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音布魯克草原,我想讓形體消失,化為大地的一部分。 比如一叢茂密的酥油草,將自己柔軟的草莖,獻給羊羔溫熱的唇舌。
比如一朵隱匿在蒿草中的蘑菇,與蝴蝶嬉戲整個夏天,便將短暫的一生度過?;蛘咦鲆恢粌?yōu)雅的天鵝,棲息在水草豐茂的沼澤地里,與伴侶深情相守。做一只神秘的棕熊也好,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駐守著獨屬于自己的王國。
就在這片兩萬多平方公里的高山草原上,生命吸納著熱烈的陽光與豐沛的雪水,自由地生長。人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會忘記旅途中的疲憊,身體以最輕盈的形態(tài),在大地上緩緩打開。
人們還會陷入愛情, 初 戀 般 熱 烈 又 羞澀 的 愛 情。 愛 情 在 有著一千多道褶皺的開都 河 上, 借 助 一 千 多個 太 陽, 發(fā) 出 耀 眼 的光 芒。 這 愛 不 需 要 言說, 所 有 的 語 言 都 是多 余 的。 只 是 雪 山 下的 驚 鴻 一 瞥, 愛 情 的種 子 便 怦 然 萌 芽, 你遇 到 他 或 她, 愛 上 他或 她, 此 生 再 也 不 會忘 記。 你 確 信 彼 此 相遇 之 前 的 歲 月, 仿 佛從 未 存 在。 生 命 是 一粒 沉 寂 的 隕 石, 許 多人 從 你 身 邊 經(jīng) 過, 卻并不知曉你也曾是漆黑宇宙中一顆獨一無二的星星,是愛情無意中發(fā)現(xiàn)跌落塵埃的你,生命于是被瞬間喚醒,發(fā)出轟然聲響。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當你愛上一個人時,心中便會彌漫起哀愁。這哀愁是清晨或者黃昏的霧靄,將銀色的天山溫柔地包裹。你試圖撥開縹緲的迷霧,看清愛情前進的方向。你知道他或她就坐在你的身邊。你們依偎在一起,聊起相遇之前的時光和即將共同度過的未來。愛讓生命化作新生的草葉,每一個細胞都閃閃發(fā)光。就在這樣明亮的旅行中,你突然意識到生命的短暫與珍貴。比起天山腳下永恒的大地,此刻將你甜蜜包裹的愛情,不過是電光石火,轉瞬即逝。而與你牽手的那個人,也必將像草原上無數(shù)怒放又凋零的花朵,只需一場風雪,便消失不見。生命不能永存于世間,愛情也不會天長地久,這蒼涼大地給予的啟示,怎不讓人心生哀愁?
就在我站立的地方,一群牦牛閑臥在花草叢中,一邊啃食著鮮嫩的苜蓿,一邊享受著午后明凈的陽光。放牧的蒙古族男人,騎馬從遙遠的地平線上飛奔而來,黝黑的肌膚上閃爍著動人的光澤。我不知他來自哪里,也不知他將去往何處,作為過客,我們必將從彼此的生命中消失。但來自蒙古高原的我,因背后流淌的共同的河流,隔著起伏的花草,向他揮手致意。他也向我綻開微笑,露出一排燦爛的牙齒。
一頭牛犢跟在母親 身 后, 哞 哞 叫 著,經(jīng) 過 放 牧 的 男 人。 它一路小跑時俏皮的身姿, 吸 引 了 我。 于 是我 跟 隨 它, 向 對 面 的山 坡 走 去。 那 里 盛 開著 無 數(shù) 漂 亮 的 蘑 菇,以及我無法叫出名字的 花 朵。 也 許, 它 們叫 高 山 紫 菀、 鳶 尾、獨 活; 也 許, 它 們 叫珠芽蓼、甘草、卷耳、風 鈴 草 …… 我 貧 乏 的草 木 知 識, 無 法 將 燦若群星般點亮整個大地的花草,一一辨識。
一只拱起前爪向我問好的可愛的土撥鼠,它所擁有的關于巴音布魯克草原的知識,遠遠超過了人類。它知道雨后哪里會有豐盛的燕麥草,它知道在哪里建造洞穴更安全牢固;它能聽到幾公里外人類的腳步聲,或者天空中鷹隼的鳴叫,并迅速地逃離;它能清晰地記得一個月前騎馬經(jīng)過的牧人;它還能從漫長的冬眠中準時蘇醒,向人類匯報春天的到來。一只天山下的土撥鼠,和一只呼倫貝爾草原上的土撥鼠,所擁有的迥異的方言,也只有它們自己能夠準確地翻譯。
這遼闊大地所呈現(xiàn)出的萬千氣象,世世代代居于此處的人類,花費千百年也不能完全 地 把 握。 人 類 只 會 震 驚 于神奇草原所給予的生命的啟示。 當 翻 過 起 伏 的 山 坡 時,我看到一頭高大威猛的牦牛,以祭祀天地的坦蕩姿勢躺臥在草原上。這是一只被狼群攻擊后分而食之的牦牛,它的內(nèi)臟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堆朽骨,呈示此處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場殊死搏斗。人們很難準確地還原這場慘烈的戰(zhàn)爭,英勇的死者雖已被蟲蟻吸食掉最后的血肉,卻向整個世界袒露了它護佑種族、爭奪領地抑或捍衛(wèi)生命尊嚴所付出的代價。
面對這副依然閃爍著生命榮光的白骨,人們會想起生活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土爾扈特蒙古族部落。他們的先祖,在離開故土一百四十年后,依然沒有忘記這片“太陽升起的地方”,于是,1771 年 1 月 17 日,整個部落近 17 萬人,在首領渥巴錫的率領下,以破釜沉舟、堅韌不拔的毅力,從俄國伏爾加河流域一路向東,浩浩蕩蕩,跋涉萬里,耗時半年終于抵達了傳說中有九個太陽照耀的東方大地。這時,整個部落衣衫襤褸,耗盡最后一絲力氣,11萬軍民在圍追堵截、饑寒交迫及殘酷瘟疫中喪生。土爾扈特人以巨大的犧牲,最終換來部族的自由與尊嚴。這一被載入史冊的悲壯事件,正如美國作家芮佛所言,“不是消失在歷史上的傳奇交界地區(qū)的一個孤立事件,而是人類永恒地追求自由與和平的一個真實范例,是值得我們傳誦的一篇偉大敘事史詩”。
總 有 一 天, 人 們 的 肉 體將會登上高聳云霄的山巔,那里是靈魂翱翔的地方。這光芒萬 丈 的 夢 想, 讓 一 代 又 一 代人, 讓 小 至 蜉 蝣 大 至 牦 牛 的千千萬萬的生命,飛蛾撲火,前赴后繼,用鮮血譜寫了一曲又一曲浩然之歌。
旅行的人們蜂擁而來,又蜂擁而去。人們只記住圣潔的雪山、壯闊的草原、蜿蜒的河流、馳騁的駿馬,卻很少有人俯下身去,注視一株花草的身體里流淌著的英雄的血液。只有亙古永存的天山,將波瀾壯闊的歷史風云、威嚴樸素的自然法則、生存與死亡的殘酷爭斗,一一收納,仿佛它站在天地之間,通曉人間所有的秘密。
(彭慧慧摘自《文藝報》2025 年 2 月 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