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我已經踩著露水走到了清江岸邊。橡膠靴陷進帶潮氣的泥土里,發(fā)出輕微的“撲哧”聲,像在跟這條養(yǎng)育了我半輩子的河打招呼。岸邊的老樹又抽出了新枝,樹干上去年刻下的水位線還清晰可見,比今年的水面低了足足兩寸—這是水清了之后,河床慢慢顯露的痕跡。
我是湖北建始縣景陽鎮(zhèn)大樹埡村人。跟清江打交道的年頭,算起來比跟我老伴相處的日子還長。
記得第一次撐著船上水時,我總愛站在船頭唱歌。那時候的清江,魚多到能撞著船板。記得有回撒網,網剛沉下去就被拽得直晃,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上來,好家伙,20多斤的清江鰱魚在船艙里蹦跶,鱗片閃著銀光。那天老伴用柴火灶燉了魚,湯白得像牛奶,香味飄到隔壁灣,娃兒們圍著灶臺轉,連魚刺都要嗦得干干凈凈。
可后來,船越開越遠,網眼越換越小,水里的魚卻越來越少。最后那兩年,我常對著空蕩蕩的漁網發(fā)呆。有次下暴雨,我在河面上漂了一整天,只撈上來幾條手指長的小魚苗,回來路上撞見電魚船囂張地從身邊開過,馬達聲震得水面發(fā)顫,我攥著船槳的手氣得發(fā)抖,卻啥也做不了。
2020年12月收船那天,我蹲在碼頭摸了摸船底的青苔。鎮(zhèn)里干部來收船時,隔壁王伯紅著眼圈說:“以后沒魚吃了喲。”我卻盯著渾濁的水面想:再這樣下去,別說吃魚,恐怕連能照見人影的清水都沒了。
收船補貼發(fā)下來那天,我揣著錢去鎮(zhèn)上鋪子里買了桶最好的桐油,把船板細細刷了3遍,才舍得交給鎮(zhèn)上統(tǒng)一保管。那天晚上,我翻出老照片,看著年輕時在清江邊拍的全家福,江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背景里還能看見成群的野鴨。老伴看我發(fā)呆,嘆了口氣說:“這江要是能回到從前該多好?!?/p>
當鎮(zhèn)里招護漁員時,我第一個報了名。領到巡河工作牌那天,我特意回了趟家,把磨得發(fā)亮的漁網仔細疊好,壓在樟木箱最底下。那漁網的網線斷了好幾處,都是當年跟大魚較勁時扯的,每道斷口都藏著那段水邊的日子。老伴笑話我:“當了半輩子撒網人,現在要管著別人別撒網,不別扭?”我沒說話,只是把巡河牌攥得更緊了些。
春分剛過,淺灘的水草冒了芽,魚群開始往岸邊湊—這是它們繁衍后代的時節(jié),也是我最揪心的時候。
每天天不亮,我就揣著兩個饅頭出門。走到淺灘時,總要停下來看看。去年就在這兒,我發(fā)現3個地籠藏在蘆葦叢里,網里困著上百條一寸長的小魚苗,有的已經翻了白。我蹲下來一點點解網,手指被網繩勒出紅痕,直到太陽把水面曬得發(fā)燙才處理完。那天回家,老伴看見我紅腫的手指,默默找了瓶藥酒給我抹上,嘴里嘟囔著“自找罪受”,眼里卻沒了往日的打趣。后來每次經過那片水域,我都要多瞅兩眼,像照看自家菜園子似的。
夜里巡邏更有講究。魚在繁殖期愛往亮處湊,偷魚的就專挑月黑風高夜下手。我學會了聽馬達聲—漁船的馬達“突突”得發(fā)悶,觀光艇的聲音要清脆些;還能從水花判斷水下有沒有地籠,那些不自然的漩渦,藏著多少魚的性命啊。上個月新換的巡邏艇裝了夜視儀,鎮(zhèn)里的技術員教了我3天才學會用,但我總覺得不如自己的經驗靠譜,機器里的綠光哪有耳朵聽來得真切。
去年深秋有回下著小雨,我撞見兩個手電筒的光點。是兩個人正背著電瓶往水里伸竿。我把巡邏艇熄了火,在黑暗里漂了10分鐘,等他們電暈了一片魚正要撈時,我突然開了船頭燈。那兩人嚇得差點掉進水里,電瓶“撲通”一聲砸在船板上。“賢德哥,通融通融……”其中一個想遞煙,被我擋了回去。我沒吼,兩個鐘頭,從“要罰款”聊到“娃以后吃啥”,最后他倆紅著眼圈把工具扔進了垃圾桶,說:“哥,你說得對,咱不能斷了子孫的活路?!焙髞磉@兩人成了護漁隊的編外成員,誰家要是想往河里倒垃圾,他倆比我跑得還快。
現在巡河輕松多了,因為縣里搞了“河湖長+檢察長”“河湖長+警長”“河湖長+法院院長”協(xié)作機制,還有公益訴訟生態(tài)修復基地,發(fā)現偷捕的,不再是我們護漁員單打獨斗,司法力量會及時介入,違法成本高了,敢以身試法的人自然就少了。幾個月前鎮(zhèn)里還組織我們去參觀生態(tài)法庭,看著大屏幕上播放的非法捕撈案例,旁邊的小伙子說:“這可比咱磨破嘴皮管用?!倍尹h員干部們也常帶頭巡河清河,排查整治污染源,清除白色垃圾,嚴厲打擊亂占亂建亂排亂采的“四亂”行為,大家一起發(fā)力,護河的力量就強多了。
巡河這些年,我帆布包里總裝著兩樣東西:禁漁宣傳單和塑料袋。遇到釣魚的,先數魚竿—超過一根的就得勸;見著塑料瓶、食品袋,彎腰撿起來塞進袋里,有時候一天能撿滿三大袋。不過現在水面上的漂浮物少多了,水利部門有大型機械清漂船,及時打撈清除,還有“清江環(huán)保”號,專門接收生活污水、油污水和生活垃圾,水面干凈了不少。
有回遇見一群城里來的學生,小姑娘指著水里黑壓壓的魚群尖叫:“老師快看!像會動的烏云!”我笑著蹲下去,指給她看水面上的氣泡:“那是鯉魚在甩子呢,一甩就是幾千上萬顆魚卵?!彼统龉P記本記著,說要寫篇作文叫《清江的守護者》,聽得我這老臉都發(fā)燙。
現在的清江,是真的不一樣了。之前有個造船公司存在污染問題,縣里幫忙整改,辦理環(huán)評手續(xù),建污染防治設施,還評估重新選址搬遷,引導企業(yè)規(guī)范經營,現在水邊的空氣都清新了許多。觀光船排著隊從碼頭出發(fā),游客們趴在欄桿上看魚;農家樂的招牌換了新的,寫著“觀魚宴”。前陣子開巡邏艇經過轉角潭,突然有條一米多長的魚“嘩啦”躍出水面,銀灰色的脊背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又“撲通”扎進水里,驚起一圈圈漣漪。那一下,倒讓我想起年輕時捕到大魚的光景,只是心里的歡喜,比當年多了10倍不止。
有人問我,放棄捕魚虧不虧?我指了指清江—你看這水,清得能看見河底的卵石;你看這魚,多到能撞著船板。從前撒網是為了糊口,現在護漁,是為了讓我的子孫后代還能看見這樣的清江。
夜色漫上來時,我打開船頭的燈。光柱劈開水面,照亮了一群逆流而上的小魚。它們擺著尾巴往前游,像一群勇敢的小家伙。我慢慢開著船跟在后面,心里清楚,這條河,我要守下去,守到魚群更密,守到水清見底,守到每個清晨,都能聽見魚躍出水面的脆響,像無數生命在為這江清水鼓掌。有時候巡河到深夜,我會把船停在江心,關掉發(fā)動機,靜靜地聽江水流動的聲音。那聲音像極了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讓我想起小時候父親教我劃船時說過的話:“這江水啊,就像咱們的血脈,要一代代保護好、傳下去?!?/p>
(民生周刊記者張兵、特約記者黃娟整理)
清江的變遷,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動實踐。從漁民到護漁員,羅賢德的身份轉變背后,是政府一系列扎實有效的治理舉措在支撐,多部門協(xié)作、企業(yè)整改、環(huán)保設施完善等形成合力,讓清江重新煥發(fā)生機。
岸邊新栽的垂柳已經能拂到水面,樹下的長椅上常坐著曬太陽的老人,他們指著水里的魚群給孩子講過去的故事,時光好像在這里打了個溫柔的結。
這條河的故事告訴我們,生態(tài)保護從來不是孤軍奮戰(zhàn),當政府主導、群眾參與、社會協(xié)同形成合力,就能守護好一方水土,讓綠水青山真正成為惠及子孫后代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