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為大地上那些偶然的奇遇感到驚訝。下雪了,一只灰喜鵲飛過白雪的原野。在這個冬天里,它絕不至于餓死,或者凍死。它穿梭于屋檐與草垛之間。那里,有它自己寫下的無數(shù)的密碼,憑著一棵麥草、一片枯葉,或者一道爪痕,它輕易地推開一扇又一扇隱秘的門,在墻縫兒里或草隙間,取出一支捂熟的杜梨、一顆山楂,或一枚紅透的棗子。這是它自己獨守的秘密。
早晨,一只早起的麻雀學(xué)著我的樣子走路。它高抬腿,輕邁步,清晰地在霜雪上印下一串花瓣似的符號。見我驚訝,便不屑地悠然飛去。我仔細(xì)辨認(rèn)麻雀留下的那一串痕跡。線條瘦硬,字字嚴(yán)謹(jǐn),雖一字貫之,卻絕無懈怠。自忖,這應(yīng)該是這只小鳥留下的隱語吧。凝視多時,終不能揣度其意。屋檐上,麻雀們正排成一排,歪著腦袋,一起看我。它們一定在想,這個愚蠢的家伙,竟連這么簡單的文字也讀不懂。這只小鳥,它或者真的希望,同樣兩足行走的我是一位知音,只可惜我太讓它失望。此時,綴結(jié)于檐頭的那一團陽光終于飽滿,流淌下來,將那一串原本清晰的文字淹沒。
開春的時候,一條剛剛出洞的小蛇在我家那頭剛剛買回來的小豬面前,繞出如水的線條。一顆尖削的腦袋,引領(lǐng)著它妖嬈的身體,畫出一串眼花繚亂的符號。蛇無聲,那些意味深長的表達(dá),完全靠它美麗的身體。這頭小豬跟隨著那條一波一波橫著流淌的小蛇,認(rèn)真地辨識了好久。直到那條蛇在一截斷墻前悠然而去,小豬都沒有弄懂這條蛇到底說了什么。它明明是橫著游動的,怎么就往后退去了呢?小豬困惑地?fù)u一搖腦袋,慚愧離去。
我坐在一片夏日的樹蔭里,享受著撲面而來的風(fēng)。一眨眼的工夫,一只蚊子也趕過來,接著,又是一只。它們圍繞著我,飛出翩翩舞姿。一只小鳥和一只黃狗也突然鳴吠起來。還有一群擾人的蒼蠅。它們都是沖著我來的。本來空曠的原野沒有蚊子,也沒有蒼蠅。一眨眼,它們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來到我的眼前,儼然是一群隱藏很深的哨兵,是這一片樹蔭的捍衛(wèi)者。倒是我,無形中侵?jǐn)_了它們。野地空曠,它們能藏在哪里呢?它們有讓自己消于無形的法術(shù)嗎?這讓我兀自感嘆。飛蠓蚊蟲,皆有靈氣。
一粒螞蟻,晃動著發(fā)絲一樣的天線,以它微末的身體,爬過森林一般的草叢和溝壑一般的轍印,找到回家的路。一只刺猬,它在瓜果成熟的時候誕下幼崽。一只野雞,它總會在野草萌發(fā)的時節(jié)產(chǎn)蛋抱窩。其實,這都不是偶然的事。這些游蕩于大地深處的精靈,它們毫無障礙地跟大地交流,精通大地的語言。它們遵從著某種指引,踏開一條又一條看似無解的路。自然造化,給生命以先驗的靈感,它們是大地之子,可以安享大地賜予的恩惠。
再沒有比一條藤蔓更讓人感嘆的生命了。它的觸須既是手臂,又是眼睛。它搖搖晃晃懸在半空里,讓你替它著急。那么柔,那么弱,纖纖細(xì)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坍萎于地了??伤孕艥M滿,耐心辨別、選擇、試探,直到準(zhǔn)確地攀住野枝、崖壁。等到你再一次把不忍的眼光投向它們,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或纏繞,或黏著,已經(jīng)往高處?出一大截了。
一粒種子在泥土中釋放的信號像一張網(wǎng)一樣鋪展開去。它們與大地之間的邀約,以只有它們自己能懂的方式傳遞和接收。一棵玉米,一穗高梁,在花期釋放出彌漫于原野的生命的密碼。天下草木,無不選擇各自的方式,向原野深處發(fā)送著自己的信息。它們看似固守一隅,實則在無聲的世界里暢通無阻,獲得自由。這是草木與大地的默契,也是大地與草木的因緣。
一叢紫花地丁舉起它們嬌艷的花瓣兒,在草叢里閃爍。隨即,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周圍一片不小的扇面上,到處閃爍著紫花地丁碧綠妖嬈的身影。有的含苞,有的才剛剛抽出兩三片葉子,有的則剛剛萌芽。它們像一條碩大的花毯,展開在草地上。這張?zhí)鹤又猓瑒t完全是狗尾巴草和星星草的天地。我在其他地方也曾見過這樣的奇觀。一大片遍身絨毛的地黃,一大片葉片肥厚的車前草,一大片大薊或小薊,或是一大片金黃金黃的旋覆花,它們總是扎堆,成簇成片地從一片土地上冒出來。它們選擇了這里,而不是那里。它們手拉著手,肩挨著肩,比鄰而居。
在我看來,這片土地與那片土地并無不同??蛇@些連片結(jié)伴的精靈們不這樣看,它們掌握著某種密碼。那是只有這些俯伏于地的微末草芥?zhèn)儾拍茏x懂的,大地的隱語。它們懂得,只有這里才更適合它們,才是它們生命的天堂。這一片紫花地丁讓我興奮,還因為我在與土地的長期交往中,有時候也會誤打誤撞地觸碰到土地上那些隱秘的按鈕。
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河南邊的一片土地上谷子長得更加旺盛,而河北邊的那片土地更被芝麻綠豆鐘愛。這讓我為此長久地感動。一粒種子,它跟土地有著前世的約定。這是只有它們自己才懂的,大地的密碼。這些密碼,深藏于土地的褶皺里。解讀密碼的鑰匙,卻深藏于每一粒種子的內(nèi)心。它們在風(fēng)中相遇,便有一場以命相許的愛情在這片土地上誕生。這些,于一粒種子而言何其簡單,于一個人而言又何其艱難。我得下足了功夫,謙卑了襟懷,日復(fù)一日地走近它們,才得漸漸明白,這一片土地與那一片土地,這一垅黃土與那一垅黃土,它們是不一樣的。
越是尋找,就越是讓我深感自卑。一株野草,一只蠓蟲,它們都可以憑著簡單的邏輯直達(dá)真理。它們輕易就能讀懂那些大地的語言,似乎那就是它們的日常,就是它們最通俗的交流。而這種交流,對我而言卻是秘密,是大地的隱語。我像一個盲人一樣,東一頭西一頭地瞎撞,撞得準(zhǔn)與不準(zhǔn),全憑我的堅持和運氣。
我才漸漸悟到,我與一株紫花地丁或一株旋覆花之間的差距。這不是高與矮、多與少那樣簡單的差距,這是有與無的差距,中間甚至隔著天與地的距離。有時候,我深深地感到隔膜,對我立足的這片土地。我日日在水里泥里摸爬滾打,自以為與土地建立起無法割舍的情誼,卻不如一粒小小草籽與泥土那般親密。這讓我在面對一株野草的時候,深感羨慕且自卑。我們不在同一方大地上嗎?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嗎?
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對一株野草、一串喇叭花,乃至一棵俯伏于地的蒺藜或茵陳充滿敬意。我真誠熱烈地贊頌它們。它們可真是太富有智慧了。我必須俯下身子,我得成為它們的同類和同謀。這是低處的哲學(xué),這是草木以及蟲魚鳥獸的智慧。
馬頰河自西南而東北,一路蜿蜒。它日復(fù)一日地敘說著那些自遠(yuǎn)古而來的往事。它澎湃時大地轟鳴,它平靜時云淡風(fēng)輕。它那些故事,也只有兩岸的草木鳥獸聽得沉迷,聽得感動,并代代傳遞。
這條河流,它有一千個理由繞開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它有一萬個理由改變方向??伤鼪]有。它費盡千辛萬苦,朝著我腳下的土地流過來。它低下巨龍一般堅定的頭顱,深深扎進(jìn)泥土。它劈開一片高高的塬地。它彎曲的身軀像一張弓起的脊背。
很久以前,那位麻衣草履的流浪者踏過荒原。他走了多遠(yuǎn)的路,忍受過多少饑寒和跋涉?疲憊讓他于又一個黃昏在一片空曠的荒野里沉沉睡去。睡夢中,他像是靠在誰寬闊的肩膀上。他聽到親切的絮語。那是一場從未有過的深睡。他流浪的靈魂和身體,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安撫。他醒來的時候,百花盛開,百鳥齊鳴,濕潤的風(fēng)滋潤著他干裂的嘴唇。他的耳邊響起由遠(yuǎn)而近的濤聲。那是從大河上傳過來的聲音。他一抬眼就看到了湯湯流水。他驀然發(fā)現(xiàn),他靠在一條大河的胸膛上。他的旁邊,是一棵蒼郁的樹,一棵棗樹。樹干粗壯遒勁,樹齡怕有千年。樹上掛滿果子,如一樹風(fēng)鈴。這讓他大為驚訝。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睡去之前,他的周邊是無際的荒原,沒有樹,也沒有河流。是他夢游到這里,還是這條河跟這棵樹都是迢迢地趕來,悄悄陪伴在他的身邊呢?
村莊就在一條大河寬闊的脊背上繁衍起來。一片塬地,從此人煙輻。回味一座村莊誕生的傳說,重新審視我的村子,我豁然明白,一個村子,就像一株草、一棵樹一樣,就像眼前的這條大河一樣,同樣是大地之手的杰作。我和我的族類,不過萬物之一種,天地間之一環(huán)、一鏈、一枝、一葉。春風(fēng)化雨,耕種收獲,無不是遵循著自然指引,天地造化。就像這條大河,它非要切開這片高高的塬地,它非要在這片塬地前弓起它寬厚的脊背,馱起一座村莊,這就是天賦使命,違拗不得,也改變不得。渺小如人類,豈能跳出大地的掌心?這樣一個發(fā)現(xiàn),讓我怦然心動。
只是,我在什么時候,丟失了那把鑰匙?在什么時候,失去了一份敏銳?在什么時候,丟掉了與大地交流的本能呢?同是大地之子,我就要被拋棄了嗎?
我曾經(jīng)長久地凝視一只斑鳩、一只灰林鸮,或一只青頭潛鴨;也曾經(jīng)長久地凝視一株野莧菜、一棵夏至草、一朵金蓮花,看它們?nèi)绾我淮斡忠淮危p松卻不解地敲響自然之門。它們無不美麗,無不蓬勃,無不智慧而敏感,它們逍遙草野,或遁地隱形,得其所哉。
沿河走來,我恍然回到原初,回到一座村莊的誕生和繁衍;又似乎是代替我的先祖,走在一片荒原上。我與大地親密交往,我像一粒種子、一只小獸一樣,毫不費力地破解一道又一道大地的符咒?;蛘?,那正是我與大地交流交往的日常。
是我過于貪婪了嗎?是緣于我的掠奪嗎?我一天一天模糊了來處,一天一天拉開了與大地的距離。我開始討厭野草,消滅野草;我開始伐沒森林,逮捕野獸;我開始筑起大壩,截斷河流;我開始占領(lǐng)每一寸我能夠占領(lǐng)的土地。物欲讓我更加貪婪,占有讓我忘記本分。不知不覺中,我一點一點丟掉了祖先原初的質(zhì)樸與謙遜,一點一點喪失了先天而有的機敏和靈性。我的饕餮般的眼眸,輕飄飄地掠過天下萬物。
千百年來,一條大河給我的時間足夠長久,足夠耐心。它深情呼喚,日日等待。我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辜負(fù),傲慢地扭過頭去。我陶醉在無盡的占有里,惡化的土地和空氣、被摧殘的生靈都被我選擇性地漠視。
我拋棄了祖先與土地的密約,也成為土地的棄兒。我失去了與大地對話的能力。我,本來是自然天地中的驕傲,而不是惡魔;本應(yīng)是自然懷抱中的長子,而不應(yīng)是自然的棄兒。這是我的愚蠢和罪愆。
也是從一株土黃芪或一株野飛廉那里,我重新悔悟,大地的言語本來都是最樸實、最殷切的叮囑。我必須要像我的祖先那樣,遵循大地的指引,安下窠巢。我必須要俯下身子,深懷土地之子的虔誠、歷久而彌新的摯情,才能像一棵草、一只蟲那樣,輕易地聽懂大地的囑咐,敲開一扇又一扇大地之門,讓我的眼前豁然開朗。
舉頭仰望,天空中的一只噪鵑、一只長尾山雀、一只黑翅鳶,乃至一只蛇雕,也常常讓我陷入冥想。這些體生雙翼的精靈是大地的信使,它們是生發(fā)于低處的另一種表達(dá)、另一種傳遞,它們揭示一種聯(lián)系,以及向往。它們把大地的密碼寫到天上。
深秋的黃昏,大雁南去。這是一群天底下最認(rèn)真的書法家。千百年來,它們在我的頭頂上寫出工穩(wěn)的行楷、厚重的篆隸??伤鼈兪冀K以謙遜的姿態(tài),笨拙然而執(zhí)著地訓(xùn)練,從不解怠。它們始終從最簡單的起筆和落筆開始,從一筆一畫練起。這在淺薄的人看來,學(xué)力實在太拙,既無創(chuàng)新,又不變通,豈不荒唐??墒牵较刖驮接X不對勁。這些貌似笨拙的大鳥,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在我的頭頂上,不知疲倦地書寫,實在是一種昭示,期待著我的解讀;它們正是以千百次的重復(fù),抒發(fā)著深切的感情和深厚的胸襟。
馬頰河水豐沛的時候,它們還常常選擇在河灣無際的草甸上落腳。暢游,過夜,或者留戀盤桓一些時日。可這些年的變化,讓我深感疑惑,甚至莫名地憂慮。它們對馬頰河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它們凄涼的鳴聲劃過馬頰河的上空,卻不再落下來。那個碩大的、驚心的“人”字,就那么一直寫在天空上,一次一次演示著。它們飛得那么沉重,明明已經(jīng)很累了,卻依然艱難然而堅決地從我的頭頂掠過,只把它們凄冷的叫聲留在天空里,只把它們寫了一萬遍的那個稚拙的“人”字留在天空里。
從大雁留給馬頰河的偈語里,我得讀懂一點什么。
我,做了什么,又應(yīng)該做一點什么。
馬頰河應(yīng)該有更深闊的原野,有更甜的河水和更干凈的風(fēng);馬頰河應(yīng)該有更肥美繁茂的草木,有更多的鳥語獸言;馬頰河應(yīng)該能迎迓一只大雁,能讓它停一停腳步,能擁它入懷,讓它有踏實的棲息。
疏離源自隔膜,隔膜源自遺忘,遺忘造就無知,無知助推狂妄。如有違逆,必遭報應(yīng),這不是詛咒,而是自然的律令。大地深厚,也足夠耐心,等待每一個迷途的游子回來。
我必要遵循大地的召喚,如我的祖先那樣,沿著一條河流,回來。
我現(xiàn)在明白,大地的隱語密如蛛網(wǎng),縱橫交織。天空的隱語也早已密密麻麻,繁如星漢。那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只是痛飲每一滴雨露,擁抱每一粒泥土,解讀每一片云彩,迎接每一場南來北往的風(fēng)。我痛徹地知道,那些,都是大地的隱語,也是上蒼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