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老鍋子
沂蒙有句老話叫“饞人好趕集”。這里說的饞人,指的是嘴巴饞,好吃好喝的主兒。
饞人好趕集,是因為集上好吃的多,趕趟集能解解饞。最能解饞的,還得數(shù)饞老鍋子。
啥是饞老鍋子?要想搞明白,得跑到沂蒙鄉(xiāng)下的集市上望望。
一個縣里往往有幾十個集市,并不是每個集上都有饞老鍋子,只有大集上才有。我們東斗溝村的集,在青駝鎮(zhèn)的五六個集市中算是小集,聚人少,有錢的饞人也少,立不起鍋子來。蒙山東側(cè),蒙河下游,只有青駝這樣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歷史的老集口、大集場子上,才能有饞老鍋子的攤位。
既然叫饞老鍋子,攤子上起碼得支口鍋。
饞老鍋子攤上的鍋,和各家各戶用的鍋不一樣。自家三五口人辦飯,弄個四五印的小鍋就行,大集上人多,主顧多,必須動大鐵鍋,一鍋最起碼能煮一頭肥豬、兩三只羊。架這么大塊頭的鐵鍋,底下沒有鍋框子撐著是不行的。早年間,鍋框子都是用壞塊壘的,或者和好泥壘垛。有人說了,趕個集,還得現(xiàn)支鍋框子,那太費事了,來得及嗎?
在沂蒙當?shù)兀嗍俏逄煲环昙?,每集都現(xiàn)支鍋框子肯定不行,都是提前幾天支好了晾干,集上才能用。散了集,撤了攤子,鐵鍋提溜下來,和其他家什一起拿回家。鍋框子無法移動,搬不回家,用草苫子遮嚴實,別下雨淋塌了,下次趕集還能用。
和牛相比,豬羊塊頭小,煮豬羊直接用大鐵鍋就行;要是開牛肉饞老鍋子,使最大號的鐵鍋也不夠用,必須在鐵鍋上加裝設(shè)備:找個直徑和大鍋鍋口差不多的大號陶缸,把缸底鋸掉待用。鐵鍋支上鍋臺,生火燒熱,把事先和好的白面團子,在鍋內(nèi)沿上盤一圈,熱鍋涼面,揭得很緊。舉起陶缸,壓在面團上,缸和鍋就粘在一起,密封得滴水不透。大鍋加陶缸,空間可不小,牛肉、牛骨頭、牛腿、牛頭、牛下水,一股腦兒往里添就是。
你別看集市上人頭攢動,亂糟糟的沒個頭緒,其實有數(shù)不清的潛規(guī)則在規(guī)范著秩序,做什么生意去什么市,賣菜的去菜市,賣飯的去飯市,賣牲口的去牲口市。饞老鍋子屬于飯市攤子,有自己固定的老地方,來到后,打掃打掃,清理清理,支上鍋就能干活兒。
到了飯點兒,吃飯的人集中,火不急,肉料熟得慢,客人等半天吃不上飯,肯定煩了,那就砸了攤子,耽誤了生意。為了趕趟,饞老鍋子都得動用風(fēng)箱這種傳統(tǒng)手制鼓風(fēng)機吹火,把火頭子吹好幾尺高,鍋里的湯水滾動冒泡,跟泉水似的。
城里人早上一睜眼就吃飯,吃完飯再上班,農(nóng)村人都是先下湖忙一陣子農(nóng)活,才回家吃早飯,吃完飯九點多了,若不是為了忙紅白公事置辦東西,那些趕閑集的主兒拾掇拾掇步腳趕來,日頭已經(jīng)老高了。人越聚越多,接近11點,集市才顯得熱鬧起來。
干饞老鍋子的攤主,要是和趕閑集的人這么從容,到11點才上攤子現(xiàn)支鍋,那這錢就別掙了。必須天沒亮就趕來,擺案、架桌、支鍋、添水、生火,在攤子上現(xiàn)殺豬羊,讓趕集的人知道,俺家的食材都是當天的,新鮮得很。
熟好的牛頭、牛肉、牛雜必須及時用鐵鉤 子鉤上來,放案子上放涼,蒙上白包袱待用。 鍋里不斷加著新料,新老交替,流水作業(yè)不能 斷檔。
集上熱鬧起來,饞老鍋子的鍋底下蹄著大火苗子,鍋里頭湯水翻滾,案子上熟好的肉料堆得小山一樣,香氣四溢,鉆進鼻孔里,饞得集上的人哈喇扯三尺長,走到饞老鍋子跟前,再也走不動步了,定要坐下狠狠地吃上一碗!
老饞鬼好趕集,懂行市,知道價格,也明白自己好吃哪口,咽著唾沫,來到湯鍋旁邊,聲言吃什么,吃多少錢的。根據(jù)顧客要求,切好了上碗,拿舀子在湯鍋里把浮沫撇開,舀出熱湯,放入碗中,再用滔子擋著肉料,把湯倒回鍋。動作反復(fù)幾次,把肉料燙好,加滿肉湯,放上芫萎、胡椒粉、蔥花,喜歡吃辣的主兒,幾勺子紅油辣椒必不可少,把碗端上小地桌,就可以大飽口福了。
饞鬼老趕集,光吃肉那得花多少,一般人家破費不起!兜里就裝著五毛錢,也想解解饞怎么辦?有辦法:切半截小腸頭當引子,其余的拿豆腐、粉條和蘿卜丸子墊,也能裝滿滿一大碗,就著兩毛錢的鍋餅一起吃。餅吃了不到一半,碗里湯早喝光了,狠命地吆喝:“添湯!”饞老鍋子攤上千年的老規(guī)矩,湯不要錢,只要肚子撐不炸,你盡管喝就是!
從來都是和氣生財。面對這些花五毛錢就來解饞的主兒,攤主也不輕易得罪,輕賤了人家,毀了自家名聲,便一個勁兒地獻媚:“我手底里有數(shù)!您來我這兒,算是來著了,多給您切點,不用上秤了,下集您還上我這兒吃!”別看他嘴上大方,手可是真有數(shù),老干這一行的人,眼毒手準,保證不會讓自己吃虧,臨了還送幾塊不值錢的熟牛血,給主顧長了面子留了臉,就這么會做生意、會送人情。
家里有錢的主兒來吃饞老鍋子,你要給他碗里放牛血,人家還生了大氣,瞧不起我不是?人家來到攤子上,是什么稀罕吃什么,肚兒、舌都看不上眼,鞭、腦和睪丸這幾樣,行市里美其名日“大家什”“頭道菜”和“寶”,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加工過程也講究:腦,不能和其他肉料一塊下鍋煮,得單獨放舀子燙,既得入進味去,還不能燙老了、燙柴了;鞭和辜丸,腥膻味太重,切好后,要反復(fù)地用熱湯燙,調(diào)料也要另外多放,這樣的大主顧對口感特別計較,得用心好生伺候著。
說到底,饞老鍋子也只是下里巴人解饞的東西,一溜兒小地桌子上,都是平日肚子里沒多少油的莊戶,穿得邈遏,吃相也難看。攤子上衛(wèi)生條件、環(huán)境條件也不講究,碗筷你走了我繼續(xù)用,桌子上油漬斑斑,集面上人聲嘈雜。但在山溝里跑來趕集的莊戶人心目中,饞老鍋子絕對是五星級的美食,坐在這里,吃上兩口肉,喝上兩口湯,真是無比舒坦和享受,坐在攤子里頭,讓攤子外那些舍不得花錢的趕集人饞得干咽唾沫,自然是格外自豪和有面兒。
可一年四季,并不是每個集市都能遇上好天氣。三伏天毒日頭,三九天起寒風(fēng),春秋季刮沙塵,吃個飯受這罪也了不得。為了給主顧們營造良好的就餐環(huán)境,攤主們真是操碎了心。日頭毒了那就扯布篷;起了風(fēng),坐不住人,那就拉帷帳,把苞米秸扎成長艷子,將攤子圍起來。
饞老鍋子能解饞,“饞”字打頭可以理解,為什么還要加個“老”字呢?
一個是,做這個營生的人,是祖輩相傳的老手藝、老攤子,占了一個“老”;再就是鍋里的湯老,從家里帶了老湯來,罷了集,還得捎著老湯走。老湯是哪輩子祖宗留下的?不知道,號稱是“人在、家在,湯就在”。做這行生意,指望這鍋老湯過日子,現(xiàn)起的行市,湯是新的,肉再地道,也出不來這個味道。這就和酒廠一樣,拿幾大缸百年的陳酒當酒引子,每瓶酒里即使只放一滴,勾調(diào)出來就有老酒的陳味,老湯就起一個畫龍點晴的作用。至于這鍋老湯是祖宗當年用什么佐料調(diào)制的,用了多少骨髓煨成的,已經(jīng)成了核心的商業(yè)機密了。
湯越老,味越正,這是時光和歲月的積淀和留存。
剃頭挑子
即使在沂蒙的鄉(xiāng)間,如今也難見到剃頭挑子了。剃頭挑子的生意,已經(jīng)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理發(fā)館取代了??蓪δ切┢甙耸畾q的農(nóng)村老漢來說,他們還不大愿意進理發(fā)館的門。進去理個發(fā),得掏二三十塊錢,這可是他一個整月的花銷。即使掏得起這錢,他也不愿意去,因為理發(fā)館不給刮光頭。
于是便懷念起剃頭挑子來。
剃頭挑子,全部家當就是一副挑子,一根扁擔,一頭挑著個爐子,一頭挑著個凳子。
剃頭匠用的爐子不燒柴火,也不燒蜂窩煤,人家燒的是木炭。爐子放在一個三條腿的木制圓籠里,圓籠上面坐著個大銅盆,燒水給顧客洗頭洗臉。
圓籠的外側(cè)綁著帶刁斗的旗桿,有一人多高,桿上懸著長帶璧刀布,莊戶人叫它蕩刀布,是用生牛皮或生土布做的,涂著剛玉粉末,使起來更得勁。桿子上往往拴著掛鉤,晾著擦臉布。
旗桿、圓籠這些家什是豎向的,挑子另一頭的坐凳是橫向的。說是坐凳,但沒有凳子腿兒,確切地說是個帶抽屜的柜子。最頂上那層是盛工錢的儲錢柜,鎖得嚴嚴實實,錢怎么放進去?凳子面上有個扁孔,一枚官制銅錢大小,剃完了頭,工錢續(xù)進去就是。這個設(shè)計安全實用。錢柜下面的兩層抽屜是工具箱,盛的是剃頭的梳子、篦子、剃刀、圍裙、刷子等家伙什。
一副剃頭挑子,家當不多,卻精致巧妙,方便實用,又蘊含了人文底蘊。就連那根扁擔也有講究,兩頭不太一樣,拴凳子的繩子直接掛在扁擔上,拴圓籠的四根繩卻系在一個類似劍鞘的鐵扣上,扁擔穿在扣里,相當于寶劍入鞘。
胡同里的兄弟爺們對剃頭挑子似乎很親熱,人一圍一堆,挨個享受剃頭匠的服務(wù)。過去,男人們都是好幾個月剃回頭,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胡子拉碴,來到這里,熱水洗洗,刀子下去,鋰明溜滑,渾身立馬輕快了不少。刮完頭,再刮臉,熱毛巾捂上,邊揭毛巾邊刮,耳邊聽著刀片刮過的“沙沙”聲,那是格外受用。
絡(luò)腮胡子根硬,傷刀子,使不了幾下刀子就鈍了,鈍刀刮臉容易傷皮出血,得趕緊蕩刀子,在蕩刀布上劃拉十幾下,刀口鋒利了再下手。剃刀是剃頭匠吃飯的家什,十分愛惜,平時怕磕碰,都是用牛皮袋子包著。剃刀在他手里,就和西醫(yī)外科大夫的手術(shù)刀、庖丁的解牛刀一樣,使得渾熟,寒芒一點,刀過如風(fēng),主顧還沒過完癮就收拾完了。
刮好頭和臉,還得拾掇頭發(fā)。中華民國之前,男人都留辮子,也需要打理。草木灰水洗掉油灰,木梳子理順,用篦子箆掉虱子、蜆子,把下發(fā)梢的分叉用剃刀削去,再打上頭油,分三股辮好。
剃好頭,刮好臉,大辮子油光發(fā)亮,人格外精神,看上去年輕了五六歲,這就交錢算完?不行,享福還得在后頭。
剃頭匠是全能人才,會給有錢的主顧提供更全面、更高級的服務(wù)。他抽屜里有個細小的剃刀,行內(nèi)叫云刀,專門掏耳朵眼的。年齡大了,耳毛外翻,癢不說,也不好看。剃頭匠能治這難言之癢,手捏著刀子,伸進耳朵眼兒里摳一會兒,一堆耳毛出來了。這番操作,讓人看得心驚肉跳,被服務(wù)的對象卻是如癡如醉!
剃頭的功夫,不光在頭上,有的匠人還會松筋骨,脖子、肩膀、脊背捶拿一番,快活無比。
剃頭挑子的生意,進了臘月,過了臘八紅火。過年了,誰不想拾掇得干凈點,這才對得起那身新衣服。過得再窮,年前也得剃剃頭、刮刮臉,去去晦氣,轉(zhuǎn)轉(zhuǎn)運氣,來年爭取過上好日子!因此,家里窮得沒這沒那的,男孩子剃個頭,女孩子扎根紅頭繩,那也算過了年。
村里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快過年了,幾個小孩在胡同里玩,一個孩子說,過年俺娘給俺做了個新襖;另一個說俺爹給俺買了個泥老虎哨;窮人的孩子沒得遍,一揚頭說:“明天俺爹領(lǐng)俺趕集剃個頭!”在他眼里,剃頭這份待遇可不比幾個小伙伴差。
人們之所以趕在臘月里剃頭,不光是為了過年利索,還因為沂蒙有個老傳統(tǒng),那就是正月里不剃頭,正月里剃頭死親舅。老社會里,舅舅的地位高,說一不二。在正月里剃頭,讓親舅逮著,非揍一頓不可。很多人不敢在正月里剃頭理發(fā),整個正月,街面上理發(fā)店的生意是全年最冷清的。
正月不能剃頭,想剃得過了二月二。二月二,“龍?zhí)ь^”,你才能剃發(fā)。隔了個大正月,時間太長,很多人受不了,年前剃頭便成了必然。其他行業(yè),過了大年初七,就紛紛動工開班,剃頭匠子忙個頭年,吃了過年餃子,能歇一整個月,過了二月二才拾掇挑子上街開工。
剃頭挑子興起在清初,一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沂蒙鄉(xiāng)間的胡同巷口依然活躍著他們的身影,人們對剃頭挑子熟悉得不再熟悉,便產(chǎn)生了一句歇后語:“剃頭挑子——一頭熱!”
后來,男人腦袋后不用留那根尾巴梢了,村里的爺們,逢剃必是全光,更省事了。單講刮禿頭蛋,剃刀是最牛的利器,具有不可替代性,剃頭匠人依然能夠一把剃刀走天下??呻S著時代的發(fā)展,禿頭蛋已經(jīng)不太適合所有的職業(yè)和場合,“洋頭”逐漸興了起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洋頭”,實在也“洋”不到哪里去,無非是頭發(fā)留長一點,剃刀逐漸被手動推子替代。
手動推子的頭上,安著十幾個小剪刀,也能推禿頭,但不如剃刀刮得徹底。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人好,一個月給學(xué)生理一次發(fā),理之前要問清:“留洋頭還是剃禿頭?”個個都說剃禿頭,因為班里定下了規(guī)矩,男生留洋頭就是想和女生“談戀愛”。
剃頭挑子真正落魄是在改革開放之后,電推子、電吹風(fēng)這些新家什都來了,光燙發(fā)就有離子燙、陶瓷燙、熱塑燙、空氣燙等,發(fā)型更是千奇百怪,染發(fā)、直發(fā)的手段不斷出新。在這些新手藝面前,老剃頭匠落伍了。
但剃頭匠們并沒有徹底失業(yè),在鄉(xiāng)村集市上,仍有剃頭攤子在營業(yè),多數(shù)是過去的老剃頭匠,只不過已經(jīng)不挑剃頭挑子了,他們趕集都是騎著自行車或三輪車來,燒水用上了電水壺,除了那把使了一輩子的老剃刀,他們手里還多了把電推子,能給小孩理理頭。一問價格,剃個頭才三五塊錢。
現(xiàn)如今三五塊的錢能干嗎用?有些老剃頭匠連這點錢都不在乎了,把老剃頭挑子擺上街頭,旗桿上掛出個招牌,上寫“免費理發(fā)”,一分錢不收。有人問為什么,回答:“待在家里閑著難受,找?guī)讉€老伙伴拉呱兒解悶兒!”
箍漏挑子
“鈀鍋鈀盆銅大缸——”
干什么的吆喝什么,一聽聲,大家便知道,箍漏子的來了,并且是南高里的王道全來了。
王道全是挑著挑子來的。一根扁擔和兩個木箱子是他全部的家當。一個箱子帶著四個小抽屜,里面有錘子、弓子、鉆頭、鉗子和銅鐵等大小不一的工具;另一箱子里裝著小炭爐子、風(fēng)箱,還有鐵砧子。
王道全擺開攤子,就和開了萬寶囊似的,但有一件東西他可不隨便給人露,那就是金剛鉆。俗話說:“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兒?!惫柯┳右焯煦@眼兒,鉆茶壺、茶碗的話,普通的鋼鉆硬度不夠,鉆不進去,做不了活兒。但金剛鉆太金貴,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個鉆頭100多塊錢,把王道全的整個挑子賣了也值不了這么多。因此出門時金剛鉆都是單獨放牛皮小袋子里,貼身擱著。
對箍漏子的來說,金剛鉆相當于大夫的手術(shù)刀,是吃飯的家什。但金剛石是天底下最硬的,沒有東西能夠磨動它。早些時候,他們都是上臨沂買成品的鉆頭用,王道全的爺爺當學(xué)徒那會兒,必須自己用麻繩勒,勒出來一把鉆頭,也就學(xué)完徒了,這把金剛鉆,一輩子也使不壞。
以前的沂蒙農(nóng)村,金屬和塑料用品很稀少,除了鐵鍋、犁子和鏟,其他生產(chǎn)和生活用具都是陶瓷和木制的。缸、盆、碗、罐容易裂紋,但又不舍得扔,扔了哪有錢買新的?必須等箍漏子的來了,花幾毛錢打個鈀繼續(xù)使。
碎成幾瓣了,也難不倒王道全。他打量著,開始拼接碎片,只要碎片保存得全,一定能拼接起來。拼接好后,用繩子反復(fù)綁成個總的,干起活兒來不能散架。再用牛皮弓子鉆沿著裂縫兩邊鉆出若干小眼兒,用錘頭把兩頭彎的梭頭鈀子砸進眼兒里。這些鈀子就像橋梁,橫跨裂縫,咬得牢牢的。再從鐵罐里摳出白油灰,把裂縫抹一下,活兒就算干完了。
小孩子感覺白油灰怪神秘,像是膠。其實就是遮遮黑鈀子的丑,看著美觀的,因此有句歇后語叫“箍漏子瞎胡扯—全憑石灰抹”。鈀得成功不成功,主要是看看拼接、打眼、鍋鈀的手把如何。箍漏子都是怕舊不怕新,新壞的家什,碎得再厲害也不用擔心,因為茬口是新的,好對接。若是三年前毀的,茬口對上不合吻,箍好了也漏水。老箍漏子眼神毒辣,手上有數(shù),眼兒打多深,距離多寬,掌握得很準。瓦盆壁薄,一使勁打透氣就直了;窄眼兒打?qū)捔?,或打近了,上鈀子不得勁兒;另外,打眼兒不能直著朝下打,得有個斜度,朝著裂紋的方向鉆,鈀子頭才能摳住。
干什么活兒,用什么家什。給砂缸、白瓷、紅瓷打眼兒得用金剛鉆,鉆硬度較小的瓦罐陶盆,使合金的鉆頭就行。這種普通鉆頭使禿了不要緊,可以自己焊,一般來說,打百十個眼兒也不變樣。銅的東西不一樣,用的鈀子也不同。碗、盆、罐較為輕便,不用上強度較大的鈀子,用鐵絲砸的鈀就行;大砂缸再用這樣的鈀就不行了,得點火化鋼筋,砸大號的鈀子,才能釘?shù)米?;小號瓷器,得用銅鈀或銀鈀才能相配。
鈀子要自已加工,原料從哪里來?上村里淘換,或是花個幾分錢收,或是修了家什不要工錢,讓主家拿廢鐵換,是生鐵就行,鋼的太脆,換來沒法使。
瓦罐不離井上破。日子過得再節(jié)儉,誰家一年不毀個仨盆子倆碗的,因此鎘匠活兒是剛需,只要出工就有錢掙。工錢怎么算?按鈀子數(shù)論。普通的小鐵鈀子,2分錢一個,半個雞蛋的錢。大瓷盆子,打眼兒費事,鈀子也大,一個鈀就5分錢。大砂缸更貴,有的鈀按兩毛三毛算。鈀子貴賤,不光看個頭大小,還得看材質(zhì)。王道全他爺爺有一年在鐵佛寺旁的岳莊賺了一大箆錢。
以前,岳莊和青駝一樣,是本地的大集口,村里有個姓孫的,家里開著酒店,十分富裕,好玩瓷器玩意兒。人家可是玩出水平來了,好好的瓷鹵子壺,非得裝滿豆子撐出裂紋,砸上鈀子再用。孫財主用包袱包著碎鹵子壺,遞給王道全他爺爺,說:“給我鈀個鯉魚跳龍門!工錢不是問題!”王道全他爺爺也有個性,打開包袱端詳了一下說:“活兒倒不難,就是這壺長得圖回點!”說完,把壺放地下,上去狠狠地一腳,把大瓣給踩零散了。接下來,點爐子生火,把銅塊化好,鐵砧上砸出一把大麥仁大小的銅鈀子,再把壺慢慢地給對接上,緊上繩摽,用做細活兒的小頭金剛鉆打上密眼兒,再小心地鑲上銅鈀。遞給孫財主看時,只見壺壁上小銅鈀子組成了一幅圖案——鯉魚跳龍門,在陽光底下金光閃閃,活靈活現(xiàn)。
這高超的手藝,不但讓這把鹵子壺起死回生,更把它的藝術(shù)品位提高了一大截,絕對是錦上添花!孫財主高興壞了,拿出錢袋子說:“不論多少,你盡管收。”財主大方,自己不能太小氣,一個鈀算兩塊錢,這場買賣掙出把金剛鉆來,回家連包了三頓餃子。
孫財主這樣的主顧可遇不可求,當銅匠出的是力氣活兒,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指望它發(fā)大財不現(xiàn)實,但養(yǎng)家糊口絕對沒問題,和一般的莊戶主比,手里不缺零花錢。只要學(xué)會了這個手藝,娶媳婦還能挑挑揀揀的。正因為如此,箍漏子便成了王道全的家傳,爺爺干完爹干,爹干完他干,他早早地教會了兒子。俗話說:“有出名的徒弟,無出名的師傅。”出去做學(xué)徒,師傅不會全教,都留了一手。家傳手藝,爹哪有騙兒子的?因此,王家爺們兒個個得了真?zhèn)?,活兒做得真沒得說。蒙河北岸的高家?guī)X也有個箍漏子的,名叫王洪林。別看都姓王,但王道全卻看不起他這個本家:“他沒老師,接的他老丈人的挑子,活兒是純自己琢磨的,不粘弦!”
箍漏子的沒蹲在自己家里干的,得擔著挑子趕集上店、走村盤鄉(xiāng)。王道全趕集只趕高里集,其余時間基本上在各村胡同里轉(zhuǎn),往南到李官,往北到張莊,向東到葛溝,向西到青駝,方圓二三十里地,哪個莊一年也得走個十趟八趟的。擔挑子雙腳走怪費事,一天頂多轉(zhuǎn)悠兩三個莊,天天回家歇不現(xiàn)實,出門盤一次鄉(xiāng)就是一個集空,在外頭吃飯住宿,得進各個村的雞毛小店。
過去有條鹽路子,從北高里沿著蒙河北岸到了東斗溝,家西的老王,外號叫“羅鍋子”,祖輩子開店,鍋貼這道飯做出了名,人稱“狗舌頭”。推鹽的、推炭的車伙子,還有貨郎挑子、剃頭挑子這些手藝人饞得不行了,喜歡奔他店里,花五毛錢在那兒住一晚上。
這天晚上,王道全喝了壺溫河高粱燒,正舒坦著,眼前過來個老漢,長得高高大大的,笑著搭汕:“大侄,你又來了?!蓖醯廊?jīng)常來斗溝,認得他—這不是南門井邊的老盧嘛!便忙著讓座說一起坐下拉呱兒。老盧說:“我來不是和你拉閑呱兒的,有個活兒,有點埋汰,不知道你能不能干?”說著一伸手從牙上拔下個金屬東西來,可惜成兩瓣了。原來老盧前些年去東北,在那邊鑲了牙套,時間長了裂紋了,護不住牙了,一喝涼水就疼。
因為手藝好,王道全在同行面前很神氣,除了“鍋燈泡焊壺膽”,平時還真在沒難為他的活兒。但看著老盧手里這玩意,他還真犯了愁。我給他那金屬牙套打上眼兒,砸上鈀子,安上肯定磨牙齦。都是熟人,我不能糊弄他,這個錢我不掙。尋思到這兒,他便開了口:“大叔,我跟你說實話,砸鈀不可能,我給它打個小眼兒,系上根生絲絆住試試怎么樣?”老盧翻翻眼皮,說:“不上鈀子那牢靠嗎?你干不了,我另找人干!”站起身走了。
隔了幾個集,王道全又來到王家店,卻見老盧提溜著一斤酒、一盤狗肉找他,說:“大侄,我得好好和你喝回酒,你這個人實誠!”喝起酒一拉呱兒才知道,上回王道全拒絕的活兒,他找朱里過來的一個箍漏子的干了,砸上鈀硬給套上了,還收了他6毛錢。套的時候牙齦一直流血,套上后還是天天淌血,沒辦法,又花了6毛錢讓他摘下來扔了。一來一去,一塊多錢搭上不說,可受罪了?!按笾?,不是什么錢你都昧良心掙,憑這份良心,咱今天喝酒!”
王道全家爺們憑手藝和誠信在這方圓一帶扎住了根,他們家也被稱作箍漏子王家。
時代不一樣,干的活兒也不一樣。王道全接手不久,各村都入了社,分了隊,搞起集體生產(chǎn),他的服務(wù)對象由各家各戶慢慢變?yōu)榇寮w。給隊里干活,主要是修復(fù)家具,打扁擔、鉤擔箍子,給推車子包車嘴,給地排車、小推車、撅把、掀把打籠,安下爐子,一干就好幾天,不用到處跑,工錢拿得全。當然,入了集體,王道全本身也是個社員,拿工分的。但他不下地,箍漏子,一個月交30塊錢買工分。當然,對王道全來說,哪天他都能掙個三塊兩塊的,外快還不少。
手藝活兒干得時間長了,一通百通,以前師傅沒教過的活兒,也得摸索著干。你比方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鐵筲逐漸代替了瓦罐子,鐵燎壺也把老瓦岔子燎壺頂了下去,換筲底、壺底又成了王道全的一道菜。筲底、壺底都是成品,裝上就成,一個壺底就掙一塊多,錢來得容易?!斑@活兒俺爹他就沒干過!”王道全笑嘻嘻地說。
在南高里西邊的許家莊子,王道全辦過一件相當露臉的事。這村有個從郵電所退休的老漢,從國外旅游時帶回來根拐杖,帶三節(jié)收縮的,老漢天天提溜著,結(jié)果下面那節(jié)收不回去了,問王道全會修不。王道全略微出手給扎固好了,還給拐杖頭包了層鐵皮,老漢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夸:“外國的家什都會修,哎呀!”
天天下四鄉(xiāng)的人,往往嘴甜會哄人,能說會唱的,聽到有人夸,王道全得意起來,隨口來了段老唱,還是他爺爺當年唱過的:
鈀盆子鈀碗銅大缸,箍漏子挑擔走四方,出門不到別處去,出門單上王家莊。王家莊有個王員外,王員外有三個俊姑娘。三個姑娘找女婿,一個倒比一個強。大姐找了個無毛的,二姐找了個光頭光,數(shù)著三姐找得好,四下有毛當中光…