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要為一條河流立傳。
這條河,名叫古馬干河。從字面上理解,它的身份似乎并無懸念?!肮拧卑抵赴l(fā)源于泰興市古溪鎮(zhèn),“馬”則意味著它的盡頭位于馬甸鎮(zhèn),“干”字卻頗值得玩味,也實屬罕見,據(jù)我猜測,可能是“干流”的意思,與“支流”相對,是長度、寬度和深度的形象說明。透過當前為數(shù)不多的資料,我知道“古馬干河屬于5級通航能力的河流,常年可通行300~500噸船舶”,這在中國地圖上或許可以忽略不計,但卻是里下河地區(qū)一條重要水道。
與古馬干河的緣分實為命定。我家就在古馬干河河岸上居住,年少時常常聽父親聲情并茂地哼唱喬羽創(chuàng)作的《我的祖國》,由是,我誤以為門前的古馬干河就是歌中提到的“一條大河”??上?,自我出生就未曾聽到“艄公的號子”,也無緣得見“船上的白帆”。那一日,面對這條從故鄉(xiāng)穿過的“風吹稻花香兩岸”、養(yǎng)我育我的河流,我既惆悵,又暗下決心,想理清它的歷史脈絡(luò),想了解它生命底片上暗藏著多少曲折,又有過多少我沒有見過的精彩片段。
我首先想到埋首故紙堆,探尋河流的脈絡(luò)。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通過地方歷史文獻,我并不能順暢地找出一條獨立的、能夠貫穿它前世今生的軸線。萬分驚訝中,我滿是哀嘆,哀嘆門前這條河流太過默默無聞,沒有什么史書和典籍愿意記錄下有關(guān)于它的只言片語。雁過尚且留痕,人活尚且留名,而這條日日夜夜敲打我胸膛的河流,怎么會這樣的籍籍無名呢?我第一反應(yīng)是:替它叫屈!替它鳴不平!
《易經(jīng)》里說:“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奔热绱?,萬物的存在必然有個“根底”,在“根底”基礎(chǔ)上裂變、分化,進而蓬勃、盈滿生機,以延展、張揚的姿態(tài)跳躍在我們的視野。文字既然蒼白,那么我決定沿著古馬干河裸露在地表上的骨骼與血管走一回,以親臨其境、尋訪追蹤的方式,力求捋清它的來龍去脈,還原一條河流的歷史,并以生動翔實的文字昭示于眾。
二
出發(fā)前,我特意去拜訪鄉(xiāng)里的博學人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希望他能以過來人的身份啟發(fā)我,傳授我一些考證技巧。
我說:“我想追本溯源,從古馬干河的入江口,一路騎行到它的源頭,您能不能告訴我考證與訪問的方法?”他將白面皓首從書堆里抬起來,拇指與食指慢慢托了托鏡框,疑惑地問:“它有那么多港汊,你怎么走?走它做什么?你要繪制地圖還是編寫方志?這對你有什么意義嗎?”他神情凝重,語重心長,看上去相當認真。我告訴他,我只是突然想弄清楚這條河流的來龍去脈。他覺得我的想法太滑稽,覺得我吃飽了撐得慌。我只得耍耍“伎倆”,旁敲側(cè)擊,時時想把他引入我的“彀中”,而他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對這條河流不甚了解。
臨走前,我仍不忘鄭重地告訴他:“我知道這可能是我一廂情愿的癡念,但我還是想走一回。就像每個人,若白活一輩子,那他的一生也是由若干個故事組成的,而一條河也必然有一條河的故事,這個故事既不是孤立的,也不是與眾同流的,這是一條河流的氣質(zhì)。而我追溯的意義在于我在尋覓它,我在理解它,我也在尊重它,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意義了?!彼赝?,笑了。當我準備向他告別時,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搖著頭,丟下一句話:“不務(wù)正業(yè)?!?/p>
這實在令我尷尬。我需要的是支持,可他送我的竟是打擊,但那一刻,這一切都已不重要,我在這不解之中邁出了尋訪古馬干河歷史的第一步。
三
百度詞條里,我唯一能尋找到的是《泰興水利志》,上面記載:“古馬干河是橫貫泰興腹部地區(qū)的主要引、灌、排、航骨干河道,全長四十二點五公里。西起永安洲(今為泰州高港區(qū)轄鎮(zhèn))江口,流經(jīng)永安洲、馬甸、根思、老葉、南新、元竹、橫垛、古溪八個鄉(xiāng)(鎮(zhèn)),穿兩泰官河、新曲河、西姜黃河、東姜黃河、增產(chǎn)港。”
于是,我沿著河道,從永安洲出發(fā),經(jīng)過馬甸、根思、老葉、南新一路往東南方向騎行,穿過元竹、橫垛,直抵古溪,途中穿越兩泰官河、新曲河、西姜黃河、增產(chǎn)港,八個鄉(xiāng)鎮(zhèn)民風淳樸,與古馬干河交匯的河流盡皆聞名遐邇,周邊物阜民豐。從整體路線來看,古馬干河是一條直線河流,只在馬甸翻水站到永安洲入江口這一段,出現(xiàn)輕微拐角——細細察看,狀如葫蘆口。除干流之外,古馬干河擁有許多支流,支流長短不一,錯綜復雜,我常常不小心沿著支流騎了很久,最后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誤入歧途。東南行的路上,我不斷地詢問沿河居民,或引導,或直接請他們泛泛而談。他們倒很實在,回答也空前統(tǒng)一:“這條河歷史可遠著呢,具體什么時候有的,是天然還是人工挖掘的?我也不清楚……”
有些老人擁有著古銅色的膚色,額頭上布滿皺紋,仿佛他們生命的年輪,一條條擠擠挨挨。皺紋又像銅版紙裝幀而成的書頁,厚重且滄桑。我敢說:他們自己就是一條河流,他們與古馬干河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血緣關(guān)系。古馬干河是他們的老祖,可誰還記得老祖的故事呢?
老人們牽著頑皮的孩子,孩子哭了,他們哄孩子:“再哭,河里的毛猴子(民間又稱“水鬼”)就來抓你了!”孩子顯然被從未見過的毛猴子震懾住了,停止了哭泣,邊抹著眼淚邊委屈而又好奇地看我。
我不氣餒,又問一旁閑聊的其他老人,他們忠厚老實地笑了笑,然后撓著稀疏的白發(fā),彼此張望對方,最后搖搖頭說:“嗨,誰知道它從哪里來?管它做什么?只要它一天不干,我們心里就踏實?!焙⒆佑拄[起來,老人耐不住,扯著孩子一只胳膊走了。老人的背影在河水里跳躍,孩子的背影在河畔草地里搖晃,而河流的倒影在哪里?河流映照著天光云影,而天光云影里住著河流嗎?
和這條河流最親最近的人,誰也不知它的歷史變遷。我意識到一個無比嚴峻的問題,如同一座仰之彌高、攀之難上的絕壁橫亙眼前,壓迫胸口。千百年來,古馬干河一直被束縛在泰興古溪鎮(zhèn)與馬甸鎮(zhèn)之間,它是沿岸村莊的母親河,卻沒有同樣貴為母親河的黃河九曲跌宕,也沒有長江的“之”字波瀾。
翻開歷史冊頁,古往今來的神州大地,充斥著河流的泱泱水患??梢哉f,華夏文明的興衰之中,河流的肆虐浸淫是魔鬼,也是天使,它的決堤,促令百姓遷徙,間接促進文化交流與融合,也迫使居住于此的子民奮發(fā)圖強,與河流分庭抗爭。每一次,河流撕扯村莊、涂炭生靈時,生靈萬物愈發(fā)忘不了它,敬它畏它,焚香禱告,尊為河神河伯。古馬干河年復一年水波不興,它太平靜、太祥和,沿岸的百姓與它由熟稔到淡漠,審美出現(xiàn)極度的疲勞。但如果說沿河的百姓是愚昧無知的,沒有義務(wù)記住一條河流,那么,那些書寫歷史、編撰方志的鄉(xiāng)賢們,難道也有理由對這條河流抱持漠視態(tài)度,他們難道毫無竭心盡力秉筆直書的使命與責任?
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我走進了泰興市鼓樓街附近的圖書館。站在這座神圣的歇山式老建筑大門外,我情緒高漲,幻想著能在其中窺探到古馬干河的些許端倪。
在館方的支持下,我終于看到上文提及的《泰興水利志》,這本書編撰出版于2001年,共316頁??吹綍麜r,我心里十分激動,但翻閱過后,我萬般失落,感覺乏力、心寒,圖文并茂的厚重書冊,關(guān)于古馬干河的記載并不詳盡,與我最初的期望有著天壤之別。相比較而言,編撰者對于長僅25公里的南官河、24公里的引江河非常大方,給予了浩瀚的筆墨,這些筆墨與河流的歷史意義相比照,我覺得是極其不對等的。我試圖再看看其他書籍,像一只書蠹蟲,逐行逐句地咀嚼出屬于古馬干河的前世今生。然而,我失敗了。
四
我固執(zhí)地猜想,那些秉筆書寫歷史、記錄滄海桑田的賢者,之所以會將它的名字一次次排斥在歷史卷宗的門外,無非是它太平凡,平凡到無人問津,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計。死水微瀾!它本身就是一條寂寞的河,無人疼、無人愛、自生自滅的河。
我徹底替它鳴不平!一條河流,縱然風平浪靜,縱然與兩岸居民和睦友好,總不至于反而成了被歷史塵埃淹沒的理由吧。
好吧!我在地方志面前妥協(xié),但另一個念想平地升起——稗官野史里面,會不會涉及古馬干河的身影呢?這真是個滄海尋粟的舉動,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我根本做不到,無從入手。
就在我準備放棄從紙質(zhì)文獻里尋找突破時,我在網(wǎng)上一篇叫作《蘇北沿江平原》的具有一定史料價值的材料里斷斷續(xù)續(xù)找到了“古馬干河”幾個字眼。從洋洋灑灑萬言的文章里,我看到:“1972年起開挖古馬干河東段,建馬甸抽水站,設(shè)計流量100立方米每秒,只裝機一半?!薄?977年疏浚古馬干河中段,從馬甸至古溪42.5公里全線貫通。”僅此兩句話,不可謂不言簡意賅。
作者雖然吝嗇,惜墨如金,但這兩小段文字背后,我看到了閃光之處:1972年,對于古馬干河而言,可謂具有開天辟地的意義。這一年,古馬干河在數(shù)以萬計的河工們的號聲里,迎來了奔涌向西的重生!它將親吻長江,與黃金水道相擁,迸射出激情浪花!
據(jù)元竹鎮(zhèn)一位年過九旬的陳致敬老人回憶,從1972年到1977年,先后有5次大規(guī)模的挑河運動。這5次全民性的開掘工事,他們家共派出三個勞力遠赴永安公社(時稱公社),陳老和兩個兒子第一次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被齊集于此的人山人海震驚了。陳老說,自從離開志愿軍部隊后,再沒見過這么多人。他敘述到此的時候,我分了神。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場面,假若你居高臨下俯視,兩個場面都有著非常浩瀚的人流,但細看之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場面喧囂暴力,另一個則熱鬧喜慶。
出現(xiàn)這兩個巨大反差的場面,根源在于特殊的歷史時期,時代出現(xiàn)了斷層。1972-1976年,中國正深陷于“文化大革命”末流里,就在那特殊的社會大背景下,蘇北小城的一隅卻宛若世外桃源——少了批斗,少了游街,多的是熱火朝天的前赴后繼。
這是一場如今格外罕見的勞動景象:秋收之后,農(nóng)閑到來,泰興縣政府動員四鄉(xiāng)八鄰以毛主席“人定勝天”的環(huán)境思想為指導,在平地上,一鍬一鏟挖出一方方泥土,“平地起河”。地界靠江,江風冷冽,寒氣襲人。各大隊調(diào)集而來的青壯勞力,隨著裝滿柴草、蘆席、糧食和鍋碗瓢盆的馬車、牛車、獨輪車、地排車、手扶拖拉機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地浩浩蕩蕩向永安公社奔涌而來……到了工地上,面對一眼望不到頭的平展展的開闊地——現(xiàn)場一片唏噓、壓抑,但隨后大家恢復平靜,因為他們這些遠方的后來者聽到了土著居民洪亮的號子聲。這號子聲,仿佛從遙遠的《詩經(jīng)》里傳來:“嘿喲,嘿喲……”這聲音在遠處、在人海里連綿起伏,一浪高過一浪。平地起河,人們看到了希望。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開挖古馬干河戰(zhàn)役!
最初那段時間,因為泥土干燥、土壤板結(jié)堅硬如石,挖起來可謂困難重重,雖然平日里背背簍、打豬草、割稻谷也是苦力活,但從未出現(xiàn)過雙手生滿血泡的經(jīng)歷。此時不同,河工們一天下來手掌上的血泡如彈眼一般密集,端飯碗都疼得咬牙切齒。
危險無處不在。當?shù)孛嫱诔隽松羁樱由罴s十米,二三十米的坡度,土質(zhì)酥軟,一人一擔百十來斤的泥土,扁擔吃重厲害,在肩膀上顫抖,勞動的號子在江河上此起彼伏。忽然之間,和諧的號子聲戛然而止,工地上傳來一陣騷亂,緊張而急促。隨后聽人叫喊起來:快躲開——躲開!原來在上坡的路上有人失足,擔著一擔濕滋滋的泥沙從坡子上滾落下來,前人滾落后人遭殃,緊跟著一條道上躲閃不及的人全都咕咚咕咚翻進水中。落水尚屬幸運的,最不幸的則是被前人的扁擔一棒子擊中腦門,破的破、殘的殘,甚至死亡。
陳致敬的大兒子陳國華下班回到家,也成為我的訪問對象,他不無自豪地說:“古馬干河啊?我們一家可是做過不小貢獻的!”隨后,他向我講述起他的記憶。
這么浩大的工程,我們的勞動工具卻原始得可憐,除了锨頭、鎬頭、爪鉤和鋼釬是鐵的,那時候唯一的運輸工具就是獨輪車,可車上卻找不到一點兒金屬——車軸都是棗木的!從畫出的“河道中心”平地挖土運到一百多米遠的“河岸”上,大家推起小車一溜兒小跑。隨著河道越挖越深,河堰越堆越高,河坡越來越陡,小車也越推越吃力,挑擔子爬坡又太危險,人多力量大,后來我們想到了一種滑輪絞車:河岸上兩根原木立柱之間架一個廢舊車圈作滑輪,繞上幾十斤重的大車絡(luò),一頭掛在河底的小車上,河底那人高喊一聲“好了”,岸上人猛力往下拉,小車便搖搖晃晃、吱嘎吱嘎爬上了坡。當然這樣也有危險,滑輪絞車時間一久就會繩索斷裂,連人帶車翻跟頭,連一旁挑擔爬坡的人都難以幸免。
一兩個月后,地下水冒了出來。每天早上,我們只穿一條單褲,頂著寒風,到河道中心,砸開冰面,跳進冰水打泥條,用鐵锨蘸點兒水,左右切開,像打豆腐塊一樣。一锨下去足足一百多斤,兩锨就裝一車。有時排水不暢,鐵锨在水里被淤泥牢牢地吸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挖了上來,卻死死地黏在锨上不下來。淤泥層軟乎乎的,無法走車,只能用跳板鋪路。二三十厘米的跳板,小車不時地滑下來,只好連車帶泥地再抬上跳板。跳板搖搖晃晃,很多膽小的人不敢走,所以效率很低。
河筒子風一陣緊似一陣。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能看見人影兒就上工。大伙兒從被窩里爬起來,每人腰間一根草繩,胳肢窩夾著鐵锨,車袢掛在脖子上,隨著東倒西歪的小車來到河下。不一會兒,便渾身是汗。于是紛紛跑回工棚脫下棉褲,換上單褲。不一會兒,又是一身汗。此刻停下來能凍成冰棍!實在扛不住了,便輪流到棚里歇上幾分鐘。那時候只想著春天一到,就可以告別挑河,回家種地了?!斑€是回家種地舒服!”陳國華不無感慨地說。陳致敬滿面皺紋,也笑著點頭,算是默認了大兒子的說法。
我自然不知道挑河挖泥到底有多么苦、多么累,但從他們的回憶里,我是能夠感受一二分苦累的。
在這一點上,我后來問到我的母親,她是泰興宣堡人,在1972年17歲時也曾參與過挑河運動,她挑的不是古馬干河,而是另外一條位于馬甸鎮(zhèn)的小河,最終這條河與古馬干河匯流,成為古馬干河的支流。
從1972年到1977年,前前后后5次場面壯觀的挑河運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里下河地區(qū)水網(wǎng),給長江多增添了一條新的支流,本該大書特書,然而我所能見到的文獻資料,也就僅此而已。不過,這一切在我看來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更多的百姓記住了這段“人定勝天”“平地出河”的歷史。普通人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記憶,將要比任何一本官方志書更具豐富性、真實性。
在陳老父子的描述里,我隱隱約約聽到古馬干河奔騰跌宕的呼聲,我想象這條流經(jīng)8個鄉(xiāng)鎮(zhèn)、灌溉面積169萬畝的河流,在1977年全線疏浚的那一刻,它一定為掙脫千百年來的桎梏,唱起了高亢的進行曲。古馬干河不經(jīng)意之間,沖向了歷史的舞臺。
這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時刻!
五
我曾經(jīng)在北疆的馬場里見過一匹汗血寶馬。馬場主說,這匹馬最為桀驁不馴,你用韁繩拴住它的肉身,卻拴不住它的靈魂,一旦把它放開,它一定會瘋狂地奔跑,幾乎停不下來。為了驗證他的話,他給我做了試驗,解開了韁繩。那匹馬果然圍繞著巨大的馬場跑了足足500多圈,最后在柵欄一側(cè)踢著木柵,從望遠鏡里,我仿佛看到它仍舊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它想沖破柵欄,一路向前。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它,感受到了一股強勁力量。這力量,是由宏愿與野心混合而成的。
古馬干河就像那匹汗血寶馬,也有著宏愿與野心。自從古馬干河被引入長江后,它就經(jīng)常泛濫成災(zāi)。每逢盛夏,古馬干河被暴雨一陣撩撥,就要伸胳膊尥腿子,沖破堤壩的約束,野蠻地侵吞村莊。它無法收斂夢想與激情。
滄海桑田,用于被古馬干河橫穿而過的年輕水鄉(xiāng)再合適不過。
據(jù)史書記載,400多年前,永安洲還是揚子江中一無名沙洲,“初時有一漲沙露出水面”。直到清光緒二年(1876年),永安洲才出現(xiàn)在泰興縣(今泰興市)境圖中,但是那時候的小沙洲,還是一片蠻荒,草木葳蕤,直到光緒十年(1884年),方才有避戰(zhàn)亂的鄉(xiāng)民陸續(xù)遷徙而來,在此繁衍生息。第一批居民,為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永安”——永離動亂,安享太平。然而詩意與現(xiàn)實難以調(diào)和,美夢常被雨打風吹去。自從古馬干河1972年開挖延伸,從其腹地入江后,每年由桃花汛至梅雨季,永安洲水災(zāi)頻仍,村民夜夜不得安眠,水患如同定時炸彈懸于頭頂,成為幾代人的噩夢。
在我的記憶里,幾乎每年夏季,父母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鄉(xiāng)政府日日夜夜安排鄉(xiāng)民在十幾公里的土質(zhì)江堤,以及五公里的古馬干河河堤上巡邏預(yù)警,一旦出現(xiàn)險情,立馬鳴金敲鑼,各村廣播站反復播報,全鄉(xiāng)人被攪得苦不堪言。
尤其是1991年的夏季,古馬干河迎來了它情感宣泄的最高潮。這一年的盛夏,一改昔年的酷熱,變得格外潮濕、詭譎。梅雨仿佛遇上鬼打墻,連綿數(shù)十天陰風慘雨,古馬干河與長江水位雙雙暴漲,促使原本平緩溫和、與長江和睦相處的古馬干河,突然間變得洶涌、逾矩。最后,江水倒灌入古馬干河,馬甸翻水站日夜忙碌也沒能將洪水阻擋在站外,永安閘傾盡全力排澇泄洪也分擔不了古馬干河的壓力。與長江粗碩的血管相比,古馬干河整個身軀都顯得太過纖細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古馬干河體內(nèi)急劇蓄積的洪水猛獸,發(fā)出爭先恐后的嚎叫,堤壩轟然坍塌,平均海拔僅1.8米的永安洲再次遭受猛獸撕咬、摧殘。
這一年,防洪抗汛的呼號聲,比往年更加頻繁地響徹永安洲鄉(xiāng),一旦古馬干河沖開一道口子,那些一直高度警覺的精壯漢子就會立即沖鋒陷陣,木樁釘成犬牙,沙袋堵住豁口。沙袋來不及堵塞,人就以肉身相抗。那時候,鄉(xiāng)親們?nèi)杖找挂构庵蜃?、赤著腳,在泥水里摸爬滾打。那段時間,家家戶戶都已經(jīng)將家中的什物用床單捆縛好,一旦洪水將房屋淹沒,隨即將包裹放入木盆和小船,在水中推著走。
有一件事,時隔26年,我還記憶猶新。
1991年,為了訓練我逃難的技能,父親把家中洗澡的橢圓形大木盆丟入水中,他赤身踩在河水里,河水沒過他的胸膛。我被他架在肩膀上,碰到冰涼的水,我嚇得縮起雙腿。父親一手搭住澡盆,將我放進去,木盆在水中搖搖晃晃,一陣驚懼猛烈地撞擊著我幼小的心靈,我一陣眩暈,哇哇大哭,嚇出一泡尿,這成了我一輩子耿耿于懷的糗事。據(jù)大隊支書回憶,那一年,啥都缺,最缺的是蛇皮袋。早在雨季尚未來臨之前,鄉(xiāng)里面就安排下任務(wù),每個村組干部挨家挨戶征收蛇皮袋,直到江堤潰堤前,幾個月內(nèi)一共征收了七八次,最后每家每戶最拍干部敲門,他們再來,就只能拆糧囤了。
這原本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放在當時的背景下,也是一件非常尷尬和恥辱的事情。人在河流面前,被揭了短。
天與地的較量、江與河的較量、人與水的較量,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天空愁云慘淡,村民們再次聯(lián)合起來,擰成一股繩,誓將洪水趕出世代生存的家園,再造定海神針,將水位限定于一個合理的范圍內(nèi),讓江河回到水波不興的和平年代。我時常在想一個問題,在《愚公移山》一文中,說“帝感其誠”,于是命大力神將王屋、太行二山搬走,出現(xiàn)這種結(jié)局到底是上天的力量還是愚公家族的力量使然?從防洪抗汛的角度看,我想“人定勝天”,是一個值得倡導的信念,只有這樣,人類才不被自然打倒,家園才得以保存。
血肉之軀的祖輩父輩經(jīng)歷過江河水患的“洗禮”之后,反而深諳了“人定勝天”的精神內(nèi)核。已60多歲的父親再回首那段滄桑往事時,用了一種無比詩意、寓滿情懷的語言說:“那時候,我們堅信‘人定勝天’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我們有一個共同決心,那就是即使不吃不喝,也要把一個個豁口堵住,我們就是古馬干河的長城,就是長江的長城,也是家園的守護神?!背掷m(xù)了51天的守衛(wèi)和搏斗,雨水消停了,江水復位了,古馬干河終于疲軟如一條水蛇,靜悄悄地游走了。那些沖垮的堤壩,那些淹沒的農(nóng)田,那些被摧毀的村莊終于露出了殘骸。洪水的蹂躪,深深地觸犯了人類的忍讓底線。為了避免年復一年的財產(chǎn)損失、人員傷亡、精神摧殘,古馬干河沿岸的百姓,不再簡單地慶幸劫后余生,也不再自我安慰“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男女老少拖著疲憊的身軀,看著滿目瘡痍的村莊,第一次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毒誓”:寧愿舍得一身剮,也要修筑一條防范百年洪澇的堤壩!
六
命運不會一成不變。1991年那場漫長的雨季之后,古馬干河的命運再次改變,最終受到人類智慧的約束。如果說,古馬干河在1972年前,被天地所困,那么它的自由在20年后,則被人類意志套上了緊箍咒。從此以后,固若城池的水泥與巖石的混合體巋然不動地圈定了它,任它這頭烈性馬如何咆哮、嘶鳴,也無濟于事。
歷史終究由人書寫,河流以“暴動”登上舞臺,僅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人類終將以鐵腕力挽狂瀾。
時隔20年,即1991年秋天,又一場大規(guī)模的挑河工程拉開了序幕。與70年代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以機器為主,人力為輔,從河內(nèi)清淤疏浚到河岸拓寬加固,忙碌而井然有序。我還記得,那時候只要站在家門口就能看到通宵閃爍的燈火,聽到晝夜轟鳴的機器聲。有一次,父親下完工回到家,爺爺對他說:“我們這些半截入土的人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時代總是一步步向前發(fā)展,你們的日子總會在勞動之后越來越好?!蔽疫@位同樣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祖父,一輩子都在和各種力量抗爭,從他溝壑般深邃而縱橫的皺紋里我看到他的堅毅與倔強。他那段不能稱為預(yù)言的話語成為現(xiàn)實。幾年后,古馬干河沿岸今非昔比:一條全部以巖石和水泥澆筑而成的高10米,上寬15米,下寬30米左右的梯狀堤壩宛若黑龍蜿蜒數(shù)十里。從此之后,古馬干河再怎么鬧騰也沒能沖破這條人工防線。
這條堤壩,我走過無數(shù)次,也有意無意地向異地朋友發(fā)出過贊嘆之聲。夏日里,單車騎行在瀝青馬路上,江風浩蕩,江波搖曳,江鷗低回,日輝映江,古馬干河與長江水乳交融,再也不分彼此。這是個納涼的好去處,少去了驚濤駭浪,少去了決堤流沙,少去了肆虐村莊,少去了無情和驕縱,河流與人,其實是可以相親相愛的。
它曾經(jīng)是個巨人,以一種傲慢的眼神打量著身旁的村莊。經(jīng)過一番番殊死搏斗,如今村莊上的人成了巨人肩上的巨人。巨人利用它,從它身上尋找到賴以生存、謀求幸福的物質(zhì)基礎(chǔ)。古馬干河盡管不甘心再次被束縛,但是它默認了人的意志是堅定、不可違逆的哲理。古馬干河再也不是過去的古馬干河了,它已經(jīng)臣服于熙熙攘攘的人。
當然,臣服不代表殘喘,不代表消亡,更不可能成為退出歷史的征兆!換一種姿勢,也許更精彩,更值得留念,這是古馬干河歷史性的擔當。古馬干河因人而變,也因人而幸運。
七
古馬干河與長江20世紀70年代的一次偶然結(jié)緣,彼此無形之間形成了犄角鼎立之勢,為它在新世紀的資源升級、發(fā)展升級埋下伏筆。
人類幾千年來的智慧,不會欺誑他們的后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捷徑,更是經(jīng)濟騰飛的跳板。
如今,沿河修筑起工廠,河濱修建起船廠,河面橫跨鋼筋水泥橋梁,昔日貧瘠的水鄉(xiāng)已處處散發(fā)出百業(yè)興盛之貌。
如果我有一張面積大約51.22平方公里的紙張,一支如椽巨筆,我一定會為永安洲鎮(zhèn)和古馬干河揮毫潑墨,畫一幅新時代的《清明上河圖》。
畫卷上村莊掩映在蔥綠滴翠、錯落有致的層林里,一條條寬闊的水泥路從綠意中宛若蛟龍出世,整個畫卷生機勃勃,極富情趣。
畫卷左上角,一條幾十米寬、數(shù)百米長的鋼筋水泥橋騰躍于古馬干河上,它就是古馬干河大橋,它一頭串聯(lián)起泰鎮(zhèn)高速,一頭挑起江平公路。橋下,一艘艘巨輪高唱凱歌掀起白浪,船艙里載滿黃沙、黑煤、白魚、青蝦,我希望那些白魚和青蝦是活潑潑跳動的,它們仿佛可以從紙面一下子就跳到人們手掌上,而那些黃沙將會運往各個工地,建造百米高樓、濱河公園、商業(yè)中心,以及核心港區(qū)標準廠房;黑煤最終流入江蘇境內(nèi)最大的火電基地——國泰電廠,為整個江蘇乃至整個華東地區(qū)源源不斷輸送電力,讓萬家燈火燈明如晝,讓國家電網(wǎng)暢通無阻。
順流而下,古馬干河兩岸有著科學、嚴謹?shù)囊?guī)劃。左岸是碼頭、右岸對應(yīng)著船廠,糧食加工廠緊鄰碼頭,廠房外停泊著一艘艘數(shù)百噸的巨輪,船艙里堆滿如山的黃豆、菜籽或者玉米,廠門口一輛輛拖掛車正等候著裝箱發(fā)貨的食用油、大米、面粉。船廠旁邊的華夏重工、物流基地也是一片繁忙景象,車來船往。這些比鄰而建的建筑物氣勢磅礴、造型各異,但卻與掩映在綠意中的村莊遙相呼應(yīng)。讀畫的人如果能夠從這些林立的工廠看到“高高興興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來”的內(nèi)涵,我會欣然感動,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興奮。
順著古馬干河向長江匯流的方向繼續(xù)移動眼眸,你會感受到和風麗日與水波澹澹的暢然。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只墨綠色漁網(wǎng)扦插在河流里,漁人泛一葉輕舟彎腰收起漁網(wǎng),抖落一只只大小不一、品種不同的魚,魚在艙里跳,人在船上笑。麻鴨在河面怡然自得地嘎嘎叫,時不時拍起一陣陣淺淺白浪,江水河水的冷暖,它們比誰都能預(yù)先感知。河面干凈清爽沒有污濁的浮物,河邊蘆葦隨風輕搖,宛若正彈撥著它們的小提琴。
在古馬干河奔入開闊寬廣的長江時,幾方魚塘如同一塊塊明鏡,映照著天光云影,而它們身旁一座座小茅棚恰如黑狗般靜靜地守候在那兒。有人垂釣,有人喂魚,有人駕快艇劃破江流。長空里的浮云微微一笑,風煙就更顯得柔情萬種。再向遠處游目,一條主跨2×1080米的三塔雙跨鋼箱梁懸索橋橫亙浩渺江面,這便是泰州大橋,它的成功建設(shè),不僅刷新了多項世界紀錄,也改變了江蘇的交通格局,促使“五縱九橫五聯(lián)”高速公路網(wǎng)向前進一步推進。畫面以濃墨重彩形式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大橋從永安洲橫跨入江心,一腳踩進揚中島腹地,雙跨雄峻,氣勢恢宏,橋墩堅定而沉穩(wěn),默默訴說著人與水之間的故事。
八
歷史總是呈現(xiàn)出一抹暗灰色,歷史總是暗藏著無限驚險。撫今追昔,是件有趣的事情。這件事情,關(guān)照著我們感念所有的變化。
古馬干河以一種無私奉獻的精神養(yǎng)育著水鄉(xiāng)兒女。當我走完它的全程再折回它的入江口時,我看到,一只只江鷗、鸕鶿、白額雁、小天鵝等野生鳥類,飛離了灘涂,正自由自在地徘徊于長江與古馬干河水面。它們時而俯沖入水,時而疾馳于碼頭,鳴叫著、翩舞著,演繹著屬于它們的華麗舞臺劇。
白鷺于飛,鄉(xiāng)里人則燃起裊裊的炊煙。嗅一嗅,于潔凈的空氣里,也許能夠捕捉到絲絲縷縷的芬芳。鯽魚、河豚、黃鱔、河蚌、慈姑、菱角、藕片、茭白……無不是永安洲人喜歡吃的食物,它們因為一方水土的滋養(yǎng)、一星火苗的燒灼,完美地釋放出了自己的真味。
當歷史乏善可陳、語焉不詳?shù)臅r候,一部《永安洲年鑒2015》讓古馬干河名垂青史。
《永安洲年鑒2015》是江蘇省首部鄉(xiāng)鎮(zhèn)級年鑒,在這部約30萬字的厚重年鑒里,古馬干河不再以只字片語的形式展現(xiàn),而是濃墨重彩、舉足輕重、石破天驚的突破,11個欄目,近600個條目中,它雄姿英發(fā),占據(jù)著絕對重要的篇幅?;蛟S,古馬干河千百年來從未想到,今天它成了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騰飛的孵化器、助推器。自由的形式是多樣的,造福于民理應(yīng)成為一條河流首先考慮的高尚自由。
在情感的相互浸潤中,古馬干河兩岸的百姓日漸將它視為母親河?!鞍偕菩橄取薄凹矣欣夏福缬兄翆殹?,沿岸百姓日益尊重古馬干河,千百年來,它何曾有過如此的殊榮?這些故事將會讓昔日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古馬干河在新的史書上,留下震古爍今的一頁。
如今的古馬干河,可以歡快地流淌在新時代的春光里。而它曾經(jīng)的傷痛,也終于可以消弭在時代的歡歌里了。古馬干河,終將是一條穿行于歷史之上的河流,創(chuàng)造歷史、擁有歷史。
也許,再過幾年,我又將為它撰寫一篇更為豐富多彩的傳記……
(責任編輯 王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