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君子蘭
一對長在一起的君子蘭,在老家的住宅里養(yǎng)著。我離開后,房子久無人居,花也沒有人照顧,這對君子蘭就快干死了。
某日,我回舊居整理衣物,忽見書桌上的兩株君子蘭正將焦黃的葉尖垂向塵埃。我駐足良久,指節(jié)無意識扣緊窗欞,不禁自責,怎能任兩株幼苗走向枯萎?雖知草木本無悲喜,可當指尖撫過卷曲的葉片,竟覺枯葉里藏著的盡是自己的疏忽。連夜將它們遷至租住的屋子窗下。起初每周澆水,后發(fā)現(xiàn)它們悄然舒展,便改為每旬一次。佛堂那一株尤其清俊,素白花瓣凝著天光,葉脈間從未沾染塵埃,倒似自生出一層瑩潤的釉色。如今新的嫩芽正探向窗欞,而佛堂那一株早已抽穗,穗頂端綴著米粒大小的花苞。有時凝望它們,會產(chǎn)生時光倒流的錯覺。
我在它們的陪伴下讀書,度過了無數(shù)個完整的日子。這樣,一年多過去了,這兩株君子蘭成為今天它們的樣子,就如我成為今天我的樣子:安靜,平和,喜悅,并在不斷地生長。原本是一日日看著它們長著的,可是今天,我發(fā)現(xiàn)它們像是一下子就長成這樣一副茁壯無畏的模樣。這讓我感到驚訝與驚喜。此刻,我坐在這里,大聲地讀著書,它們就安靜地聽著,伸長油綠的葉子。它們帶給我寧靜中的生機與活力,我?guī)Ыo它們飄搖的詩意,我們在互相滋養(yǎng)著彼此。
對于一個不會養(yǎng)花的人來說,比如我,養(yǎng)活了兩棵瀕死的君子蘭,自是一種奇跡。在過去的很多年,我養(yǎng)死了很多名貴的花。每次興致勃勃地從花卉市場買回來,那些花兒只能絢爛幾天,頂多幾個月。然后就因為我的勤快,無節(jié)制地澆水,或我懶惰起來,很久不記得澆一次水,而要么連根爛掉,要么干枯而死?;叵肫饋恚苁菍Σ黄鹉切┧廊サ幕ú?。因為我的無知,斷送了多少花草的生命。誰說草木無情?它們一樣如此深情地回報著你。得到一點點關(guān)愛,就拼命地生長。而且它們有比人類更頑強的生命力。
它們除了為我們提供植物所具有的美學(xué)價值,還展示出生命日夜不息地向上生長的精神。當我想萎靡或松懈時,看到這兩株長得茁壯的君子蘭,我瞬間就有了力量,然后就挺直腰身,投入新的進程中。中國佛教協(xié)會原會長趙樸初先生說,人的精神就像井水,要靠打起來。打起來,精神之清泉才能流入生命的春天。我深以為然。
天命之鳥
曾經(jīng),有好多的人,好多的事,好多的關(guān)系,好多的應(yīng)酬,好多的朋友。一個龐大的自我世界,奔波,忙碌,滿世界的價值感。這樣妄自菲薄又惶恐不安地過了很多年。怕孤獨,怕被遺忘,怕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怕一無所是,一無所有。這樣追著,趕著,擔心著,努力著,苦著,累著,希望著,來到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卻有幾人能知?曾以為所謂天命不過是人到了一定年齡,于無力之處的認■之詞;所謂順其自然,也不過是左右不了人生的躺平之語。在這樣的誤識中自以為是地活過了五十年。
突然,那扇天命之門在幽暗的塵世中打開,一束溫和的光照進來。我走進了那扇門,我看見了一切,感受到了一切。我坐在那扇門的門檻上,看見一只喜鵲在午后的松林里飛著。過去,我從未像此刻這樣,專心地注視過一只鳥。我疑惑,先人為何把一只黑色的鳥稱為喜鵲?喜不該是紅色的嗎?這只黑色的喜鵲,落在松林里,正對著我的那棵松樹的頂上。你可以把那棵松樹看作一座塔,灰綠色的莊嚴的塔。那只黑喜鵲就落在塔尖上。
天空淺藍,無一絲云彩,像步入冬天的我。我注視著那只鳥,細長烏黑的尾巴,烏黑的頭,烏黑的翅膀,雪白的肚子。這是一只黑白色交雜的鳥。它正在塔尖上,發(fā)出叫聲。那叫聲空曠,整個午后的天空只有這一聲或兩聲鳥鳴。我掏出手機,對準它。它瞬間驚覺到我的動作,迅速飛離了塔尖,掠過長空,飛走了。我突然意識到鳥是上天的使者,它們帶著會飛翔的靈魂。它的喜悅或許正源自這黑白色的單純而又輕如虛云的靈魂。
一切突然安靜下來。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關(guān)系,那些應(yīng)酬,都隨著那只鳥的飛離遠去,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我身邊消失了,好像該走的都走了。好像他們不曾來過,好像一瞬間神從我身邊帶走了那些惱人的羅剎。我的四周頓然清靜下來,只留下松林、道路和天空。
日子漸入明朗純凈,像冬天一樣透亮。園子里沒有繁花,樹林里也沒亂葉,溫潤的天光照入園中,我行走于自賦其意的天命之中。
至此,我突然明白,天命不在日升月落的空隙中,不在花開葉落的季節(jié)里,天命在我們每個人心中。它非語言非概念非理論非信仰非道路非實體,非人力所能觸及。它無形無相,無跡無蹤,誰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卻能感知它的存在。它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穿過我的生命。像那只黑喜鵲,掠過我五十一歲的天空,看似無一物留下,卻又似乎留下了一切。
而在五十歲的時候,我還像一個孩童般虛弱無力,不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常常在時間的流逝中,慌不擇路,手足無措。我曾經(jīng)那么害怕老去,害怕疾病,害怕死亡。忽然所有的害怕都散開了。在五十一歲這一年,我石破天驚地成了我自己。這種成為是一種自我認證,它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成熟與回歸。它是一枚果子從秋天的枝頭落地之后腐爛成泥土,重新長出新的生命,是涅槃,是重生。
或許不只是一個結(jié)果,而是一個可以持續(xù)向上生長的起點,是通達之后的生命以一種簡單明了的姿態(tài)打開。當凡塵依舊如繁花般擁擠熱鬧、你爭我奪的時候,我卻能于一個又一個普通的日子里,在一粥一飯、一燈一屋、一花一心、一茶一禪之間安住。日如靜湖,心如滿月。如此而已。
而我真切地知道,歸于這樣的簡單,并非易事。須有放下的勇氣,還須有安定的功夫。俗世攘攘,眾人十之八九活在復(fù)雜的人事中。越貼近現(xiàn)實貼近地面,越土石飛揚,蚖蛇蝮蝎布滿大地。不知停住的欲望,不知天高的驕慢和不明其理的愚癡,覆蓋了我們的全部。在如此復(fù)雜的人間,過簡單的生活并不簡單。需要不斷退還一切無用的東西,物質(zhì)、名利與知識,需要穿越暗塵勞煩、苦痛欺辱。而后覺,而后定,而后長出鳥的烏黑的翅膀,離開地面。
這時候,那只黑喜鵲飛回來了。它是五十一歲的天命之鳥,黑白之色已統(tǒng)一于一身。它在本無一物的虛空飛旋、起落,帶著安靜的不為人知的喜悅。它是心性之鳥,已經(jīng)離開了濕重的泥土,在無邊無際的時空中飛著。
日出微塵
來晉城工作兩年了,一直租住在離單位很近的房子里。雖是一個臨時客棧,我也把它當成自己長居的家。人間本就是每個人的臨時客棧,不過是在哪兒住的時間長一點,在哪兒住的時間短一點而已。每周我會為這個臨時客棧來一次小掃除。遇到放假,我會為它來一次大掃除。元旦放假三日,正趕上下雪,我有足夠的時間待在家里。三日足夠長,長到我可以做一批夢,回溯半生長途。三日也足夠短,短到我打掃不完三室一廳。從前天到今天,我在不停地勞動。勞動使人快樂,這話只有將自己與勞動這件事合二為一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到。
不外乎,掃灰,拖地,整理衣櫥,澆花培土,收拾犄角旮旯。就在這瑣碎之中,頓然生出無限的快樂。自古以來,成大事創(chuàng)大業(yè)是很多人的心之所向。如果你連向往都沒有,那你可真是躺平一族。而居家瑣事從來被視為無足輕重的區(qū)區(qū)小事,無足掛齒。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待在家里打掃做飯、洗衣帶娃,就被認為沒多大出息。
殊不知,真正的生活就是由這些與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細小瑣事組合而成。如果一個人能沉到這些小事中,用心體會那些布滿時間的點點滴滴的快樂,或許才叫不白活一回。相比之下,一些整日忙大事的人,可能從來都沒有真正進入過自己的生活。更準確一點講,是從來沒有進入過自己內(nèi)心那不為人知的角落,領(lǐng)略那“不為什么”的自然之喜。百分之九十的人老想著“為什么而活,為什么而幸福”而去奔波拼命,但這種帶著明確目的的人生恰恰不是真實的人生。真實的人生一定是一種不為什么的人生,像一滴水沒入江湖,像一粒沙沉入沙灘,像一朵花融入春天,像一片葉獻出秋色。
陽光無處在,又無處不在。滿屋的花草不為我而綠,卻讓我如沐春光。在打開關(guān)閉了很久的窗戶之后,我發(fā)現(xiàn),外面的雪早已融化。我們從來都是這樣的頓塞,拒絕成為一粒沙子,拒絕成為短暫易化的雪,拒絕成為渺小的存在。這是什么樣的時代,將人導(dǎo)入不安和痛苦的泥澤?我忽而想起前幾天在書本里讀到的一位詩人的詩:
我要把細小的事物舉過頭頂
蒼茫的人世啊
只有細小的事物才是我的寶貝
我要把它們舉過頭頂
我要把芝麻舉過頭頂
我要把小草舉過頭頂
我要把螞蟻舉過頭頂
我要把小小的火苗舉過頭頂
我要把輕柔的夢舉過頭頂
我還要踮起腳
把它們舉得高一點,再高一點
啊,這么多細小的
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
組合在一起
竟然撐起了一片天空
這么多細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組合起來,竟然撐起了浩大的人間。而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細小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如果有人還自以為活成了一座山,那他一定不是山。山是由無數(shù)土石堆積而成的,沒有土石無以成山。如果我以為我活成了與眾不同的人,那我一定并非與眾不同,那不過是徒勞的孤芳自賞。在追求高于自己的時代里,個體之光常被遮蓋。其實,我們皆如草葉,在大地的春天里,有自己的綠色。我們皆如日出,在宇宙的絢爛星河中,有自己的光芒。我們不是他者之影,卻在無數(shù)的影中,暗淡了自己。
此刻,我坐在這整潔的廳堂里,感受這瞬息之光穿身而過。我知道,這一刻就是我,就是我的全部人生,就是一切,就是永遠。
我是漣漪
我是漣漪的邊緣,最大的那個水圈。我是漣漪之詞的使用者,但我從未凝視過漣漪發(fā)生的過程,也從未探索過它破碎時的疼痛。
我在使用它時,僅有一團意識的水波。它或許并非漣漪,而我自從遇到“漣漪”這個詞語,就大膽而無羞恥地夸大我對它的深情。而我其實并不知道它為何物。
在這個偶然的雨日,我佇立于一座古寺的廊檐下,注目一滴雨的降落。它讓“漣漪”這個詞重新在我目光里誕生了一次。
秋雨連綿,天空灰云密布。這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無愁云也無怒雷,無晴開也無密布,無熱情也無冷漠。它裸露著不驚不怖的本體,無聲地落淚。這寂靜的哭泣、悲憫的淚水、落向參差的物,就構(gòu)成了莫大的悲情與詩性之詞的鐘鈴,滴答回響。
古寺空冥。你可以觀察一滴雨,或一排雨、一場雨的降落;你可以孤立于生命的內(nèi)部,透過雨簾,去目測一滴雨落地而成漣漪的短暫與悠長;你可以從它還沒有成為一滴雨開始,從它還在地下開始,從自我的一次呼吸開始,從它繚繞成霧離開人類開始,從它升入天際那一刻開始,從它被風卷入云朵開始,從它和一朵云分離開始,從它與寺廟的廊檐相遇開始,從它縱身一躍成為自己的英雄開始,從它順著筆直的雨線降落開始,從它破碎變成漣漪開始。
金色的瓦楞構(gòu)成雨的激流與水岸。雕花的檐頭,成為雨滴的懸崖。那蒼綠的檐崖如覆蓋著苔蘚的青鳥,含著一滴滴亮晶晶的雨珠???,它們正將雨珠輕輕地吐出。明亮的晶瑩的碩大的雨珠,開始緩慢地從崖頭跌落。沒錯,最初它們還猶豫著、眷戀著。在最初的那一小段路途上,它們還回望著檐崖,如同回望自己跌落的影子。
后來,它們終于義無反顧,并迅即落地,然后擊地而碎。在無數(shù)雨滴形成的水域里,一滴雨消失了,并以它消失的那個點為圓心蕩開一個圓,又蕩開一個圓。大圓套著小圓,一圈圈地向遠處蕩開,波及了整座寺院。滿院的漣漪輕輕蕩漾著,無聲無息,卻牽動著情絲萬縷。不著一詞,卻如千言萬語敘述著一滴雨的故事。
一滴雨恰如一念心,落在時空的水域里,消失后迅即生成十方漣漪。一滴雨不見了,我卻在蕩漾的水波里看見它無處不在的動蕩。一滴雨瞬間明白了,我不是別的,我就是懸空的雨滴。思想就是我的懸崖,我終會從我的崖頭跌落、消失,進而成為無我的漣漪。我終會成為無處不在的漣漪。
那美麗的漣漪會化作無礙的溪流,帶走所有的瞬息,留下金色的瓦楞,它是我的激流與水岸。
【作者簡介】柏川,女,本名王百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第六、第七、第八屆全委會委員。作品見于《詩刊》《北京文學(xué)》《紅豆》《廣西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黃河》《莽原》《詩歌月刊》《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刊物。著有小說集《走向烤鴨店》、隨筆集《歸家之思》、散文集《土塄上的孩子》等。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