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魚市場,靜嫻眼前一亮。短毛,棕色,亮晶晶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她在一堆琳瑯滿目的花花草草和小動物中,一眼相中了這只圓滾滾的小家伙。
寵物店老板告訴她,土撥鼠很好養(yǎng)活,喂點玉米呀番薯呀就行,水果也能吃,不挑食。要開飼養(yǎng)證明嗎?不需要,它不算保護動物,可以作為家庭寵物飼養(yǎng)。要打疫苗嗎?不用,已經(jīng)人工飼養(yǎng)兩年了。會到處拉粑粑嗎?不會,草食動物,不臭,就一天一粒巧克力豆那樣的,很干凈。
透明箱里有三只黑尾土撥鼠,一只蜷著 身子睡覺,一只在吃玉米粒,一只在邊上扒 來扒去。長長的深黑色利爪,像清宮劇里娘 娘們的護甲套,又像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
靜嫻相中了那只扒來扒去的,個頭更小,模樣更好,也更活潑。相遇是種緣分,眼緣也很重要。她喜歡黏人的小動物,這會讓家里看起來熱鬧一點。
要價兩千元,她砍到了一千八。把土撥鼠帶回家,在樓梯拐角的雜物間,找出以前裝貓的小木柜,把土撥鼠從帶過來的小鐵籠子拿出來,放進小木柜,這樣它的活動空間更大。
微風搖動窗簾,綢緞般的光澤似水波,漾在粼粼的湖面上。陽光像小孩手上的玩具激光槍,從落地窗閃射進來,穿透復式結(jié)構(gòu)的中空客廳。陽臺收拾好了,五顏六色的杜鵑一字排開,拍照,發(fā)朋友圈,配上可愛的表情。靜嫻?jié)M意地欣賞著這滿目的盎然。
你又整了什么東西回來呀?母親責問道。我買了只土撥鼠回來。哎!好的不整,弄了個老鼠回來!臟不臟???又花錢買這些沒用的東西,一天到晚就為你們服務(wù),之前一只貓就夠我受的了,到時又是我來執(zhí)手尾。母親吟吟沉沉地抱怨道。不會的啦,土撥鼠小小一個,很好養(yǎng)活的。母親搖了搖頭,出門接外孫女去了。
打點完,靜嫻看了看鐘,五點半,該做飯了。想起女兒羚羚早上說想吃豉油皇雞翅。她拿出冰箱里的急凍雞翅解凍,泡出血水。放少許油,用中火爆紅蔥頭、蒜米和姜片,爆出香味之后下雞翅。半碗頭抽,一碗清水,一小粒冰糖,兩個芫萎根,再淋一圈九江雙蒸就很香了。蓋上蓋,中火燜六七分鐘,姜先夾起,大火收汁。汁水收到濃稠,上碟,一碟香噴噴的鼓油皇雞翅就出爐了。
每天,她都琢磨做一桌好菜犒勞家人,讓家人吃得舒心、安心、開心。女兒剛上初中,她想,再過幾年女兒就要去寄宿高中了,再過幾年就讀大學了,到時吃食堂那些高油高鹽的飯菜,真怕會把女兒吃壞掉。
叮咚——叮咚——手機不斷彈出消息的提示音。老師,我家娃今晚發(fā)燒了,特意跟您請個假;老師,我明天要帶孩子回老家喝喜酒,他值日完麻煩您讓他按時走吧;老師,今天女兒跟我說了作業(yè)的事情,沒完成確實是她不對,日后我會對她加強監(jiān)督。做完飯后,靜嫻好不容易閑下來,點開手機,一條條回復著家長們的信息。
靜嫻教小學語文,雙減之后,下班更早了。然而,應(yīng)付這些磨人的家長和領(lǐng)導,依然要占用為數(shù)不多的下班時間。又要下鄉(xiāng)支教,又要搞什么名師工作室,又要出書,烏七八糟的,條條框框一大堆,名額卻不見多。慢慢熬吧,晉升太難了。工作的頭幾年,備課、賽課、公開課,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心神。現(xiàn)在教齡長了,很少賽課,人稍微喘了口氣??山鼛啄暧殖鲂抡n標,又出新教材,老教師也要備課了,煩得很。回歸家庭算了。開心才是自己的,自尋煩惱都是笨蛋。
母親接羚羚回來了。像往常一樣,靜嫻熟練地張羅出一桌子飯菜。阿哲不回來吃嗎?母親問。他說今晚要加班。不是每周加班兩天嗎,怎么今天也要?他說公司最近在趕一個新項目,不讓早走。
許多個晚上,丈夫阿哲都是在靜嫻已經(jīng)睡下時才回到家。她總能在半夢半醒中,聽到他開門、換衣服、洗漱的聲音。她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丈夫的不在場,以及與他交錯開的生物鐘。
每天清晨,靜嫻都會在出門前,把阿哲的那份早餐留在微波爐,讓他起床后自已熱一下吃,再給他配好上班的衣服。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不同顏色的格子襯衣,每日換著穿就行。至于西裝,陪他去試好一兩套就行,也不用定做,除非出差,否則也沒什么機會能穿得那么正式。阿哲沒什么意見,這些對他來說無所謂。廣東的連綿雨和艷陽天,穿得多靚都是白搭,平日就穿個純棉T恤和大褲衩就行,沒人會在意。
家里只靠一個人是忙活不來這么多事情的。還好,母親隔三岔五會過來搭把手,做做早餐午餐,接接小孩子,打理下家務(wù),工作日住下,周末回自己家。
母親不在的日子,靜嫻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她翻遍了聊天對話框,發(fā)現(xiàn)不是無休止的工作,就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再也沒有什么人可以像朋友一樣,和她說說心里話了。她坐在陽臺前,呆呆地看著那幾盆精心澆灌的杜鵑。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在朋友圈里記錄它們的生長變化。有些東西似乎可以抓住,是屬于她獨有的事物。
買了只生龍活虎的土撥鼠,不是蔫蔫的樣兒,應(yīng)該沒打藥吧。聽說有些無良商家會為了讓寵物聽話,注射鎮(zhèn)靜劑,搞得無精打采,像自閉了一樣。不過靜嫻沒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忽略了嚙齒類動物的拆家能力,尤其是性格這么活潑的。
她把土撥鼠關(guān)在小木柜里,讓它熟悉一下新環(huán)境。小木柜本來是給家里的小貓做窩的。一次靜嫻在切菜的時候,小貓跑過來湊熱鬧,靜嫻不小心把刀背啪一下拍下去,小貓尖叫跑出廚房,正巧碰上母親開門回來,小貓就順著門縫竄了出去。靜嫻馬上追下樓找它,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靜嫻為此傷心自責了好長一段時間,要不是自己的疏忽大意,也不會給小貓造成驚嚇,導致它恓惶出逃。
土撥鼠來到這個家,靜嫻只想加倍愛護它,以此來彌補對小貓的虧欠。她把它放在關(guān)上門的木柜里,這樣就不怕它會逃出來了,等有人照看時,才讓它出來放放風。
熟悉了幾天后,靜嫻開始教小土撥鼠用貓砂。丟顆巧克力球在貓砂里,抓著它的手扒拉,告訴它怎么埋。小土撥鼠喜歡一頭鉆進貓砂里,再猛地抬起頭,頭上沾滿茶色砂礫,晃晃腦袋,揚塵一樣,紛紛掉下來。要是小貓在的話,它們也應(yīng)該會相處得不錯吧。
放風的時候,小土撥鼠喜歡到處磨牙,啃墻角像啃芝士奶酪似的,留下一排排半月形的牙印。這又要勞煩母親貼上厚厚的保護紙。
不管怎么說,和小動物的相遇,讓她感到很治愈。小土撥鼠的到來,讓她在一堆工作和家庭的煩心事外,找到了一絲純真的快樂。
半夜,靜嫻被阿哲的翻身驚醒,她不作聲地感受了一會兒,聽不到熟悉的輕鼾聲-這是阿哲睡著了才會發(fā)出的聲音。他在喘氣,聲音從鼻腔重重地呼出。你沒睡嗎?靜嫻問。睡不著,太吵了。什么吵?靜嫻不解。你沒聽到?阿哲摸黑指向房門外。靜嫻豎起耳朵仔細聽,是有一陣咔咔喀喀的聲音,節(jié)奏很有規(guī)律,像用指甲輕叩塑料板。靜嫻走出房門,尋著聲音的來源走去,嗪嗪喀一原來是小土撥鼠在啃磨牙棒。靜嫻只好拎起整個小木柜,把它放到了樓下那間私密的房間。
阿哲算是一個合格甚至完美的丈夫。每個月只管往她賬上打錢,貸款也不用她來承擔。這樣的生活久了,靜嫻也早已安之若素,別無他求。
雖然不能和他有什么更深入的精神交流,畢竟他一天到晚都在和那些電路原理圖、電路板、競品和技術(shù)調(diào)研,還有各種產(chǎn)品經(jīng)理、客戶經(jīng)理、軟件工程師、結(jié)構(gòu)工程師、電路板設(shè)計工程師、測試工程師、芯片廠FAE、技術(shù)專家打交道。她則一天到晚給吵吵噻驤的小學生上課,管紀律,還要和煩人的領(lǐng)導、家長打交道。兩人的生活猶如一道過了交點的直線,在各自的軌道上漸行漸遠,再也交匯不到一處。產(chǎn)后她把重心放在家庭,兢兢業(yè)業(yè)地以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完成本職工作,實際上已經(jīng)是只圖他提供的相對穩(wěn)固但說不上豐裕的生活,而不是別的什么了。
小貓又在房梁上跑酷,把花瓶踢翻,前幾天剛拼好的柜子又塌了。阿哲說,哦,沒事,收拾一下,換一個耐摔的就好。靜嫻情緒崩潰,阿哲只會說別崩,先把情緒解決,但是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他會第一時間說,啊,小寶沒事吧,沒有傷到自己吧?后面有了小孩呢?有孩子后,他會說,啊,羚羚沒事吧,沒有傷著她吧?而現(xiàn)在,他只會讓她“解決情緒\"了。
房子住久了,不免有些老化,上回臺風天,陽臺的窗玻璃滲水了,弄得滿地都是,他也只會說先別有情緒。靜嫻當然有情緒,但是有情緒就不會去解決嗎?事情不解決,情緒就一直在,為什么他不會說,我喊個師傅我們一起看看呢?洗手池堵了,靜嫻本想阿哲會幫忙弄一下,可是阿哲說,你讓物業(yè)弄一下吧。物業(yè)碰巧沒人,靜嫻就只能自己弄。東搗鼓西搗鼓,拿出通馬桶的吸漏,一扯,結(jié)果把水龍頭也撞壞了。看著這滿地狼藉,靜嫻欲哭無淚。也許,他真的相信她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羚羚上小學的時候,靜嫻就想給她報班學跳舞,因為跳舞對形體好,長此以往,女兒將會有個很好的身材。也不用借助器材一—她不想在家里放臺鋼琴或是什么了,因為本來就沒規(guī)劃出位置來存放這么一個大家伙一家里的許多位置已經(jīng)被貓爬墊、貓抓板、貓窩、貓屎盆占據(jù)了。這不,現(xiàn)在小貓不在了,又多了個土撥鼠。
她給女兒取名羚羚,就是希望她像羚羊一樣,手長腳長,是個跳舞的好料。可惜這孩子身材隨她爸,五五分。前段時間很火的腕線過襠挑戰(zhàn),她都要蹲一蹲才能碰到。羚羚每次去都很不情愿,叫苦不迭,她老說自已腰下不下去,一字馬壓不下去,趴青蛙趴不下來。挫傷自信心不說,還弄得一身淤青。不過靜嫻還是強行讓她學了幾年。
舞蹈老師打電話來了。羚羚媽媽,羚羚剛剛跳舞把腿扭傷了,您趕緊來一下,送她到醫(yī)院去看看吧。靜嫻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打電話給阿哲,阿哲卻說自己正忙著處理一個很棘手的技術(shù)問題,走不開。無奈靜嫻只好請別的老師幫忙代課,匆匆忙忙往醫(yī)院趕。
母親也到了,她一看到羚羚纏滿紗布的腿,就忍不住了。唉,可憐的小寶貝,這是怎么弄的呀?靜嫻看著羚羚受傷也心痛不已。是不是備考小升初停了半年沒練生疏了的原因呀?羚羚低著頭,沉默著。
靜嫻說,要不咱們換成學古箏吧?古箏安全一點。母親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學學學,學什么學?小時候我讓你學什么你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后來我逼你學了嗎?現(xiàn)在羚羚可比你以前聽話多了,孩子都傷著了還讓她學學學,干嗎呢!靜嫻被母親數(shù)落得一臉沮喪。
羚羚說話了,怯生生的。媽媽,我不想學音樂和舞蹈。那你喜歡什么呀?我喜歡電腦,爸爸也支持我學編程。編程是男孩子學的,女孩子還是要學點藝術(shù)呢。不嘛,我想學。好吧,等你大一點再看看啦??陬^答應(yīng)了,但總以大一點為由推脫。靜嫻不想女兒成為阿哲那樣的書呆子,更何況她覺得市面上的少兒編程課良莠不齊。社會大環(huán)境不好,沒準什么時候機構(gòu)跑路,還不如讓阿哲找個搞軟件的同事教一下靠譜。還是逼她學樂器陶冶下藝術(shù)細胞吧,以后她會感謝媽媽的。
羚羚的小學畢業(yè)聚會上,幾個家長相約帶孩子們?nèi)マr(nóng)莊玩。廣式農(nóng)莊好吃好玩又經(jīng)濟實惠,有自帶的簡易游樂場和濃縮版動物園,還有一大片水塘和果園,特別適合合家歡。
阿哲也難得周末放假,可以和靜嫻羚羚一起參加聚會。一家三口驅(qū)車到二十公里外的農(nóng)莊,感受戶外的新鮮空氣。
在農(nóng)莊想吃靚雞要自己去捉,一大群雞在雞場里逃竄,膽大的孩子們興奮不已,撲過去要上手捉,膽小的孩子則站在一旁看的伊哇鬼叫。阿哲捉了一只胡須雞,提著雞的兩扇翅膀,騰空捏了起來,舉到靜嫻和羚羚面前。羚羚被逗得嘎嘎大笑,直拍手掌,說爸爸好野!羚羚腿傷還沒好,靜嫻就沒讓她下雞場,而是帶她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農(nóng)莊真的什么都有,就像一個小型動物園。走地雞、基圍蝦、塘鲀魚都是養(yǎng)在一片大大的場地里,可以自已捉自已釣??兹副灰蝗喴椎幕h笆圍起來,有無比開闊的活動空間。羚羚看得出神,跟靜嫻說,這孔雀的嘴巴好尖,和小土撥鼠一樣,我時常聽見它啃東西的聲音,咄咄咄的,像電鉆一樣,很嚇人。靜嫻看到孔雀用巨大的喙在啄食,斑斕的羽毛,仿似張開無盡的驕傲。
白天母親會把小土撥鼠從小木柜里拿出來,放半小時風,再放到綠植遍布的陽臺小籠里,曬曬太陽,晚上再關(guān)回那間貼滿隔音海綿的房間。羚羚老說聽到小土撥鼠啃東西的聲音,靜嫻不以為意,想當然認為它只是在磨牙。
在農(nóng)莊,雞是自己捉的外,燒鵝也是新鮮出爐的,油泠泠,脹鼓鼓。農(nóng)莊老板老許正在給每只燒鵝刷蜜汁。大家問,一次可以做幾只鵝呀?老許說,一口缸可以燒八只。魚也是自己撈的,本地、桂花魚、山坑鯇,品種繁多,應(yīng)有盡有,像海鮮市場一樣。點單區(qū)人山人海,墻上掛滿了一整面花花綠綠的餐圖,猶如一盞盞五光十色的燈籠。
菜也可以自己做,靜嫻和其他幾個媽媽在戶外灶臺研究食譜。靜嫻純熟的刀工和巔勺的技巧讓眾人驚嘆不已,其他媽媽自覺慚愧,只好在旁邊打打下手。靜嫻炒菜的時候,阿哲就在旁邊陪著,不時給她擦擦汗。老許也過來了,他大大咧咧地指導靜嫻做菜。吶,你這應(yīng)該先飛飛水,再過過冷河,這樣肉質(zhì)才爽脆嫩滑的嘛。好啦,那你來做吧,我們就等吃好啦。靜嫻不喜歡旁邊有人指手畫腳,干脆甩手不做了,反正有些菜式自己做的也沒外面好。菜點好,大家就一起往大廳里去。
一路走進來,整個大廳坐滿了人。裝潢很簡單,木制臺凳,簡陋木棚,大排檔的感覺。桌上鋪著印有楓葉圖案的臺布,混紡材質(zhì),上面有被煙熏壞的小孔,小孔邊上硬硬的,殘留著黃褐色的煙漬。要是不那么講究,只管吃好喝好,這些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計。
入門看到一排排瓦煲,里面在煲五指毛桃雞腳湯,有雞腳,有排骨,料很足,清清潤潤。上菜了,老許和他團隊的廚藝確實了得。胡須雞的雞皮一格格,亮晶晶,吃起來像嗜喱一樣。油鹽蒸山坑鯇咸咸香香,爽嫩絲滑,烹飪出了魚本身的鮮味。燒鵝皮薄薄脆脆,油亮到爆汁。臘味煲仔飯的鍋巴焦香回甘,溏心蛋在飯里一攪拌就熟了。飯粒松松軟軟,粒粒分明,裹著飯焦的鍋氣與蛋的腥香。飯后甜品有椰子奶凍、手磨芝麻糊、酒釀桂花糕,每一口都甜到入心。
剛吃完,阿哲就接到一通電話,公司有事,讓他馬上回去。他和靜嫻說了聲,摟了摟她的肩就走了。阿哲能來就不錯了,靜嫻安慰自己道。
飯桌上的家長們帶著孩子客套寒暄,說一些山水有相逢之類的場面話,夸贊誰誰成績好,才藝多,誰誰家教好,有禮貌,恭祝誰誰去了名牌初中,為即將去外地讀書的誰誰舉杯踐行。靜嫻也很驕傲,因為羚羚即將升學到區(qū)里最好的初中,一切都在自己規(guī)劃的軌跡中行進,辛苦也值得。
舉杯時,羚羚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靜嫻說,我想喝可樂。平日靜嫻是不允許羚羚喝這種高糖碳酸飲料的,會嚇唬女兒說,喝這種東西牙會軟掉,變成無牙婆,好丑怪的。
這天例外,畢竟大家聚在一起,她起碼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通情達理的媽媽吧。好呀,那你喝一杯吧,但是生冷東西還是少喝哦,我給你舀碗湯。羚羚斜了下眼睛,只喝一杯便作罷。
孩子們吃完飯就坐不住了,說要出去玩。靜嫻看天還亮,囑咐羚羚注意安全別走遠后,便由她去了。幾個家長仍在座位上談天說地。
不長時間別的小孩都回來了,唯獨羚羚還不見蹤影。問其他小朋友,他們說她上衛(wèi)生間了。等了一會幾,仍不見人。
靜嫻慌了,去衛(wèi)生間喊女兒名字,沒得到回應(yīng)?;艔垙埑鰜恚瑒偤门龅搅死显S。老許剛端了盆菜出來,得知情況后,立馬把菜交給別的服務(wù)員,說,我陪你一起去找吧,在我的地頭丟了人可不行。
釣魚釣蝦的水塘去了,摘草莓的果園去了,雞場、豬場、海鮮區(qū)都找過了。靜嫻很是著急,這孩子,跑哪兒去了呢?
老許看她焦急的樣子,和她說,放心吧農(nóng)村不比城里,安全得很,孩子不會跑遠,不會有危險的。我看你應(yīng)該是個老師?哎喲,別開我玩笑了。我這是贊你呢,老師斯文,體面,有假期,又能照顧家里。能顧家的就會變成一直是你顧家,靜嫻說。老許聽出了她話中的一些況味,便順著她的意,繼續(xù)試探道,我看你跟你丈夫感情很好的樣子。哎,還好吧,就那樣,一天見不到幾回,他抽出半天陪陪孩子不容易了。所以他這是又回去啦?是的呀,公司一通電話把他叫回去了。
咦,不對,你說,這孩子會不會是找爸爸去了?老許突然反應(yīng)過來。靜嫻心中一激靈,不是吧,那這樣說,羚羚是跑到公路上去了?她趕緊和老許急急忙忙沿著土路往公路方向趕。天吶,這路上都是泥濘和斜坡,按理來說羚羚是不會這么認路的呀。停車場這邊車來車往的,羚羚要是真跑出來了,可是很危險的??!
太陽快要下山了,靜嫻和老許在偌大的農(nóng)莊轉(zhuǎn)了一圈后,累得夠嗆,可仍是找不見人。別那么緊繃嘛。老許笑著說,哼起小調(diào)兒來?!皼鲲L有信,秋月無邊,你睇斜陽照住個對雙飛燕…\"雙飛燕?鳥?孔雀!靜嫻突然想到了孔雀。會不會在孔雀籠那兒?來之前孩子就看得出神。有可能哦,農(nóng)莊就這么點地方,不會走遠的,老許安慰道。他在前面打著手電筒,躍過泥濘的水渠時,伸手拉了她一把。
夕陽緩緩傾瀉下最后的光輝。絢爛的暮色中,一只孔雀展開了無與倫比的尾屏。綠羽斑斕,輕輕搖曳,它們在微風中輕顫,細碎而清脆的察察聲,宛如灌滿細沙的古老駝鈴。走近一看,羚羚果然在那兒!她與孔雀隔著一道矮矮的籬笆。羚羚注視著孔雀驕傲挺拔的身姿,眼里滿是歆羨和驚喜??兹赣鹈\罩在夕光下,閃爍出變幻不定的光輝。夕陽如同細密的金粉,灑落在羚羚的發(fā)梢、肩頭、睫毛上。
你這小家伙,怎么不和大家一起行動呀,腿傷又沒好,亂走干嗎呀!靜嫻打破了這靜謐的畫卷。羚羚委屈地說,我好奇嘛,想再過來看看,就讓其他同學回去,不用等我咯。她問老許,叔叔,土撥鼠為什么叫土撥鼠呀?是不是它生來就是要在土里撥土的。老許說,是呀,土撥鼠喜歡在土里挖洞呀。那媽媽,我們帶鼠鼠來這好不好?羚羚轉(zhuǎn)頭看向了靜嫻。靜嫻想了一下說,不可以啦,一放開它就會跑掉的,你看你不就是這樣,一出來就像無尾飛陀一樣,說不見就不見了,害大家找你找得那么辛苦。羚羚生氣了,我好手好腳,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都不行嘛,非得每時每刻都聽你指揮么!靜嫻也急了,喂,現(xiàn)在是誰一天到晚圍著你們轉(zhuǎn)啊,別好心做雷劈喔。
老許樂呵呵地打圓場,哎呀,人找到就好咯,不然在我地頭丟人,傳出去多難聽啊。呸呸呸,不要說這么不吉利的話!靜嫻不悅,卻也嗔怪地笑道。
靜嫻突然想到以前看過的一部臺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里面有一個單元故事就叫《孔雀》。同樣斑斕的羽毛,不同的是,劇里的孔雀囚困在高聳的鐵籠。當時看完之后,靜嫻深受震撼,久久不能平靜。確實,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你欲望的外化和期待的投射,以及虛榮的比較、錯誤之路的修正、未竟之志的補償。
靜嫻很感激老許的出現(xiàn),這次偶然的相遇,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
后面同事聚餐,我也推薦大家過來,你說好吧?求之不得呀!老許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深邃,爽朗,動人。
靜嫻真給老許介紹了客戶,有時自己也來,一來二去,兩人熟了起來。番薯看起來不錯誒,一看就很粉很甜。當然啦,自己種的。菜心看著也很新鮮的樣子。當然啦,自己種的,又甜又沒渣。雞屎藤看起來也不錯喔。對呀,回去做雞屎藤餅也不錯的,拿幾斤回去試試啦。有沒有那么好的事啊?哈,你這說的,我老許向來都是那么大方的啦!也好,謝啦,我正好拿回去給家里的鼠鼠加餐啦。哈!你把我的靚菜給老鼠吃!不是老鼠,是土撥鼠啦!玉米我也拿一點可以嗎?當給鼠鼠磨牙,它喜歡咬東西。當然沒問題呀!老許咯咯笑著,給她裝了一大籃菜。
花你喜歡嗎?杜鵑,我這也有很多。老許把靜嫻領(lǐng)到后院的一片花叢。上次都沒有的,怎么今天多了這么多呀?怎么樣,喜歡嗎?我看你朋友圈經(jīng)常養(yǎng)花,于是我也買了些回來,你挑幾盆回去呀。不知道為什么,與其說是你養(yǎng)花,不如說你在記錄心情,有時你會在文字背后配上可愛陽光的表情,有時只有一個句號作結(jié)。
靜嫻笑了。老許似乎比所有人都更懂她。她確實是這樣的,開心的時候就陽光燦爛,陰郁的日子里就冷峻灰調(diào)??粗媲瓣惲械囊慌枧桴r花,她有點猶豫是要橙色系的卡亞塔、紅色系的熱火桑巴,還是白色系的綠櫻,或者紫色系的安格斯。那就都來一盆吧,老許說,不糾結(jié)。靜嫻心里甜滋滋,比在花鳥魚市場逛還高興。
老許愛講話,聲音響到整個農(nóng)莊都有回音。同事聚餐到中午,他過來跟他們說,我先收工了哈,回去睡個午覺,一會兒你們吃好就去柜臺買單,記住你們是五號桌哦。靜嫻剛想說,你不用看著鋪頭嗎?不怕我們吃霸王餐還順手牽羊啊?老許大笑,你就想又食又拎。算啦,哪用擔心這些呀,大家那么熟咯。吶,廚房那還有兩盅海底椰竹絲雞,是給你們的,直接去問后廚要就好啦。說著,打了個眼色,做了個“好友一場便宜你了”的眼神,打著哈欠,出門去了。
老許叼著根牙簽,大搖大擺地遠去,背心被汗?jié)n浸濕,留下一圈深色的印子,猛烈的日照,使得他的臉龐變得黝黑 一土地的兒子。靜嫻想到這個形容,會心一笑。身材還算健碩,手臂上的肌肉雖然不似年輕人一樣,一用力便似乎有許多小老鼠跑出,也算粗壯、結(jié)實。小肚子不免有一點,這個年紀的中年人不可能還很內(nèi)收好看了。
平常在農(nóng)莊里上山下田,摸魚捉蝦,日常的運動量足夠,人倒也不算胖。再加上心態(tài)好,樂呵呵的,看起來沒什么煩惱,不用為生計發(fā)愁。雖然可能只是表象,但起碼農(nóng)莊是自家的,不用支付額外的租金。不過大環(huán)境不好的時候,生意也會比以前蕭條吧。滯銷,或者因連綿暴雨而壞掉的瓜果蔬菜等,也是一筆巨大的損耗。更何況,打理一個這么大的農(nóng)莊,維護費、人工費、水電費一年就要支出不少。不過不管怎么說,老許還是很達觀的,起碼在靜嫻看來。
她發(fā)現(xiàn)老許和丈夫阿哲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很健談,不是悶葫蘆。偶爾也會有不著邊際的夸夸其談和無來由的自信,但靜嫻覺得聽他吹牛也很有意思。
你這老許,有米就要飛起啊!靜嫻調(diào)侃道。老許也得意地收下她的吹捧。喲,怎么樣,眼紅啊?那要不要來我這做工呀?老許看著像個鄉(xiāng)巴佬,其實有錢得很,一輛保時捷,一輛路虎,神氣哄哄的,停在五層半高的自建房邊。靜嫻想到自家開的凌志十幾年了還沒換,并且還是手動擋一一家里幾乎都是靜嫻話做主,這是為數(shù)不多依丈夫想法辦的,他說開手動擋安全。本來想著反正基本就是他開,隨便吧,她自己上班騎個小摩托十分鐘就到了。后面通了地鐵后,阿哲就乘地鐵上班了,摩托也禁了,手動擋車就輪到她來開。她真的好怕在地下停車場半坡起步時突然熄火,然后溜下去,試驗了大半年才把車開熟。
你看看你看看,羚羚這手又傷到了。母親剛回家,就跟靜嫻急道。這小指甲都翻出來咯,可憐的小家伙,你媽媽就不應(yīng)該讓你學這學那的。這段時間里,靜嫻又讓羚羚嘗試上了幾節(jié)古箏課??墒遣恢趺吹?,羚羚又把手割傷了,流了很多血。明明戴了義甲的。
于是,靜嫻只好消停了。周末一有空,就帶羚羚來農(nóng)莊玩。一來呼吸新鮮空氣,有利于手腳恢復,二來自然教育也是她很贊賞和推崇的,不能讓她整天窩在電腦前,像她爸爸一樣。
經(jīng)常到農(nóng)莊來,和老許接觸多了,靜嫻?jié)u漸有了似有若無的期待,或者說依賴起這個地方來了。這兒仿佛像是一個能暫且讓人逃離世俗生活的世外桃源。靜嫻甚至喜歡起了和老許一起做菜,也不覺得他的啰唆討厭了。兩個人站在一塊兒做菜,張羅一大桌好吃的,喊上朋友們來聚聚。
喂喂喂,我看你倆像公婆多一點喔,那么默契。同行的朋友調(diào)侃道。哪有,你別亂說。靜嫻有點臉紅。別在這扯貓尾啦,說你們是不是在拍老拖?。颗笥盐匦Φ?,捅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靜嫻也反思,難道我真的十月芥菜起了心?
這天,老許說有朋友新開了個人工滑雪場,邀請她去滑雪。她想起來自己好多年沒去滑過雪了。這身老骨頭還行不行???
阿哲是斷不可能陪她去滑雪的。他顧慮太多,害怕這擔心那。會有雪盲嗎?雪道上摔倒怎么辦?怎么控制身體不按照慣性前傾,怎么發(fā)力往后坐,才能相對安全著陸,不至于傷到頭部、眼睛等重點保護部位?纜車繩會斷嗎?魔毯會停嗎?雪道上滑下時會有人從后面撞到自己嗎?自己會撞到別人嗎?
靜嫻聽完阿哲一連串無休止的疑慮后笑了。要是像你這樣顧慮這么多,真正發(fā)生危險時你的肢體反應(yīng)是不會快過思考的。才不是呢,你聽我的吧,不論什么時候都要關(guān)注周圍潛在的危險,想好應(yīng)對辦法。哎呀,像你這樣想完,都不用行動啦。
靜嫻開始幻想等羚羚腿傷養(yǎng)好,一起跟老許去滑雪了。阿哲想的問題不是不可能發(fā)生,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二十幾歲了,體力大不如前,可從傾斜的雪道上順流而下的速度感,像魔鬼的誘惑一樣吸引著她,擋也擋不住。
夜晚,她孤身躺在床榻上,流入了夢境。
去滑雪了。笨重的雪撬脫離她的控制,她在雪堆中跌倒,一屁股墩在雪道上。這時,一雙孔武有力的手把她拉了起來。
她能感受到手心的熱度,如同一束燃燒的火苗,從厚重的手套里傳來一股熱流。熱流滑過她的胸腔,直抵肺腑,雄厚,持重,外放而有力。她終于看清了護目鏡和口罩下的臉。黑,和雪白的滑道形成鮮明的色差。笑起來褶皺很多,分不清是酒窩還是漾開的細紋。
他拉著她的手,扶她站起,調(diào)整好姿勢,手牽手向下滑??谥泻舫龅陌讱猓F蒙蒙的天空,跳動的心。她在墜落,耳邊只剩凜冽的風和醉人的喘息。
墜落,墜落,心也在墜落。
還沒把滑雪計劃推上日程,小土撥鼠出事了。那段時間阿哲剛好換上了難得一穿的西裝在外地出差,靜嫻不用擔心鼠鼠吵到他睡眠,就把土撥鼠連同木柜一起從樓下的隔音房里提到了二樓。沒想到第二天土撥鼠居然不見了,母親給喂食時才發(fā)現(xiàn)的。
圍著小木柜看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邊上的柵欄被啃開了一個口子。土撥鼠“越獄”了!找了好久,才在客廳的紅木沙發(fā)下找到它。
從中空大廳墜落??蓱z的小土撥鼠走路一瘸一拐了。
怎么辦???靜嫻心疼壞了。小土撥鼠蔫蔫的,拖著右腿在地上挪行。它再也沒辦法兩只腳站立,一到放風時間就跳起來,興奮地吼一聲“啊哦”了。她捧著一瘸一拐的小土撥鼠,檢查著它的傷。右腿的骨頭往內(nèi)折了。母親說,命撿回來就不錯咯,這么高的樓摔下來,我去給它找點蜜糖水喝吧,補充些體力。怪不得羚羚老說聽到鼠鼠在啃東西啦,她耳朵靈啊,你這房間隔音好得其他人都聽不到里面的聲音呢。母親喋噪不休地挖苦道。靜嫻臉有點紅。
看著血肉模糊的小土撥鼠和曾經(jīng)香艷旖旎后面卻堆滿過時舊物的愛屋,靜嫻沉默了。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第一時間想到向老許求助。老許說,你去寵物醫(yī)院看看?不過我感覺不用過度處理,小動物有自愈能力的。
囑咐好母親看家,按老許指示,帶小土撥鼠去了寵物醫(yī)院。
拍片檢查,骨折錯位,當場做了簡單的外固定。等過段時間再來做手術(shù)。醫(yī)生說,如果不管的話,很有可能會畸形愈合。她不忍心看它變成瘸腿小鼠。等過了幾天,又帶去醫(yī)院打了鐵釘,做了內(nèi)固定手術(shù)。
小土撥鼠的右腿滲出絲絲血跡,被藍色紗布包裹,頭上戴了防止亂咬的頭套,像大喇叭一樣。她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著急,醫(yī)生說什么都照做。光兩次掛號就花了四百塊,外固定六百六十五塊,內(nèi)固定三千五百七十八塊。荷包大出血。算了吧,救命要緊。
可是,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天她打開籠子,發(fā)現(xiàn)小土撥鼠已經(jīng)暴力掙開了頭套,把自己的腳給吃了!還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吃掉的肉不是很多。
又馬不停蹄往寵物醫(yī)院趕。醫(yī)生說只能把之前的鋼釘都取出來,之前的手術(shù)算是白做了。別說能正常走路,事到如今,腿能保住就不錯了。醫(yī)生說,它可能被關(guān)太久,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才自殘的,因為它不僅只吃受傷的腳,甚至沒受傷的左腳也啃掉了四個腳趾頭。
誰能想到竟然會這樣呀!本來只是簡單的骨折,硬是被這傻耗子咬成快截肢了。
她詢問更有經(jīng)驗的老許,老許說土撥鼠帶有野生動物的基因,不習慣有異物在身上的。以前他也聽人說養(yǎng)的倉鼠在逃出籠子時腿卡住了,就把腿咬斷,給自己做截肢手術(shù)。這些小動物心都挺狠的,老許說。
靜嫻受到猛地一擊。電話那頭,老許農(nóng)莊傳來孔雀嘔啞嘲晰的顫音。心底一束震悚掠過,如同大落地窗那綢緞似的窗簾,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排浪千重。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