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本名姚笑梅,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散文、詩歌、歌詞等作品散見《芒種》《遼沈晚報》《沈陽日報》《《沈陽晚報》《歌詞天地》《音樂生活》等報刊。
其實,我知道她是我的親奶奶,可我一直都叫她大奶。雖然我在心里一直叫她奶奶,可她卻從沒有聽到我對她這樣稱呼。對于我來說,這不僅有無法改口的習(xí)慣,也有家庭親緣中無法逾越的藩籬。而對她來說是一種深沉的遺憾,甚至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空缺。而這種微妙的距離,成了我一生中再也無法填滿的深坑。
記得我第一次見她,是那個被風(fēng)吹走的夏天。她的腿摔壞了,我和爸媽去醫(yī)院看她。我怯生生地站在她的病床前,深深地給她行了一個禮,叫一聲大奶。她看看我表情淡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我并未察覺,只是局促地站在那里。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食指青黑色的指甲深深地向指肚彎曲,指肚上明顯少了一塊皮肉組織。我下意識地將垂在褲兜邊的手彎向手心,用自己的大拇指摩挲幾下食指,那感覺像有什么尖銳東西刺了我一下,那年我剛五歲。
那天以后,我時常想起她那彎曲的指甲,想象那缺失的一塊皮肉背后的故事,她成為了她生命中的一個謎團(tuán),也成為了我心中的一塊拼圖。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印象中她特別愛干凈,總是穿著斜襟衣服,夏天玉白色、冬天藏藍(lán)色的衣服領(lǐng)子,立在脖子上從不堆塌,紐襻也非常規(guī)矩地扣著,不多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卷成一個鬏。她不像那個年代的女人裹小腳,白襪子配青布鞋扎著褲腳,如畫像中的老女人那么平和安靜。
她清瘦,顴骨高、面部線條分明,眼睛狹長并具有內(nèi)眥褶,不是蒙古人的那種大臉盤。她高高的個子,身子板挺直,年老的時候,臉頰松弛的肌肉往下垂著掛在腮邊,滿嘴沒有一顆牙,癟著的嘴說話的時候下巴有時會顫動。
她很少說話,我從沒見她笑過,她也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溫情,有一種超乎言語的威嚴(yán),我對她總是保持著警覺的距離。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像和她說過的話,都屈指可數(shù)。
剛上小學(xué)那年放暑假,我去姑姑家小住,有了和她近距離的接觸的機(jī)會。我就像受了一種說不清的力量的驅(qū)使,總是在她忙碌的背影后默默注視著她,偷偷地窺探著她的一舉一動。
白天她不聲不響地干著永遠(yuǎn)干不完的活兒,生爐子做飯,把曬干的衣服疊得齊齊整整,屋子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劈柴也垛得像操場上站好的隊伍一樣整整齊齊。家務(wù)事仿佛是她的信仰,她以無聲的堅持和細(xì)致的料理,賦予了這個空間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秩序。她從不打擾別人,家里人說話也從不插言,就那么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她仿佛與這個世界保持著一種默契的距離。
晚上,我緊挨著她躺在鋪著涼席的小炕上,夏夜微弱的涼風(fēng)怯怯地鉆進(jìn)紗窗眼,碎花窗簾推著燈影輕輕飄拂。夜,靜謐而深沉。
她側(cè)身背對著我,青花被下就像一個被腌漬的蘿卜,身上汁液已被鹽水洗出體外,抽縮得越來越小。聽著耳畔她輕輕的呼吸聲,感覺她離我那么遠(yuǎn)。我凝視著那背影,心中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我想讓她轉(zhuǎn)過身來,拉著我的手,臉對著臉,和我聊她的童年,她家鄉(xiāng),她的阿爸阿媽,她的夢想,甚至是她的苦難。內(nèi)心的渴望卻如同潮水般洶涌,想要觸碰卻又害怕打破這份寧靜。我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編織著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語,想象著她的回答。那未曾說出口的那一聲“奶奶”就在含在嘴里。
小小的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心里隱隱地心疼她,便有些凄惻。那些天我只能在她的后背向著她睡覺的方向,同一個姿勢躺著,似乎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默默地陪伴她。在這種沉默中感受她的存在,傾聽她心底的低語和歲月的沉淀。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與她如此親近的接觸。
她是蒙古人,包姓,屬于成吉思汗鐵血家族。祖上曾做為參領(lǐng)協(xié)助首領(lǐng)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圖哈撒爾四處征戰(zhàn),做過萬戶,清朝末年部落的王爺,由于戰(zhàn)爭和部落之間紛爭討伐,她的一家?guī)捉?jīng)起落衰敗。
那些年,二爺爺?shù)纳庠阶鲈酱?,從北京天津做到邊貿(mào)口岸,他和內(nèi)蒙一戶漢族大地主王家素有來往,受王家人之托,二爺爺把失去雙親年僅17歲的她領(lǐng)回家,嫁給了53歲的爺爺。她的一生似乎就這樣早已被安排好了,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默默地承受。從此她沒再回過家鄉(xiāng),也從不提及那些被歲月掩埋的往事。
二爺爺當(dāng)家的大宅門中的禮數(shù)多,規(guī)矩嚴(yán),她在這庭院深深的大院里,日復(fù)一日地遵循著那些禮數(shù),維持著尊嚴(yán)與謙卑,也漸漸學(xué)會了沉默與堅韌。全家人的一件件棉衣、一雙雙布鞋都由她一針一線縫制,柔弱的手指穿梭在棉花和布料之間,一床床漿洗的被褥整齊地摞在炕柜上。在不休止的勞動中,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從未抱怨,似乎身外的顏色再好,世間的誘惑再多,都視而不見,不為之所動,潛心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如同門前那棵古樹一般,靜靜地扎根,默默地成長,不疾不徐,不爭不搶,完成自我救贖
都說農(nóng)歷七月七出生的女人命不好。她的一生遭受的苦難像海洋一樣澎湃。她38歲守寡,三個孩子都苦難深重。她57歲那年,大伯因為政治問題,在北大荒服刑18年,從此沒有音信,不知生死,20年后才回到她身邊。姑姑29歲時,姑父去世,她來到姑姑家?guī)兔φ樟?歲的表姐。爸爸在3歲時過繼給沒有子嗣的二爺爺,至此改口叫她大娘。盡管二爺爺家大業(yè)大,可日子再好過,畢竟是自己的骨肉成了人家的兒子。爸爸44歲那年先她走了,在人生的邊上,她一次又一次經(jīng)歷人生中重大打擊,她的世界似乎被悲傷和苦難所包圍,就像一塊破布被隨意撕扯。
爸爸去世后,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她的沉默仿佛就刻在了那堵沉默的墻上。她向我要一張爸爸的照片,我從爸爸工作證上撕下照片給她,她用白手絹仔細(xì)地包好放在貼身衣服口袋里,時常拿出來看看,這種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她只能獨自承受。
那天我又看見她拿出爸爸的照片,照片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視線,她默默地?fù)崦掌系拿恳淮绾圹E,仿佛在輕撫著爸爸的臉龐,淚水在她臉頰上滑落。爸爸叫了她40年的大娘,臨終前叫了聲媽媽?!皨寢尅边@兩個字,簡單卻沉重,像是穿越了漫長的時光,終于抵達(dá)了它本該歸屬的地方。她這么多年沉默的心被豁開一道血口。40年的稱呼“大娘”,像是一道無形的墻,將母子之間的真實情感隔開。而臨終前的那聲“媽媽”,不僅僅是稱呼的改變,更像是在對過去歲月他們所承載的無奈、遺憾和未曾表達(dá)的愛得以釋懷。這一刻,所有的防線都被擊潰,心底的情感如洪水般涌出。
那時,我還那么小,還在失去爸爸的痛苦中,無法安慰她那顆破碎的心。我輕輕地?fù)ё∷?,那一刻我們悲傷的淚水流在了一起,共同為失去親人而深切地緬懷,那一刻無盡的悲傷和思念的情感終于使我與她在血脈深處緊緊地連接在一起,我和她有了情感上的共融和共情,那一刻讓我對她多年沉默甚至冷淡的背后有了深刻的理解。
還是那個夏天,院子里向日葵開得正盛,金色的花朵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我給她買了她愛吃的羊肉餡餃子,還有內(nèi)衣去看她,可她的餃子還沒有吃完,就沒有征兆地匆匆走了。她沒有打擾任何人,如同那棵古樹的葉子在秋風(fēng)中悄然落下。院子里靜悄悄的,那盤未吃完的餃子和向日葵無聲地訴說著她一生的過往。
在她孤寂的一生的最后一刻我就陪在她身邊,這對于我來說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或許這是給與我的一種安慰。我仔細(xì)地擦拭她的身體,換上剛給她買的衣服,按照蒙古女人的習(xí)慣,在她的頭上圍上藍(lán)色的頭巾,表達(dá)著后輩們對她最后的敬意。
我長久地凝視她僅有的那張畫像,五十歲那年的她和年老時的她,神態(tài)上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嘴角有向上的力度,像一朵荼蘼花開,有一種靜穆的宗教感。
在她離世后的日子里,我試圖從中找尋她曾經(jīng)的堅韌與溫柔。她的故事,如同一部無聲的電影,在我心中反復(fù)播放,一個出身高貴女人,少年失去雙親,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她這一生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嫁之匆匆,死之匆匆,苦之楚楚,累之楚楚。時鐘滴答作響,每一秒都像是心跳的節(jié)奏,帶著她一生無法言說的沉重與孤獨,與我的心跳交織成一曲靜謐的哀歌。
她一生顛沛流離,在異地他鄉(xiāng),無依無靠,在穿過生命泥濘的這些年,她對生活的要求很低,她用寡淡和沉默,來掩飾內(nèi)心的傷痛,或許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自承受,習(xí)慣了不表達(dá),習(xí)慣了用冷漠來面對世界。用這種自我保護(hù)的方式,來掩飾不能言說的心酸和悲哀。
她沒有留下什么遺物。一枚褪色的銀戒指,一件我們從沒見過的嶄新的蒙古袍。在那些舊物和舊時光里,承載著她的根與魂,我逐漸拼湊出她的影子,雖模糊卻真切。
花開邈遠(yuǎn)的季節(jié),我走進(jìn)了她的故鄉(xiāng),心中裝滿了深深淺淺的腳印和凝望。我信步走著,一望無際的草原,身邊一座座蒙古包,不知哪一座曾經(jīng)是她的家?想起小時候同學(xué)的媽媽叫我老靼子,我特別生氣。我有時候會下意識地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得像不像蒙古人。我問自己,我究竟算不算高原的孩子?
耳邊響起那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的旋律,歌聲蒼涼、悲壯而悠遠(yuǎn)。太陽蒼茫月亮蒼茫心也蒼茫,抬頭望車窗外藍(lán)色的天和白色的云,在那片草原上,我與她并肩騎行,聽她講述那未曾言說的過往。
那片草原上的風(fēng),似乎也吹進(jìn)了我的心田,讓我在夢境中與她親近。心里總會回響起那聲未曾說出口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