班。但因為母親生病，婧平辭了職從省城回到小鎮(zhèn)親自照顧，國平不能置之不理，負擔了幾乎所有的開支。嫂子對此感到厭煩，自婆婆病后也沒來務鎮(zhèn)探望過。婧平不怪她，同是女人，同樣做過妻子，她知曉那種得到很少卻付出很多的感覺，明白那種憤怒又無能為力的感覺。

婧平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這是她從小住到少女時期的房間，墻上還貼著小虎隊與梅艷芳的海報。她想起早戀的那些日子，課余她最喜歡用隨身聽聽契合心境的港臺流行曲，覺得那些詞曲作者與歌手真厲害，句句都唱中少女的心事。她現(xiàn)在仍在聽，聽得落淚，聽得想死。

她有時故意將聲音調(diào)大，蓋過母親的呻吟與抱怨。母親的聲音細細碎碎，像夢囈，像蟲鼠啃食木頭，讓人渾身難受。婧平在母親房間裝了個嬰兒監(jiān)視器，如有異常她很快會知道。她不會讓遺憾第二次發(fā)生。

婧平的父親于十五年前死于一場事故。那時她在新加坡出差，等她趕回來的時候，父親已在殯儀館，即將火化。遺體做了美容，臉被畫得過于白了，跟他本人根本不像——他以前在日頭底下干活，皮膚早曬得黑黝黝的。她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手指冰涼。那種殘酷的溫度一下子將她心存的一絲幻念粉碎了。盡管婧平?jīng)]有見到現(xiàn)場以及搶救的畫面，但她后來時常夢見濃稠的紅色——鮮紅，深紅，黑紅，緩慢或迅速地蔓延開來，勢不可擋，無可挽回。在那之后，母親幾乎不再涉足房子的二、三樓。樓上的門窗緊閉，即使在臺風夜，肆虐的風雨把門窗吹敲得嗚嗚響，她也充耳不聞。雨水從縫隙滲進去，在地板上畫出一條溪流、一片湖泊。那些迷你的水域濕了又干，在瓷磚地板上留下蜿蜒圍繞的水痕。母親從不清理。她只在一樓生活，丈夫的事故給她留下了嚴重的陰影，她害怕登高與跌落。

母親這種逃避的個性不為婧平所喜。但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正逐漸向相似的個性靠攏。她的婚姻失敗了，她決意不再去愛任何一個人?；氐絼真?zhèn)，跟陳襄鬼混，她在心中時時告誡自己不可當真，他有家庭，而她只是為了排解苦悶。看顧病人太苦了，她不能請假，要承擔所有的家務，忍受病人的壞脾氣，要看著一具軀體逐漸走向消亡……無論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這都是一個折磨人的活兒。她需要偶爾將心思放在別的什么上面。

迷迷糊糊地盹了一會，天色漸亮了，婧平起床洗漱，下樓。母親還沒起來，她先出門買菜。她在心中盤算著今天吃些什么，這是每日最尋常卻也是最叫人苦惱的問題。母親只吃得下燉得爛軟的肉，稀粥，漬菜。她并不挑剔，但婧平很難說服自己將就。她不知道母親明天會不會死去，當下的這一餐會不會是最后一餐。而且，除了認認真真地做飯、進食，她還能做什么呢？她經(jīng)?；▋扇齻€小時燉一鍋湯，廚房里充斥著一股香暖的蒸汽，藥材獨特的味道。煲湯料是陳襄配好給她的，五指毛桃，無花果，金蟲草……三餐過后，度過了白天，就是漫長的夜晚。母親房間里的電視總是打開著，她的視力喪失大半，也沒有久坐的精力，她就躺在床上聽電視劇的對白。婧平有時陪在一旁，窩在那張年紀比她還大的藤椅里，刷刷手機，偶爾看幾眼電視屏幕。那兒上演著悲歡，生死，離合。她每天給母親清洗身體，有時處理她的嘔吐物、排泄物。母親有時控制不住，會便溺在床上。婧平向來喉嚨淺，聞見異味臭味總會反胃，但不得不忍著惡心清理，有時實在忍不住，干嘔出聲。母親聽見，嘆息一聲，忿然道，就是不死啊，有什么辦法！

母親的大腦、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有時卻心清得很，偶爾一句正中紅心的話語射過來，能令婧平傷很久。比如一日，她忽然聽到母親說：“這也想要，那也想要，到頭來什么也抓不住?！彼捏@了一驚，猛然回頭，看到母親眼睛緊閉，嘴巴也緊閉。她疑心自己聽錯，又懷疑那只是來自電視劇的對白。她瞄了一眼那個方盒子電視機，畫面正播到民族舞蹈節(jié)目，根本不可能?！澳阏f什么？”婧平看向母親，但母親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已睡去許久。

“跟我說說。”母親有時會重復這句話。她不滿于僅從電視喇叭中聽到的那些虛構(gòu)的臺詞，想聽一些來自真實世界的真實描繪。婧平于是跟她說自己離婚的某些細節(jié)。她的婚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在開頭和結(jié)尾留下了一點可供講述的東西。她有時毫無保留，有時添油加醋，有時夸張地歪曲。沒關(guān)系，反正母親睡上一覺就會全部忘記的。婧平喜歡胡亂編造的過程，她曾經(jīng)很迷戀故事，看很多的小說、影劇，她以為自己的人生中也會有許多故事。然而，迄今為止，她人生里只有兩件事算得上大事，那就是父親的離世與她的離婚，其余皆是冗長無趣的細節(jié)。一切乏善足陳，跟電視里戰(zhàn)爭、瘟疫、革命、謀朝篡位、死而復生、分家爭產(chǎn)種種無法比擬。有時電視機播到出軌偷情的劇情時，婧平就有點不自在，特別是沈毓蘭也憤憤地跟著電視里的人罵：不要臉！婧平的臉就有點熱辣辣的，好像罵的就是她。

天色逐漸變得暗沉，烏云壓過來。這個夏天，迄今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兩個月的雨，甫晴兩天，又連綿陰雨數(shù)日。婧平加快腳步來到市場，來不及精挑細選，趕忙買好菜。一種沉悶壓抑的氛圍在四周彌散，每個人都有點急匆匆的，也莫名有點興奮，似乎都能感覺即將到來的這場雨不同尋常。手機響起信息提示音。她點開看了看，是本地網(wǎng)絡運營商發(fā)來的暴雨預警信號：今明兩天我省西南部市縣有大雨到暴雨局部大暴雨，伴有九級左右雷雨大風等強對流天氣。她想了想，又折回市場，多買了一天的菜，打算存在冰箱里備著。剛回到家門口，起風了。燕子飛得極低，幾乎貼近地面，鴿子驚慌地撲棱翅膀，從屋頂起飛。站在門外的鄰人被驟起的風沙迷了眼睛，叫罵著跑回屋內(nèi)。

婧平洗凈宰好的土雞，焯水去腥，加入藥材燉湯。剛把米飯煮下，她就聽到母親咳咳地清嗓子，便知道這一日正式開始了。待母親洗漱完，婧平已將早餐準備好。

陳襄也發(fā)來信息：暴雨要來了，你做好準備了嗎？

婧平有點茫然，她已關(guān)好所有門窗，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近午，雨終于下起來。婧平從陽臺看下去，看到對門那兩只整日被關(guān)在家里打架吠叫的黃狗偷偷從窗戶跳出去，踉蹌幾步，順勢在水坑里滾了幾圈。雨聲如注，人皆昏沉，懨懨欲睡，唯有植物越發(fā)繁茂，蓬勃狂妄。

這場雨一下就是一天一夜，直到翌日晏晝才停。婧平打開門，一股雨后的腥濕之氣灌注而入。街道上一片狼藉，連根拔起的幼樹橫亙路上，連框掉落的玻璃窗碎了一地，環(huán)衛(wèi)工正試圖收集所有的碎片。她小心翼翼地繞過種種障礙物，往藥店的方向走去。這場暴烈的風雨仿佛也刮走了她內(nèi)心的某樣大東西，讓她覺得空蕩、無依。她生出一種奇怪的執(zhí)念，覺得一定要見一見陳襄，哪怕沒說上話。她知道他此時多半在忙著，于是打算只走到藥店對面，隔街遙遙看上一眼。即使他不在，那扇“回春藥堂”的牌匾也會予她慰藉的。

離那還有兩條街的時候，她轉(zhuǎn)過街角，忽然看到陳襄近在眼前。兩人甚至差點撞個滿懷。真是意外之喜，婧平一時愣住，定在原處。陳襄也看到了她，臉上閃過狐疑與不安之色。

“你也出來買菜嗎？”他首先主動說道，臉上掛著虛偽疏離的微笑。婧平瞬間明白了：他在假裝他們只是點頭之交，并希望她亦如此。她剎住柔情、眼淚，如他所愿地朝他點點頭，然后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去。

走出一段路，她回頭，果然看到一個老婦手中牽著五六歲光景的幼童，走到陳襄的身邊去。婧平猜想那是他的母親或岳母，幼童是他兒子。婧平故作鎮(zhèn)定，轉(zhuǎn)身走到一家糕點店前，挑了幾樣點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買了什么，直到晚些時候母親吃起來時跟她說，“這不是陳記的蝴蝶酥嗎，你跑那么遠去呀？”

婧平隨口胡說道，“是對面曉云給的啦?！?/p>

沒多久陳襄打電話過來。電話響第二遍婧平才接。

“你別生氣啦，”陳襄壓低聲音解釋，有點吞吐，“我老婆準備回來了。說是連日大雨，沖塌了島上一座山，出于安全考慮，政府疏散了附近的居民，學校也干脆放了暑假?！?/p>

婧平不語。

“也不是怕她發(fā)現(xiàn)，我懷疑她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在乎。只是……”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停頓半晌，他艱難地補全：“……只是那種背德感更重了，在她眼皮底下。我感覺自己像壞人?！?/p>

你難道不是？婧平在心里說，我難道不是？

“我只是有點不忍心，她是個好女人?！北舜顺聊?，陳襄又說，“總之，我再聯(lián)系你吧。”

婧平搶先掛斷電話。她想起之前陳襄唯一一次談論自己的妻子，他說，她不怎么管我，她有自己的世界。當時婧平問，她也有別人嗎？陳襄搖頭說，不是這么回事，除了教書，她就是看書或者看電視劇。全然投入地去看，仿佛自己也活在虛幻的世界里，參與那些虛構(gòu)的事件。

婧平心中隱隱生出嫉妒。她知道有些丈夫為了獲得其他女人的同情與憐愛，會在背后貶損自己的妻子：死魚，母老虎，河東獅……她曾在咖啡館里聽見一個中年男人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宣稱自己并不真正愛他的妻子：“她神經(jīng)兮兮，有嚴重控制欲，我與她生活如同坐牢，苦不堪言?！辨浩奖梢倪@種品質(zhì)低劣的男人，慶幸陳襄從來不說那樣的渾話。但她不是嫉妒這個妻子得到的愛與尊重，而是她的自由。即使那個女人已經(jīng)結(jié)婚生育，丈夫暗里背叛，但她仍給了婧平這樣的印象——她是自由的。丈夫的愛與不愛都沒有束縛住她。婧平知道事實不一定如此，那個妻子也有可能郁結(jié)到無以排遣，只得終日沉浸虛構(gòu)。但人們喜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象、揣測、描繪他人的生活，她也不例外。

婧平想起陳襄也對自己說過，你其實也是一個好女人。一個殉道者，殉的是孝道。她曾在某個地方看到過一句話：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過自己所愛之人死去。當時這句話一下子刺中她的內(nèi)心，毛發(fā)悚然起來。她的確、偶爾，不由自主地暢想未來的自由。有次她對陳襄說，以后我走得開了，我們一起去旅游吧。云南，或者貴州。她當然知道自己口中的“走得開”是什么意思，陳襄也知道，但他很少在她談及母親時接話，似乎擔心一個不慎就要負上分擔贍老的責任。他們有種默契，那就是彼此之間是沒有契約、責任與束縛的。她需要一個出口，而他恰巧在那兒。他們之間當然不會是愛情，也不能是。婧平對此心知肚明。

窗外又下起了雨，來勢洶洶，倏忽而止。像是先前那場暴雨還剩了一點忘了下，今天定要處理干凈似的，于是瓢潑倒下。婧平聽著那暴烈的雨聲，突然覺得這個夏天的雨要對她與陳襄的不倫負一定責任。雨天和情欲何其相似，味道腥甜，陰沉沉，濕漉漉。有時洶涌，有時綿延，激情隱秘、直白地交織在一起。她回憶著那些碰觸，那些眼神流轉(zhuǎn)，心中突然生出厭惡。她想到了死亡。情欲難道不是也與死亡隱秘地關(guān)聯(lián)著嗎？性與死也是相似的，絕望，空虛，試圖定義永恒與須臾。

婧平忽然聽到監(jiān)視器里傳來聲響。她轉(zhuǎn)頭一看，母親從床上爬起來了。等她也下到一樓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扶著墻壁走到客廳中央，寬松衣服像掛在身上一樣，因久臥被壓得皺巴巴的，晃蕩著，飄著。她動作遲緩，一步一步地挪過來?；薨档呐怼⒂幕?，驟然暴露在光亮中，因恐懼瑟縮著。婧平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種異樣感覺，也沒想到上前搭把手。等母親即將走到門口時，婧平才如夢初醒，連忙拎去椅子，扶她坐下。她打開大門，雨后初霽的黃昏天空，杏、金、淡紫交織，美如夢幻。母親仰著臉，正正對著天空。婧平不知道她是否能真正目見那樣壯美的景，她的眼睛老早就籠上了一層渾濁的白翳，看起來總是霧氣蒙蒙的。但母親的神情是那樣沉醉，令她亦動容。

這日夜里，婧平感覺似有什么匍匐在她蓋的被單上，壓得她胸口沉甸甸的。她緩緩醒轉(zhuǎn)，伸手摸索了一下，指尖觸到一團毛茸茸的溫熱玩意。她的碰觸也驚動了對方，它喵嗚一聲，敏捷地從被單上躍起，又迅疾從窗戶竄逃了。熟門熟路，可見不是第一次，婧平猜想那應是鄰居養(yǎng)的那只貍花貓，不知何時從洞開的窗口跳進，不知為何又歇在她身上。她平定了一下心緒，翻了個身。她有點迷惑，不知貓是真實的，抑或只是幻覺。月色投射在水泥地磚上，她忽然感到一陣洶涌的悲傷，浪潮般席卷而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不祥預感。她猛地坐起，趿上拖鞋，甚至沒想到先查看一下監(jiān)視器的畫面，便徑直沖下樓，心越跳越猛越快。她推開虛虛闔上的房門，借著照進的一縷月光，她隱約看到一具肉體靜靜躺在床上，不似往日輾轉(zhuǎn)、呢喃咒罵?？植赖撵o謐。婧平打開燈，撩起蚊帳，看見母親的臉容安寧如死。她伸出手，輕輕搭在母親的手腕上。涼涼的，沒有脈搏——她真的死了。安靜地，在睡夢中。曾在腦海中想象過很多次的場景突然變成真實，婧平有片刻恍惚，一團灰色在眼底氤氳，逐漸濃重，直至占據(jù)了她所有視線。房間里彌漫著一股真正的死亡的氣息，不是往日那種逼近、疑似。

婧平忍不住，眼淚涌出，模糊了視線。她給國平打了電話，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電話那頭國平默了半晌，說他和妻兒會盡快趕回，又叮囑婧平給韻蘭姨媽打個電話。天光大亮，韻蘭姨媽趕到，進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唱出一聲哭腔，拖得長長的：“阿姐，我苦命的阿姐，久別再見，竟是陰陽兩隔！”她直奔沈毓蘭的房間，跪倒在床前。循矩哭過，姨媽站起身，冷靜地吩咐婧平辦事，樁樁件件，極有條理，又叫來家康表哥幫忙。等國平一家回到，事事已基本安排妥當，就等殯儀館來接了。國平哭，他的妻子哭得更厲害，婧平旁觀，見她哭得真切，只是不知道她具體是為什么哭——一個生命的消逝，一份責任的卸落，一種“未曾”的悔疚？他們的兒子小鴻懵懵呆呆，茫然不知發(fā)生何事的模樣。婧平又看這個快十歲的侄子，心想應該不至于這樣傻呀。敏蘭姨媽攔著，提醒他們切不可將眼淚滴落在故人身上，不然影響她的轉(zhuǎn)世。

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婧平依照韻蘭姨媽的叮囑，每到過河的時候就搖下一線車窗，將一枚硬幣與一張低額紙幣拋出去，低聲念叨一句：媽媽跟緊了，別迷路。她虔誠地堅持了全程，仿佛真的看到母親的靈魂攀附在車身之上，以數(shù)十公里的時速往家鄉(xiāng)奔去，稍有不慎就會被甩丟。她不由得思考，真的有靈魂這回事嗎？它們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她以前認為輪回與轉(zhuǎn)生的說法不過是一種引誘、訓誡、慰藉，勸人向善，慎做歹事，不懼死亡。但現(xiàn)在，她希望那是真的——在肉身衰老消逝之后，靈魂悠然離體，去往天國，重新投胎。那是怎樣的所在？是冰冷，還是云霧繚繞，還是像大部分辦事大廳一樣，排隊，登記，拿個號碼牌，等待叫號？是否有得選擇，如有，又以什么為依據(jù)判斷？是每個靈魂的福德或罪愆嗎？婧平這樣胡思亂想著，并決定下次投胎為人前她要挑選一個有趣的人生劇本，哪怕驚險、流離。

喪事既畢，大家圍坐在一樓的客廳里，算算賬目，聊聊過往。母親留下的東西稍微值錢的只有一對銀鐲子，一只金墜子，一只成色普通的玉石鐲子。國平妻子表示什么都不要，于是墜子給婧平，鐲子都歸了姨媽。姨媽問婧平，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婧平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國平妻子帶孩子去休息了，姨媽開始對兄妹倆講起舊事，她和沈毓蘭少女時期的一些經(jīng)歷，沈毓蘭和丈夫相親結(jié)婚的故事……低低的嗓音，盡管對婧平來說新鮮，她還是感覺昏昏欲睡。她把腦袋靠在椅背上，仰頭看到天花板墻角那兒掛著一張蛛網(wǎng)，一只蜘蛛賣力編織。如果有個更高級的生命此時正在觀察她的人生，是否也覺其漫長、無用？

“我媽走了?！彼愊逭f。

那是婧平母親去世后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本來伸進她衣服里的手悻悻地抽了出來，輕輕落在她的后腦勺上。

“誒……什么時候的事？”

“有幾個星期了。”

“你怎么不告訴我？”陳襄試圖安慰，“節(jié)哀順變，你也不用太難過，阿姨年紀大了，又病了這些年，未嘗不是解脫?！?/p>

婧平自己也無法分辨感受中的成分是悲傷更多呢，還是解脫更多。她不知道自己該釋放哪種情緒，同時掩飾另一種。她不再需要日日守在病床前，在不軌的情愛后惦記著回到那間屋子。像一個被監(jiān)禁多年的人突然被釋放，對新生活茫然不適，笨拙地摸索著。之前心心念念想去做的事都失去興趣，比如和陳襄去旅行，比如再去找一份工作。有時她懷念照顧病母的那些日子，盡管辛苦，但終究是實的，不似現(xiàn)在虛空。虛空是一種慢慢地吞噬人的感覺。

另一種生活在她眼前緩緩展開。時間驟然多起來，她開始給自己找這樣那樣的事情來填充空白。她追劇，外出散步，跟隨本地的徒步愛好者去登山。他們大多是公務員和教師，她在一旁聽他們談話，偶爾插一兩句嘴。有人問她是做什么的，她便說自己以前在外企上班，現(xiàn)在無業(yè)。他們便感嘆，羨慕她的清閑。婧平笑笑，知道他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有次爬天露山，他們穿過一片桉樹林，遇著一潭藍綠色的水，他們又熱又累，都在潭水邊上的石頭上坐下歇歇。婧平探手下去，水冰涼冰涼的。一個隊友湊過來說：“水清則淺，水綠則深，水黑則淵，你看這水，碧綠碧綠的，不知有多深呢。你得小心，別掉下去了?！辨浩交仡^感激一笑，過了一會兒才開始后怕。眾人歇夠，重新出發(fā)，于午后兩點光景抵達天露山山頂。那兒竟有兩頭牛，不知怎么上來的，也不見主人在哪，正自在地吃著草。婧平想起之前的那個夢，眼前的景象仿佛真實地將它布設(shè)在自己眼前。有幾人避開草地上一坨一坨的黑綠色牛糞，不顧形象地坐下來，躺下去。正在眾人悠然欣賞風光，分食零嘴之際，一場過云雨倏忽而至，山頂上無可躲避，每個人都被淋得濕透、狼狽。婧平反而覺得暢快，后來有人給她遞來一次性雨衣，她也沒有要，反而到草地中心，不顧旁人目光，痛快地張臂淋雨。她感覺自己像一株被暑熱烤得耷拉干巴的植物，被雨水潤澤后復活了過來。她緩慢地舒展著，一點一點地抖擻起來。

陳襄后來給她發(fā)過一些信息，她統(tǒng)統(tǒng)沒有回復。他們后來又見過一次，只有一次。婧平路過藥店那條街，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腳步往藥店去。剛走到店外，婧平就知道有什么不對。還沒來得及思索，她就看見了那個女人，陳襄的妻子。店內(nèi)只有他們夫妻兩人，都在看診桌后，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他站在藥柜前，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拉出來檢查，看看哪些藥有變質(zhì)的跡象，哪些快沒了要補充，一邊在紙本上記錄著。那個妻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診桌前，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在手機屏幕上劃著看小說。她皮膚白白的，身材有點豐腴，即使靜時臉上也掛著微微笑意，看得出是好品性脾氣的女人。那個妻子覺察有人，抬起頭，笑吟吟地對婧平說：“下午好，是要看病還是抓藥呢？”

陳襄回頭，也看到了婧平，一時臉上神色復雜，緊張，惶遽。婧平一只腳已經(jīng)邁過門檻，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遲疑片刻，走了進去，說：“我想要一些祛濕熱的藥材。”

“怎么了，長濕疹了嗎，或者有哪里不舒服？”對方關(guān)切地問。

“倒也沒有，就是這天氣……”

“哦，我明白了?！蹦俏黄拮訐]了揮手，示意陳襄去抓藥，又對婧平說稍等片刻。婧平點點頭，看了陳襄一眼，恰巧他也回頭看過來，二人短暫對視了一秒。那位妻子無知無覺，在算盤上裝模作樣地敲打了起來。婧平看得出，陳襄一直克制著回頭觀察的沖動，卻又時刻留意著背后的動靜，手上的活兒便出了差錯，幾次找錯了藥柜，拉出來又推回去。婧平想他一定是覺得自己故意上門挑釁，心里大概正慌得不行呢。想到這，她不由得想笑。

她低下頭，收斂了笑意，又看見桌子上有本厚厚的黃歷日歷，于是扯過來翻了翻。指甲在薄薄的紙上劃過，今日宜忌那里分別寫著：宜破屋、壞垣，忌訂盟、祈福。那個妻子突然湊過來，也看了一眼，低聲近乎自語：“怪咧，夏季都快結(jié)束了，怎么還這么熱呢？”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