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司機再一次提醒,我才恍惚從與王老師的沖突里回過神來。
烤肉店臨街的那面大玻璃上,我看到她的紅臉蛋緊緊貼在上面。擠壓使她的臉和鼻子都有些變形,更肉嘟嘟了。玻璃上還有她畫的幾只小狗和一些魚,魚都有巨大的尾巴,狗都有大耳朵。是她沒錯,白小白。十分鐘前,她還在微信里問,小姨小姨,你到哪里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想象自己輕輕走近她,雙手捧成個大喇叭,喊出一聲比店里的嘈雜聲還要響亮的“哇”,然后再緊緊地擁抱她。
她一定也會大叫起來,卻并不是因為受到驚嚇,而是快樂地撲向我。她會捧著我的臉看了又看,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她會指著那些畫讓我一起看。她的聲音軟乎乎的,說著,小狗和大魚都有名字,叫白小白、白又白……
我伸手去拉車門,卻僵住了。
想到手機上那十幾個未接來電,我突然明白,王老師就是那座我翻不出去的五指山。她的電話肯定追蹤到了這里。這會兒,她不再打我的電話,是因為她找到了白露。我都能想到她的表情,她的語氣,她的氣不打一處來。她會像訓學生般言之鑿鑿,質問白露,小島來你這里了吧?我就知道,大年初一的,她能跑到哪里去。你好好教訓她,這么大個人了,還這么不懂事,要把我氣死了……唉!
不能讓王老師得逞。我把剛套回去的圍巾帽子解下來,跟司機說,先不下車了。然后快速在APP上訂好酒店,告訴他新的下車位置。
司機轉頭打量了我一眼,有些不解地問,不下車了?他還有些不高興,剛才,他說過晚上有聚餐,接完這單就下班。天氣預報顯示,沈陽現(xiàn)在的氣溫是零下二十九攝氏度。他卻穿著單薄的襯衫和夾克,還笑我說,南方來的吧?都怕冷。昨晚下了幾十年不遇的大雪,你運氣不錯。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北方人特有的自豪,仿佛這場大雪是沈陽送給我的見面禮。
這定位是白露給的,她還是老樣子,總是把吃飽飯放在第一位,不管多大的事,先吃飯。我把圍巾一圈圈解下來,慢慢折疊,放在膝蓋上。然后給她打去一個電話,我開心地大笑著說,好吧,你也上我的當了。我根本沒來沈陽。你和小白好好吃飯吧,新年快樂??!抱抱小白,愛你們。
是的,就在剛才,望著車窗外那漫天漫地的白,以及那幾個大煙囪里冒出的滾滾濃煙,我本來還有些解脫地想,哦,是在異鄉(xiāng)了。也許這就是我需要的——一場大雪,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可以讓我暫時??康牡胤?。這世上,白露是我唯一能傾訴的對象,還有白小白,我想她了??墒牵斳囎永@進這條狹窄的巷子,看到緊挨著的店鋪,玻璃上都洇著厚厚的水汽,隱約看到里面熱氣騰騰的景象,我突然心虛了。對嘛,春節(jié)就應該是這么熱鬧的??墒牵矣帜敲垂陋?,我不屬于這里。
透過兩層模糊的玻璃,我看到她轉頭向外張望,然后又把目光收回到烤爐上。她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快速地翻轉著烤盤上的肉。炭火將她的側臉鍍成琥珀色,她翻動烤肉時的那種專注和認真像極了中學時代咬著筆尖算函數(shù)的樣子。白小白轉身去抓肉,被她用夾子輕輕打了一下,她說,先擦擦手。此時,鐵網(wǎng)上的肉片應該迅速卷曲出痛苦的弧度,油粒滴進炭火,升騰起小小束的白煙,然后掠著她的發(fā)絲被吸入面前的長煙囪。她拿夾子的那只手背上,有幾道被狗抓傷的小疤痕會暴露在燈光下,細細的,像被釘書針扣在那里。如果當著面,她一定會說,本想去另一家吃脊骨湯的。這么冷,排隊的人都站到了門外。不過這家也不錯,有個鰻魚,有個雪花牛,都是你的最愛。白小白口味也隨你。真是邪門。說到這里,她會笑起來。
但她卻在電話里說,你這個丫頭,今天又不是愚人節(jié)。你去哪里了?王老師擔心死了。你好歹給她回個電話?。窟@么大年紀了,萬一刺激出毛病。
我冷笑道,王老師能耐著呢,哪有那么脆弱?你難道還不了解她?我本想告訴她,今天的這趟遠門,和以往的許多趟是不一樣的。但現(xiàn)在,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當著司機的面,我說不出口。我不能讓外人聽笑話般聽到一個母親試圖控制孩子時的那種膨脹與瘋狂。
掛了電話,車子已經停在酒店樓下的馬路邊。我在車里讓自己重新變成笨重的木偶人,然后等著司機把行李箱拿下來。但司機明顯著急了,他快速地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便鉆回車子。他跑得那么快,都沒等我說出那句話。
我想說的那句話是新年快樂。
2
一進酒店,頭發(fā)上落著的一些雪花馬上化成水珠抖落下來,有幾顆落到領子里,涼涼的,使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果然,從南方來到零下二十九攝氏度,身體對溫度的體驗也像坐過山車??墒牵戏降臏嘏瘏s從未真正溫暖過我。我搓了搓手,插進口袋,試圖驅散這股寒意,卻發(fā)現(xiàn)準備給白小白的那個紅包還在。便在微信上轉給白露,留言:白小白新年專包。
她們上一次回溫州時,我還問白小白,你別走了,給小姨當女兒行不?溫州好吃的這么多,怎么吃都吃不完呢!
白小白想了想,認真地說,那可不行,我只有一個媽媽。
我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心里有些酸澀。
當年,在溫州安民巷28號的那間三居室里,王老師也問過白露,你這么喜歡我家,給姨當女兒吧!白露在我家一住七年,從小學的最后一年,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那時,家里還住過王老師的其他幾個學生,但只有我和白露形影不離。有人問王老師,這兩個是你女兒吧?王老師也會毫不遲疑地點頭,嗯,雙胞胎。我們便躲在一邊笑。
本來,我還想跟白露說最近找到的那家魚丸店真是棒極了。就在我們讀過的小學邊上,那間老房子,墻壁熏得烏黑,看起來快要塌了的樣子,但魚丸的味道實在好。都是鰻魚鮮切便裹粉下到湯水里,真是鮮到掉眉毛。離家十幾年,白露還是改不了家鄉(xiāng)胃。每次回溫州,她都要先去老巷子里喝一碗魚丸湯,再吃一碗糯米飯。她要在魚丸湯里放兩勺醋,直到紫菜變成真的紫色。而白小白則喜歡吃那種黃瓤的西瓜,叫什么小鳳,溫州的水果店里都有。
我問白小白,你為什么喜歡黃西瓜。
她說,因為它們黃啊。
我笑了,又問她,那你為什么白了還白?
她說,所以要給白白來點黃嘛。
然后,又湊到我耳朵邊說,我們家沒有黃西瓜,所以我要多吃點。
我心想,有這么個小甜心在身邊,多少苦都不算苦了吧!我有點明白白露為什么能堅持下來了。對她來說,這一切的難,都是最好的安排吧!自從老白出國后,她一個人又上班又帶娃,竟能把白小白養(yǎng)得這么好,確實不容易。
把紅包塞回包里后,我又找出身份證給酒店前臺。那是個皮膚白凈的小姑娘,笑也是真的笑。她跟我確認是一個人入住后,有點不敢相信的說,一個人來過新年?。咳缓筮f給我一張二十九樓的房卡。她說,這幾天都有放煙花,可好看了,住高點視野好。
到房間后,我反而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窗外果然傳來放煙花的巨大聲響,但我無心觀看,干脆關掉燈,讓自己沉入黑暗中。既來之則安之吧,我安慰自己。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不愿動彈了。
我可能也睡過一會兒吧,再接到白露的電話已經是夜里八點了,她打的是視頻電話。我想,這家伙果然不是省油的燈。想必,她每天也是這么跟老白打電話的吧!這電話似乎還有些監(jiān)控的味道。不過,我還是接了。
她問我去了哪里?
我說到哈爾濱了。
她緊追不舍,哈爾濱哪里?小白正想去冰雪大世界呢,我們明天過來找你。
我說,別,還不知道明天什么打算呢,也許去上海廣州了,我正在看機票呢。我有些后悔來沈陽,太沖動了。
果然,她的杏眼瞪圓了。我信你個鬼,你老實說,到底在哪里?
我堅持說哈爾濱??!然后把攝像頭對準自己的短袖睡衣,你看,這暖氣絕對哈爾濱。
還好白小白這時探頭探腦地進視頻了,她說,小姨你來沈陽吧,把老王也帶過來。
哪個老王?狗狗?我愣住了。
我知道老王是王老師養(yǎng)的狗。白露還在我家時就在了。王老師去買菜,它跟著從菜場一直走回小區(qū),那時,老王可臟了,叫老黑還差不多。王老師停下來,在路邊上扔了條小魚,它蹲下來,嗅一嗅,卻并不吃。王老師又扔了塊肉,它才停下來,把兩樣東西都叼上跑了。后來又碰到,它沖王老師啊嗚了幾聲,便跟著不放。再后來,王老師就領著它回家了。
白小白卻說不是不是,是那個老王。她把自己的小腦袋瓜搖來搖去,臉都憋紅了。
我不解地看向白露,她尷尬地笑笑,說是王老師。就在前幾天,快遞還沒停發(fā),王老師給她們寄了好多魚丸和鰻魚干,還說沈陽買不到正宗的溫州風味。
我“哦”了一聲。
她說,其實,王老師一直在關心我,就像當年還在你家住著一樣。我發(fā)的朋友圈,她從不點贊,但是,看到小白生病,她就給寄些南貨,蓮子、百合、荔枝干什么的。看到小白要上幼兒園了,她又寄來了許多繪本。你還記得嗎?她總是說,廚房的燈要亮到最晚,這樣孩子回家才不會害怕。
可是,與白露的感受不同,對我來說,王老師只是王老師,她在那個家里缺少很多做母親的擔當。我清楚地記得,甚至連來例假這樣的大事,也是白露教我怎么做的。王老師憑自己的喜好給我們準備飯食,憑自己的審美給我們準備衣物,憑自己的判斷給我們制定學習計劃……她還把那種干凈整潔的乖乖女形象強加給我們。所有的夏天,我們都有穿不完的白色短衫短裙。至少我不喜歡,我更喜歡那寬大的、能遮住半條大腿的灰色T恤,讓我在多人共住的房間里能夠自由穿梭,而不用同時顧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和亂糟糟的心情。但王老師從不顧及這些。她任憑衛(wèi)生間的門鎖壞了也不修理,在我上廁所、洗澡時,隨意地推門進來。后來,當我意識到自己該有隱私時,她還一臉驚訝地看著我說,我是你媽,有什么不能看的?
更過分的是,她還看我的日記。該有二十年了吧,那時,我喜歡上了自己的同桌,一個青澀的男孩子。心里萌動著愛意,卻無人可訴,連白露都瞞著,只能把秘密寫在日記本里。沒想到,王老師竟不動聲色地在我的日記里尋到了蛛絲馬跡。一直以來,她對待早戀的態(tài)度就是個冷血殺手。她不舉例,不語重心長,只要指著試卷上的分數(shù),就能讓人心驚膽戰(zhàn)。王老師并沒有和我多說,只是花更多時間盯著我的功課,使我無處可逃。如果不是因為她不小心弄壞了抽屜的銅鎖,我也許至今還蒙在鼓里。不過,如王老師所愿,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對哪個男生動心過。大學畢業(yè)后,我和王老師不斷爭吵的原因只是因為我不找對象。
這個春節(jié),難得回家過年,王老師竟要把我的日程安排得比春運還滿,要和她同事身高一米八的公務員兒子見面,要參加團委組織的聯(lián)誼活動,要參加社區(qū)組織的老爸老媽關心下一代工作現(xiàn)場會,甚至還要去鹿城公園相親角……我無意與她沖突,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不滿與抗拒。沒有婚姻,對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我完全可以一個人生活。但她聽不進這些,氣極時就罵我不可理喻。甚至還懷疑起了我的性取向。更過分的是,她竟然還偷看我的手機,像小時候查看我的試卷、我的日記。
其實,我的一切選擇不都是因為她嗎?但我怕真相說出后刺傷她,便選擇奪門而出。
3
我記憶里有二十九攝氏度的樣子。是美好的初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慵懶的氣息,房間里有緩慢的翻書聲以及圓珠筆落在卷子上的沙沙聲,偶爾,我和白露也會竊竊私語。
但他回來了。
他站在房門口,像個陌生的來訪者。總是這樣,一年一次,雷打不動,如地球自轉到了這里。禁漁期有多久,他就回家住多久。我瞅了他一眼,那散發(fā)著魚腥味的來意,立刻充斥了整個房間。
王老師應該是提前知道了,所以她的表情沒有什么激動也沒什么熱情??次毅对谀抢?,她冷冷地說,你爸回來了。仿佛我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似的。
我沒有叫他,也沒說什么,拖著那雙裂了兩道折痕的夾趾拖鞋,慢吞吞地回到自己房間。
白露問我誰來了。我沒說話,只是悶頭坐在床上,心里亂糟糟的。
她又問,棒冰呢。
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去開冰箱,而不是去開門的。這天,我的心里充斥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像光潔的白皮膚被蚊子咬了個包,隱隱作癢。我呆愣愣地坐在床上,看著墻壁上的一個污點,憑那個點想象出一張人臉,并用目光在上面畫出眼睛、鼻子、嘴巴。我不要塌鼻子,我知道我臉上的所有器官都來自他,但就是不愿意承認。王老師的五官很精致,不知道為什么,她會選這樣一個人。
你爸回來了?白露仍在書桌那里坐著,但她開始分心了,聲音里帶著一絲試探。
我看看她,突然覺得委屈。她父母幾乎不管她,生活、學習都交給了王老師,可是,她的父母間卻充滿了默契和溫情。那種自然流露出的親密,讓人感到一種平凡卻真實的幸福。而我的父母呢,卻像是生活中的一種擺設,無法給到我被忽略的溫暖。
后來,白露跑出去一趟,應該是去和他打招呼了。回來后,她小聲跟我說,他……看起來好像沒什么變化。
其實,他更瘦更黑了。怎么會沒變化呢?海上的烈日、海上的風雨,都能把一張光潔的臉打出褶子,何況是這樣普通的一個男人。每年,至少有八個月,這個人都漂泊在海上。也許,海難已經潛伏在風云交織的海面上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那時迫切地希望他消失,不再出現(xiàn)在這個家里。雖然他可以讓我們吃到海里第一網(wǎng)的鮮魚蝦,也有許多不知名的魚,都是我在百科書上找不到的,但這些能給我?guī)硎裁茨??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么,王老師以過來人的身份教導我們要養(yǎng)成正確的婚姻觀,但她自己卻有一部婚姻懺悔史。
那天晚上,我們一聲不吭地吃完了晚飯。房間里安靜極了,只有窗外的蟬鳴聲和偶爾傳來的汽車喇叭聲。
后來,王老師不知道什么事出門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法面對這個人而逃避。每年的這段時間,她外出聚會應酬的頻率極高,接電話的頻率也極高。我和白露也有意躲著他,關在房間里寫作業(yè)。中間,我去廚房倒水時,發(fā)現(xiàn)他還在洗碗,洗水槽放得很滿。洗潔精泡沫漂浮到了灶臺邊緣上,連地都是濕的。王老師總是用濕紙巾把所有的碗都擦拭一遍,再用抹布放水清洗,這樣又省水又不占地方。做家務這件事,王老師無師自通,簡直開創(chuàng)了她的家務時代。看慣了那種風格,就不能接受眼前這種雜亂,就好像我無法接受家里突然多出一個人。
也許,他想跟我說些什么,拉近下疏離的親情,甚至,還想和我們分享一下自己的出海經歷。許多時候他是有分享欲的,雖然他一貫少言訥語,但我目空一切般轉身走了。
我們睡覺前,他又進來了一趟,拿著個水果盤。王老師還沒回來,她的缺席,讓這個家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而怪異。
他帶著一絲拘謹說,我來看看你們房間要不要裝個空調。
我躺著沒有動。
只有白露麻利地從她的上鋪下來,說著好啊好啊,臉上還帶著禮貌的微笑。
他說,太熱了。
白露也應聲說,是太熱了。
然后,他走進房間,四處看了看,然后指著床的對面說,在這里裝空調怎么樣?靠著窗,方便打孔。
挺好的,我覺得挺合適的。白露像個大人似的把手背在身后,在房間里環(huán)顧一周后,點頭贊同他的建議。這個家里,她像第二個王老師。
那就好。他笑了笑,眼神卻有些躲閃似的看向我。
看好后他準備走了,卻又停下來站在門口,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沉默。白露也站在那里,氣氛有些尷尬。最后,還是白露先說的晚安,他才像個奴才般退下了。關上門,白露沖我吐了吐舌頭。
他回來后,這樣的情景便時常發(fā)生。聽多了王老師機關槍式的說話方式,面對他我們都有種卡頓的不適感,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能把他當成一個隱形人,否則,還能做什么呢?
4
一個午后,陽光刺眼而明亮,從窗簾邊漏進來一小片、一大片,撒在地板上,房間里透不過一點風。白露是上鋪,離吊扇近一些。我就慘了,翻來覆去,身上都是黏膩的汗水,以至于三十分鐘的午睡時間如同上刑。只要是夏天,王老師都要在下午一點小睡一會兒,也要求我們午睡,但因為這個禁漁期賦閑在家的男人,我們看似平靜的生活卻暗流涌動。也許,一切都是有預兆的。
我納悶著,說好的裝空調,怎么還沒裝上呢?
白露也接話道,是啊,裝上空調就爽了。
我們都從床上探出頭,相視一笑,異口同聲說,吃棒冰去。
客廳里靜悄悄的,餐桌上放了一盤瓜,正午的光照使那些瓜瓤有了更好看的透明樣子。我盯著瓜看時,白露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正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小團紫色的紙。這紙團似乎被人看過又被揉皺,小心展開后又被揉皺,也許還差點被撕碎,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它被扔在了桌子上。
是什么呀?我忍不住問。
不知道,看字跡是王老師的。白露專注地盯著那團展開來的紙。
就在我啃著西瓜時,王老師的嗓門突然從她的房間竄出來,把我們嚇了一跳。她試圖壓低自己的嗓門,但實在沒忍住。她說她的房間不要空調,堅決不裝,電風扇就可以了。她喜歡開著門睡,她說開著門可以讓她聽到另兩個房間的動靜,有孩子在家里她不放心。
關于不裝空調的原因,我們剛開始理解為她是想省錢,那事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她只是不想與那個人待在密閉的空間里。
白露一邊看著紙團,一邊小聲問我王老師最近怎么了?
我嘴里含著西瓜籽,含糊地說,誰知道呢,她就一直怪怪的。
就在這時,白露的表情凝固了。
我好奇地問寫了什么,湊過去看了一眼,也愣住了。原來,那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的草稿,詳細列著財產分割、債務承擔,以及我的撫養(yǎng)權問題。
她……她要離婚?白露的眼神里滿是震驚。
我心中一陣慌亂,手里的西瓜也掉到地上。剛知道的這個消息,瞬間炸開了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腦海中卻一片混亂。她為什么要離婚?是因為不堪忍受這樣的丈夫,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也許是聽到響動,他們一起走了出來,表情里都有裝不出來的凝重。王老師看了一眼地上的西瓜問我,你怎么不收拾下?他卻什么都沒有說,徑直撿了西瓜扔進垃圾桶,然后去拿拖把。他沉默的時間多,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仍能看到,他的眼神里滿是迷茫和無奈。
之后,日子仍和之前那樣過著,但我和白露都覺得,很多東西不一樣了。
5
周而復始又尷尬的禁漁期終結于那個夏天。
他出海一個多月后,我們等來了那個消息。雖然是個壞極了的消息,但所有人似乎都舒了口氣。果然,在一場并不怎么被重視的臺風中,那條船出事了。消息是從電話線里傳來的,王老師握著話筒在房間里坐了很久很久,才走到我們那間房,靠著門說,你跟我出去一趟。
不知道為什么,我竟想不起來她當時的神情,只記得她穿了一條有很多花莖纏繞的連衣裙,以至于腦海里都是幽秘的植物,或者是一種像蛇一樣吐著信子的花朵。而她,像個巫婆手拿魔杖,冷傲地對我下著命令。
白露也放下筆,站起來問她要不要跟著一起去。雖然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已有種預感,一定是出了大事。只有我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老師其實早就知道了。好多天以來,她沒事人一樣接著各種電話,有安慰的,有匯報搜尋進展的,有協(xié)商賠償?shù)?。但事情并沒那么容易結束,只要船只沒有找到,事情就不能被定性。所以,她耐心地一個人面對了漫長的搜尋過程。她仍氣定神閑地給我們講題,分析我們做錯的作業(yè),以及另兩個學生的。她還接待了來看望那兩個學生的家長,收下一箱葡萄和一些牛奶飲料。一次晚餐,我打碎了一個盆子。我看到她的眼神犀利了一下,馬上又收回去了。很難得,那次她竟沒有罵我。
直到一起面對那艘水淋淋的船,我才覺得我和王老師又有點像一家人了。它撞在某座大橋的橋墩上了。不遠處,就有個避風港,但它沒能順利到達那里,原因是雷達故障。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辦事人員與救援隊員一律的神情凝重,只有家屬臉上是統(tǒng)一的灰和舊。白露鐵青著臉看那一堆東西,不敢走近。我想擠出幾滴眼淚,卻怎么都想不到父女相處的溫情時刻。后來,我使勁想起他背著我去中醫(yī)院看病的那個夜晚。因為貪冷,我吃了棒冰又吃了西瓜,以至于上吐下瀉癱倒在廁所里。他也不多問,背著我就往樓下跑。他并不高大,但后背實在是有些厚實的。我昏昏沉沉,仍能聞到他頭發(fā)和衣領上有一些沒洗凈的魚腥味。我當時應該有80多斤吧,他背得并不輕松,但他仍堅持著沒有將我放下,那只折了兩條折痕的拖鞋在路上丟了,所以他一直背著我,到了小區(qū)外,叫上出租車了才把我放下。當時的王老師呢,像一把鞭子不停地抽著我們,她喊著快點、快點,在邊上跑得氣喘吁吁,好像她才是那個用勁背著我的人。
我想著哭,想著流淚,卻感受到一種強烈的魚腥味,怎么都哭不出來。我偷瞄了一眼王老師,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比我更冷漠,像靜止住的畫面,永遠凝固在某一瞬間。王老師臉上極少有復雜的情緒。只有一次,她洗菜時被帶魚嘴劃傷了手指,竟在廚房里嚎啕起來,搞得我們莫名其妙。那一次,也許只是她無力面對生活時的一種發(fā)泄。
在一個熱哄哄的辦公室里,保險公司的人在我們面前攤開一些紙,她看也沒看,就從包里拿出筆,在那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寫得秀美干凈,像寫在我們試卷上的簽名。
我想,這個家里本來就不需要那個人,她也不用跟人協(xié)商離婚的事了。
6
在沈陽的第二天,我還是忍不住去白露住的那個小區(qū)外逛了逛。我想啊,包得這么嚴實,全身只露出一雙眼睛了,鬼才會認出我來,便大膽地去了。
白小白剛出生,老白就去韓國淘金了,每年只回來三四趟。老白其實并不姓白,他笑稱自己跟了白露,便和孩子一起姓白,拿出身份證一看,上面居然有好幾個金,又土又豪。他給娘倆置辦的家也在一環(huán)的富人住宅里,算他事業(yè)有成的一個表現(xiàn)吧。白露優(yōu)渥的生活表象下,我總是有種隱隱的擔心,她會不會在走王老師的老路。王老師那時是年少無知,不懂人與人之間的差別,而白露呢,她明明是可選擇的。
天湖小區(qū)的保安比我想象中的盡職,那么大的雪,他一個立正,說非業(yè)主不能進小區(qū)。又一個立正,說你和業(yè)主聯(lián)系下。腳底傳來的僵硬和疼痛讓我真實感受到了零下二十九攝氏度的冷。更冷的是心,一種無所適從。我抬頭看著高聳入云的建筑,心中滿是迷茫。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只是為了逃避王老師嗎?還是來確認下,白露是否過得比她描述的好?我還記得白露的疑惑。她帶小白去過一次韓國,那個兩居室的宿舍整理得干凈溫暖,并沒有單身漢應有的凌亂。老白夸自己能干,還說請了保姆,門口那雙繡花拖鞋就是保姆的……
在保安虎視眈眈的注視下,我還是糾結了,要不要打電話給白露呢?結果一不小心,手機滑進了雪里。
就在我彎腰去撿時,突然有人在我耳邊大聲“哇”了一下。那聲音軟乎乎,甜絲絲的。
我轉頭,一把抱住她。
我說,你背著我吃糖葫蘆了吧?嗯,還是山藥豆味的。哼!
白小白咯咯咯地笑起來,臉頰紅撲撲的。
白露走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里滿是溫柔。她看著我,輕聲說,你來了。
我點了點頭,吸著鼻子說,是啊,我來了。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