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上的霜
距林場近二十里的山間,有人建起一座鹿場。若走山路,兩個多小時便可抵達(dá)。
這是夏天發(fā)生的事,關(guān)于它存在的消息,竟遲至冬天才到我耳中。隔著逶迤的山脈、綿延的小路、忽隱忽現(xiàn)鏡片般結(jié)冰的河道,以及林中厚厚的積雪,恍惚間我看見了鹿。這是在現(xiàn)實中并無交集的物種,它有馬的臉、羊的四肢、牛的蹄子和驢的尾巴。
西太行地處黃土高原,土地相對貧瘠,幾百年從未有人見過鹿的身影,更多時候它們存在于傳說、俗語、古畫或器物圖案以及書本之中。我承認(rèn)如有一頭鹿站在面前,我肯定不能準(zhǔn)確說出它的名字。但倘若它身上有明顯的梅花圖案呢?對面的人目光狡黠,笑容詭譎。簌簌颯颯的雪粒大規(guī)模傾落,山頭和叢林、枝條、柵欄之間的顏色越來越淺。雪花落在鹿身上,化成深淺不一的梅花圖案。
西太行深處的村莊,婦人把梅花鹿繡在雪白的布匹上。圓架支起時,窗外落雪把世界變成茫茫一片空白。青草與竹葉間,鹿角初成的繡品凝著霜色:鹿蹄懸于綠草尖上,下一瞬間便躍入窗外的暴雪。十年后,褪色的繡鹿蜷在炕角,皮毛蒙著煙塵,梅花褪成褐斑。婦人教孩子辨認(rèn)玻璃冰凌里的鹿影:“它們住在沒有冬天的地方。”孩子呵氣融斷冰凌,碎光里,繡鹿的睫毛凝著一層化不開的霜。
日后,留在她屋里的注定是一頭假梅花鹿。光陰的煙熏火燎,讓蓋在被褥上的梅花鹿?jié)u漸褪去雪白和深褐,變成日子的舊色,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凈。那時她跟孩子的目光緊緊盯著玻璃上的冰凌。她告訴他每一條蜿蜒的小路,每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條,每一種暗藏的飛鳥和動物,都是真實存在的?!皨寢?,如果我們沿著這條小路,會去到哪里?梅花鹿生活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是長滿鮮花,沒有冬天和寒冷的地方?!焙⒆犹?,想象的翅膀難以展開,他只好努力將臉靠近玻璃,試圖看到媽媽描述的那個地方。哈氣融斷了小路,也截斷了他的目光。他小小的如銀似玉的耳中,傳來媽媽的一聲輕嘆,他帶著愧疚忍不住將身子往后縮了縮。她解下纏在手上的那塊紗布,皴裂的手指又滲出鮮血。
雪下了整整半個月,我坐在爐火旁取暖,像一個骨瘦如柴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窗外朦朧的雪霧像一道生命的屏障,但我還是一次次看見了鹿,它們安靜地聚攏在一起,任雪花一層又一層落下,仿佛一張貪婪大口,吞沒著萬物。養(yǎng)鹿人穿著厚厚的棉衣,褲腳掖在高幫棉鞋里,用掃帚和鐵鍬,一遍又一遍為鹿群清理身下的雪。除去呼吸聲和大雪噗噗的聲音,整個山間再沒有任何響聲。鹿像是被絕望吞沒的物種,神情肅穆、安靜無聲,眼神憂郁地掃過眼前的雪山,掃過那個拿掃帚的人。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上,有一層薄薄的霜。
直到來年夏天,站在山頂,向下俯瞰,我才看到真實的梅花鹿。鹿場就像擱在山腰上的圓形笸籮,十幾頭鹿仿佛笸籮里零亂的豆子,安靜地停在草坡上。陽光下,它們身形消瘦,皮毛粗糙干癟,梅花斑隱約而暗淡,只有頭頂裸露的疤痕異常醒目。
憂傷自我的胸腔緩緩洇出,又澀又疼,融進烈日下的山巒。它們會蒸發(fā)、消散,還是會被森林、草地以及鹿群感應(yīng)?
生命的無常,是世間所有物種都要面對、正視并接納的吧。想起前段見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牛,身上裹著長長的繃帶,繃帶上滲著血跡,那時,它們剛剛做完切除牛黃手術(shù)。干涸的河道里,一隊身形尚幼的黑驢低垂著眼皮與我擦身而過,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不了幾個月,它們的皮將被熬成阿膠,成為人類的補品。倘若我失去憂傷和慈憐,即便依然葆有疼痛和嘶喊,又有何用?還不是也會跟面前這些失去鹿角的鹿一樣,被不斷疊加的遺憾充塞,度過一生?終于還是沒有勇氣走下山坡,去往木頭柵欄中間,站到那個用右手指點江山、唾沫橫飛的演講者身邊。我看見去年的風(fēng)霜,依舊顫巍巍地掛在鹿的眼睫毛上,儼然無法抹掉的憂傷。
傳說的鹿
烏有辰和鹿若同時出現(xiàn),是月亮大爺古話里的場景。夏夜的空氣中彌漫著牛糞的味道,柰子樹上,麻雀靜靜地蹲著。大人們照例下地去了,我們這些小娃娃,因貪新鮮古話而變得極為聽話,這時村莊就像睡著了一樣。
月亮大爺吃完一袋煙,開始講起來。不是盧生和呂洞賓,沒有仙法枕頭,也不是杜麗娘死而復(fù)生,這回說的是一個叫烏有辰的砍柴人。那天烏有辰在天微明就起來了,想著早點進山多砍點柴。他出了村,過了河,剛進到山里,不遠(yuǎn)處就有一個黑影,他以為是一匹狼,便握緊柴刀,慢慢近前,沒想到竟然是一頭小鹿。估計是小鹿受傷或者是餓壞了吧,總之他只是拿砍柴刀一比畫,鹿就倒下了。他心里那個高興啊,但又不能不去打柴,于是找了幾塊大石頭,把鹿藏好,又扯了幾把草蓋住,唱著小曲兒砍柴去了。等他砍好柴,回到大石頭下尋找時,鹿卻不見了。他左思右想,明明自己打了一頭鹿,現(xiàn)在卻不見了,難道是做了一場夢?他疑惑地往回走,走到河邊時,遇到釣魚的魏無虞,便問見沒見有人背著一頭鹿過河,對方說沒有。他就將自己打鹿藏鹿又失鹿的經(jīng)過如此這般地說一番,最后問魏無虞:“你說我這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對方笑著說:“大約如此吧?!睘跤谐街缓勉粴w家。見他走遠(yuǎn),魏無虞便朝山上走去。沒多久,就看到草下藏匿的那頭鹿。他魚也不釣了,背著鹿喜滋滋回家。且說烏有辰越想越氣,郁悶很久,早早上炕睡覺,一閉眼,就看見魏無虞在大石頭里翻出自己打到的那頭鹿。第二天早上,他就去找魏無虞索要。那魏無虞原本就理虧,主家找來,便答應(yīng)歸還。烏有辰見他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心里對此人生出鄙夷之心,貪念陡起,便要對方歸還兩頭鹿,一頭是醒時打到的,另一頭是夢里尋到的。魏無虞一聽,毫不客氣地拒絕,說自己并沒有見到什么鹿,一切不過是烏有辰的夢罷了。
我們聽后哈哈大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烏有辰的丑惡嘴臉。再過許多年,我才明白,月亮大爺古話里的鹿,包括他的夢境,甚至他遇到的魏無虞,并非真實存在,它們只是人類用來佐證良知和品格的道具而已。
鄉(xiāng)村簡陋的戲臺上,鹿是一個成年男子躬身而成的形象。他的臉上,戴著一個鹿面具,因“似鹿非鹿,似馬非馬,似牛非牛,似驢非驢”而名曰四不像。作為元始天尊的神獸,它既能呼風(fēng)喚雨,又可上天入地。姜子牙在昆侖山修煉期滿時,它被主人作為禮物送了出去,跟打神鞭和杏黃旗共同成為伐紂的關(guān)鍵法寶。我大字不識的祖母無比肯定,說四不像就是鹿,它生活在天庭,自由而潔凈,渴喝甘露,饑食黃金米。臺上的人在鑼鼓聲中不停地舉起自己龐大的鹿臉,一再強調(diào)自己作為鹿的存在。后來他打了好幾個滾,戲臺上塵土騰起老高。
露天電影給我們帶來一頭美麗而發(fā)光的鹿,它有優(yōu)美的身姿、雪白的皮毛,每走一步,蹄下便會開出一朵小花,更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九色鹿。我們猜測,它是神筆馬良畫出來的,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呼風(fēng)喚雨,穿越時空,隨意變化。播放的是敦煌莫高窟壁畫《鹿王本生圖》的故事,在與弄蛇人不斷糾結(jié)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了九色鹿的善良、寬容、大度、公正。
自大雪彌漫的天邊駕著雪橇,帶著禮物浩浩蕩蕩而來的是馴鹿,它們有高大嶙峋的鹿角,這種獨屬于它們的美麗飾品,讓它們在鹿族中凸顯。據(jù)說馴鹿是遷徙路線最遠(yuǎn)的物種,倘若過河,鹿角林立,在河面上如灌木般密集,甚是壯觀。呼倫貝爾根河市最北部的敖魯古雅河畔居住的人們,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與馴鹿為鄰,他們替每頭馴鹿都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只要喊出,馴鹿就會應(yīng)聲而來。
長頸鹿超越人類想象范疇的脖頸兒,讓人浮想聯(lián)翩。我第一次見到長頸鹿是在北京動物園,不停抬頭仰望的姿勢讓人疲憊。那時,公園沒有鹿餅售賣,只有一地的柳枝。我鼓勵四歲的孩子將柳枝伸到柵欄之間等待。即便他用力地將枝條伸得老高,長頸鹿也要深深地低下頭,才能吃得到。長頸鹿有湖水般清澈的眼睛,而它的姿勢笨拙如牛。
中國人對鹿的喜愛由來已久。早在遠(yuǎn)古,鹿形圖案就出現(xiàn)在石壁之上。隨著時間推移、朝代更迭,鹿的形象更是被賦予了“通神”色彩,鹿紋作為“祿”的替代形象常與蝠(福)、桃(壽)、鶴等物,成為“福祿壽”“鹿鶴同春”等吉祥組合出現(xiàn)。歷代畫家們更是對鹿的形象情有獨鐘,以此表達(dá)賀壽或祝愿加官晉爵的美好愿望。如今在博物館或者收藏家手里,都能得見一些器物,諸如瓷器、古畫、屏風(fēng)等,上面有鹿族形象,行走的、跪臥的、休憩的、奔跑的、抵角而斗的、相互依偎的,千姿百態(tài),神態(tài)各異。常玉的《花鹿》和《小鹿》是完全不同的兩幅畫作。花鹿更加夢幻,小鹿更加生動,但無論是花鹿還是小鹿,它們都被常玉賦予了寧靜、和諧和美好的愿景。
幾年前我收到來自故人的信件。信里,她說希望我依舊擁有小鹿一樣的敏捷和朝氣。那是我最感激的一句話。
樹深時見鹿
她在夢中化作小鹿,徘徊密林。漫長的夢境連綴晝夜,今夜與昨夜重疊,昨夜掀開簾角又見今夜星辰。她始終蜷縮在幽暗的林間,人類大腦編織的恐懼如蛛網(wǎng)縛住四肢,外面是欺騙與傷害的深淵。某個白晝,她凝視冰箱里冷硬的食物,突然驚覺不該將另一個自己囚禁在永恒的暮色里。經(jīng)過數(shù)日掙扎,她用豐盛的晚餐祭奠怯懦,終于在月升時顫抖著推開森林的結(jié)界。池塘橫亙眼前,水紋蕩漾著風(fēng)的掌紋。紅黃色的落葉間,她窺見自己含淚的倒影,卻意外望見水面倒懸的晴空:流云如鯨游弋,群鳥振翅撕開霧靄。此后夢境漸生勇氣,她沿池塘踱步,四蹄碾碎枯葉的私語,偶爾低頭輕舔水面,嘗到星辰與風(fēng)的咸澀。當(dāng)秋葉鋪就新路時,她終于懂得,所有密林都生長著通向自由的裂隙。
初雪簌簌地落在肩頭,雪落如撫似吻。多年前我們拆開壞掉的口琴,取出兩片薄如蟬翼的簧片。當(dāng)雙唇銜住金屬簧片時,震顫的嗚咽聲便從喉間漫出,像月光在深潭投下細(xì)碎的銀鱗。后來簧片遺失在風(fēng)里,我們翻遍鐵皮罐與枯葉堆,才驚覺對一件舊物的毀壞總是在失去后蘇醒。此刻雪夜傳來空靈鳴響,仿佛簧片穿越時空再度低吟。密林忽然轉(zhuǎn)出雄鹿,犄角凝著霜晶,蹄印在雪地上烙下梅花印。與此同時,有人夢見自己化作鹿群中的一員,直到對岸幼鹿的眼眸倒映出它蜷縮的犄角,方知歸途。從此每個雪夜,我們都在苔痕斑駁的夢境里并肩行走,看池面浮冰隨月相盈缺,任松針般的睫毛接住整個冬季的絮語。
冬日黃昏,迎面走來的一頭鹿讓我跌進一場夢。怔了半日,又懷疑是在靠近他者的夢境。書里說,在形而上學(xué)意義上,夢境與現(xiàn)實沒有區(qū)別。與其說夢境是現(xiàn)實的中斷,毋寧說它是現(xiàn)實的入口。那一刻,我確信,在世間某處,某人正在度著漫長的黑夜,而他在夢中,已變成眼前這頭鹿,一頭偶蹄目鹿科鹿屬日本鹿亞種的公園鹿。他毫不猶疑地走出起起伏伏的鹿群,在黃昏里穿過碩大的草坪,站到我面前。
天空像不小心打翻了油彩瓶,藍(lán)色,白色,粉色,紫色,橘色,青色,灰色,黑色,當(dāng)然還有我無法準(zhǔn)確說出名字的色彩群,正在涌動著、推搡著、撕扯著、重塑著,又消滅著。天空越來越低,越來越暗,而周邊的事物,亦變得模糊。夜鳥驚叫著盤旋,尋找巢穴的正確位置。零零散散的鹿鳴聲四下里響起。那一刻,我敢肯定,我的周圍,目光無法企及的地方,到處都是鹿的身影,因為這是它們世世代代的棲息之地。一千多年了,第一頭奈良鹿馱著藤原氏的守護神款款而來,它通體雪白,神情肅穆。那是春天,櫻花紛落,于是,白鹿換上漂亮的梅花鹿毛色,到秋天,又換上保暖的茶色皮毛。據(jù)說目前在奈良公園有一千三百多頭鹿,因為它們是野生的,所以有人還設(shè)立了“奈良の鹿愛護會”。春日神社還有“鹿苑”收容所,專門照顧受傷行動不便的鹿和即將生產(chǎn)的母鹿。而現(xiàn)在,它們被夜色渲染,正漸漸化為人類夢境的影子。
可惜,愚笨如我,不僅看不清它們的樣貌,還根本聽不懂它們的話語,更無法應(yīng)和,只好大步流星,向著燈光璀璨處前行。身后鹿鳴呦呦,清晰得讓我忍不住回頭。它還站在那里,是在挽留我嗎?忍不住跟它說,不行,天黑了,而且這是日本,我得走了。它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濕漉漉的目光是那么清亮而仁慈。等我穿過草坪,進入一片樹林,回頭時,它還在我身后沉默尾隨。樹林疏朗,隱約有鹿群的身影在晃動,它們緩慢地低頭,又緩慢地向前,偶爾發(fā)出幾聲略帶凄婉的鳴叫聲。那頭鹿朝我嚶嚶叫兩聲,竟靠近了我。我內(nèi)心一熱,為自己沒有變成一頭鹿與它相見而遺憾。會不會在它主人的夢中,我亦是另外一頭鹿呢?我為自己如此大膽的想法而心跳加速。
前面的燈光越發(fā)明亮,建筑物龐大的影子越發(fā)深重,石板路筆直而寬敞,盡頭一片黑暗。我與鹿隔著命運的淺溝,槭樹火焰般的葉片,攜著抱愧簌簌而落。
【作者簡介】指尖,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等多部散文集。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山西文學(xué)》雙年獎、《紅豆》文學(xué)獎、《安徽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