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guān)掉彈窗,選擇“近期不再出現(xiàn)”。寺里熄燈很早,想必是僧人已習慣了早起。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便起來,躡手躡腳地又到堂前。
寺里一片黑,真與白日里不同。我在各地跑了多年,即便是小縣城,也已難見如此黑的地界。晚課時雖然也只一間房里點燈,但念經(jīng)聲在耳,總歸還有些活氣,到了這個時候,倒真像是鬼怪故事里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剎了。
寺里猛一亮,抬頭看去,一束巨大的光柱正緩緩掃過整座石馬寺。我想起來,那是洛城大廈樓頂?shù)拇鬅簦刻煲估镅惨曉谒碌恼鞘?。很快地,又黑下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寺墻建得相當之高,外頭的光少有能照進來的,難怪黑得如此之重。
上次來洛城是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卒子,被派來洛西工業(yè)園觀摩學(xué)習過一陣。每天夜里和同事出辦公室,回頭看到的便是工業(yè)園徹夜燈火通明的大樓和仿佛永遠不熄的塔吊大燈,只覺得整個園子就收在杯中。
在一片黑里,連石馬寺也變得大了。我小心地邁步,生怕被石頭絆了腳。
走到堂前,跨過木門檻,便到了大殿。那幾炷香早已熄掉了,蒲團在地上擺得規(guī)整,倒像一排排凹陷的蹄印。仰頭看,那匹石馬隱隱透出些青色,想必是用的石頭料好,這么多年也光澤不減。它前蹄微抬,并不像那些張揚的馬像那般將兩個蹄子高高抬起,顯出溫順象,眉目低斂,倒真如有幾分慈悲在其中。
繞了一圈,老和尚把我領(lǐng)到堂后的大殿,只見殿里分外空曠,除了四根大柱和地上一些蒲團,就只有正中間一尊巨大的石馬像,以及它蹄前的幾炷長香。“這就是當初那匹石馬的像,”老和尚笑瞇瞇地對我說,“此物以畜身入佛法,一世修得預(yù)留果,二世便修得不還果?!?/p>
“呃,師父,那它這是成佛了嗎?”我沒聽懂他話,只好瞎問。
“施主說笑,”老和尚以手指馬額,“它眉心有一碼,施主試掃,可證慧根?!?/p>
我有些啞然失笑,心想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聪蚶虾蜕校Σ[瞇的,見我看他,又是一指。我問:“師父,掃一下多少錢?”
老和尚哈哈笑道:“佛門之事,何談俗務(wù)。不收施主的錢?!?/p>
我放下心來,但抬頭向上看,下意識又問:“這么遠能掃出來嗎?”
老和尚笑容不減:“此碼有靈,施主且試。”
我于是便掃,果然聽見“叮”一聲,那小得幾乎縮成一個點的二維碼依然被捕捉到了。很快蹦出一個彈窗,赫然是一段偈語:
嵌內(nèi)真堪有,化外果自無。方塊乾坤大,偷眼又何如?
沒等我開口問詢,老和尚搖頭便道:“看來施主與我佛無緣?!蔽矣行┐纛D,心想,莫不是趕我走?老和尚好像看出我的心思,道:“施主不必介懷?!?/p>
我想起這條偈語,既然與佛無緣,不覺生出幾分玩心,于是舉著手機對準眉心,眼睛如進了沙子般地眨閃。眨了一會兒,并無動靜。
正打算作罷,突然那像大亮,周身泛起青光,一剎那將整匹馬的線條勾勒得分分明明。旋即那線條從石像上脫落又浮起,一匹青色馬從中躍出,馬蹄頓在半空。我大愕。它似乎看我一眼,又似乎只是看我身后的地面,低下頭,又抬起,猛地奔將起來。
繞著四根柱子,它回旋。
馬的二維奔跑變成了三維的。它在無數(shù)個平面上跑,在空中跑,在地上跑,在薄薄的蒲團上跑,在我的髖關(guān)節(jié)上跑,在無形的大大小小的斜坡上跑。那些平臺無理由地傾著,只構(gòu)成某種不可見的夾角,它無定形的舒展身體在我肩上蕩開了尾巴。
這匹要窮盡可能的不可能之馬,這塊無規(guī)則的規(guī)則多面體之馬。它停下來,似乎在找我,但沒能成功。它四蹄輕踏,停在一個蒲團前,舔了舔我的虛空之面,向東方三叩馬頭,隨即一聲長嘶,崩解成無數(shù)草螢般的光粒,在大殿中散作無物。
我以為,那嘶鳴會驚動僧人,但四顧一番,并無燈亮起,寺里仍然一片昏黑。視網(wǎng)膜里,那匹馬鋒利的青色依舊殘留著,像一個個踩出的小坑。
老和尚又道:“雖與我佛無緣,但與石馬寺有緣。如有愿,今夜不妨棲宿?!蹦┝擞盅a一句:“棲宿不收施主的錢,不過得請施主吃齋了。”這話也正順了我的意。
晚飯吃的果無一點葷腥。寺中僧人不多,但也到吃飯時我才見全了,他們見我便行禮,我也依樣畫葫蘆一個個回過去。他們做晚課的時候,我在寺里到處溜達,待他們下了晚課,也便回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老和尚一定會在大殿里找著我,站著,也許一動不動,身上還有露。我會告訴他,昨天夜里,洛城大廈樓頂?shù)拇鬅艟糯螜M掃過我和大殿里的那尊石像,我的眼睛受不了光和暗的迅速交替,數(shù)次流出淚水。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