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過來了,明凈柔和的臉上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白皙的手插在衣兜里,瘦高的身子微微搖擺著,就像一株清癯(qú)的水杉在陽光里輕輕舞動著枝葉。
虞喜夏躲在假山后,望著越靠越近的他,整個人不由得輕輕顫抖起來。她緊握雙拳,告訴自己該沖出去了,可她突然邁不開步子了。每次要靠近他時,虞喜夏都會這樣無緣無故地僵住。
“虞喜夏,勇敢點兒!虞喜夏,沖??!”眼看著李清頌就要從墻角走過去了,虞喜夏舉起雙拳,狠狠敲了下自己的大腿。
不好,她的左胳膊肘碰掉了假山上的一塊浮土?!芭距保⊥谅涞貢r張嘴呻吟了一聲,李清頌轉過頭來了。
“啊!虞喜夏,你在這里干啥呀?”李清頌嘴角的笑意更加濃了,陽光如瀑布一般,從他的臉上傾瀉而下。
“我,我……”虞喜夏踉蹌著朝身后的角落后退了兩步,漲紅了臉說,“我在,在這里看,看假山呢!”
“哦,看假山啊,好興致!”李清頌說著,朝虞喜夏笑了笑,身子又開始往前移動了。下課時間緊,他趕著去廁所。而虞喜夏所在的那個角落,就位于教學樓與廁所之間的三角形路邊。
這個角落空間利用得很好,假山和上面的小竹子自堆起來、種下去就缺少園丁的打理,所以顯得頗為荒蕪和瘦削,倒是那纏在石頭、竹子上的絡石藤和幾朵野雛菊反而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盎然的野趣。就像虞喜夏的內心,野花、雜草一派自然天真,她卻覺得自己像這角落里的風景,上不了臺面,比不上那些明亮、寬敞處的花園。
“喂,等一下!”眼看著李清頌就要走出假山的“視線”
了,虞喜夏沖他大叫,可惜沒有發(fā)出半點兒聲音,敢情是她的心在吶喊。
她恨死了自己的怯懦,垂下腦袋,把額頭狠狠地抵在假山上。
“啪嗒”,不好,又有青苔被她碰落在地,發(fā)出難堪的嗚咽聲。
“當心,這里沒有人打理,石頭可能都風化了!”李清頌提醒道。
“啊!”虞喜夏內心驚叫了一聲,慌慌張張?zhí)痤^——哦,她碰到一雙多么溫柔的眼睛!那眼睛里,含著微笑,含著關切,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她,望得她所有的煩躁和懊惱霎時消失了。
“李清頌……”她用心喚了他一聲。
不過他聽到了。他問:“虞喜夏,有事嗎?”
“哦,就是,就是想問一下,今天,你收到過請?zhí)麊幔俊?/p>
“是朱露露的吧?”
“對。那電影,你會去看嗎?聽說很好看的……”
“我知道。不過我看電影很怕別人吵,聽別人在耳邊議論來議論去,就覺得再好看的電影也給糟蹋了。我喜歡一個人在家里看?!?/p>
“是嗎?”虞喜夏聽李清頌這么說,剛剛松開的手又緊張地攥成了拳頭,“我其實也討厭別人吵,但是,但是……”
“我知道,大片還是得在電影院里看,對嗎?你放心,我基本上還是會去的啦!”
“謝……”虞喜夏脫口說了一個“謝”字,驀然意識到傻得幾乎把自己出賣了。于是,她趕緊捂住嘴,飛快逃離了假山。
“等一等!”沒想到,李清頌竟喊住了她。
而且,他還默默朝她伸出了手掌。天哪,虞喜夏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兒。要不是她抿著唇,心一定早蹦到旁邊的草叢里去了。
可是……她想錯了,因為李清頌說:“你額頭上有青苔!”
“謝……謝……”她艱難地朝他笑了一下,立刻撒開雙腿逃跑了。起先,她的腳有些軟,待她頓頓足、咬咬牙,拼命發(fā)力狂奔時,卻發(fā)現(xiàn)跑錯了方向,差點兒一頭扎進男廁所。不過,待虞喜夏跑回教室時,她的眼角還是漾開了甜甜的笑容——他說了,他基本上是會去看電影的,那就好,那就好。
2放學回到家,媽媽正在廚房里炒虞喜夏愛吃的青椒土豆絲。
“快去你房間里看看!”媽媽聽到虞喜夏開門的聲音,從廚房里探出頭,興沖沖地說。
“又裝神秘!房間里有什么,快說嘛!”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哈哈!”
“不會又是個艷俗的紅發(fā)箍吧?”
上回,媽媽說藏了禮物在虞喜夏房間的抽屜里,可打開一看,竟是個鑲著小兔子的大紅色發(fā)箍,惹得她哭笑不得,因為那玩意兒給上幼兒園時的她戴還差不多,而她現(xiàn)在都上初三了。
由于心里想著那個尷尬的紅發(fā)箍,虞喜夏在推開自己的房門時并沒有多期待??墒?,這回她又錯了。
一套荷綠色的裙子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虞喜夏的目光一落到它們身上,它們就像真正的荷葉那樣,綠瑩瑩地朝她搖起了手臂,搖得她一下子就跳上了一條采蓮小船,在夏季的碧水長天間,在萬頃的荷塘中,悠然地劃呀劃,自由自在,快樂無限……
“謝謝老媽!”虞喜夏抱起那三件套的裙子,沖到廚房門口,隔著黃色的木門沖里面大叫,“你怎么曉得我星期天要進城???還給我買了這么好看的新衣服!”
“不是星期天,是星期六,我們要去慈溪看你桂秋阿姨!”
“星期六?去慈溪?看桂秋阿姨?”虞喜夏傻眼了,站在廚房門口,腳底仿佛生出了根須,良久不能動彈。
待媽媽端著青椒土豆絲打開木門從廚房里走出來時,發(fā)現(xiàn)女兒的鼻子已被門板撞紅了,而在她腳邊,衣服落了一地。
“喜夏,我推門時你怎么就不曉得避一避呢?”媽媽心疼地責備道。
“誰是桂秋阿姨?我們?yōu)槭裁匆桨谉o故地去慈溪看她,而且還要在這個周六?”虞喜夏顧不得揉自己的鼻子,也顧不得撿地上的衣服,而是一把揪住媽媽的袖子,吼著問道。
“桂秋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她初中畢業(yè)考上了金華衛(wèi)校,后來去慈溪工作,我們有20多年沒聯(lián)系了。現(xiàn)在她生病了,胰腺癌晚期。我們那時的幾個小姐妹決定這個周末一起去看她?!?/p>
“哦,這個阿姨好可憐。不過,要去你們去好了,扯上我干什么?”
“大家不是說你跟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嗎?你梅紅阿姨說最好帶上你,讓你桂秋阿姨能回憶起童年時光,開心一下?!?/p>
“虧你們想得出這么餿的主意!讓我扮演小時候的你,那干嗎還給我買新衣服,應該給我找一套你上小學時穿的衣服?。 ?/p>
“你現(xiàn)在都念初三了,哪里還穿得上我小學時的衣服?”
“知道就好,我現(xiàn)在快讀高中了,哪里還會像你小時候?”
“哎喲,其實我和你桂秋阿姨小學、初中都是同學啦!再說,反正你比我現(xiàn)在這樣子更接近我小時候嘛!這回,你一定得陪我和你梅紅阿姨走一趟,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你桂秋阿姨了!”媽媽“啪嗒啪嗒”掉下兩滴淚來。
“這么嚴重?”虞喜夏吃了一驚,“那星期天中午能趕回來嗎?”
“趕回來干嗎?”
“我同學朱露露過生日,她請我們進城看電影。”
“看電影?家里電腦上不是可以看嗎?”
“哎,老媽,我說了你也不懂,這電影可是由國際知名美少年提莫西·查拉梅主演的《沙丘》,家里電腦上看不出電影院里的那種效果!”
“你們現(xiàn)在喜歡的男孩子,基本上都是瘦瘦的‘麻稈’,臉都是尖尖的‘白石’,那叫什么美少年!”媽媽對如今女孩子的審美觀很不認同。
“哼,你知道什么啊,難怪你會選中爸爸那座‘黑鐵塔’!”
“你爸爸黑點兒怎么了?沒有他這塊‘黑炭’天天在建筑工地上忙碌,哪有我們這精美的別墅、幸福的生活……”
“打住,老媽,我們的房子只不過是小鎮(zhèn)上的一幢二層小樓而已,什么別墅呀!至于你說的幸福生活,你看,爸爸有多少時間在家陪你?”
“你爸爸全心全意為我們打拼,你還不滿意???你不滿意,我滿意!我自從初中畢業(yè)后就在建筑工地的廚房打工,遇到你爸爸這個泥水匠,這一輩子,就沒有對他不滿意過!”媽媽說著,激動得滿臉通紅。
“哎呀,又來啦,又來啦!你們的愛情故事,我都聽一萬遍了。我不要聽,不要聽!我就是要去看甜茶演的《沙丘》?!?/p>
“怎么又出來個‘甜茶’?”
“‘甜茶’就是提莫西·查拉梅的昵稱嘛!”
“你要看,就去慈溪那邊的電影院看吧。你星期天就在慈溪看那一堆沙丘吧,就讓我們老姐妹們多待一會兒,行不行?”
“不行!人家朱露露過生日呢!”
“等星期天晚上回來,我們送她一個大禮包,好不好?”
“不好,除非星期天中午趕回來,不然我不去慈溪!”
“好吧,好吧,到時我們就趕回來?!眿寢寷_虞喜夏點點頭。
虞喜夏心里不踏實,可她又不知道該讓媽媽再做些什么,所以就悶悶不樂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啊呀,你踩到新衣服啦!這個三件套,還是你梅紅阿姨陪我挑的呢,花了我700多塊錢,你也不曉得好好珍惜!”
“我就知道,這不是你的眼光……”虞喜夏撿起地上的衣服,把臉埋了進去,心里滾過一道委屈的潮。
正因為她媽媽是初中畢業(yè)的家庭婦女,她爸爸是初中畢業(yè)的包工頭,所以,虞喜夏才覺得自己是如此平庸和渺小。她所在的鎮(zhèn)中學,大多數(shù)學生都來自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大多數(shù)學生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她混跡于大家之中,本來完全沒有自卑感。可是,自從初三進了精品班,自從他們學校的語文李老師和英語宋老師的兒子李清頌做了她的同學,她就無可救藥地把自己看輕了。
在她的學生生涯中,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比李清頌更知識淵博、眼界開闊、談吐優(yōu)雅、舉止從容的男孩。所以,她不知不覺就讓自己的心變成了一抔土,任由李清頌的音容笑貌像水杉的針葉一樣,絲絲縷縷飄落到那抔土上,在她的心田越積越厚,越扎越深,以致把她原有的自信和歡樂都給淹埋了。
“啊,我要看電影!我要和他一起看電影!”關上房門,虞喜夏鉆進厚厚的被子里大喊道。喊著喊著,她突然想起,這個李清頌,長相特點不正跟“甜茶”是一個類型嗎?瘦高個兒,高鼻梁,尖下巴,瓜子臉,大眼睛,啊呀,那不是李清頌是誰呀?
虞喜夏默默在手機上翻看著《沙丘》的宣傳片,默讀著《沙丘》的故事梗概:控制著珍貴資源的厄崔迪家族在遭遇背叛后,家族繼承人保羅決定接受命運的指引,去保衛(wèi)自己的家族和人民。在讀這段文字時,虞喜夏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提莫西·查拉梅的照片,漸漸地,他的臉竟然和她心中的李清頌的臉重疊在一起。
李清頌是電影迷,虞喜夏因此也迷上了看電影。每次,聽李清頌在班里跟大家介紹他看過的那些好電影時,虞喜夏都會陷入幻想,幻想有一天能和他肩并肩地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沒想到,今天這機會竟然從天而降。
說起來,她都不算是朱露露的好朋友,之所以有這個機會,要感謝她的同桌江霏霏。因為今早當朱露露把裝有電影票的請?zhí)徒o江霏霏時,江霏霏說周日她小舅結婚,她要去喝喜酒,沒法分身去看電影。
“露露,那我代霏霏去吧,好嗎?”聽到江霏霏推辭,虞喜夏幾乎不假思索地喊了出來。
朱露露本來壓根兒沒想請虞喜夏??捎菹蚕倪@么一嚷,朱露露就不好意思拒絕了,于是順水推舟把請?zhí)徒o了虞喜夏。
“你臉皮好厚啊,虞喜夏!”拿到請?zhí)麜r,虞喜夏低頭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但很快就抬起頭,偷偷地向教室另一端靠窗位子上的李清頌瞟了一眼。
她多么想知道李清頌是否也收到了朱露露的請?zhí)?。要是他沒收到,那她剛才的“厚顏無恥”就毫無意義了!可是,李清頌身邊圍著一大群男生。只要一下課,他那里永遠是男生的聚集地。
所以,后來虞喜夏才會不顧一切地“潛伏”在廁所旁的假山后,想單獨找機會問一問李清頌。
現(xiàn)在倒好,船有了,連帆也懸掛起來了,只等著周日那天拔錨起航,和李清頌去“沙?!鄙媳M情遨游。孰料,半路上又殺出桂秋阿姨這么個程咬金來,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